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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流星·蝴蝶·剑 作者:古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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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星魂道:“这么说来,现在老伯的朋友好像已没有朋友了。” 律香川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已觉得这一注押错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问题并不在朋友多少,只在那朋友是否真的是朋友。” 他目光却注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有些朋友多一个却不如少一个好。” 他看着远处一座小桥,陆漫天往桥上走过。 律香川没有看到。 这时是午时三刻,距离黄昏已不远了。 午后某时某刻。 一片乌云掩住天色,天阴了下来。 风也更冷了。 一个青衣人拉起衣襟,压低帽檐,低着头,匆匆走过小桥,小桥尽头的竹林里,有三间明轩。 窗子是开着的,陆漫天正坐在窗口,手里提支笔,却没有写什么,只是对着窗子发愣。 灰衣人没有敲门就走进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后灰衣人才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平凡朴实的脸。 只看这张脸,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叛徒。 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冯浩是叛徒,陆漫天回头面对着他,道:“一切都已照计划安排好了,他已决定今天黄昏时动手。” 冯浩面上虽露出满意之色,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看他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陆漫天道:“绝不会,高老大的命令他从不敢违抗,何况……”他嘴角泛起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接着道:“他也没有这么聪明。” 冯浩又笑了,道:“不错,这计划的重点他当然想不到,无论谁都不会想到的。” 午后某时某刻。 天色阴沉,花园中异常平静。 孟星魂和律香川准备回去。 他们已走过很多地方,几乎将这花园每个角落都走遍。 走过之后,孟星魂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看到很多花、很多树,但他能看到的只不过是这些,对这里所有的一切他还是和没有看见时完全一样一无所知。 他还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暗卡是如何分布的,卡上的人什么时候换班,老伯究竟有多大势力。 陆漫天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杀他的机会。” 若不是陆漫天出卖了老伯,孟星魂也许真的没机会杀他。 没有人能揣测老伯的实力,也没有人猜到他的想法。 孟星魂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做了老伯的朋友,情况是不是比现在愉快得多? 老伯虽然可怕却不可恶,也不可恨,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可爱的人,世上有很多人都比他更可恨,比他更可恶。 至少陆漫天就是其中之一,这人简直可杀。 孟星魂忽然发觉自己要杀的若是陆漫天,情况一定比现在愉快得多。 花园中实在很静,四下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这地方的确就像个坟墓,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 园外隐隐有铃声传来。 铃声单调嘶哑,极有规律。 律香川忽然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他刚开始听了没多久,老伯就已自花丛后转出来,道:“你听出了什么?” 律香川道:“外面有个卖药的人在摇铃。” 老伯道:“还听出什么?” 律香川道:“他摇的是个已用了很久、上面已有裂痕的铜串铃。”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道:“他距离这里还有二三十丈。” 老伯道:“你去叫他进来。”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他若不肯来,你就杀了他!” 他声音冷淡而平静,就像吩咐别人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律香川也没有再问,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从不问“为什么”,也不问这种做法是错,是对。 他只知执行老伯的命令。 孟星魂目中却不禁露出惊异之色,他发觉人命在这里似已变得贱如野狗。 老伯目光移向他,似已看透他的心,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孟星魂点点头。 在老伯的面前,你最好还是莫要隐瞒自己的心事。 老伯道:“他刚才已听出了很多事,这在一般人说来已很难得。” 孟星魂道:“的确很难得。” 老伯道:“但他还有很多事没能听得出来,你呢?”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还不如他。” 老伯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卖药的人一定武功不弱。” 孟星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但他的手还是很稳。” 那铃声的确稳定而有规律。 孟星魂道:“普通的卖药人,也决不会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 老伯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道:“他也许是因为迷了路,也许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 他笑了笑,接着道:“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孙玉伯一向都很喜欢交朋友。”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这卖药的人却不是为此而来的?” 老伯道:“绝不是,他摇铃摇得太专心,而且铃声中仿佛有杀机。” 孟星魂动容道:“杀机?” 老伯道:“一个人心里若想杀人时,无论做什么都会露出杀机,那只摇铃的手上有杀机!” 园外铃声已停止。 孟星魂只觉老伯的目光锐利如尖刀,似已刺入他心里。老伯难道已看出了他的杀机? 没有。 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自己要杀老伯,他心中并没有愤怒和仇恨。 杀机往往是随着愤怒而来的。 孟星魂的心里很平静,所以脸色也很平静。 老伯又笑了笑,道:“这种事你现在当然还听不出来,但再过几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杀你,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杀时,你也会听出来的。” 他笑容中有苦涩之感,慢慢地接着道:“要听出这种事不止要用你的耳朵,还要用你的经验。只有从危险和痛苦中得来的经验,才是真正可贵的。” 这种经验就是教训,不但可以使人变得更聪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长些。 孟星魂望着老伯面上被痛苦经验刻画出的痕迹,心中不觉涌起一种尊敬之意,忍不住道:“这些话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老伯的笑容逐渐温暖开朗,微笑着道:“我一直将律香川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我希望你也是一样。” 孟星魂低下头,几乎不敢仰视。 他忽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而他自己却已变得没有三尺高。 他忽然觉得自己龌龊而卑鄙。 就在这时,律香川已走回来,一个穿着灰衫的人跟在他身后,身后背着药箱,手里提着串铃。 孟星魂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 他永远没有想到这卖野药的郎中竟是叶翔。 最近已很少有人能看到叶翔,现在他却很清醒。 他清醒而镇定,看到孟星魂时,目光既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从未见过孟星魂这个人。 孟星魂却要等很久才能使自己放松下来,他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的确有很多事不如叶翔。 他更想不出叶翔是为什么来的。 老伯显然也不能确定,所以微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需要一位郎中先生。” 叶翔也在微笑着,道:“这里有病人?” 老伯道:“没有病人,只有受伤的人,还有些死人。” 叶翔道:“死人我治不了。” 老伯道:“受伤的人呢?想必你总会有治伤药!” 叶翔道:“不会。” 老伯道:“你会治什么病?” 叶翔道:“我什么病都不会治。” 老伯道:“那么你卖的是什么药?” 叶翔道:“我也不卖药,这药箱里只有一罐酒和一把刀。” 他面上全无表情,淡淡地接着道:“我不会治人的病,只会要人的命。” 这句话一说出来,孟星魂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 老伯却反而笑道:“原来你是杀人的,那好极了,我们这里有很多人好杀,却不知你要杀的是哪一个?” 叶翔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 老伯道:“不是?” 叶翔道:“我若要来杀人,当然就要杀你,但我却不想杀你。” 老伯道:“哦?” 叶翔道:“我杀人虽然从不选择,只要条件合适,无论什么人,我都杀,但你却是例外。” 老伯道:“为什么?” 他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好像听得很有趣。 叶翔道:“我不杀你,因为我知道我根本不能杀你,根本杀不死你。” 他淡淡地一笑,接着道:“世上所有活着的人,也许没有一个人能杀死你,想来杀你的人一定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老伯大笑道:“你虽不是疯子,但却未免将我估计得太高了。” 叶翔道:“我不估计,因为我知道。” 老伯道:“只要是活着的人就有可能被别人杀死,我也是人,是个活人。” 叶翔道:“你当然也有被人杀死的一天,但那一天还没有到。” 老伯道:“什么时候才到?” 叶翔道:“等到你老的时候!” 老伯笑道:“我现在还不够老?” 叶翔道:“你现在还不算老,因为你还没有变得很迟钝、很顽固,还没有变得像别的老头子那样颟顸小气。”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你迟早也有那一天的,每个人都有那一天的。” 老伯又大笑,但目中已掠过一阵阴影,道:“你既非来杀人的,那是为什么来的呢?” 叶翔沉吟着,道:“你要我说真话?” 老伯微笑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假。” 叶翔又沉吟了半晌,终于道:“我是来找你女儿的。” 老伯脸色忽然变了,厉声说道:“我没有女儿呀!” 叶翔道:“那么就算我是来找别人好了,我找的那人叫孙蝶。” 老伯道:“我不认识她。” 叶翔道:“我知道你已不承认她是你女儿,所以我来带她走!” 老伯道:“带她走?” 叶翔道:“你不要她,我要她!” 老伯厉声道:“你想带她到哪里去?” 叶翔道:“你既已不要她,又何必管我带她到哪里去?” 老伯锐利清澈的眼睛突然发红,鬓边头发一根根竖起。 但他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盯着叶翔看很久,一字字道:“我好像见过你。” 叶翔道:“你的确见过我。” 老伯道:“几年前我就见过你,而且……” 叶翔道:“而且还曾经叫韩棠赶我走,赶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老伯道:“你还没有死?” 叶翔只笑笑。他还没有开口,老伯突然扑过来,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厉声道:“小蝶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不开口。 老伯怒道:“你说不说……说不说?”他拼命摇着叶翔,似乎想将叶翔全身骨头都摇散。 叶翔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我衣服被人抓着的时候,从不喜欢说话。” 老伯怒目瞪着,他眼珠都似已凸出,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似已吓呆了,他从未见到老伯如此盛怒,从来想不到老伯也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 孟星魂也吓呆了。一听到“孙蝶”这名字的时候,他就已吓呆了。 他做梦也未想到,他要来杀的人,竟是叶翔心上人的父亲。 但他却已知道叶翔的来意。叶翔就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免得他做出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 叶翔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告诉他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孟星魂,也是为了小蝶——原来他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就是小蝶。他不惜为她而死!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小蝶那孩子的父亲,真的就是叶翔?”孟星魂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似在他面前崩溃。 他整个人似乎也已崩溃,几乎已支持不住,几乎已将倒了下去! 老伯站在叶翔面前发抖,全身都已发抖。 他终于松开手,双拳却握得更紧,道:“好,现在你说,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道:“不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希望是的,我宁愿牺牲一切,去做那孩子的父亲。” 老伯咬着牙嘶声道:“那畜生,那野种……” 叶翔道:“你为什么要恨那孩子?孩子并没有错,他已没有父亲,已够可怜,做祖父的就该分外疼他才是。” 老伯道:“谁是他祖父?” 叶翔道:“你,你是他祖父。” 他也提高声音,大声道:“你想不承认也不行,因为他是你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他的话没有说完,老伯已扑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脸。 他没有闪避,因为根本无法闪避。 老伯的拳灵如闪电、如蛇信,却比闪电更快,比蛇信更毒。 叶翔根本没有看到他的拳头,只觉眼前一黑,宛如天崩地裂。 他并没有晕过去,因为老伯另一只拳头已击上他的下腹。 痛苦使他清醒,清醒得无法忍受。 他身子一曲,倒下,双手护住小腹,弯曲着在地上痉挛呕吐。 鲜血和胆汁酸水一齐吐出来,他只觉满嘴又腥又酸又苦。 孟星魂整个人都似已将裂成碎片。 他受不了,不能忍受。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出手。 但他必须看着,忍受着,否则他也得死! 那么叶翔为他牺牲的一切,就也变得全无代价,死也无法瞑目。 他更不忍这样做。 叶翔还在不停地痉挛和呕吐,老伯的拳头就像世上最毒的毒刑,令他尝到重大的痛苦。 老伯看着他,怒气已发泄,似已渐渐平静,只是在轻轻喘息着。 突然间,牵机般抽缩着的叶翔又跃起。 他手里的串铃突然暴射出十余点寒星,比流星更迅急的寒星。 他的右手已抽出一柄短剑,身子与剑似已化为一体。 剑光如飞虹,在寒星中飞出,比寒星更急。 寒星与飞虹似已将老伯所有的去路都封死! 这一击之威,简直没有人能够抵抗,没有人能够闪避。 孟星魂当然知道叶翔是个多么可怕的杀人者,却从未亲眼看到过。 现在他看到了。 最近他已渐渐怀疑,几乎不相信以前有那么多人死在叶翔手上。 现在他相信了。 叶翔这一击不但选择了最出人意外的时机,也快得令人无法想象。 最出人意外的时机,就是最正确的时机。 只要一出手,就绝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退路。 狠毒、准确、速度。 这就是杀人最基本的条件,也是最重要的。 这三种条件加在一起,意思就等于是“死”! 最近看过叶翔的人,绝不会相信他还能发出如此可怕的一击。他似已又恢复了昔日巅峰时的状况,对孟星魂的友情、对小蝶的恋情,使得他发出了最后一分潜力。 这已是最后一击! 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击。 没有别人,只有老伯! 短剑冲天飞出,落下来时已断成两截。 叶翔的身子腾起,跌下,右腕已被折断。 老伯还是站在那里,神像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虽然用袖子挥开十余点寒星,但孟星魂还是看到有几点寒星打在他胸膛上。 至少有四五点。 孟星魂看得清楚,确信绝不会看错。 他也很清楚这种暗器的威力,因为他准备用来杀老伯的也是这种暗器。 无论谁被这种暗器击中,都立刻要倒下,倒下后立刻就死! 老伯没有倒下,也没有死! 暗器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打在铁人身上,甚至还发出“叮”的一响。 老伯也许可以算是个超人,是个巨人,但无论如何,总不是铁人! 孟星魂终于发现,在老伯身上穿的那件平凡而陈旧的布袍下,一定还有件不平凡的衣服。 他虽然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不是用金丝织成的,但却已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暗器能够射透这件衣服的。 他若以这种暗器来杀老伯,他就死! 这就是孟星魂得到的教训。 这教训却不是从他自己的痛苦经验中得来的,而是用叶翔的命换来的。 叶翔挣扎着,要爬起,又重重跌倒,伏在地上,狗一般喘息,忽然大笑道:“我没有错,果然没有错!” 他笑声疯狂而凄厉,又道:“我果然杀不死你,果然没有人能杀得死你!” 老伯道:“但却有很多人能杀得死你!”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忽然转身而去。 他没有再看叶翔一眼,却看了看律香川。 律香川懂得他的意思。 老伯要这人死,但却不愿杀一个已倒下去的人。 老伯不愿做的事,律香川就要做。 律香川冷冷地看着叶翔在地上挣扎,看了很久,目光突然转向孟星魂,道:“你的刀呢?” 孟星魂道:“我没有刀。” 律香川道:“你杀人不用刀?” 孟星魂道:“用,用别人的,别人手里的兵器,我都能用。” 他的确已能说话,已说得出声来。 但他自己却好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这声音听来陌生而遥远。 律香川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忽然自地上拾起那柄短剑道:“你用这柄断剑能不能杀人?” 孟星魂道:“能。”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还没有为老伯杀过人,这就是你的机会。” 他笑得很奇特,慢慢地接着道:“我说过,你不必着急,这种机会随时都会有的。现在你总该相信吧。” 孟星魂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剑本来就短,折断后就显得更笨拙丑陋。 孟星魂接过剑,转向叶翔。 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耳朵嗡嗡地发响,眼前天旋地转,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却知道叶翔的意思,就算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为了这一刻,叶翔已准备了很久,等了很久。 他来的时候已没有想再活着回去,因为他自己活着也全无意义,全无希望,他只希望孟星魂能替他活下去。 他已将孟星魂看成他的影子,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情全部转移到孟星魂身上。 孟星魂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这种感情也许很少人能了解,但孟星魂却是很了解,他知道叶翔这样做,是表示愿意死在他手上。可是他不忍。 他宁死也不忍下手! 剑柄上缠着绸,白绸被他掌心流出的冷汗湿透。 他突然抛下剑,道:“我不能杀这个人的。” 律香川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为什么?他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冷冷道:“我可以杀朋友,但却不杀已倒下的人。” 律香川道:“为了老伯也不肯破例?” 孟星魂道:“我可以为老伯杀别的人,可以等下次机会,这种机会反正随时都会有。” 律香川看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惊异,既不威迫,也不勉强。 他连一句都不再说,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孟星魂从他面前走开。 孟星魂也没有回头。 他还没有走远,就已听到叶翔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他还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流泪。 他眼泪要等到夜半无人时再流。 虽非夜半,却已无人。 孟星魂伏在地上,眼泪湿透了枕头。 “小蝶是老伯的女儿!” “你杀不死老伯。” 叶翔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就是要告诉他这两件事。 叶翔要他活下去,要他跟小蝶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叶翔自己做不到的。 “我能做到吗?” 孟星魂握紧拳头,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已是他唯一报答叶翔的法子。 他欠高老大的虽然还很多,但那以后可以用别的法子报答。 这件事他必须放弃,现在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能走得了吗? 花园外面很多坟墓,坟墓里埋葬的都是老伯的“朋友”。 “无论谁只要一进入我们这种组织,就永远休想脱离,无论死活都休想。”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在这里。” “但是无论是死是活,老伯都会一样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他们经过那些坟墓时,律香川对孟星魂说的。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仿佛很多感慨。 孟星魂并不知道律香川这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在警告他。 他总觉得律香川对他的态度很特别,刚才的态度尤其特别,好像已看出了他和叶翔的关系,看出了他的秘密。 但是他并没有勉强他做任何的事。 “律香川也许会放我走的,但陆漫天呢?” 孟星魂心里的激动稍微平静时,就开始想得更多。 “连叶翔都知道老伯是杀不死的,陆漫天又怎会不知道?” “陆漫天和老伯的关系比谁都密切,对老伯的了解自然也比别人多。” “他既然知道我没有杀死老伯的能力,为什么要叫我来做这件事?” 孟星魂的眼泪停止,掌心却已出了冷汗。 他忽然发现陆漫天的计划,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这计划的重点并不是要他真的去杀死老伯,而是要他来做梯子。陆漫天先要从这梯子上踩过去,才能达到目的。 孟星魂心中的悲恸已变为愤怒。 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的梯子,让别人从自己头上踩过去。 孟星魂擦干眼泪,坐起来,等着。 等着陆漫天。 他知道陆漫天一定不会让他走,一定会找他的! 陆漫天来得比孟星魂预料中还要早。 律香川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好像没有别的人,静得很,所以陆漫天一推门走进来,孟星魂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沉着而缓慢,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一样,显然对一切事都充满自信。 他的神情更镇定,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心怀叵测的叛徒。 无论谁要出卖老伯这种人,都难免会觉得有点紧张不安,但是他却完全没有。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一种将别人都当作呆子的微笑。 孟星魂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陆漫天微笑着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来看你准备好了没有,现在时候已快到了。”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 陆漫天皱皱眉,道:“没有准备?无论你多有经验,杀人前还是要准备的。”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杀人。” 陆漫天道:“可是你非杀不可。” 孟星魂突然冷笑,道:“假如我一定要杀人,杀的不是老伯,而是你!” 陆漫天好像很吃惊,道:“杀我?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不喜欢让人往我头上踩过去,不喜欢被人当作梯子。” 陆漫天道:“梯子?什么梯子?” 孟星魂道:“你要我来,并不是真的要我刺杀老伯,因为你当然早已知道,我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 陆漫天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瞳孔却已开始收缩,道:“那么我为何要你来?” 孟星魂道:“也许你已有了刺杀老伯的计划,而且确信一定成功。” 陆漫天道:“那么我就更不必要你来了。” 孟星魂道:“但你却不承担刺杀老伯的罪名,因为你怕别人会为老伯复仇,更怕别的人不肯让你代替老伯的地位,所以,要我来替你承担这个罪名。” 陆漫天道:“说下去。” 孟星魂道:“你要我在那地洞中等待着刺杀老伯,但我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出手,你也许就已先发现了我。”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一开始就表示不信任我,老伯当然绝不会怀疑这计划是你安排的,你为他捉住了刺客,他当然更信任你。”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就会在他最信任的时候,向他出手。” 陆漫天道:“你认为我能杀得了他?” 孟星魂冷笑道:“你是他多年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比别人更知道他的弱点,何况你早已计划周密,他对你却完全没有防备。” 陆漫天道:“所以你认为我的机会很大?” 孟星魂道:“世上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杀得了老伯,那人就是你。” 陆漫天忽然笑了,但笑得很特别,道:“谢谢你,你好像把我看得很高。” 孟星魂道:“你杀了他之后,就可以对别人宣布,你已抓住了刺杀老伯的刺客,已经替老伯报了仇,别的人自然更不会怀疑你,你就可顺理成章地取代老伯的地位。” 他冷笑着接着道:“这就是你的计划,你不但要出卖老伯,也要出卖我。” 陆漫天冷冷道:“但你也有嘴,你也可以说话的。” 孟星魂道:“谁会相信我的话?何况,你也许根本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陆漫天看着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聪明,做刺客的人本不应如此聪明的。” 他微笑着,好像在为孟星魂解释,又道:“因为自己冒险动手去杀人,已是件很愚蠢的事,为别人杀人更愚蠢,聪明人绝不会做的。”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陆漫天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这句话实已触及了他的隐痛。 陆漫天正欣赏他的痛苦,目中带着满意的表情,悠然道:“但聪明人通常都有个毛病,聪明人都怕死。” 孟星魂道:“怕死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陆漫天道:“那只因你以前还不够聪明,但现在,你显然已懂得能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无论如何总比死好些。” 他忽又笑了笑,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来的那个人叫叶翔?” 孟星魂咬紧牙。 陆漫天又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却看着他在你面前被人杀死,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微笑着,接着道:“那只因你已变得聪明了,已不愿陪他死,就算你还有别的理由,也一定是自己在骗自己。” 孟星魂的心在刺痛。 他的确是看着叶翔死的,他一直在为自己解释,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不忍叶翔的牺牲变得毫无代价,只不过因为叶翔要他活下去。 但现在,陆漫天的话却像是一根针。 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伟大,他那么做也许真的只不过是因为怕死。 他现在的确不愿死。 陆漫天缓缓道:“你说得不错,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会怀疑我,我随时都可以揭破你的身份,随时都可以要你死。” 他凝视着孟星魂,就像是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微笑着接道:“所以你若还想活下去,就只得听我的话去做,因为你根本已无路可走。” 孟星魂握紧双拳,哼声道:“我就算做了,结果岂非还是死?” 陆漫天道:“你若做得很好,我也许会让你活着的,我可以找另外一个人来替你死,我可以将那人的脸打得稀烂,要别人认为他就是你,那样你就可以远走高飞,找个没有人认得你的地方活下去,只要你不来麻烦我,就没有别人会去麻烦你。” 他微笑着又道:“我甚至还可以给你一笔很大的报酬,让你活得舒服些,一个人只要能舒舒服服地活着,就算活得并不光荣也很值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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