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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六里庄遗事 作者:东东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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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 朝廷不知想起什么来了,忽然要通缉胡大刀,找人画了画像,贴得到处都是,说是谁能抓住这匪首胡大刀,扭送当官,就赏帛百匹。胡大刀当时正在外乡办事,为避风头,扮作书生,自称赵五郎。 途中旅店里遇见一个贩木材的登州人,自称叶九,这叶九一见胡大刀就兴奋起来,说老弟真是好相貌。胡大刀说我这相貌怎么了?叶九说您这相貌值帛百匹,怎么不是好相貌!说罢就与胡大刀攀谈起来,当晚还置酒邀胡大刀同饮,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劝胡大刀,说读书人寒窗用功前途渺茫,倒不如凭着这个相貌,冒充匪首胡大刀,前去投案,换来那百匹布帛,让家人从此衣食无忧,他叶九可充那出首之人,一来是代领赏金,二来是事成后,还要把那布帛都送到赵五郎的故乡,交予他的家人——那百匹布帛,他只收二十匹算作酬劳。 胡大刀边听边乐,说自己生性驽钝,读书求仕确实没什么希望,大哥您这个计策,倒也可行,我看你也是个可托之人,明天咱们依计而行也就是了。叶九大喜,二人推杯换盏,沉醉而眠。 翌日,胡大刀睡至中午方醒,醒来就见叶九已经垂头丧气地坐在屋内桌前。胡大刀问:咦,叶九兄,如何这等沮丧?叶九答:唉,我看你没醒,已先自去过一趟官府了。胡大刀说:哦,那怎么没有官差跟你一同来拿我?叶九说:还是去晚了。我到官府时,府衙门前已经有七八个出首的在那儿排队了,个个都嚷着说自己是胡大刀,我瞧了瞧,确实哪个都比你长得像那画像上的匪首。后来官府挑了一个长得最像、自首态度最积极的,据说已经收监,不日就解往长安去了。 胡大刀说:那帛呢?叶九说:别想了,已经被出首者欢天喜地地领走回家过日子去了,听说就是被收监那人的老婆跟儿子——一家三口一块儿去的。 465. 李寡妇有个舅姥姥,二十出头就死了丈夫,守了三十多年寡,五十多岁的时候上吊死的。李寡妇成了寡妇之后,就梦见这舅姥姥来找她,说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守着啊?李寡妇说可不守着吗。舅姥姥说,就没点别的想法?李寡妇说没有,我跟我丈夫感情好,忘不了他。舅姥姥说嘿,你可不懂,这不是忘不忘的事儿。李寡妇说那您是什么意思?舅姥姥说,我的意思是最好还是上吊。李寡妇说就跟您似的?舅姥姥说,跟我似的可不行,我吊晚了,我要是二十多岁那时候吊的就好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白受了那么多年罪,到后来怎么样呢?还是得上吊。李寡妇说,什么意思?为什么说吊晚了?舅姥姥说,二十多岁那时候上吊算烈女啊,没准能上家谱、上县志,运气好了还能混上个牌坊什么的。李寡妇说,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舅姥姥说,没什么用,可多守三十年寡有什么用?再说了,我了解我这人,我哪守得住?又说,你呢?你了解你自己吗? 李寡妇想了想,说,哎,是不是天快亮了,我得醒了,舅姥姥你先回去吧。 466. 李寡妇后来琢磨了一下舅姥姥说的话。以前她以为上吊的都是烈女呢,听舅姥姥的话才明白,也有因为知道自己当不了烈女才去上吊的。那这种上吊的算不算烈女呢? 李寡妇打算等舅姥姥万一再来,再问问她,可惜后来舅姥姥也不来了。 467. 不来是有原因的。李寡妇那天问舅姥姥了,你怎么想起来劝我了?舅姥姥说,嘿,你妈托我来的。李寡妇说,我妈自己怎么不来?她在那边好吗?舅姥姥说,挺好的,就是还不太好意思见你。李寡妇说,嗯,劝我上吊也是她的主意?舅姥姥说是。 李寡妇就笑了,说舅姥姥,您回去告诉我妈吧,就说她跟我说的我都知道了,以后不用再派人来了。舅姥姥说那我呢?下回我也不来了?李寡妇说,舅姥姥,连这回您都不该来。 468. 姚德琛有个毛病,一见别人哭自己就跟着哭,而且往往哭得比别人还厉害。 有一回下地回家,瞧见一个赶路的外地老头儿,坐在路边树底下掉眼泪,他扛着锄头就过去了,坐在老头旁边儿,也开始抽搭。老头儿一边哭着一边问他,你哭什么?姚德琛哭着说,哭你。老头儿哭着说,哭我干什么?姚德琛哭着说,不是哭你,是你哭什么我就哭什么。老头儿哭着说,你又不知道我哭什么。姚德琛说,哭什么都一样,凡是哭的,都一样。 469. 王坏水他爸提起过,当年家里养过两只大肥猫。都起了名字,黑的叫墨憨,白的叫霜降。这两只猫是王坏水他奶奶年轻时候从娘家带来的,论起来王坏水他爸还得跟它俩喊舅舅。 到王坏水他爸年轻时,这两只猫都已活了三十多岁。要是照人的年纪来算,就相当于二百岁左右的老神仙了。老神仙们整天什么也不干,每天就是晒晒太阳,颐养天年,家里没什么大事儿的话连眼皮都不睁。 470. 但王坏水没见过那两只猫。王坏水他爸说,大饥荒那年,把墨憨、霜降都炖了。 那么肥的两只猫,炖出来只有那么小的两碗。那也舍不得吃。全家人细嚼慢咽,吃到第六天才吃完。 王坏水他奶奶没吃。一口都没吃。是她炖的,她没吃。 471. 有一年春天,常来平康坊走动的孟大人偷偷塞给叶四姑一把金锁,说这是专门找人用黄金制成的,金锁上錾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形,旁边还有四个字,写的是“永不负卿”。孟大人说,那女人形,就是叶四姑了。叶四姑把这金锁放在衣箱底儿,隔几天就拿出来,用汗巾蘸上清水,擦了又擦。 第二年秋天,锁锈了。 472. 普济寺里一群和尚聊天,说起寺里少个浴堂。人家那些大寺庙里都有,和尚们自己洗浴方便,有时还能接待外人,换些布施。有人就说得去跟慧吟禅师建议一下,筹钱修一个。 有聪明的,说光修个浴堂可不行,浴堂里还得有水,咱寺里目前那口小井可供不上一个大浴堂用水,还得打口新井才行。有更聪明的,说打井可不行,井水在井底下,又不能自己涌进浴堂里去,少不得还要肩挑手提,咱们这寺里就咱们这几十个人,到时候还不是咱们每天出力?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是什么? 说到此处,又有别的和尚插嘴,说大家都多虑了,我有个表哥在山西那边一个寺里出家,我听他说过,他们那浴堂里用的水都是山泉水,只要从寺后的山上觅一处山泉,再打泉眼附近凿出一条水道来,直引到浴堂,也就好了,根本不用寺里的和尚们费事。大家听了都恍然大悟,欢喜了一阵,欢喜完了才又想起一事:普济寺旁边没山。 和尚们又聊了挺长时间,最后大多数和尚都认为普济寺非搬家不可,往山上搬,是山就行,哪儿都比这儿好。就有和尚认真地考虑该搬到哪座山为宜,想来想去,是碌碡山。就是胡大刀的碌碡山。 大家商量出来的方案是,跟胡大刀的山寨换换房,胡大刀领着他的人来寺里,慧吟禅师带着和尚们上山。有个别和尚觉得不妥:和尚能上山,佛殿上不了山,佛殿里的大佛上不了山。 也有人尝试回答了这个问题:可能,把佛留给胡大刀他们,比较有意义。 473. 王三姐跟沈三变说,小沈,我跟你实话说吧,我以前犯了个错误。沈三变说,什么错误? 王三姐说,那时候我错以为我没那么喜欢你。 474. 有一年,不知打哪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来到吴不利家,见到吴不利,问他:你是吴不利?吴不利说是。那少年说,哦,那你就是我爸。吴不利说咱俩素不相识,我怎么是你爸?少年说,我也不知道,我本来一直没爸,光有妈,头几个月妈也死了,前两天我妈给我托梦,说怕我没有着落,告诉我这儿有个叫六里庄的地方,六里庄里有个你,就是我爸。 吴不利赶紧问你妈是谁?少年说了个名字,又说了点背景。吴不利想了想,说孩子,你还别说,我还真可能是你爸。又说,你妈这人也真是的,既然都托梦了,那应该也给我托一个啊。少年说,我在那梦里跟我妈说了,我也觉着应该也给你托一个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才对。吴不利说,她说什么? 少年说,我妈说,懒得理你这孙子。 475. 普济寺里没有浴堂,大家要洗澡了就只能自己弄盆水糊弄一下,碰上重大佛事之前,都组团去别的寺里洗。最常去的那家,浴堂里还雇了个搓澡师傅,姓程,是个拐脚,都跟他叫程拐子,看样子五十多岁,除了搓澡,还会捏脚、取耳。慧吟禅师挺喜欢这程拐子,说他搓澡搓得好。 黄二十四也去那浴堂洗澡,瞧见程拐子,忽然觉得眼熟。洗到一半才想起来,说:哎?少爷?程拐子说:嗯?你喊谁?黄二十四说喊你啊,你不是程家少爷吗,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黄二十四,你二十四岁那年我跟了你整整一年啊。 拐子说您别逗了,我从小给人搓澡,什么少爷。黄二十四说什么从小给人搓澡,你看你这门牙,上头缺一角,那就是二十四岁那年正月十三你打你爸爸的肩舆上掉下来摔的,你爸到处给你找偏方,结果正月十七那天碰上个尼婆罗人,他说用松香拌玉粉敷上,五六天就能长出来,你敷到二月初八也没见它长出来才停药的,那年这门牙的事让你闭门不出了好些日子,除了打马球别的都不乐意干,我们几个人就陪你打了好几百场球,每场的比分我差不多都还能记起来,你最喜欢的马是匹黑色的突厥马,本来是官马,所以上头还有烙印,你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程玄风,说是得跟你的姓你才乐意,这你不记得了? 程拐子都听傻了,说不记得了。黄二十四说你二十四岁一整年的事情我都记得,你都不记得了?程拐子说不记得了,那不是我吧。黄二十四说怎么不是你?只不过那时候你腿脚也没毛病啊你后来怎么了怎么成了拐腿?程拐子想了想说:你还别说,我确实不记得了。 476. 黄二十四说那你还记得什么?程拐子又想了想说都不太记得了,我就记得我一直给人搓澡来着。 这事儿之后,黄二十四想过去找找周十八。没去。不知道去哪找。 477. 石胖子小时候就爱写诗,六岁即出口成章,村人奇之,争睹其诗。那时他的代表作叫《清明》,其诗曰:清明时节柳依依,我和我爹把球踢,村畔山前人不少,拔河的拔河,斗鸡的斗鸡。 石胖子那时年纪小,听了不少远亲近邻的鼓励,以为后来真能长成个大诗人小文豪什么的,反正他是没想到,这首诗已经是他一辈子文学创作的巅峰,是他一辈子的代表作了。 478. 有一年过年,邻居送给李寡妇一只大白鹅,说虽然老了点,炖起来也香着呢。李寡妇收下大白鹅,不知道该怎么杀——用刀杀?不敢。烧水烫死?残忍。活活掐死?看不得。抓住腿摔死?似乎罪不至此。 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好,只好呆在那,眼巴巴地瞧着它,她瞧鹅,鹅也瞧她。瞧了会儿,李寡妇起身去抓了把粮食来,扔到鹅面前,又看它一口一口吃完。彼此都如释重负的样子。 后来,那鹅又在李寡妇家活了四年多。 479. 黄二十四还是找人打听过周十八的下落,后来听说,周十八与人为奴时,一日,主人忽然命他带几个人,带上棍棒,去某处找一个女的,让他去把那女人的腿打断。周十八没干过这种事儿,但还是去了,到了地方还真找着了,发现那女人是个胡姬,专跳胡旋舞的,他们去的时候那女的正跳着,周十八扛着棍子在那瞧了会儿。等那女的跳完,他就带人过去,把那女的拽下来,按住腿,直接就给打断了。 打完之后大家要回府,周十八跟另外几个人说,你们回去吧,告诉大人,我就不回去了。 周十八到处凑了点钱,从那胡姬的主人那儿把胡姬赎出来,背回家去了。据说一起过了挺多年。但最后胡姬还是随着来做买卖的胡商回家乡去了,那年胡姬都五十二了,周十八好像是四十七,给她带够了路费,又跟随着商队送她出了玉门关,到了瓜州一带才辞别,自己抹着泪回来。 480. 慧吟禅师跟法聪说,自己年轻时,跟师父去给大户人家做法事,那家给备了一大桌的素斋,他一见就高兴了,跟师父一块儿大吃了一顿,吃得满嘴流油。回寺的路上,他跟在师父后头,一边腆着肚子慢慢走一边琢磨刚才那桌饭的味道,越想越觉着好吃。 正想着,就看见师父不走了,蹲在路边抠自己嗓子眼儿,抠了两下就哇的一声吐了。吐完之后擦擦嘴,又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然后回身,一句话不说,继续走路。 481. 董良材当年辞官回乡这事儿,有别的说法。 说是那一年,董良材升了官,他媳妇儿说,能不升吗?董良材说,不能。他媳妇儿说,唉,那就算了。过了几个月,年底,腊月十六,他晚上躺被窝儿里跟媳妇儿提起,今天瞧见手下一个老差人从衙门的后厨提了两只鸡,要偷回家。他媳妇儿说,你管了吗?他说,我管了啊,训了他两句,让他给放回去了,过节费一人一份儿,我又不是没发。他媳妇儿说,唉,这个官儿你还是别当了,你当不了。 腊月十九那天,董良材在屋里看着书,就听见院子里有小孩哭声,他起来看,就瞧见自己一岁半的儿子摇摇摆摆地哭着走过来,小手儿托着个什么东西。董良材过去看,孩子手里血赤糊拉的,托着的是两节儿小手指头。孩子自己的。 482. 孙脆弱擅学鸟语,少年时颇以此为能,常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有一年听说长安办鸟语模仿大赛,还志在必得地去了一趟。 比了三天,总算是进了决赛,但到了决赛,才见着真正的高手——最后的成绩,孙脆弱拿了个第八名,人家拿冠军的是一个组合,就俩人,是兄弟俩,说是南方来的,叫“秦氏兄弟”,兄弟俩现场配合,学出了不下百种各类禽鸟的叫声,包括孙脆弱在内的所有选手和评委都听傻了。那些叫声,孙脆弱不但不会学,很多听都没听过。 只不过,秦氏兄弟得了冠军,却没领奖。因为他们学完那些禽鸟之声,也不说话,只一块儿伸出双臂来,扑扑棱棱挥动几下,就腾空而起,飞走了。 483. 王坏水他爸说,当年闹饥荒,隔壁有家姓卞的,家里的男人饿急了,自己半夜抠墙皮吃活活噎死了,只剩下一个三十出头的媳妇儿,跟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男人死了之后没两天,那男孩跑到王家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给王坏水他爸磕头,说王叔我爸死了我妈也起不来炕了,你家有吃的没有,给我们娘俩儿来口吃的,你就是我爸,王叔求求你了你当我爸吧。 王坏水他爸就愣了,说我当你爸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当你爸?那孩子抬起头来,两眼努力放着光,说,王叔,当我爸可以睡我妈。 王坏水没见过那个姓卞的男孩,也没见过那男孩他妈。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再问他爸,他爸也不说了。 484. 有个云游和尚来普济寺,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说是要找慧吟禅师,法聪把他引到慧吟禅师面前,慧吟禅师见他,果然认识,跟那和尚喊师兄。和尚见了慧吟禅师也挺高兴,跟那小姑娘说:快,磕头,喊叔叔。小女孩儿就磕头,说,叔叔。又跟那和尚说,爹,饿。慧吟让法聪去准备斋饭,那和尚笑嘻嘻地问法聪:有肉吗你们这儿?法聪说对不住您,真没有。那和尚又问,鸡呢?鸡也行。法聪说,也没有。慧吟禅师就说话了,说法聪你就先拿点咱们自己吃的斋饭来吧。那和尚在一旁叹气,跟慧吟禅师说师弟,你这个住持是白当了。 当天半夜,慧吟禅师叫法聪来自己房间一下,法聪去了,见那小女孩在床上睡着,盖着慧吟禅师的僧袍。那师大爷醉了,躺在地上打着呼噜,嘴里还不干不净说着胡话,“女施主别怕,我可是好人”、“就抱抱”、“我日你妈啊”什么的。慧吟禅师板着脸,不说话,法聪也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会儿,慧吟禅师叹了口气,说:法聪,去庙后头刨个坑儿,咱埋了他。 485. 第二天,慧吟禅师带着法聪去了趟碌碡山,把那小女孩给抱去了,交给了碌碡山的寨主胡大刀,胡大刀他媳妇儿抱过小女孩亲了又亲。 下山的路上慧吟禅师还是不说话,快到庙里时,法聪问,师父,那真是你师兄?慧吟禅师说是。法聪说,跟你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慧吟禅师说,嗯。 隔了一会儿又说:要是我师父在,早埋了。 486. 平康坊有个姑娘,姓何,本来有个艺名,叫依依。可那时没人这么叫她。因为这位何姑娘十四五岁时,右脸颊忽然长出一片黑斑,开始只有铜钱大小,后来就半张脸都成了墨黑色,有嘴欠的,给起了个外号,叫“何首乌”。没多长时间,就没人跟她叫依依,都叫“何首乌”了。 因为那块黑斑,何首乌没少遭人取笑,坊中的鸨母也没少恶言冷语,过了几年就把她贱卖给了一个摇铃的游医。 但坊中的姑娘们提起这事儿来,都说那半张黑脸,不知是这姑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487. 金道士有一次在村边遛弯,发现村东边的一棵老树上生了个大黑木耳,金道士很高兴,上去就把木耳给摘了,摘的时候自己说:嘿,这大木耳!小蝙蝠似的!拿回家洗那木耳,洗的时候又说:这大木耳!小蝙蝠似的!洗完了就煮,煮的时候还说:这大木耳!小蝙蝠似的!煮了煮捞出来蘸酱吃,往嘴里夹的时候还说:这大木耳!小蝙蝠似的!说完用嘴咬,刚一咬,嘴里就“吱”了一声儿,金道士一愣,一只小蝙蝠就从嘴里扑扑棱棱飞出来了,甩了金道士一脸酱。 金道士抹了一把脸,瞧着天上说:怎么样?我就说吧,这大木耳!小蝙蝠似的! 488. 在长安城算命那几年,石胖子最好的朋友是袁大师,但袁大师却常跟人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推车卖蒸饼的邹骆驼。 石胖子多少有点不高兴,有一次跟袁大师一起蹲在街角避雨时说起过这事儿。袁大师乐了,等雨停了,专门带他去找了一次邹骆驼,说邹骆驼,你最好的朋友是谁?邹骆驼说,我最好的朋友?开茶肆的常老六啊。袁大师转头跟石胖子说你听见了吗?石胖子说,听见了。邹骆驼说,怎么了?袁大师说没怎么,我度度他。 489. 石胖子问袁大师为什么拿邹骆驼当朋友?袁大师说一来是邹骆驼的蒸饼确实做得好,长安城里独一份儿。石胖子说有一就有二,第二呢?袁大师说二来是有一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大伙儿都去曲江池边春游踏青,我见过邹骆驼跟一胡姬在那儿跳胡腾舞。石胖子说,跳得好?袁大师说凑合。石胖子说,那怎么因为这个就拿他当朋友了?袁大师说,因为这邹骆驼做蒸饼的时候就是邹骆驼,跟胡姬跳舞的时候一点都不像邹骆驼,但第二天推车出来吆喝蒸饼的时候又是邹骆驼,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石胖子说大概明白了。袁大师就乐了,说你看,你也不错。 490. 赵大结巴跟丁三两、金道士等人说起过他祖上的事—— 六十八年前,我爷爷二十四岁,那年洛阳城内召开天下第一牡丹花会,各地百姓纷纷云集要看热闹,名动四海的二位大侠也恰好约在这花会召开的当天在洛阳决斗。这二位大侠,一位是来自幽州声震武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号称“一剑愁”的老道长凌虚子,另一位,则是南越之地曾以一柄大刀杀退三十六路英雄好汉方圆千里无人能敌的“千里蛮刀”唐留雁,由于是一南一北两大侠客的对决,各地的武林好汉也纷纷来至在洛阳城观战助拳。花会的地点设在洛阳城内的太平街上,比武场地本来定在城外的三清观,但不知为何又临时更改在只与太平街一街之隔的安平街。这下可就坏了,花会的人群与比武的看客混成一团你来我往全挤在一起,半个洛阳城都挤得水泄不通,街边又都是摆摊设点的小贩,吆喝喊叫声不绝于耳更显得嘈杂。比武是正午午时开打,据说选这个时候是官府给定的,为什么民间比武要让官府来定时间呢?据说是官府听到了传闻,说皇上可能要微服观战。官府听闻此信觉得纯属胡闹,皇帝不在宫中理政,出来看江湖人士打架干嘛?再者说皇帝不来这还观者如堵呢,要是消息传出去大家都来看皇帝,那这洛阳城就非得活活挤炸了不可。但既然有这么个传闻,官府就不能不准备些应对之策,否则万一出了事儿责任谁也担不了,于是下令这比武必须要定在正午午时开打,为的是让那些怕热怕晒的老弱群众能少出来几千,可哪知道各地百姓根本不管这些,天还没亮就已经把这两条街站了个下无立锥之地——闲言少叙,到了午时,二位大侠登上专门设立的高台,开始比武。要说当天这个比武可就奇了,奇就奇在号称“一剑愁”的凌虚子并没有用剑,而是拿着两把板斧上场,“千里蛮刀”唐留雁手里也没有那把五尺七寸的大刀,而是手执一柄大锤——台下的各路武林高手也不知道这二位是怎么商量的,有人说是为了增加比武的娱乐性和可看性,也有人说是这二人约定不以惯常兵器对战为的是既要比比对战实力的深厚又要看看武学功底的广博,反正不管怎样二人一个用锤一个用斧就打起来了,详细的招式我就不说了因为确实我也没有亲见,只知道二人在台上对招不过几十回合,“千里蛮刀”唐留雁忽出奇招,将大锤反手一翻只听“嘡”的一声,老道长凌虚子的板斧可就飞出手去了——大斧出手,这还了得?您别忘了台下还有上万围观群众呢!这板斧带着风声抡往台下,眼看就朝一片看客的头顶削去了。这个时候最着急的是谁?是那些看客吗?是这二位大侠吗?不是。是谁呢?是在场的洛阳官员啊!您别忘了,之前有过传闻,皇上要来微服观战啊!微服观战,倒霉就倒霉在这微服二字上了,您知道,这微服可不是只穿裤衩儿的意思,微服说的是不顶冠不束带不穿龙袍跟老百姓穿得一模一样!这谁知道大斧子抡过去眼瞧着就要砸上的那几位里哪个是皇上本人?说时迟那时快,板斧一扔出去,也在一旁观战的洛阳当地官员瞬间就觉得心里一紧下半身一凉,眼看这就要尿出来了。而就在这几位大人要尿未尿之际,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老道长凌虚子瞬间也腾空而起,横着飞出了高台,沿着一道抛物线轨迹紧追那板斧而去!虽说是起飞时间晚,但老道长凌虚子的加速度快啊,大人们的尿液还没冲出输尿管,凌虚子就在人群头顶上把那把板斧给牢牢抓住了!就这一手儿,在场的几万看客都炸了!那叫好儿声,真是山崩地裂一般!话说回来,为什么老道长凌虚子还有这样的轻功呢?您可别忘了,人家叫“凌虚”子!没有上乘的轻功功夫,能叫“凌虚”子吗?可是,话又说回来,再好的轻功也得落地,叶落还得归根呢何况大活人乎?老道长虽然一把抄住了空中的大板斧,救下了无辜的群众,但紧接着就沿着抛物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本来按说是得砸在群众们身上的,可他手里还拿着斧子呢,谁人不避哪个不躲?可怜老道长七十好几的年纪,咣当一声就掉在安平街的石板路上,咕噜噜噜顺着惯性一顿乱滚,直滚到街边的商贩摊位那儿,哗啦啦一声,跟打保龄球似的,滚倒了三个水果摊、两摞包子屉,还有一个卖耳挖勺的,那几个水果摊老板和卖耳挖勺的掌柜个个儿都是筋断骨折有几个还落了残疾。人是摔下来了,可比武还没结束,要说这老道长真不含糊,本以为滚到墙边就得摔晕过去,哪知道刚一停住晃晃悠悠他就又站起来了!那“千里蛮刀”唐留雁站在比武台上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暗伸大指,然后高喝一声:老英雄,还比不比了?老道长凌虚子站在台下说:唐大侠,不如就来这街边切磋切磋拳脚可好?唐留雁一听此言,知道凌虚子这是也想让他显显身上的轻功,微微一笑说:好好好,道长稍等,我这就来也!说完暗用内力,这就要纵身而起!——哎!就在此刻!就在他二人之间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哼,身为大侠,不知道护国安民,只在这里卖弄拳脚耀武扬威祸害百姓,算什么本事?!您可别忘了,那可是万人集聚的街头闹市,那是何等的嘈杂纷乱,可偏偏这人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同时灌进了这几万人的耳朵里,一字不散一字不丢,可你听那声音,却又不是喊喝而出。就这一句话,连二位大侠带围观看客,全都呆了。还没缓过神来,就见一个黑衣青年从人群之中拔地而起!只见他身穿一件黑袍,脚上却是一双金靴,一边腾空而起,一边探出双手,朝两边一甩——再看,嚯!凌虚子的道服袍袖已经被三只金镖牢牢钉在了街边茶叶铺的门板上!那一侧,唐留雁的两只靴子也各被一支金镖钉在了台板上动弹不得!那凌虚子、唐留雁都是举世皆知的侠客,竟然就被他随手甩出的几支金镖困住,在场的几万看客都面面相觑呆呆发愣,真如泥塑木雕一般。那凌虚子刚要开口问你是何人?!却又见那黑衣青年在人群头顶上闪转腾挪,片刻就奔至临街门面的屋瓦之上,蜻蜓点水般朝远处而去,踪迹不见了——据说,这次比武之后武林各界都在打听这青年的身份来历,但却一直无人知晓,凌虚子和唐留雁自此事之后也都隐匿山林再也无颜抛头露面,这件事也被朝廷上报吾皇,皇帝听说也大为好奇,顿足捶胸,深以当日未能亲至现场,一睹这位金靴侠客的真容为憾,这真是——多少故事无人听,多少英雄不留名,多少情怀有谁懂,多少群众没吭声啊……好了,以上所说,就是我爷爷年轻时的一段旧事了。 491. 一直在一旁听他讲古的丁三两问:如此说来,你爷爷就是那位金靴侠客?赵大结巴说:不。 丁三两问:莫不是那两位大侠?赵大结巴说:不。 丁三两说:那他是?赵大结巴说:我爷爷怹老人家是凌虚子摔下台来时撞着的那卖耳挖勺的。 492. 金道士听完也问了个问题:赵大结巴,你到底结巴不结巴?赵大结巴一拍大腿:哎呀,说得兴起,忘了结结结结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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