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七侠的派系斗争

六神磊磊读金庸  作者:六神磊磊

武当七侠之斗争,一句话概括,就是一个有儿子的人和一群没儿子的人之间的斗争。

说到七侠之争,首先必须承认七侠的团结。这七个人总体关系是不错的,很有一点所谓“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的意思,这是大前提,所谓的“斗争”都是潜流。不能夸大七侠的矛盾,那绝不是金庸的本意,人家毕竟是武当派,不是星宿派,没有那么多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但话说回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派别,就有较劲。兄弟之间也是分亲疏的,是有派系和竞争的。特别是围绕着“谁当张三丰的接班人”这个最要紧的权力问题,七侠之间是有一股子暗涌的,个别时候还有点儿小微妙。

武当七侠的名字,按小说分别是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梨亭、莫声谷。每个人的名字都像一幅山水画。然而现实并不完全那么美丽。师父张三丰有个毛病不大好,就是拖拖拉拉不肯指定接班人。根据原著,他似乎到九十五岁前都没提这事,也不知道是因为恋权,还是对自己的身体太有信心。

历史无数次证明,接班人选的问题拖得越久,越不明确,大家就会越焦虑,越是心神不宁。七侠之间的暗涌就是这么来的。

分析一下七个弟兄的接班顺位。有两个人首先就可以被排除,就是老六殷梨亭和老七莫声谷。一方面是资历弱,这点不用多说了,他俩资历最浅,年纪最小,不够格。原著上说,两人的武功甚至都不是张三丰亲自教的,而是大师兄和二师兄代传的。张三丰压根就没带过他俩。这相当于在一个部门里,别的实习生都是大领导亲自带的,你却是由部门同事带的,和大领导完全不亲,竞争起来就明显吃亏。

除了资历外,另一方面原因是他俩的性格和能力都有比较大的缺陷,一个柔弱,一个莽撞,不适合接班掌位。莫声谷的性子冲动暴躁,不多说。殷梨亭则是“性子随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张”。随和倒也罢了,没主张这可要了亲命,做老大怎能没主张?殷梨亭甚至成名之后都可以当众哭鼻子的,而且是扔掉兵器掩面狂奔的那种,作为一个小师叔还挺可爱,可要做堂堂武当的老大就实在太脓包。

刨去了这两位,剩下几个人里接班概率最大、卡位最靠前的有三个人:老大、老二、老五,也就是宋远桥、俞莲舟、张翠山。他们共同构成了接班的第一梯队。

三个人各有各的优势。宋远桥不必多说了,他是大师兄,并且“为人端严”“威权甚大”,武功也高,是最有希望接班的。多年来他也都是理论上的储君。

老二俞莲舟紧紧咬住了宋远桥。对这个人可以多说几句,他的存在简直是宋远桥的不幸。他的武功压过了大师兄,在七侠之中第一,这一点可是非常加分。江湖门派中以武力为王,归根结底是拳头决定地位,由功夫第一的弟子接班是完全说得过去的,是有合法性的,大家也都容易服气。此外,俞莲舟的资历也够深,他是除大师兄之外仅有的有“代师传功”经历的,教过几个小师弟功夫,在小师弟们的面前也等于半个师父。

也幸亏宋、俞两人表面上关系还行,从没撕破脸。这是武当之福。否则以他俩的半斤八两、难分轩轾,如果各自拉帮结派,对立起来,甚至玩出一场“剑宗”“气宗”的路线斗争,那可够武当派喝一壶的。

除了老大、老二,在接班的第一梯队里还有一个老五——张翠山。老五凭什么这么靠前呢?原因很简单,师父最喜欢。你老大老二再优秀,架得住师父喜欢五阿哥吗?

自古以来,立长还是立爱就是一个大问题,多少厉害的君王在这个问题上首鼠两端,甚至闹得局面动荡、王朝倾覆。张三丰应该是多次流露出有立爱之意,宋大和俞二对此也是印象深刻。俞莲舟就曾专门对老五一家提起过这件事,特意问五弟妹:


你可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欢谁?


一会儿又问:


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


俞莲舟反复提这码子事时,语气固然是调侃的、轻松的、云淡风轻的,但细品起来,其念兹在兹、无时或忘也可见一斑。

有一个细节很有趣,俞莲舟和张翠山有一次互相恭维,彼此称赞。张翠山说二师兄武功第一,大家不及。俞莲舟则反过来说老五:“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

大家可能会觉得俞莲舟这句话是一句好话,俞莲舟自己大概也觉得这是一句好话。其实这话里仍然透着一丝言不由衷,甚至有一丝明褒暗贬。在体制内,尤其是在一个尚武成风的团体内,夸一个人有文才未必是好话,往往是明褒暗贬。

比如在机关单位里,一个人被说成“笔杆子”未必就好,言下之意有可能是你只会写稿子,格局和魄力不足,前途有限。又比如在部队里,夸一个人“是个秀才”,其实暗含意思可能是这人只会涂涂写写和舞文弄墨,不是将才。

俞莲舟如果是全心全意地钦服抬举老五,他大概会这么说:“眼下我武功虽然高一些,但练到了天花板,上不去了,成不了绝顶高手。你潜力比我大,以后成就会在我之上。”而不是说什么“文武全才”,总给人感觉是练功不专心,啥都会一点,但啥都是二把刀。

这些暂不细表。话说眼看师父喜爱五弟,老大和老二该采取什么措施呢?两人的路线完全不同。二哥的路线是亲热、拉拢,大哥的路线是疏远、防备。

老大对老五经常显得很苛刻,不甚尊重。举个例子,在武当山上,当着外人的面,宋远桥公然呵斥张翠山:


五弟,你怎地心胸这般狭窄?


这话说得颇重,很有点过头。何谓“心胸狭窄”?老五当时已是江湖成名人物,在外人面前,大师兄有必要这样措辞吗?就如同单位班子里,局长就算和副局长意见不统一,总也不至于当着外人的面公然说:“老张,你怎地心胸这般狭窄?”

接下来,宋远桥居然还对张翠山“喝道”:


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罢!


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敢再作声,只好退下。这完全是当众不尊重老五,甚至是有意无意折老五的面皮了。此举实在不妥。除非你是宋江,才可以当众喝李逵说:黑厮,且给我退下!——这是亲热,是当心腹人。但宋江若要这么当众喝吴用、喝公孙胜、喝武松,那就是极不妥当的了,是完全不给面子。

大哥有意无意地打压,二哥就反其道而行之,顺水推舟地拉拢。相比之下俞莲舟对老五就亲热得多。老五失踪十年后从冰火岛携家回归,都是二哥一路出力保护。二哥还和五弟的老婆孩子一家人主动拉近关系,非常热络。一个外冷内热、爱师弟的好二哥跃然于纸上。

而大哥呢?五弟失踪的十年间,他“中年发福”,倒是胖了。十年之后忽然听闻五弟回来,按说是天大的喜事,可他作为众人之长,表现却是最平淡的,既不下山迎接,也没安排一个师弟、徒弟之类来接,连让人带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待张翠山到得山上,众兄弟重逢之时,看看别的兄弟是什么态度?老四是一把将老五抱住,表示亲热。老六则是围着老五转,不肯分离。都是一派欢天喜地。而老大呢?中规中矩,礼数周到,却满满都是距离感。是老五先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远桥则是“谦恭有礼”“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

实在也太客套,太寡淡了,还不如后来张无忌和小道童清风、明月的见面亲热。

再来看另一处细节。武当几侠团聚之后,老五张翠山说出实情:老婆出身黑道,非良善之辈,手上有不少血债,请求各位师兄弟庇护。

老四当即附和,要求大哥支持。而面对老五这个最急切的诉求,大哥二哥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老大宋远桥是“一时踌躇难决”,不肯表态。旁边“俞莲舟却点了点头,道:‘不错!’”老大没发话呢,老二抢着说“不错”,就此拍了板。

武当七侠的基本形势大致就是:老大是一方,老二、老五是另一方。老四面貌不清,但亦示好老二和老五。而老六、老七太弱,不敢站队。

接着讲一个重大问题:张三丰的态度。他似乎对宋远桥并不太感冒。古代历史上,储君这种东西一旦“储”得久了,就好像鱼放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发臭,易遭嫌弃。老王对你会左右看不顺眼。原著里有不少细节都值得品味,能看出老王张三丰对老储君宋远桥的微妙态度。

有一次张三丰过九十岁生日,到处布置一新,点起了红烛,气氛极好。宋远桥主动上去套近乎,书上说他对张三丰“赔笑道”:


师父常教训我们要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


这可说是很奉承、很亲热了。面对储君的热情示好,张三丰是怎么回的呢?颇有点让人哭笑不得。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


嗯嗯,我八十岁生日那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


你说老张这啥意思?听着是褒奖和鼓励,但又总让人隐约觉得不对味儿。什么叫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呢?堂堂武当七侠之首,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宋大侠,做过多少善事义举,为何就单提他热情帮扶跳井寡妇?而且说是“一名女子”都不行,还要特意说明是寡妇?然后老张似还不过瘾,又加了一句:


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


然后,“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张真人当着五个师弟的面公然调侃洗涮大师兄,师弟们居然也“一齐笑了起来”。

那么,张三丰这是故意打压宋远桥吗?倒也不是,堂堂老真人何必花这样的小心思。这只能说是什么?三个字:不贴心。就像公司里,别的小同事一拍马屁领导就笑,你一拍马屁就总是弄得很尴尬,好像格格不入。就是这种感觉。

宋远桥还有一件事,乃是办得最冒失的,就是推出了儿子宋青书。

宋远桥即便不说大肆炒作、过度包装儿子,至少也是默许和纵容了儿子的高调和狂诞。作为武当第三代里的红人,宋青书在江湖上极其高调,身上光环极多,什么“玉面孟尝”“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一副佼佼者、接班人之势。在江湖中,类似所谓宋青书未来肯定要接班的声音一度甚嚣尘上。

来看一下当时江湖各大门派人士的普遍观感:

看来第三代武当掌门将由这位宋少侠接任。——峨嵋派灭绝师太、静玄

这位宋青书宋少侠……日后武当派的掌门,非他莫属。——丐帮陈友谅

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明教张无忌

外界人人都觉得宋青书铁定要接班了。造成这样一种江湖舆论,对宋远桥是非常不利的,显得极为唐突和冒失。自己都还没当稳皇太子呢,这就定了皇太孙了?

宋远桥这个多年的“储君”,原本一直当得很谨慎,赔着小心,平日里低调谦冲,静心修道,姿态很正,可偏偏在儿子的问题上犯了迷糊。大概是儿子的“优秀”让他昏了头,忘记了谦虚、低调,给了趋炎附势之人可乘之机。

你给了别人机会,别人就寻机而入,各种不负责任的阿谀之徒、别有用心的捧杀之辈蜂拥而至,给他宝贝儿子加上种种光环,戴上各种帽子,捧成“武当未来”“武当偶像”,甚至是“江湖的希望”“人类的曙光”。连你本人都不敢想的名堂这帮人都能给你想出来。

宋远桥有点忽略师父、师弟们的感受了。对师父来说,我看重你是一回事,你自己翘着尾巴自封接班人是另一回事。难道武当提前姓宋不姓张了?草创新王朝了?你司马懿啊?师弟们则会想:大师哥你可以啊,我们完全被你忽略了?接师父的班我们不敢指望,可是接你的班我们也统统没戏了,你要父传子家天下?

而且宋远桥就没想过,自己大肆吹捧儿子,可是一百岁的师父有儿子吗?师父最爱的五师弟有儿子吗?因为当时人人都以为张无忌已殁,“翠山无后”是三丰老人家心中一大痛。宋远桥何故连续戳老人家痛处?最后还有一点别忘了,二师弟俞莲舟有儿子吗?

整个武当派,宋远桥有儿子,而他所有的潜在竞争者几乎都没有儿子。他纵容炒作儿子,结果是把没儿子的一伙人都撩拨了。由于他的轻率,武当被他给无形中自动划分成了一个有儿子的人和一群没儿子的人。

武当几侠对宋青书的态度很是复杂。在宋青书风光得势的时候,武当几侠对他客客气气,叫他“青书侄儿”。但他一旦有了把柄落在人手上,师叔们下手时却莫名地狠辣无情。

小宋偷窥峨嵋女生宿舍,被七师叔莫声谷发现。莫声谷居然一路追杀。其实偷窥而已,外界又不知道,能是多大的罪呢?比五弟妹屠杀龙门镖局满门还严重吗?五弟妹大家尚且能庇护下来,宋青书这点子事完全可以内部处理一下,至多打一顿、关个禁闭就完了,再严格的话记个大过也行,何至于要杀?

即便像少林派那样讲清规戒律的,虚竹连犯了淫戒、荤戒、酒戒的大套餐,也就是打板子开除而已,武当派的弟子何以偷窥一下就揪住不放,要打要杀?是否有对宋青书平时张扬跋扈的怨念在内呢?

最后,少林屠狮大会上,俞莲舟一记“双风贯耳”,使出十成功力,打得宋青书头骨片片碎裂,重伤倒地,结束了这一场恩怨。下手狠可以理解,这小子有弑叔大罪。可是俞莲舟对宋青书只见嫌恶和憎恨,没见说过一句惋惜、痛惜的话,“青书可惜了”这样的话半句也没说过。阴暗一点去揣测的话,当年宋太宗面对哥哥的儿子赵德昭,大概也很想来这么一记“双风贯耳”吧。

当然,不论宋远桥如何失误,他还是波澜不惊地接了班,当了一段时间掌门。有些读者认为他没有正式上位,事实上他上位了。张三丰称他“掌门弟子”,这便是上位了。这个称谓和“掌门师兄”“掌门师叔”一样,非掌门是不能用的。

之前说了宋远桥这么多失误之处,怎么又顺利接班了呢?大概是因为武当派奉行的是平和、平稳的内政风格,不喜欢大翻烧饼,搞大起大落。老五早死了,宋远桥又实在没什么公开硬伤。储君多年,也兢兢业业监国了多年,接班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等到他的孽子东窗事发,一切就变了,臭掉的鱼终究要被端下桌。

终于,一个深夜,已遭人打残、缠得如同木乃伊般的孽徒宋青书被悄然抬上武当,送到张三丰面前,接受最终审判。宋远桥也第二次当众上演负疚自杀,第一次是割脖子,这第二次是刺肚子,也顺理成章被旁人救下。一切流程走完,老人家张三丰亲自出手,毙掉宋青书,革宋远桥掌门,由俞莲舟接任。对宋远桥的安排是让他去“精研太极拳”,专心搞研究,“掌门的俗务,不必再管了”。

这一夜,所有人大概都长出了一口气,估计就连悲伤中的宋远桥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多年累积的威信被坑爹儿子给败掉了,这个不尴不尬的名义总经理早已没什么当头。就这样吧,一切尘埃落定,也挺好。

下来之后再看兄弟,看俞莲舟,看张松溪,反而觉得格外亲切。原来我们之间一直是很友爱的。一个人离开权力时,才能吐出一口释然的烟圈,体会到贤者时刻的通透。上去似登远桥,离开如乘莲舟,一上一下之间,错失了多少人生的翠山。下来,其实远比想象中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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