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我只想讲我姐姐的故事,但还有几件事要说一下。三年后,我和塞莱斯特坐在律师办公室里处理离婚的细节问题,她对我说,她不想要房子。“我就没喜欢过这房子。”她说道。

“我们住的房子?”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喜欢:“不符合我的审美,笨重老旧,光线太暗。你不需要考虑这些,因为你整天都不在家。”

当年,我是想给她惊喜的。我带她看了每一个房间,让她以为我计划买下这房子来出租。我跟她说,我可以把这房子隔成两套。我甚至还可以给隔成四套,但那当然就很费功夫。塞莱斯特什么都敢试一试,她用背带把梅绑在胸前,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查看浴室,检查水压。那时,我没有问她是否喜欢。我本可以问的,但我没有。我把房契交给她,在我的心目中,这是我少有的真正的浪漫举动之一。“这是你的房子。”我说道。

我很想失陪一下,暂停办手续,走出律师办公室,到走廊上给我姐姐打个电话,这样的念头就没断过。

当然,讽刺的是,梅芙去世后,我成了更好的丈夫。悲痛中,我转向了我的家人。这是人生第一次,我完全与他们在一起,我是纽约的市民,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我半信半疑的玩笑原来是真的:凡是我让塞莱斯特不喜欢的地方,她都怪在我姐姐身上,现在没了梅芙这个替罪羊,她就不得不认真考虑她到底嫁给了谁。

我们的母亲一直在荷兰屋照顾安德烈娅,多年来,我都没有原谅她。虽然脑子里还有多年科学训练的残留,我还是选择相信了小时候父亲告诉我们的说法:梅芙病了是因为我们母亲走了,如果母亲又回来,梅芙就会死掉。事情一旦发生了,即便是最愚蠢的想法也能让人产生共鸣。我责备自己,认为自己缺少警觉。我时时都在想我姐姐,我让母亲离开。

等到后来,我们离婚的时间足够长,又可以友好相处后,塞莱斯特叫我载一车东西送到她父母家,我说好。甚至连诺克罗斯家的节奏也慢了下来,他们没再养无法无天的拉布拉多犬,取而代之的是温顺的小西班牙猎犬,取名小黑。我把东西卸下来,进屋做客,之后我开车去了荷兰屋,只是为了怀旧,本想在街对面停车,待上一分钟。但是,之前阻碍我们转弯进入车道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我走到房子门口,摁响了门铃。

是桑迪开的门。

我们站在前厅,下午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还是一样,我想的是这一次房子终归要破败了吧,但我再次发现,房子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看到它得到了如此温情的维护,我感到气恼。

“我来的时间不长,”桑迪握着我的手,负疚地说道。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还很浓密,依旧用发夹别着,“但我想念你母亲。我总是想到梅芙,想到她可能会让我这样做,没人能越活越年轻。”

“你在这里,我很高兴的。”我说道。

“有时,我只是过来帮做午餐。有时,我帮忙做点其他的事情。事实就是,我感觉还挺好的。诺尔玛在后院有个喂鸟处,我帮她添食添水。诺尔玛很喜欢鸟,受了你父亲的影响。”

我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看着枝形吊灯:“很多鬼魂住在这里。”

桑迪露出了微笑:“我就是为了这些鬼魂而来。我在这儿,想着乔斯林,想着我们当年在这儿的情景。你知道的,那时,我们都好年轻,还正当年呢。”

两年前,乔斯林去世了。她得了流感,等大家发现事情很严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和塞莱斯特一起参加了葬礼,诺克罗斯家的人也来了。申明一下,乔斯林没有原谅我母亲,但她的态度要比我好。“她让我们把你们带大,但你们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孩子呀,”有一次,她对我这样说,“我怎么能原谅这样的事情呢?”

我和桑迪走进厨房,我坐在小桌子边,她在煮咖啡。我向她询问安德烈娅的情况。

“一只没牙的动物,”她说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了。诺尔玛真的可以把她送出去,把这房子卖掉。可安德烈娅总是一副随时都可能咽气的样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到了最后把她送走,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还不是最后呢?”

桑迪叹了一口气,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盒牛奶。冰箱是新的。“谁知道呢?我想起我丈夫,杰米心脏感染的时候,才36岁。没人知道为什么。还有梅芙,她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结实。即便是有糖尿病,梅芙也应该活到100岁的。”

我一直不知道桑迪丈夫的死因,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梅芙因何而死,可能的原因太多了。我想起塞莱斯特的弟弟,多年前在感恩节的晚餐上问我是否解剖过尸体。我解剖过很多尸体,但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对我姐姐这样做。“她至少应该比安德烈娅活得长。”

“但世事难料呀。”桑迪说道。

我觉得和桑迪一起待在厨房里是一种安慰。炉灶、窗户、桑迪,还有那个钟。我们之间的小桌子上摆着那个压制玻璃的黄油碟子,里面有半块黄油,碟子属于我母亲的母亲,是母亲从布鲁克林带过来的东西。“看这个。”我用手指抚摸着碟子的边缘。

“你不应该对你母亲这么苛刻。”桑迪说道。

这不是我一直对梅说的话吗?“我不觉得我苛刻。”我和我母亲,我们之间的交集太少太少。我觉得对我们两个人而言,这都不算什么损失。

“她是个圣徒。”桑迪说道。

我冲她微微一笑,再也没有比桑迪更好的人了。“她不是圣徒。照顾一个不认识你的人,并不能让你成为圣徒。”

桑迪点了点头,啜了一口咖啡:“我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很难理解这事。实话告诉你吧,有时候真是难以忍受,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我只想她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但说到圣徒,我觉得吧,他们都没能让自己的家人幸福。”

“很有可能没有家人。”我甚至记不住圣徒本人,更不要说他们的家人。

桑迪的手不大,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用力捏了捏。“上楼去吧,打个招呼。”

于是我就走上楼,去到我父母的房间。一个男人膝盖有问题,还要买有这么多楼梯的房子,我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楼梯的平台上还是那个小沙发和两把椅子,诺尔玛和布莱特喜欢抱着布娃娃坐在上面,好看看是谁在走来走去。我看了看我房间的门,又看了看梅芙房间的门,并不是很难。我知道,所有艰难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成了过去。

窗户边安放了一张病床,安德烈娅躺在上面,我母亲坐在她旁边,用勺子喂她吃布丁。我母亲还是留着短发,头发全白了。我心想,如果安德烈娅知道喂她吃东西的是她丈夫的第一任妻子,而且这第一任妻子还经常长虱子,她会怎么想?

“他来了!”我母亲冲我露出微笑,仿佛我是按时走进来的一样。她身体前倾,对安德烈娅说道:“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安德烈娅张开嘴巴,等着勺子。

“我在这附近办事。”我说道。我母亲过了那么多年之后回来,不也是这么回事吗?我现在看得出来了,她长得多像梅芙呀,或者说,如果梅芙活了下来,会有多么像她。梅芙的脸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母亲朝我伸出手:“到这里来,让她看到你。”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母亲用胳膊揽着我的腰:“说点什么吧。”

“嗨,安德烈娅。”我说道。面对这一幕,什么样的愤怒都消失了,至少我曾有的愤怒消失了。安德烈娅小得像个孩子。一缕缕稀疏的白发摊在粉红色的枕套上,她没了牙齿,嘴巴就像一个黑色的洞。她抬头望着我,眨巴了几下眼睛,露出了微笑。她抬起小爪子一样的手,我握住了她的手。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和我母亲戴着一模一样的婚戒,铁丝一样粗细的金戒指。

“她看见你了!”我母亲说道,“看呀。”

安德烈娅在微笑,那样的表情,就勉为其难地称之为微笑吧。再次见到我父亲,她很高兴。我埋下头,在她们两人的额头上轮流亲吻了一下,一个接着一个。并不费力,并没有任何损失。

安德烈娅吃饱了布丁,蜷起胳膊和腿,睡着了。我和母亲对着空荡荡的壁炉,坐在椅子上。

“你睡在哪儿?”我问道。她指了指我身后的床,她和我父亲一起在上面睡过,范赫贝克老太太摔断了髋关节,躺在这张床上面等待过死亡的降临。

“晚上的时候,她有时犯迷糊,想要起床。有人跟她一起,会好一些,”她摇了摇头,“丹尼,我得告诉你:我躺在床上醒过来,甚至没睁开眼睛,也感觉得到这个房间和这幢房子。每天早上,有那么一秒钟,我都感觉自己是28岁,梅芙在过道对面,在她的房间里。你还是个婴儿,就在我身边的摇篮里,转一个身,就可以看到你父亲。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你不在意这房子了?”

她耸了耸肩:“我早就不在意住在哪儿了,而且我从中受益了。房子教会了我谦卑,她也教会了我谦卑,”她脑袋朝后一仰,梅芙也是这个动作,“你必须伺候那些需要伺候的人,而不仅仅是那些让你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安德烈娅是我对所有错误的忏悔。”

“她看上去活不过这个星期。”

“我知道。这句话我们已经说了很多年了,她总是让我们惊讶。”

“诺尔玛怎么样了?”

我母亲露出了微笑:“诺尔玛人真好,她有着金子般的人品。她工作非常辛苦,有那么多生病的孩子要照顾,等回到家来,还要照顾她母亲,她从不抱怨。我觉得,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她母亲并没让她好受。”

“就算是现在,她肯定也没让她好受。”

“嗯,”母亲非常慈爱地看着我,说道:“母亲们什么样,你是知道的。”

我发现我没怎么在这个房间待过。这是父亲一个人的房间时,我很少进来。他和安德烈娅共用这个房间的那些年,我从未进来过,一次都没有。这个房间比梅芙的房间大,那个壁炉和代尔夫特陶瓷的大壁炉架,就是一件艺术品。即便如此,安德烈娅说得对,有窗座的房间还要更好些。那个房间朝着后院,光线更为柔和。“我有个问题。”我说道。我何时问过她什么呢?除了数年前在医院的等候室里,我们有过一两次单独的尴尬相处,何时又单独相处过呢?

“随便问。”她说道。

“你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走?”

“去印度?”

“当然,去印度,或是别的任何地方。你觉得这地方太糟糕,待不下去,有没有想过这地方对我们来说也很糟糕呢?”

听了这个问题,有那么一会儿,她坐着没有说话。也许她是在回忆当时的感受,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觉得,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很好的地方,”她终于说话了,“世界上有太多的孩子一无所有,你和你姐姐什么都有——你们的父亲、菲菲毛、桑迪和乔斯林,你们还有这房子。我非常爱你们,但我知道你们会好好的。”

也许桑迪是对的,她是个圣徒,全世界的圣徒都遭到他们家人的鄙视。我没法说得清楚,哪一种生活可能会更好一些——是跟着安德烈娅生活呢?还是跟着我们的母亲穿梭在孟买的大街小巷?可能半斤八两吧。

“不管怎样,”但她这是事后的想法,“你父亲不会让你们走的。”

在这之后,情况再次发生了变化,变化才是常态。我又开始朝埃斯蒂斯帕克跑了,也没人限制我去。我对母亲由来已久的愤怒蒸发了,消失了,再也没了愤怒的空间。我现在留下的绝不是爱,可以算是一种熟悉吧,我们在彼此身上得到了一些安慰。梅虽然很忙,有时也跟我一起去。她在纽约大学念书,已经计划好了她的整个人生。凯文在达特茅斯学院,我们见面的时候少一些。凯文比梅小1岁,成熟度却晚了二十年,这一点上,我们和凯文一个样。到埃斯蒂斯帕克,梅可以见到祖母和外祖父母,这房子让她如痴如醉,她就像法医一样,勘察了所有地方,就差没用上金属探测仪和听诊器。她从地下室开始,一层层往上,我都不敢相信她发现的东西:圣诞装饰品、成绩单,还有满满一鞋盒子的口红。她找到了三楼壁橱后面那道可以通往屋檐下方的小门,我都忘记了那道门。梅芙的书还一箱箱的装着放在里面,一半都是法文书,她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数学公式,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玩偶和她在大学时我写给她的信。晚餐的时候,梅即兴朗读了其中的一封。

“亲爱的梅芙,昨天晚上,安德烈娅宣布她不喜欢苹果蛋糕。人人都喜欢苹果蛋糕,但现在乔斯林不会再做了。乔斯林说没关系,她可以在她家里给我做一大块,然后再小块小块地偷偷带进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梅非常清楚我11岁的口吻,“上个星期六,我们去收租,停车37次,从地下室的洗衣机里收了28.50美元,全是25美分的硬币。”

“你随口编的?”我问道。

她摇了摇信纸:“对上帝发誓,你真的就这么无聊。后面还有一页纸呢。”

诺尔玛大笑起来。我们四个在厨房:我、诺尔玛、梅和我母亲,四个人挤在蓝色的桌子边。我突然想了起来,从洗衣机和烘干机里收来的硬币,我父亲总是放在餐厅餐桌的隐形抽屉里。谁要是需要零钱,就自己去抓上一把。“过来一下。”我说道。我们四个人到了人见人厌的餐厅,我伸手在餐桌下面摸索,找到了。抽屉有些变形,我费了一些劲把它撬开,里面装满了25美分的硬币。

“我一点也不知道!”诺尔玛说道,“如果知道的话,我和布莱特早就清空了这抽屉。”

“我住这里的时候,他没这么干。”我母亲说道。

梅的手指尖在硬币中划拉。父亲把钱放在这里,也许并不是拿给所有人用的,也许只是拿给梅芙和我用的。

第二天早上,我从窗户望出去,看到我的女儿躺在黄色的筏子上,漂在池子里。她黑色的头发漂在脑后,像是一束束的水草。她时不时地伸出一条腿,一蹬,从墙边弹开。我走到外面,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还睡着呢,”她说道,扬起湿漉漉的胳膊遮住双眼,“我很爱这个地方,我打算买下这房子。”

几个月前,安德烈娅终于死了,我们一直在讨论应该怎么处置荷兰屋。布莱特没回来参加葬礼,她告诉诺尔玛,房子就算是烧成平地,她也不在乎。家里还有很多钱,参考到周围街区的划分,这块地皮卖出去的话,肯定会被重新开发。房子很有可能会被拆掉,里面的东西会被一件件地出售:壁炉架、楼梯扶手、雕刻的嵌板、餐厅天花板一圈圈的金色叶子,每一件都值一幅毕加索的价格。把房子全拆了,然后再卖地皮,或者我们自己开发这块地皮,收入就是卖地的两倍,甚至是三倍。

“但那样的话,这房子就没了。”诺尔玛说道。房子没有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不知道,但梅知道。

“这可不是起步房[起步房:供初次购房者购买的房屋。——编者注]。”我告诉我女儿。

梅伸出手,把筏子从跳水板旁边推开。“我请诺尔玛等等我,只需要等一两年的时间。我跟这房子心灵相通,”梅这时已经有了经纪人。她拍了一些广告,在两部电影里出演了小角色,其中一个引起了一些关注。梅永远都是第一个说这话的,她有前途,“诺尔玛说,她会再坚持一段时间。”

诺尔玛和布莱特都没有小孩。诺尔玛说,童年太艰难,她不会把这么艰难的东西强加在另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她所爱的人。我觉得,儿童肿瘤科只会强化她的立场。“我宁愿把它给梅或是凯文,”她对我说道,“这是你的房子。”

“不是我的房子。”我说道。

我们找了个时间好好谈了谈,就我和诺尔玛两个人。我们谈了童年、我们的父母、遗产、医学院,还有教育基金。诺尔玛已经决定了,她要回帕洛阿尔托,她回去做以前的工作,已经通知了她房子多年的租客,她说她变得非常想念她以前的生活。一天晚上,我们喝了两杯葡萄酒,她提议说,也许她可以做我的妹妹。“不是梅芙,”她说道,“永远不会是梅芙,另一种,疏远一些的妹妹,就像是父母再婚后生的妹妹。”

“我一直当你是我父亲再婚后生的妹妹。”

她摇了摇头:“我是你的继妹。”

我母亲留在了荷兰屋。她说,她就是看管人,确保浣熊不会在舞厅里安营扎寨。她让桑迪过来跟她一起住。桑迪患上了髋关节滑囊炎,那么多的楼梯让她叫苦不迭。安德烈娅死后,我母亲又开始到处走。她每次出去的时间都不是很长,但她说依然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差不多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给我讲她在印度的故事,或者说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听她讲。她说,她所想的不过是为穷人服务,可是管理孤儿院的嬷嬷们总让她穿上干净的纱丽,打发她到派对上去乞讨。“那是1951年。英国人已经走了,当时印度觉得美国人很有异国情调。只要有人邀请,我就去参加派对。原来我特别的才能就是问有钱人要钱。”于是她就一直干下去,代表穷人去减轻富人的负担,她这一辈子都是在干这个。

菲菲毛搬到了圣巴巴拉市,和她女儿住在一起,但也经常回来做客。她每次回来,都想睡在她原来在车库上面的房间里。

诺尔玛答应了梅,不卖荷兰屋,等着梅成就她的命运。到了第四部电影,梅做到了,她以一种无比自信的姿态迎接了汹涌而来的成功浪潮。梅一直都对我们说,事情就是会这样发展的,但我们还是惊得目瞪口呆,毕竟她还这么年轻。我们除了站稳别慌,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梅听从经纪人的建议,在欧椴树外面加了一道高高的黑色金属栅栏,如今车道的尽头有一道大门,如果不知道密码,或者不认识门卫,就得对着对讲盒子说话。我忍不住想,安德烈娅肯定会非常喜欢这个的。

梅把梅芙的画像从纽约带过来,挂在以前的老地方。她没多少时间待在埃斯蒂斯帕克,如果在,她就会举办为人称颂的派对,至少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个星期五,”她说道,“你、妈妈和凯文都过来,我想要你们看看。”

梅往往会让人觉得她好像是在夸夸其谈,但事实上,她总是能做到。我只是遗憾菲菲毛和诺尔玛不在场。那是个六月的晚上,荷兰屋所有的窗户和玻璃门再次打开,那些年轻人来了,乘坐的是深色玻璃的黑色轿车。他们爬上两层楼梯,在舞厅里跳舞,看着窗外,瞧着天上的星星。梅向我保证,这些人都红得发紫。塞莱斯特早早来了,帮着梅的助手做各种准备。没人相信这个中等个子的金发女子是梅的母亲。

“你告诉他们!”她对我说,我就一次次地告诉他们。梅似乎完全错过了她母亲外形上的基因,但她有塞莱斯特的韧性。

凯文一直站在门口,一丁点儿东西都不想错过。我希望他将来能接管我的生意,但他已经去了医学院。长这么大,耳边一直都是“做医生有多好”,他不会不受影响的。

桑迪和我母亲也出席了派对,但时间并不长。我开车送她们到珍金镇,到梅芙的老房子去住,那儿很安静。等我开车回来,车道上已经停了太多的车,我就把车停在路边,走路穿过了大门。房子灯火通明,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荷兰屋。金色的光线从每层楼的每个窗户流淌出来,玻璃杯里装着点燃的蜡烛,绕平台一圈。还有音乐——我跟梅说过,把音乐调小声一点,现在是一个女孩忧郁而安静的歌声,伴奏的是一个小小的乐队。她的歌声如此清晰,如此低沉,如此忧伤,我觉得所有的邻居都竖着耳朵在听。我听不清楚歌词,只听得到旋律,与之并列的是客人们跳进池子里发出的尖叫声。我要进去找到塞莱斯特,看她想不想跟我开车回城里。虽然我们还不算太老,但我们已经老到玩不了这个。只有回到纽约,还能指望睡上一觉。

远远的地方,就在欧椴树与树篱相接的角落里,我看见有人坐在一把板条休闲椅上,正在抽烟。椅子完全在房子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只能看到深深浅浅的暗影,而那团更深的影子是一个人和一把椅子,还有一明一暗的橘色小火光。我对自己说,那是我姐姐。梅芙不喜欢派对,她会到外面来的。我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我可能会把她吓走。我有时会小小地纵容一下自己,让自己相信,如果我留心看,就会看到她坐在荷兰屋外面的黑暗中。我在想,如果她看到了这一切,她会说些什么。

一群傻瓜。她应该会呼出一团烟,说出这句话吧。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摇了摇脑袋,两条长腿伸展开来,翘起没有穿袜子的脚趾头。眼前的幻觉还奇迹般地继续着,我抬起头看着缀满繁星的天空,不想看得太清楚。梅芙扔掉了香烟,朝我走来。又是一秒钟的时间,那是她。

“爸爸?”梅大声叫我。

“告诉我,你没有抽烟。”

她从黑暗中朝我走来,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一条缀满珍珠的白布条。我的女儿,我美丽的女儿,她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腰,有一分钟的时间,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黑色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脸。“我没有抽烟,”她说道,“我刚刚戒了。”

“好孩子。”我说道。这个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再谈。

我们站在草地里,看着年轻人们在窗户里飞舞扑腾,就像是扑灯的飞蛾。“上帝呀,我超爱这里。”梅说道。

“这是你的房子。”

她露出微笑。即便是在黑暗中,依然可以看到她的微笑。“很好,”她说道,“带我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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