8 不归

邻居  作者:雫井脩介

武内在梶间家帮忙了一个星期,雪见不得不承认,压在婆婆身上的看护负担明显减轻了。因为白天有时间休息,即使夜间被看护工作打断睡眠,婆婆也不至于过度疲劳。自从上次发作以来,婆婆就再也没有惊恐症状,也没有呼吸过速。也许是在妇科开的女性激素药剂起效了,婆婆的倦怠和燥热似乎都暂时消失,又恢复了开朗自然的笑容。

那个星期一,满喜子说好了早上要来。

前一天她打电话联系,是雪见接的电话。

“其实我想双休日过去,但工作怎么都抽不开身。像我们这种自己搞经营的,根本不存在双休日啊。”

她说趁上午过来,照顾完晚饭就回去。满喜子很少在工作日过来,还要当天回去。雪见听了不禁想,她好像真的很忙啊。

“那个过来帮忙的邻居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嗯,没什么。”

“他明天也要来对不对?没关系,别在意我,你们就叫他来吧。”

看来,满喜子想亲自考验这个叫武内的邻居,看他是不是真的能帮忙看护自己的母亲。几天前,雪见也接过满喜子的电话,被问到了对武内的印象。当时她含糊地应付了几句。满喜子也许敏感地察觉到了,所以一直惦记着。

“雪见,过来帮帮忙。”

这天早上,正在喂早饭的婆婆把她叫去,一起给老婆婆翻了身。

碗里的粥才吃掉一半,看来老婆婆今早没什么食欲。只不过老人家的心情和味觉都会影响到食欲,就算比平时吃得少,也不一定是身体不舒服。这种事只有本人才最清楚,老婆婆总说“够了”,却从来不说为什么“够了”。

“今天满喜子要来呢。”婆婆在老人家耳边说。

“哦?”老婆婆呆呆地应道,“医生呢?”

“医生也来。今天好热闹呢。”

“哦?”

老婆婆闭着眼,任凭她们两人挪动自己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她又蠕动起了嘴唇。

“明日漫步在——大海之滨……”

雪见与婆婆对视一眼。

“回忆那往昔——种种快乐……”

她在唱歌。沙哑的声音笨拙地哼唱着旋律。雪见从未听过老婆婆哼歌,不由得有些吃惊。

“今天挺高兴啊。”婆婆会心一笑,自言自语般说道。听她的语气,似乎想说对着这个老人家,还真的恨不起来。她回到厨房后,像被老人家传染似的,哼着《海滨之歌》收拾起来。

大约十一点,武内来了。

“我那住在川越的大姑子今天突然要来。”婆婆端了茶走进起居室,对武内说,“多了个人帮忙,本来不必劳烦武内先生,不过她坚持要当面向您道谢。”

“道什么谢啊。”武内挠了挠鼻子,“那我今天就多加注意,尽量不碍手碍脚。”

雪见刚上二楼,满喜子就到了。她觉得两人碰面恐怕会有场好戏,便无所事事地跟在了满喜子后面。

“哎,您正忙哪,家母真是受了您不少关照……”

“不会不会,我还差得远呢,很难称得上帮忙……”

双方扭扭捏捏地说着客套话,彼此行礼之后,初次见面的问候就这么结束了。

雪见转身离开,给满喜子泡了茶。待到端茶上去时,她已经在夹枪带棒地说话了。

“一开始听寻惠提起这件事,我还吓了一跳呢。我就想,她怎么叫了个男士来帮忙呢。这个看护啊,讲求的就是细致入微,处处照护嘛,不然哪能做好呢?现在叫一个男士过来,我就有点难以置信。要是我住在附近,也就不需要找别人帮忙了,无奈我家在川越,平时还有工作呀。所以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说实话,我真的很痛苦。每次一想到母亲,那就是切肤之痛啊!”

她说话时笑容满面,内容却很不客气。

武内听了,虽然也在用微笑回应,但眼神中并没有笑意。

满喜子伸手拿起茶杯,婆婆趁机换了话题。

“今早我说你要来,老太太特别高兴,还哼起了歌呢。我头一次见到她那样。”

“哦?我也好想听听啊。”满喜子遗憾地说,“对了,我得跟妈妈打声招呼。”

说完,满喜子走进了老婆婆的卧房。很快,里面就传出了响彻整个屋子的说话声。

雪见把円香交给婆婆,走进厨房为中午饭备菜。今天吃饭的人多,她决定炸点吃的,说不定还能留一点到晚饭吃。

中途,满喜子也走进厨房,给老婆婆做起了杂菜饭。

“妈妈一直在念叨医生。”满喜子略显困惑地说。

“她是说武内先生。老人家第一次见他,就把他当成了医生。”

“这样啊。我还以为她老糊涂了,原来不是啊。”满喜子几乎快被说服了,但很快又不高兴地歪过头,“可是一直让她误会着,未免有点过分吧。这不就跟骗人一样吗?为什么寻惠没纠正她呢?”

雪见用苦笑敷衍过去,没有发表意见。

满喜子舀了一大勺饭放进锅里。

“啊,奶奶今早没吃多少。”

“嗯,我看她好像不太精神,可能一直被外人照顾,感到疲惫了吧。”

原来到了她那里,就是这样的逻辑吗?

不过,既然满喜子都觉得老太太没精神,也许她今天处在不太清醒的状态吧。所以才会哼歌。

“没关系,我喂她多吃点,把早上的量也吃回来。我做的杂菜饭味道可不一样,妈妈总说我做的最好吃。”

她每次都带自己做的高汤汁过来,还专门采购有机蔬菜和鸡蛋。虽然雪见吃不到,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更好吃,但可以肯定,满喜子显然是很上心的。

虽然她只是站在厨房里,但还是妨碍到了四处忙碌的满喜子,所以雪见的备菜工作没什么进展,倒是杂菜饭先做好了。

“雪见,你帮我把头垫高好吗?”

“好呀。”雪见闻言,停下手头的工作,跟着满喜子出去了。

走进房间时,武内正在给老婆婆捏脚。

“哎呀,妈妈,捏脚舒服吗?”

满喜子边说边把托盘放到床边的移动式小桌上。老婆婆点点头,沙哑地回答:“他是个好医生……”

“妈妈,这位不是医生,是邻居呀。邻居家的人。”

雪见觉得不需要专门纠正,便偷瞥了一眼武内。他一脸淡然,表情没什么变化。

听了满喜子的话,老婆婆愣了一愣,接着咧开嘴,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笑容。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呢。”

满喜子见到母亲的笑容似乎也很开心,还调侃了一句。老婆婆的笑容很少见,雪见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帮我一下吧。”满喜子对雪见说完,又转向老婆婆,“妈妈,我给你把头撑起来吧。”

“要不我来吧。”

“不用了,不用了。”满喜子大声说着,没让武内上前。

满喜子抱起老婆婆的头和肩膀,雪见在下面塞了个厚垫子。以前,满喜子多次施压,要家里买电动升降床。但是老婆婆住院检查时用的就是电动升降床,发现躺在抬高的床上其实也需要体力,躺着躺着上半身就会侧着往下滑。婆婆和雪见都觉得既然这样,那种床买了也没有意义。后来因为公公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满喜子也就不再说了。

“妈妈,满喜子给你做了好吃的杂菜饭,现在喂你吃哟。”

老婆婆开始用餐,雪见便回了厨房。肉饼、海蛎、肉片卷芦笋,这些都拿去炸熟,然后做一道沙拉。円香吃饭总会掉得满地都是,所以雪见还专门给她做了几个小饭团。

煮好味噌汤,只剩下盛饭时,武内端着托盘走进了厨房,看来老婆婆已经吃完饭了。他把托盘放在台面上说: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啊,好的。”

碗里只剩下一点杂菜饭,八成都被吃掉了。端了那么一大碗过去,回来只剩一点,不愧是让满喜子自我吹嘘的手艺。

她收拾干净碗盘,仔细擦洗了吸水壶的水嘴,其他部分只是简单冲刷了一下。

好了,家里这几个人坐在一桌吃饭,会是什么光景呢?最近她已经习惯了武内和婆婆在起居室吃饭的光景,不过今天满喜子也在,恐怕所有人都要上餐桌了。

她走进起居室,问了一声正在给円香念绘本的婆婆。她的回答是:“也对,就这么办吧。”

“円香,去洗手啦。”

她带円香到洗手间,用肥皂液洗了手。

这时,满喜子过来了。

“家里有小块的毛巾吗?我要给妈妈擦脸。”

雪见从柜子里找了一块手帕大小的毛巾,正要在円香旁边打湿,却被满喜子叫住了。

“不用,等孩子洗完手吧。”

满喜子靠在一边,把玩起了円香的麻花辫,“円香呀,你的辫子好可爱呢。”

円香在镜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满喜子,但好像有点害羞,没有吭声。

“可以把靠垫撤掉了吧?”武内在老婆婆的房间门口问了一声。

“嗯,可以了。”满喜子头也不回地答道,继而嘀咕起来,“又不需要他动,可他非要那么积极。”

见满喜子看着她,仿佛在寻求赞同,雪见只好含糊地笑了笑。

“奶奶把早上没吃的量也吃掉了呢。”她一边给円香擦手,一边换了个话题。

“哪里,她还是没什么食欲,我好不容易才让她吃下去的。”满喜子走到円香洗手的位置,打开热水浸湿了毛巾,“她偶尔会这样。”

“不过吃下去这么多,已经足够了。”

“诀窍就是不能等她咽下去,要一勺一勺不停地喂。不过也就只有我能这么做了。”她得意地说。

武内走出了老婆婆的房间,雪见看向他说:

“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哦,每次都麻烦你了。”武内微微颔首,绕过雪见身后,跟在满喜子后面洗了手。

“姑妈,你也去吃饭吧。”

“好好好,等我弄完就去。”满喜子应了一声,拿着拧干的毛巾走进了老婆婆的房间。

雪见带円香走向厨房。

婆婆正在厨房里倒茶。

就在她抬脚要进去时……

身后传来了满喜子的叫声。那声音有点破音,分不清在叫“啊”还是“哎”。

一开始,雪见只是回头看了看。毕竟满喜子平时就吵吵嚷嚷,她也没太在意。

走在雪见身后的武内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太大的反应。

“来人啊!”

满喜子的叫声再次响起。这回她明显在呼救,还带着非同寻常的紧迫感。雪见看向婆婆,发现她脸色也变了。

她紧跟在武内身后,走进了祖母的房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手足无措的满喜子。她徒劳地跺着脚,双手无意义地摆动着。

另一头,老婆婆双眼瞪得老大,下颌阵阵抽搐,嘴边还沾着疑似呕吐出来的杂菜饭。

“噎着了!”

婆婆在雪见身后喊道。

包括雪见在内,好几双手伸向老婆婆的嘴边。但是仅靠人手很难撬开老人的嘴。

“姐,去拿汤匙!”

被婆婆的声音一震,呆立在三人身后的满喜子慌忙走向了厨房。

他们用满喜子慌慌张张拿来的几把汤匙撬开了老人的嘴,又将堵在嘴里的杂菜饭挖出来。然而堵塞物迟迟不能被全部挖出,他们只能干着急。老人被噎得阵阵作呕,神情十分痛苦。

她渐渐翻了白眼,面色死灰,显然出大事了。

“雪见,救护车!”

婆婆一喊,雪见马上行动起来。

“我……我来……我来打……”

满喜子表情异常僵硬地说着,可雪见担心她说不好这里的地址,还是自己冲向了电话机。

等救护车到达时,老婆婆嘴里的食物基本都被挖出来了。可是,老婆婆已经没什么反应了,连呼吸都很难辨明。她手脚发绀,双眼湿润,一行泪水滑落到了鬓角。

不一会儿,婆婆和满喜子呼唤老人的声音,就被救护车的警笛声盖了过去。

*

寻惠和满喜子并肩坐在抢救室外的等候区。

救护车开走时,满喜子坐了上去,寻惠则管雪见要了卡罗拉的钥匙,一路跟到医院。她让雪见留在家中,并叫她请武内先回去。

满喜子上车时,急救队员正在车上为老婆婆做心肺复苏。那一刻的光景,毫无真实感。

等寻惠赶到等候区,满喜子转过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她不由得想:啊,是不是不行了。不过那只是寻惠想当然的猜测,医生还什么都没说。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竟已设想到了最糟糕的结果。她转开目光,不去看满喜子脸上的悲痛,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硬塞给她吃。怎么办?是我害死了妈妈。”满喜子说着令人不忍细听的话。

“怎么会呢。再说了,结果还不清楚呢……”

寻惠实在说不出“不会有事的”这种话。

“妈妈在我面前突然吐了出来……她看起来好痛苦,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看她没什么食欲,就比平时少喂了一点。可我……可我还是太勉强她了……唉,我怎么……”

满喜子双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着。

女儿特地做的杂菜饭,婆婆想必也吃得很努力吧。这能怪谁呢?连她自己喂饭的时候,都总是心惊胆战,害怕发生这种事,所以此时完全没有责怪满喜子的想法。就算真的出现了最糟糕的结果,那也是母女俩的问题,她这个外人不好插嘴。

“梶间曜子的家人在吗……”

抢救室门打开,一名年轻的男医生走了出来。

“在……”寻惠和满喜子同时站起来,被医生请了进去。

她们被领到一个设有办公桌、类似诊室的空间。

“请坐吧。”

医生开口后,寻惠把圆凳让给满喜子,自己坐在了折叠椅上。

“是这样的,根据急救队的报告,梶间曜子女士今日十二点半左右在病床上吐出了中午吃的杂菜饭,呕吐导致咽喉堵塞,进而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是这样没错吧?”

寻惠只用“对”回答了医生平淡的话语。

“后来急救队赶到时,老人家已经没有呼吸,也几乎没有心跳了。运送过程中,队员一直进行人工呼吸等急救措施……运送到这里的时间大约有二十分钟……他们一直进行急救措施,可是心脏始终没有恢复自主跳动的迹象,这个……”

寻惠感到空气变得异常沉重,身体动弹不得。

“非常遗憾……现在只能询问家属意见,看要不要结束抢救……”

“那怎么……”满喜子硬挤出了声音,“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有办法,我们当然会用。”医生很为难地说,“咽喉堵塞导致死亡的确让人很难接受,但事实上,这是老年人常见的死因。毕竟老人家的吞咽力量和呕吐力量都很弱了。曜子女士已经八十多岁,又过着卧床不起的生活……只能说,她已经很努力了,不如让她少受点折腾吧。”

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证明真的已经没办法了吧。寻惠心中有了唯一的答案。她对紧紧咬着嘴唇不回话的满喜子说:

“姐……就这样吧。送她走吧。”

满喜子满脸沉痛地点了一下头。

“那请两位到这边来吧。”

医生站起身,引导二人走到帘子另一侧。

另一侧是抢救室,油毡地板反射着冷冷的微光,随处摆放着各式医疗器械和氧气瓶等物品。房间深处是婆婆躺着的轮床,周围站着好几名医生和护士。

寻惠和满喜子来到婆婆身边,背后的帘子被拉上,正在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的人都停下动作,后退了一步。

婆婆微微睁着眼,面上已是一副死相。

这个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躺在这样的地方了……寻惠看着那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暗自想道。

“心脏已停止跳动。”

医生郑重地宣言,然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死亡时间,一点十五分。”

他用履行事务的语气说完,微微低下了头。

“妈妈!妈妈!”

满喜子扑在婆婆胸前,发出呜咽。

寻惠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原来现实生活中,真的存在如此戏剧性的场景啊……她故意在心中默念着这句冷静的观察。如果不这样,她就难以抑制内心不断涌出的情绪。

医生放弃了兀自沉浸在悲伤中的满喜子,转向寻惠说:

“从情况来看,老太太应该是呕吐物导致的窒息死亡,但为了保险起见,这边还是要提取一些未消化的胃内容物以检测毒性。之后会为老太太擦净身体,请你们在外面稍等片刻。”

寻惠猜测这就是常规操作,便答应了。

“另外,如果有更换的衣物,可以拿过来。”

“啊……那我去买睡衣吧。”

说完,她伸手掏了掏挎包,钱包在里面。

她搂着不愿离开的满喜子离开了抢救室。

随后,她独自走向了大楼里的小商店。

她在店里买了一套樱花图案的浅红色睡衣。

捧着睡衣回到等候区的路上……

寻惠终于崩溃了。

她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拿出手帕盖住面孔。

她本来是如此巨大的存在。

她本来是自己赌上灵魂全力碰撞的对手。

自己的战斗骤然落幕,寻惠被一股由心而生的虚脱笼罩了。她深深体会到这场战斗既没有胜者也没有败者,只有无尽的空虚。

直到最后,她都没听到一声谢谢。

我只想知道,她究竟有没有认可我啊。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想到这里,她就空虚得难以自持。

她们带婆婆回家,让她头枕北方躺在佛龛前。被褥是雪见铺的。急急忙忙联系完殡仪馆后,满喜子暂时回了川越。

寻惠在医院打电话联系了大学,结果勋还是等到下了班,五点多才到家。

他穿着上班时穿的西装走进安置婆婆的房间,宛如吊唁的客人端坐下来双手合十。最后,他看着婆婆上过妆的安静睡脸沉思片刻,叹了口气。寻惠只能把那声叹息当作他的感伤。

“想开点吧,奶奶至少是在你买的房子里走的。”

寻惠低声说着,他只用了一个发自胸腔的“嗯”来回答。

守夜定在明天,葬礼定在后天,地点都在附近的殡仪馆。这是寻惠、雪见、俊郎和殡仪馆商定的结果。对此,勋只是看了一眼日历,没有发表意见。

勋起身回房时,寻惠跟了上去。她很想听听丈夫的声音,哪怕是一句“怎么就走了呢”“亲戚都联系了吗”“照片选好没有”,什么都好。她想跟丈夫谈谈婆婆的事情,共享这份丧失感。

勋脱掉外套放在床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接着,他一边松开领带,一边看寻惠。

“武内先生,”他甚是为难地说出了唐突的话语,“你去跟他说说,叫他别来参加守夜和葬礼吧。”

“啊……为什么?”

他皱起眉。“你想啊,肯定会有法院的人过来吊唁,最好别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吧。”

“误解?”

“为什么曾经是被告的人会参加做出判决的审判长家的葬礼。跟我一起审判的纪藤先生可能也会来。如果武内先生在场,他肯定会觉得奇怪。要是被人误以为我们在审判前就有关系,那多不好。”

寻惠很不服气。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拒绝一个没有做错什么的人出席,这实在……”

武内帮忙照顾过婆婆,在婆婆被送回来后,他也专门过来,流着泪为她祈祷冥福。他甚至提出愿意在葬礼上帮忙做任何事情。寻惠也已经答应了。

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就要这样避人耳目,实在是太可怜了。而要求他这么做的,就是对他做出无罪判决的人,何等讽刺。

“你只要好好说,他会理解的。快去吧。”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呢?寻惠这样想着,却没有力气反驳,只好走出去,按了邻居家的门铃。

也许是因为邻居家出了大事,武内来开门的神情格外肃穆。在寻惠磕磕巴巴地说出勋的安排时,他的表情慢慢变成了微笑。寻惠一眼就看出那是强装的笑容,不由得心里一紧。

“那没办法了。我很明白梶间老师的顾虑。”武内故作爽快地说,“唉,这就像我命中注定的东西。虽然很遗憾……真的很遗憾……但我恐怕一辈子都要背负这个宿命……”

武内保持着笑容,眼中却泛起了泪光,寻惠忍不住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真的太对不起了。”

“别呀,夫人您不必向我道歉。这种事谁都很无奈。我知道了。给别人添麻烦,我自己也会很痛苦。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和后天就不过去了。”

“太对不起了。”寻惠只说得出这句话,并且不断向他低头道歉。

“如果今晚是私下守夜,我过后能去看一眼吗?”

“好的,请您一定要来。”

武内拍了拍寻惠的肩膀。

“夫人,老太太一定是明白的。您很努力了。这么尽心尽力,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虽然很突然,但这就是寿数啊,谁也改变不了。现在您就专心送她走吧。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您就能迎来新生活了。这次您一定要为了自己而活。我会一直支持您。”

听了他的话,寻惠不由得眼角一热,再也无法看武内的脸,头也不抬地向他行礼,转身回家了。与她并肩作战的战友果然什么都明白。他的鼓励让寻惠感激不尽。

僧侣来念完枕经,一家人吃过晚饭,也联系完朋友熟人,结束了最初的忙碌,到了九点多钟,家中开始荡漾着忧伤的空气时,武内上门了。

他对勋简单表达了哀悼之意,在婆婆枕边放下吊唁的点心与奠仪,手握念珠祈祷了很长时间。随后,他又与念枕经前赶到家中的勋的弟弟登交换了几句问候。

“听说老太太今天早上还高兴地唱了歌……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

“哦,妈妈唱歌了?她也许是感应到什么了吧。毕竟她向来有很强的直觉……不过还真奇妙啊。”

武内与他闲聊了两句,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话题,安静地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武内一走,盘腿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的俊郎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拿起了他放下的奠仪。

“哇,又是厚厚一沓。”他不合时宜地惊呼一声。

“快放下。”寻惠说了他一句。可是,勋却皱起了眉催促道:“打开看看。”

跟上次杜宾犬伤人一样,奠仪的袋子里也装了三十张一万元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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