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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枭雄之搏流星·蝴蝶·剑 作者:古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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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星魂忽然觉得连这棵树都比他强些,这棵树至少还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还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开树,站直,树上突然垂下了一只手,手里有酒一樽。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道:“这么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赶快来喝一杯。” 孟星魂低着头,接着酒樽。 他用不着抬头去看,也知道树上的人是谁,就算他听不出这已日渐嘶哑的声音,也可以认得出这只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无论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紧,尤其是握着剑的时候,任何人都休想将他掌中的剑击落。 但这只手已有很久很久都未曾握剑了。 他手里的剑已被他自己击落。 “叶翔杀人……永远不会失手……” 高老大一直对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对自己也有信心,可是现在,他却仿佛连这只酒樽都握不住。 他手臂上有条很长很深的创口,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杀人的时候留下来的。 那人叫杨玉麟,并不能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叶翔杀过的人,无论哪一个都比他厉害得多。 高老大要他去杀这个人,只不过是想恢复他的信心,因为他已失败过两次。 谁知他这次又失败了。 杨玉麟一刀几乎砍断了他的手。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去杀过人,从此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喝得烂醉如泥。 酒苦而辣,孟星魂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皱起了眉。 叶翔道:“这不是好酒,我知道你喝不惯的,但无论多坏的酒,总比没有酒好。” 他忽然笑了笑,道:“高老大还肯让我喝这样的酒,已经算很对得起我了,其实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只配喝马尿。”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 叶翔已从树上滑了下来,倚着树干,带着微笑,瞧着孟星魂。 孟星魂却不去瞧他。 以前见过他的人,谁也想不到他会变得这么厉害。 他本是个很英俊、很坚强的人,全身都带着劲,带着逼人的锋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现在,刀已生锈,他英俊的脸上的肌肉已渐渐松弛,渐渐下垂,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肚子开始向外凸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接过酒樽,仰首喝下一大口,叶翔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们见面的机会愈来愈少,我并不怪你,你就算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若不是你,我已死在杨玉麟手上。” 高老大最后一次叫他去杀人的时候,已对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后面跟着去。 从那一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叶翔又笑了笑,道:“其实那次我早就知道你会在后面跟着来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那次我根本就不应该去的。”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着你,知道她对你已不放心,所以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了,我若不去,你一定可以杀死杨玉麟。” 叶翔又笑了,笑得很凄凉,道:“你错了,那次我去杀雷老三的时候,已知道以后永远也没法子杀人了。” 那次去杀雷老三,就是他杀人第一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只不过是个放印子钱的恶霸,你平时最恨这种人,我一直奇怪,那次你为什么居然下不了手?” 叶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去做,那种感觉你也许不会懂的。” “疲倦”这两个字,就像是针。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过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说道:“我懂。” 叶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已杀过十一个人。” 叶翔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谁都不知道。 每次任务都是最大的秘密,永远都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叶翔道:“我杀了三十个,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个。” 他的手在发抖,赶紧喝了口酒,闭着眼吞下去,才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接着道:“你将来一定也要杀这么多的人,也许还要多些,因为你非杀不可,否则你会变成我这样子。”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种呕吐的感觉。 叶翔就是他的镜子。 他仿佛已从叶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叶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都在受着命运摆布,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这种人。”他黯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线光亮,道:“但我也曾有过机会的。” 孟星魂道:“你有过?” 叶翔叹了口气,道:“有一次,我遇见过一个人,她愿意不顾一切来帮助我,那时我若肯不顾一切跟她走,现在也许活得很好——就算死,也会死得很好。” 孟星魂道:“你为什么当时没有那么做呢?” 叶翔的目光又黯淡下来,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缩,过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许因为我是个又愚蠢又混蛋又胆小的呆子,我不敢。” 孟星魂道:“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叶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样呆。” 他凝注着孟星魂,缓缓又道:“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永不再来,但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会有这么样一次机会的。我求你,等机会来的时候,千万莫要错过。” 他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泪光。 他求孟星魂,也许并不是为了孟星魂,而是为了自己。 他这一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从孟星魂身上看到生命的延续。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心里的话不能对人说。 他对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愿为她死。 叶翔又道:“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点了点头。 叶翔道:“这次你要杀的是谁?” 孟星魂道:“孙玉伯。” 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叶翔面前,他没有秘密。 他发现叶翔的瞳孔又在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是江南的孙玉伯?” 孟星魂道:“你认得他?” 叶翔道:“我见过。” 孟星魂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翔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人能说得出,我只知道一件事。” 孟星魂道:“什么事?” 叶翔道:“我绝不会去杀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只知道一件事。” 叶翔道:“你知道什么?” 孟星魂目光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非杀他不可——” 老天对他们的确太不公平,他们悲哀、愤怒,却都无可奈何。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幸好他们除了老天外,还有老伯。 老伯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老伯”的意思并不完全是“伯父”,这两个字包含的意思还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征着一种亲切,一种尊严,一种信赖。 他们知道自己无论遇着多么大的困难,老伯都会为他们解决,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老伯都会替他们出气。 他们尊敬他,信赖他,就好像儿子信赖自己的父亲。 他帮助他们,爱他们,对他们一无所求。 但只要他开口,他们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方幼苹回家的时候,已烂醉如泥。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回来。 他本来有个温暖的家,可是在七个月前,这个家忽然变成了地狱。 仆人们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还没有开始喝已开始呕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波斯地毡上。 吐完了就仿佛清醒了很多,但他却不愿清醒。 清醒的时候他会发疯。 他有钱,又有名,有钱有名的人,大多数都有个很美丽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简直美得令人无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们看到他妻子时眼睛里带着那种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将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来。 可是她喜欢。 她喜欢男人看她,也喜欢看男人那种贪婪的表情。 虽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却知道她心里也许正在想着和那男人上床。 他知道她还没有嫁给他以前,就已经和很多男人上过床。 在他们洞房花烛的那天,他就已几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一看到她那双大而灵活的眼睛,小而玲珑的嘴,他伸出去准备扼死她的手就会拥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泪。 他永远不知道她和多少别的男人上过床。 他只知道一个。 床上没有人,她一定还在那个人的床上。 方幼苹冲入厅堂,找到另一樽酒,就在门口地上躺了下来,继续不停地喝,直到他听见窗外衣袂带风的声音。 朱青在嫁他之前,本是个很有名的女飞贼,轻功甚至比方幼苹更有名。 现在她当然用不着再去偷,但轻功还是给她很多方便,她随时可以从窗子里溜出去,去偷。 现在她不再偷别的,只偷男人。 烛已将残,烛光却还是很亮,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就站在他面前,垂首看着他,眼睛里带着轻蔑不屑的表情望着他。 她脸色苍白,眸子漆黑,神情冷漠而高贵,看起来甚至有点像是个贞洁的寡妇,无论谁也想不到她刚出去做过什么事。 方幼苹道:“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他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朱青目中的轻蔑之色更浓,冷冷地道:“找人。” 方幼苹道:“找谁?” 朱青道:“当然是去找毛威啰。” 毛威,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毛威,毛威的财产比城里一半人加起来的还多,毛威玩过的女人比别人看到的还多。 十个人中,至少有六个身上的衣服都是毛威绸缎庄买来的,吃的米也是毛威米店里买来的。 你随便走到哪里,脚下踩着的都可能是毛威的地,随便看到哪个女人,都可能是毛威玩过的。 在这里,你无论做什么事,都免不了要和毛威沾上点关系。 方幼苹的脸在扭曲,道:“毛威,你……你又去找他干什么?” 朱青道:“你想知道我去干什么,是不是?” 她眸子里忽然露出一种撩人的媚态,苍白的脸上也现出了红晕,咬着嘴唇道:“他也喝酒,但却不像你,他就算醉了也行。” 方幼苹突然跳起来,扼住了她的咽喉,嗄声道:“我杀了你!” 朱青忽然笑了,吃吃笑道:“你杀吧,你只有本事杀我,你若敢去杀他,我才佩服你。” 方幼苹不敢,就算喝醉时也不敢。 他的手松开,手发抖,但看到她脸上那种轻蔑的冷笑,他的手又握成拳。 朱青尖叫,道:“别打我的脸……” 她尖叫,却不恐惧。 她还在笑。 他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她仰面跌倒,却钩住了他的脖子,拖着他一齐倒下,倒在她身上,让他闻到她身上的芬芳。他还在打她柔软的胸膛和大腿。 但他打得实在太轻了,打得她吃吃地笑,修长的腿随着笑而扭动,曳地的长裙卷起,终于露出了她那双雪白柔滑的腿。 方幼苹牛一般喘息着。 朱青的腿分开,浪笑着道:“来吧,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我虽然陪过了他,却还是可以再陪你,陪你用不着费力。” 方幼苹突然崩溃,再也无能为力。 他连试都已不能试,只有从她身上滚下来,滚到他方才呕吐过的地方。 他还想呕吐,却已吐不出,他只能痛哭。 朱青慢慢地站起来,轻拢鬓边的乱发,一刹那间,她已又从浪妇变成了贵妇,冷冷地瞧着他,道:“我知道你一喝醉就不行,我要去睡了,千万莫要来吵我,因为我要睡得好,明天才有精神去见他!” 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卧房,冷冷道:“除非你杀了他,否则我天天都要去找他的!” 他听到房门关起上闩的声音。 他继续不停地哭,直到他想起了一个可以帮助他,可以救他的人! “老伯……” 一想起这个人,他心情忽然平静,因为他知道他能替他解决一切。 只有他,没有别人。 张老头站在床头,望着他美丽的女儿,眼泪不停地流。 他是个孤苦的老人,一生都在默默地替别人耕耘,收获也是别人的,只有这唯一的女儿,才是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他的生命。 但现在他的珍宝已被人摧残得几乎不成人形。 从昨天晚上回来,她就一直昏迷着,没有醒过来。 抱回来的时候全身衣服都已被撕裂,白嫩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带着血,右眼被打肿,浑圆美丽的下颚也被打碎。 昨天晚上究竟遭遇到什么,他不能想,不忍想,也不敢去想。 她出去提水的时候,还是那么纯真,那么快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美丽的幻想,但她回来的时候,人生已变成了一场噩梦。 在倒下去之前,她说出了两个人的名字。 两个畜生。 他只恨不得能亲手扼断他们的咽喉。 他当然做不到。 江风和江平是徐家堡的贵宾,他们的父亲是大堡主徐青松的多年兄弟,他们兄弟都是江湖中有名的壮士,曾经赤手空拳地杀死过白额虎。 若是凭自己的力量,他永远没法子报复。 但徐大堡主一向是个很公正的人,这次也一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徐大堡主铁青着脸瞪着站在他面前的江家兄弟,他衣袖高高挽起,好像想亲自扼死这两个少年。 江风和江平头虽然垂得很低,极力在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但他们的眼睛里却并没有畏惧之色,弟弟在瞧着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染着块血渍。 这双靴子是他刚从京城托人带回来的,他觉得很可惜。 “畜生!天咒的畜生,狗娘养的!” 张老头愤怒得全身都在发抖,拼命忍耐着,他相信徐大堡主一定会给他们个公正的惩罚,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种事,徐青松的声音很严肃,道:“这件事是你们做的?说实话!” 江风点头,江平也跟着点头。 徐青松怒道:“想不到你们竟会做出这种事,你父亲对你们的教训,难道你们全都忘了?我身为你们父亲的兄弟,少不得要替他教训教训你们,你们服不服?” 江风道:“服。” 徐青松脸色忽然缓和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们的行为虽可恶,总算还勇于认错,没有在我面前说谎,年轻人只要肯认错,就还有救药,而且幸好张姑娘所受的伤不算太严重……” 张老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徐青松下面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她受的伤还不算太严重……”要怎样才算严重,她一生的幸福都已毁在这两个畜生手上,这创伤一生中永远也不会平复,这还不算严重? 徐青松又道:“我只问你们,以后还敢再做这种事不?” 江风目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知道这件事已将结束。 江平抢着道:“不敢了。” 徐青松道:“念在你们初犯,又勇于认错,这次我特别从轻发落,罚你们在这里做七天苦工,每天三两工钱,全都算张姑娘受伤的费用。” 他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但下次你们若敢再犯,我就绝不容情了。” 张老头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被抽空,再也站不住。 每天三两银子,七天二十一两。二十一两银子在江家兄弟说来,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却买到了她女儿一生的幸福。江家兄弟垂着头往外走,走过他面前的时候却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目光都是带着胜利的表情。 张老头一生艰苦,也不知受过多少打击,多少折磨,多少侮辱。 他已习惯了别人的侮辱,学会了默默忍受。 可是现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抓住了江风的衣襟,捶着他的胸膛,大声嘶喊道:“我也有二十一两银子,带你的姐姐来,带你妹妹来,我也要……” 江风冷冷地瞧着他,没有动,没有还手。 张老头的拳头打在他胸膛上,就好像蜻蜓在撼摇石柱。 两个家丁已过来拉住张老头的手,将他整个人悬空架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架上的猴子,终生都在受着别人的侮辱和玩弄。 徐青松沉着脸,道:“若不是你女儿招蜂引蝶,他们兄弟也不敢做这种事,否则他们为什么没有对别人的女孩子这么做,这堡里的女孩子又不止你女儿一个。” 他挥了挥手,厉声道:“快回去教训你自己的女儿,少在这里发疯!” 一阵苦水,涌上了张老头的咽喉,他想吐,却又吐不出。 他拿起根绳子,套上了屋顶。 他恨自己没有用,恨自己不能为自己的女儿寻求公正的报复,只有眼睁睁瞧她受畜生的摧残。他情愿不惜牺牲一切来保护他的女儿,但他却完全无能为力。 “这么样活着,是不如死了的好。” 他在绳上打了个结,将脖子伸了进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堆在屋角的几个南瓜和一大堆葡萄。 每年秋收,他都会将田里最大的瓜和最甜的葡萄留下来,去送给一个人,表示他对这人的爱和尊敬。 “老伯”。他想起了这个人,心里的苦水突然消失,因为他相信这个人一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他是他这一生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只有他,没有别人。 “七勇士”是七个年轻、勇敢、充满了活力的人! 只不过他们对“勇敢”这两个字的意思并不能全部了解。 他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他们认为这就是勇敢,却不知这种勇敢是多么愚蠢! 七勇士的大哥叫铁成刚。 铁成刚和他们六个兄弟都不一样,只有他不是孤儿,但他却喜欢在外面流浪。 秋天是狩猎的天气。 这一天,铁成刚带着他的六个兄弟到东山去打猎,刚打了两只鹿、一只山猫和几只兔子,忽然发现后山起了火,火头很高。段四爷的万景山庄就在后山。 段四爷是铁成刚的舅父。 他们赶到后山起火的地方,果然就是万景山庄。 火势很猛烈,却没有人救火,万景山庄上上下下七八十个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冲进去,就知道了答案。 万景山庄连男带女,老老小小七十九口人,已变成了七十九具死尸! 段四爷常用的梨花银枪已断成两截,枪头就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但枪杆并不在他手里。 他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像一条条死蛇。 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握得这么紧,连死都不肯松手?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永远再无机会说出,他死不瞑目。 铁成刚望着这张已扭曲变形的脸,望着这双已因愤怒惊恐而凸出的眼珠,只觉得心在绞痛,胃在收缩。 他蹲下来,将他舅父的眼皮轻轻阖起,然后再去扳他的手,却扳不开。 他的手抓得太紧,他的血液已凝结,骨骼已硬化。 火势却已逼近,烈火已将铁成刚青白的脸烤成赤红色,头发也已发出了焦臭。 他的兄弟在喊:“快走!先退出去再说!” 铁成刚咬咬牙,突然拔刀,砍下了他舅父的两只手,藏在怀里。 他的兄弟又在奇怪:“你就算想看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连他的尸体一齐抬出去?” 铁成刚摇摇头,道:“火葬很好。” 他对自己的兄弟从无隐瞒,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 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今天非但绝对无法将这里的尸体带走,连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带走都很成问题。他退了出去,他的兄弟愕然望着他,道:“这里咱们就不管了么?” 铁成刚牙咬紧,道:“怎么管?” 兄弟们道:“我们至少也该先查出是谁下的毒手。” 铁成刚没有说话,他已看到三个人出现。 三个穿着蓝布袍的道人,杏黄色的剑穗在背后飞扬,花白色的胡须也在风中飞扬,就像是三个久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三个人当然绝不会是凶手。 铁成刚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但他的兄弟面上却都现出了喜色。 “黄山三友来了,只要这三位前辈来了,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一石,一云,一泉,就是黄山三友。 他们虽然是出家人,但却没有出世,江湖中谁都知道他们不但剑法极高,而且为人极公正,很多学剑的年轻人都将他们当作偶像。 七勇士也不例外,都已在躬身行礼。 一石、一云、一泉的脸色却沉重得很,好像十月中黄山的阴霾。 一泉道长忽然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云道长沉着脸,道:“我知道你们一向胡作非为,却还是想不到你们竟敢做出这种事。” 一石道长向来很少说话。 他沉默得就像是块石头,却比石头更硬,更冷。 七勇士中有六个人面上都变了颜色,并不是恐惧,而是吃惊。 “我们做了什么事……这件事,不是我们做的。” 一泉现出怒容,道:“还敢说谎?” 一云厉声道:“不是你们做的,是谁做的?你们刀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 刀上的是兽血,不是人血,以黄山三友那样锐利的目光怎会看不出来? 大家更加吃惊,但铁成刚却反而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看出这件事的关键,已知道这件事绝没有任何人再能为他们辩白,他不愿含冤而死,更不愿他的兄弟陪他死。所以他必须冷静。 一泉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铁成刚忽然道:“这件事全是我做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一泉道:“你要我放了他们?” 铁成刚道:“只要你放了他们,我一个字都不说,我保证!” 一石的瞳孔也收缩,道:“一个都不能放走,杀!” 他的剑比声音更快! 剑光一闪,已有一勇士惨呼着倒下去。 七勇士并不像其他别的那些结拜兄弟,他们并非因利害而结合,并非酒肉之友,他们之间的确有情感,有义气。其中一个人死了,别的人立刻全都红了眼。 虽然他们自己也明知绝不是黄山三友的对手,可是他们不怕死,什么都不怕,他们只不过是群血气方刚的孩子,既不能了解生存的可贵,也不能了解死的恐惧。 铁成刚长大了。 他忽然转身,冲入了火焰。 他临阵脱逃,并不是怕死,只是不愿意这么样不明不白地死。 他知道这一死,七勇士就变成了洗劫万景山庄的凶手,臭名就永远也无法洗刷,那真凶永远可以逍遥法外。 他也知道黄山三友绝不会让他逃走,所以他冲入了火焰。 一石厉声道:“不能让他走,追!这五个我一个对付就已足够。” 他剑光闪动纵横,剑锋划过处必有鲜血随着激出。 一泉和一云也已冲入了火焰,火势虽已接近尾声,却还是很猛烈。 他们花白的胡须上已沾着火星,虽仗着剑光护体,身上还是有些地方已被燃着,发出了焦臭。 黄山三友的生活一向如闲云野鹤,黄山三友的风姿一向如世外神仙,从来也没有如此狼狈过的。 但这次,他们却已不顾一切。 他们为什么要将铁成刚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 一泉道:“铁成刚,你可听到了你兄弟的惨呼声?你竟不管他们?你这样算什么朋友?” 没有回应,只有火焰燃烧着木头“哔剥”作响。 一云已无法忍受,道:“咱们还是先退出去,他反正跑不了的。” 铁成刚的确跑不了。 他若逃出火场,就逃不出黄山三友的利锋;他若留在火场,就得被烧死。 火熄灭了。 黄山三友开始清点火场,所有的尸身都已被烧焦。 一石道:“尸身多少?” 一泉道:“八十五。” 一石的脸沉下来,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铁成刚还没有死。” 一泉点点头,道:“他还没有死。” 一石道:“他不能不死!” 一泉又点了点头,重新开始搜索。 他们终于在瓦砾间找到了一条地道。 一泉的脸色更难看,道:“他只怕已经由这地道中逃了出去。” 一云道:“他是段老四的亲戚,当然到这里来过,所以知道这条地道。” 一石道:“追!” 一泉道:“当然要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让他逃掉。” 铁成刚伏在黑暗的荆棘丛中,动也不动。 虽然他全身已被刺伤,伤处还在流血,虽然他已有两三天水米未沾,已饿得眼睛发花,渴得嘴唇破裂。 但他连动都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有人正在外面追捕搜索,“虎林大侠”赵雄几乎已命他门下所有的弟子全部出动。 赵雄本是他父亲的好朋友。 铁成刚逃进这里来,本想求他保护,求他主持公道。 但赵雄却宁可相信黄山三友的话,若不是他已经发觉赵雄神色不对,此刻只怕早已死在黄山三友的剑下。 若连赵雄都不相信他,还有谁能? 江湖中还有什么人愿意为了保护他,而去得罪黄山三友? 铁成刚的脸伏在泥土上,泪浸湿了泥土。 他有泪本不轻流,宁死也不愿流泪,但现在却已伤心得几乎完全绝望。 那两只已干瘪的手还在他怀里,手里握着的就是证据。 但他却不能将这证据拿出来给别人看,因为他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别人会将这双手拿去讨好黄山三友,会将这证据湮没,他就更死无葬身之地了!晚风中传来野狗的悲吠。 铁成刚现在就像是条野狗一样,悲苦,无助,寒冷,饥饿。 他甚至连野狗都不如。 他翻了个身,天上已有星光升起,星光还是和以前同样灿烂美丽。 星光总是会替人带来希望。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老伯。” 这世上假如还有唯一一个人他能信赖的,这人就是老伯。 只有他,没有别人。 这本是个美丽的地方,风光明媚,绿草如茵,躺在这里,可以看到青翠的山,飘动的云,也可以看到白云下青山上那座美丽的城堡。 那是座古城,早已荒废,十几年前万鹏王才将它修饰一新。 所以这古城就做了“十二飞鹏帮”的总舵,总舵主万鹏王就住在城里,武林中绝没有人敢随意来侵犯这里的一草一木。 现在花已凋谢,草已枯黄。 但他们并不在乎。 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是花开也好,花落也好,是春天也好,秋天也好,他们只要能在一起,就会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还年轻,相爱着。 他才十八岁,他比她大不多。 喘息停止,激情已升华。 他躺在她怀抱里,觉得风是如此温柔,雨也是如此温柔。 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靥,对生命的美好衷心感激。可是当她看到山上那庄严的城堡时,她笑容立刻消失,目中立刻充满了痛苦。 过了很久,她终于幽幽地叹了一声,说道:“小武,你本不该这么喜欢我的,也不应该对我这么好。” 小武的手轻抚着她柔滑的肩,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她眨了眨眼,泪已将流,慢慢地接着道:“你知道,我只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小丫头,我全身上下都是人家的,人家要我死,我就不能活。” 小武的轻抚变成了拥抱,柔声道:“黛黛,千万莫要再说这种话,只要你的心是我的,我的心是你的,我们什么都不必怕。” 他抱得那么紧,抱得她心都已融化。 但她的泪还是忍不住流落,黯然道:“我不怕别的,只担心我们的事有一天被人家发现了。” 想到那一天,她心里就生出一种不能形容的恐惧,因为她曾经看到过她主人发怒的脸孔。 她的主人就是万鹏王。 万鹏王发怒的时候,没有人能劝阻。 她翻身,紧拥着他,道:“老爷子绝不会让我跟你在一起的,你总该知道他对下人是多么严,他若知道这件事……” 他忽然用嘴封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了。 但他的嘴唇也冰冷,身子也在颤抖,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拆散我们,绝不会……” 他停住嘴,因为他感觉到黛黛柔软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转身抬起头,就看到万鹏王。 在很多人眼中,万鹏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若真的有神,那么万鹏王身材也许比真神还高大,相貌也许比真神还威严,虽然他一手击发不出雷电,却能令风云变色。小武并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非但能文,而且武功不弱。 但是当万鹏王的巨掌挥出时,他根本无法招架,无法闪避。 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晕晕迷迷中,他听到黛黛的惊呼啼哭,也听到万鹏王慑人的语声。 “我知道你是‘镇武镖局’武老刀的儿子,看在他曾经替我做过事,今天饶你不死,但你下次要是还敢再到这里,我将你五马分尸!” 万鹏王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怀疑不信,他若说要将你五马分尸,就绝不会用别的法子杀你,也不会只用四匹马。 “抬他回去,告诉武老刀,他若是想要他的儿子,就不要放他出门!” 武老刀从此不敢放他的儿子出门,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但他又怎忍看着他这唯一的儿子日渐憔悴,日渐消瘦? 他去求过情,求万鹏王将黛黛嫁给他儿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万鹏王拒绝别人只拒绝一次,因为绝没有人敢第二次再去求他。 别人秋收的时候,小武的生命已将结束。 他不吃,不喝,不睡,甚至连醒都不醒,终日只是晕晕迷迷的,呼唤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他的呼声听得武老刀心都碎了。 他愿意牺牲一切来救他的儿子,却完全无能为力。 他只有看着他的儿子死! 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人的帖子,这是他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们的年纪相差无几,但他对这人的称呼却是:“老伯”。 这两个字,已足够说明白他对这人是多么的尊敬。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这个人,世上只有这个人才是他儿子的救星。 只有他,没有别人。 “老伯”就是孙玉伯! 没有人真正知道孙玉伯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究竟能做什么事。 但无论谁有了困难——有了不能解决的困难时,都会去求他帮助。 他从不托词推诿,也绝不空口许诺,只要他答应了你,天大的事你都可以放到一边,因为他绝不会令你失望。 你不必给他任何报酬,甚至于不必是他的老朋友。 无论你多么孤苦穷困,他都会将你的问题放在心上,想办法为你解决。 因为他喜欢成全别人,喜欢公正。他憎恶一切不公正的事,就像是祈望着丰收的农人,憎恶蝗虫急于除害一样。 他虽然不望报酬,但报酬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他。 他的报酬就是别人对他的友爱和尊敬,就是“老伯”这称呼。 他喜欢这称呼,而且引以为荣。 除了喜欢帮助人之外,老伯还喜欢鲜花。 他住的地方就是一片花海,一座花城,在不同的季节中,这里总有不同的花盛开,他总是住在花开得最盛的那个地方。 现在开得最艳的就是菊花。 所以老伯就在菊花园里接待他的宾客。 客人们已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有的带着极丰盛的贺礼,有的只带着一张嘴和一片真诚的贺意。 老伯对他们都一视同仁,无论你是贫,是富,是尊贵,是卑贱,只要你来,就是他的客人。 他绝不会对任何人冷落。 尤其今天,他的笑容看来更和蔼可亲,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站在菊花园外迎接着贺客。 孙玉伯其实并不高,但看到他的人却都认为他是自己所见到过的最高大的人。 他面上带着笑容,但却没有减少他的威严,无论谁都不会对他稍存不敬之心,很多人对他比对自己的父亲还尊敬。 唯一敢在他面前出言顶撞的,就是他的儿子孙剑。 孙剑的名字本来是孙剑如,但他觉得这“如”字有点女人气,所以就自己将“如”字去掉。 他不愿自己身上沾着一星一点女人气。 孙剑的确是个男子汉,就像他父亲一样,身材也不高,但全身都充满了劲力,永远都不会消耗完的劲力。 他和他父亲一样慷慨好义,就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别人穿也在所不惜,但别人对他却和对他父亲不同。 因为他性如烈火,随时都可能翻脸发作,暴躁的脾气非但时常令他判断错误,而且使他失去很多朋友。 别人并不是不愿接近他,而是对他总存有一种畏惧之心。 女人却例外。 女人虽也怕他,却无法抗拒他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很多女人只要被他看过一眼,就会情不自禁地向他献身。 现在孙剑也站在菊花园外,陪着他父亲迎接着贺客,他神情显得有点不耐烦,因为他已在这里站了很久。 幸好这时已到了晚宴的时候,该来的人大多已来了。 宾客中有许多陌生人,其中有一个是衣衫朴素、面容冷漠的少年。 他带来了一份既不算轻,也不算太重的贺礼。 孙家父子却不认得他,这没关系,老伯喜欢朋友,他这里的门户就是为陌生人开着,只要来他就欢迎。 何况这陌生的少年,既不讨厌,孙家父子都觉得他顺眼,孙剑甚至还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所以特地瞧了瞧礼单上写着的名字——陈志明。 很平凡的名字。 孙玉伯忽然问道:“陈志明,你听过这名字没有?” 孙剑道:“没有。” 孙玉伯皱了皱眉,道:“这两年你常到外面去走动,怎么会没听过这名字?” 孙剑道:“他绝不是著名的人!” 孙玉伯道:“奇怪,像这么样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是无名之辈?” 孙剑道:“也许他运气不好。” 孙玉伯沉吟着,道:“等会你去问问律香川,也许他知道。” 孙剑道:“好。” 他虽然答应了,却没有去问。因为来的客人愈来愈多,他们很快就将这件事忘记了。 就算孙剑没有忘记,也未必去问。 他不喜欢律香川,他认为律香川有点像是女人。 但他若知道这少年是谁,是为什么来的,情况也许就完全不同,那么很多可歌可泣,令人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的事,以后也许就不会发生。 这陌生的少年真名并不叫陈志明。 他是来杀人的,杀的就是孙玉伯。 他真正的名字是:孟星魂! 孙剑若是问过了律香川,律香川一定就会去将这陌生少年的来历调查清楚,不调查出结果来,他绝不会放手。 律香川并不像女人,他比女人更仔细,更小心,更谨慎。 他和孙剑恰巧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的外貌也完全不同。 孙剑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身上的皮肤已晒成了紫铜色,他眼睛瞪着你的时候,你绝不会去看别人,也没法子再去看别人。 律香川却是个脸色苍白、文质彬彬的人,所以别人往往会低估他的力量,认为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种错误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律香川不但是孙玉伯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武林中三个最精于暗器的人之一,尤其是属于机簧一类的暗器,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从来不用兵器,他不必。 一个全身都是暗器,随时随地,无论在任何角度都能发出暗器的人,不必再用任何兵器。 孙玉伯看到篮子里的瓜和葡萄,就知道张老头来了。 每年这个时候,张老头都不会忘记将田里最大的瓜果送来。 他一年辛劳,难得有空闲,更难得有享受,只有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放松自己,享受到他在别的地方从未享受过的美食和欢乐。 所以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满怀兴奋,但这次一见到孙玉伯,他就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孙玉伯将他带进书房,递给他一筒烟和一杯酒,先要他设法平静下来。 书房是老伯的禁地,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必怕别人听到。 他将张老头带来这里,因为他知道他的老朋友必定有很多痛苦要叙说。 他也知道一个人要向朋友诉说痛苦,要求帮助是多么困难。 张老头终于说出那段可怕的遭遇,听完了之后,他脸色也已发青。 虽然他并没有答应要做什么,但是张老头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做得完全公正,一定会让那两个畜生得到应得的教训!武老刀离开书房的时候,心情也和张老头一样,满怀欣慰和感激。 方幼苹也是如此,无论谁来到这里,都不会失望。 然后是几个来借钱的,等他们都满意走了后,律香川才走进书房,他知道老伯这时候必定对他有所吩咐。 孙玉伯的命令一向很简短。 “叫几个人三天后去徐家堡,不必要江家兄弟的命,但至少要他们三个月之内起不了床。” 律香川沉吟了半晌,道:“要文虎和文豹去好不好?他们对这种事有经验。” 孙玉伯点一点头,说道:“毛威便要孙剑去对付。” 律香川笑了,他知道老伯的意思。 老伯要孙剑去对付一个人,就等于宣布了那人的末日。 孙玉伯又道:“但十二飞鹏帮那里,却要你自己去一趟,万鹏王是个很难惹的人,我希望你去的时候能把那小姑娘也一起带走。” 他只发令,不解释。他只要你去做那件事,而且一定要做成功,你无论怎么样去做,那是你自己的事了。 律香川当然知道这任务是多么艰难,但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难色,任何人都知道他愿意为老伯去做任何事。 老伯将最困难的事留给他做,这就表示看得起他。 想到这一点,他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老伯仿佛已看到了他的心,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也是我的儿子。” 律香川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心里的激动,道:“韩棠来了,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要亲自向你老人家道别。” 听到“韩棠”这名字,老伯的脸突然沉了下来,道:“他不该来的!” 律香川没有说话,也无法说什么,就连他都不知道韩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和老伯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很少见到韩棠,但只要一见到这个人,他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 这连他自己也都不知道为什么。 韩棠并不野蛮,并不凶恶,只不过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之意,无论谁都没法子和他亲近。 他自然也不愿和任何人亲近,随便在什么地方,他都是站得远远的,若有人走近他七尺之内,他立刻就会走得更远些。 除了在老伯的面前,也从来没有人见到他开过口。 甚至在老伯面前他都很少开口,他好像只会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意思。 律香川看得出他对老伯并没有友爱,只有尊敬,每个人都是老伯的朋友,只有他不是。 他仿佛是老伯的奴隶。 孙玉伯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他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韩棠一走进书房,就跪了下来,吻了吻老伯的脚。 这种礼节不但太过分,而且很可笑。 但韩棠做了出来,却没有人会觉得可笑,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令人觉得可笑。 因为他只要去做一件事,就全心全意做,那种无法形容的真诚不但令人感动,往往还会令人觉得非常可怕。 孙玉伯坦然接受了他的礼节,并没有谦虚推辞,这也是很少见的事,老伯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叩拜,律香川一直不懂他对韩棠为何例外。 老伯道:“这一向你还好?” 韩棠道:“好。” 老伯道:“还没有女人?” 韩棠道:“没有。” 老伯道:“你应该找个女人的。” 韩棠道:“我不信任女人。” 老伯笑笑,道:“太信任女人固然不好,太不信任女人也同样不好,女人可以使男人安定。” 韩棠道:“女人也可以使男人发疯。”老伯又笑了,道:“你看到了小方?” 韩棠道:“他没有看到我。” 老伯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表示赞许。 韩棠忽然又道:“就算是有人看到我,也不认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冷漠的眼睛里才有了一点表情,那是种带三分讥诮、七分萧索的表情。 律香川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过这种表情。 老伯道:“你可以走了,明年你不来也无妨,我知道你的心意。” 韩棠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明年我还要来,每年我只出来一次。” 老伯面上忽然露出同情之色,只有他知道这人的痛苦,但却无法相助,也不愿相助。 这一点他深深引为自疚,他不愿见到韩棠,也正是这缘故。 韩棠已转过身,慢慢地向外走。 律香川忍不住道:“我房里没有人,你若愿意留下来喝杯酒,我陪你。” 韩棠摇摇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律香川苦笑,忽然发觉老伯在盯着他,目光仿佛很严厉。 老伯对他很少这么严厉,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却不知做错了什么。 近来他已很少做错事。 老伯忽然道:“你很同情他?” 律香川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伯道:“能同情别人,是件好事,你可以同情任何人,却不能同情他。” 律香川想问为什么,却不敢问。 老伯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你若同情他,他就会发疯。”律香川不懂。 老伯叹了口气,道:“他本来早就该发疯了的,甚至早就该死了,一直到现在他还能好好地活着,就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他不好。” 律香川还是听不懂,终于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前做过什么事?” 老伯脸色又沉了下来,道:“你不必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有很多事你都不必知道。” 律香川垂首道:“是。” 老伯忽又长长叹了一声,道:“但我不妨告诉你,他做过的事以前绝没有人做过,以后只怕也没有人能做!” 律香川垂着头,正想退出,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声,还有人在惊呼,屋内后花园闯来了个怪物。 闯入花园来的不是怪物,是铁成刚,只不过他看来的确很可怕。 他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他头发大半都已被烧焦,脸也被烧得变了形,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嘴唇干裂得就像久旱的泥土。 他闯进来的时候,正如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咽喉里发出一声喘息与嘶喊,几乎没有人能听出他呼喊的是谁。 他喊的是:“老伯。” 那时孙剑正在和“四方镖局”胡总镖头带来的一个女人使眼色。 他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只知道这女人不是胡老二的妻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而且一直在对他暗送秋波。 对这种女人的诱惑,他从不拒绝,这女人的诱惑简直是种耻辱,他正在想用个什么方法将她带到没人的地方。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铁成刚。 他已认得铁成刚很久,但现在却已几乎完全不认得这个人,直到他冲过去,扶起他,才失声惊呼道:“是你!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挥手,要酒。酒灌下铁成刚的咽喉后,他喘息才静了些,却还是说不出话。 孙剑看出了他目中的恐惧之色,道:“不用怕,到了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了,谁都不用怕了,在这里绝没有人敢碰你一根毫毛!”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听见有人淡淡道:“这句话你不该说的。” 说话的人是一泉道人,黄山三友已追来了。 孙剑道:“不行!” 一泉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的凶手,而且杀的是他自己的舅父。” 孙剑沉声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受了伤,只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会到这里来,所以谁都休想将他带走。” 一泉沉着脸,冷冷道:“找你的父亲来,我们要跟他说话。” 孙剑额上青筋凸起,道:“我父亲说的话也一样,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从这里带走我们的朋友!” 一泉怒道:“好大胆,你父亲也不敢对我们如此无礼!” 突听一人道:“你错了,他的无礼是遗传,他父亲也许比他更无礼。” 说话的人语声虽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威严。 一泉道:“你怎知……” 孙玉伯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是他父亲。” 一泉怔了怔,他只听说过“老伯”的名字,并没有见过。 一云道:“孙施主与贫道等素不相识,所以才会如此说话。” 孙玉伯道:“无论你们是谁,我说的话,都一样。” 一泉变色道:“久闻孙玉伯做事素来公道,今日怎会包庇凶手?” 孙玉伯道:“就算他是凶手,也得等他伤好了再说,何况谁也不能证明他是凶手。” 一云道:“我们亲眼所见,难道会假?” 孙玉伯道:“你们亲眼所见,我并未见到,我只知他若是凶手,就绝不敢到这里来!” 没有人敢欺骗老伯。 无论谁欺骗了老伯,都是在自掘坟墓。一云大叫道:“你连黄山三友的话,都不信?” 孙玉伯道:“黄山三友是人,铁成刚也是人,在这里无论谁都一样有权说话,我要听听他说的。” 铁成刚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他们才是凶手,我有证据,他们知道我有证据,所以才一定要杀我灭口!” 孙玉伯道:“证据在哪里?” 铁成刚挣扎着往怀中取出一双手,一双已干瘪了的手。 看到这双手,黄山三友面上全都变了颜色。一石忽然尖声道:“杀人者死,用不着再说,杀!” 他的剑一向比声音快,剑光一闪,已刺向孙玉伯的咽喉。 一泉和一云的剑也不慢,他们剑锋找的是铁成刚和孙剑。 老伯没有动,连手指都没有动。 别的人脸上已露出惊怒之色,几乎每个人都想冲过来。 用不着他们冲过来,根本用不着。 一石的剑刚刺出,就跌落在地上。 他握剑的手臂上已钉满了暗器,三四十件各式各样不同的暗器,只有一点相同之处,那就是它们的速度。 一石甚至没有看到这些暗器是从哪里来的,只看到一直站在孙玉伯身后的一个斯斯文文的少年人仿佛抬了抬手。 暗器忽然间就已刺入了他的手臂。 他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因为他这条手臂忽然间就完全麻木。 孙剑的人似已变成了怒狮,向一泉扑了过去,就好像不知道一泉的手里握着剑,不知道剑是可以杀人的。 他怒气发作的时候,前面就算有千军万马,他也敢赤拳扑过去。 一泉从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样的人,一惊,手里的剑已被一只手抓住,一只有血有肉的手。 “咯噔”,这柄百炼精钢铸成的剑,已断成两截。 孙剑的手上也在流血。 流血他不在乎,只要将对方打倒,他什么都不在乎。 连旁边的一云,都被吓呆了,手里的剑慢了一慢。 这种人手里的剑当然不会太慢,就在这刹那间,不知从哪里冲过一人来。谁也没有看清他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看到他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 但每个人都听到他说了一句话,九个字! “谁对老伯无礼,谁就死!” 说九个字并不要很长的时候,但这九个字说完,黄山三友就变成了三个死尸,三个人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断气的。 就在这人冲出来的那一刹! 他冲过来的时候,左手的匕首已刺入了一泉的胁下。 匕首一刺入,手立刻松开。 一泉的惨呼还未发出,这只手已挥拳反击在一石的脸上。 他拳头击碎一石的鼻子的时候,也就是他右手抓住一云腰带的时候。 一云大惊挥剑,但剑还未出鞘,他的人已被抡起,摔下。 他的头恰巧摔在一石的头上,几乎每个人都听得见他们头骨撞碎时发出的声音,而那种声音本来只有在地狱中才能听到的。 还是没有人能看到这灰衣人的面目。 他右手抡起一云的时候,左手已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他脸上立刻染上了从一石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其实他根本不必这样做。大家全已被吓呆了,哪有人还敢看他的脸? 来到这里的大多是武林豪杰,杀两三个人对武林豪杰说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大家还是被他吓呆了。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杀人的方法——迅速,准确,残酷。 从没有人杀人能如此迅速,准确,残酷! 铁成刚带来的那双干瘪了的手里,抓着的是半段杏黄色的剑绦,一块青蓝色的布,布上还有个黄铜的扣子。 丝绦正和黄山三友剑上的丝绦一样,碎布当然也和他们所穿的道袍质料相同。但这些并不重要,他们是不是凶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对老伯无礼,谁就得死!” 这句话谁都不反对,也不会忘记。孟星魂更难忘记。 就在黄山三友断气的时候,孟星魂离开了老伯的菊花园。 他已不必再留下去。他所看到和听到的事,已足够说明孙玉伯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杀人的第一步,就是先设法去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至于别人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慢慢再知道,他并不着急。 现在,距离高大姐给他的期限还有一百一十三天。 现在他杀人行动的第一步已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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