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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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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士民,因为风雪太大,拖延到正月十三日下午,天气放晴,才拥拥挤挤,喊喊叫叫,哭哭啼啼,扶老携幼,纷乱异常,从各城门逃出。大部分士民向终南山一带逃命,也有一些人家因为渭北和西边户县一带有亲戚故旧可以投奔,不往终南山逃。由于积雪太大,天气严寒,行走困难,许多人家无力逃走,宁死不出长安。经大顺军一再敲锣传令,挨门催促,直到十五日这天,又有两三万人哭着逃出长安。 李自成知道满洲兵已经过了华阳,正在向渭南前进,十分担心老百姓留在长安会遭到奸淫和杀戮,除命日见秀派人催促百姓速选外,他亲自骑着乌龙驹,在扈从们的簇拥中来到鼓楼外边,立马街旁观看。往日,他每次出官都要敲锣静街,称作“警跸”,今天免了。往日,当他经过长安街上时,士民们如果来不及回避,一望见他的黄伞就赶快在街边跪下。可是今天,这种自古传下来的士民对待皇上的礼仪不再讲究了。有的跪下去磕个头,随即站起来又走。有的连见他下跪的简单礼节也不讲了,只是低着头肃然走过。李自成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在思想上、感情上、生活上都起了不小变化,但是他称皇帝并不很久,而且一直在征战,没有机会养尊处优于深宫之中,所以他的思想和感情都没有同百姓完全割断。现在他望着逃难的士民们成群结队地从他的面前走过,不能不满心酸楚,噙着两眶热泪,竭力忍耐着才不曾滚落。 一个老婆婆两鬓斑白,拄着拐棍,当走近他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想偷偷看他一眼,冷不妨滑了一跤,差点儿跌倒,拐杖抛出老远。在这刹那间,李自成的心头猛然一惊,来不及命扈从们去搀扶老人,他自己突然从马上跳下。但是老人的儿媳妇已经将老人扶好,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地上拾起拐杖,交给老人。老人明白皇上为什么猛然跳下马来,大胆地望望他,滚出热泪,然后随着人流走了。李自成目送着老人的艰难的、颤巍巍的背影,听到了一声叹息。李自成感到奇怪,觉得这老婆婆曾见过,心中问道: “难道是她么?……不会吧?” 李自成正要去追上老婆婆询问,有一位逃难的老人向他的面前走来。皇上的扈从这时都已下马,有一个人正要去拦住老人,不让他走近皇上,可是李自成立刻挥退了这个贴身扈从,向老头问道: “你对我有何话说?” 老头赶快向干雪地跪下去,磕了头,抬起头来说道:“皇上,请陛下不要灰心,赶快到湖广招集大军,战胜胡人,返回长安!” 李自成一边搀老头起来一边感动地说;“是的,我要回长安来的,我要回长安来的!” 老头又说;“胡人不能够占领秦、晋,望皇上莫看一时胜败。关中百姓都盼望皇上回来!” “可是我没有使桑梓父老享一日太平之福。” “虽说如此,可是百姓都认为等到陛下赶走了胡人,天下百姓必会有太平日子。” “唉,但愿朕不再辜负关中父老的这一片好心好意!” 老头又大胆地望了皇上一眼,分明还要说什么话,但没有说出口来。李自成看见他要跪下叩头辞行,赶快挥手阻止,说道: “现在不用讲君臣之礼,你快出城走吧!” 李自成望着老头在家人的照料下向南门走去,边走边用袖子揩泪。他忽然想起来刚才的那位老婆婆,赶快从街边大踏步向前追去,扈从们牵着马紧紧跟随。追了两箭之地,追上了那位老婆婆,拦住她说: “老大娘,你可是商州西乡的人么?” 老婆婆回答:“是的,皇上的记性真好!已经快满六个年头啦,圣上还能把我这个穷老婆子记在心!” “你怎么来到了长安城中?” “唉,大劫之年,老百姓像游魂一样,到处逃荒。长安城中有我一家至亲,因此两年前逃来这儿。满以为圣上一坐上金銮殿就天下太平了,谁知如今又要逃难!” “你的小儿子华来儿已经长大了,怎么没跟你一起出城?” 老婆婆硬咽说:“皇上,他已经为咱们大顺朝尽忠啦!” 李自成猛一惊:“啊!” “去年在山海关尽忠了!” 李自成叹了口气,命一扈从掏出五两银子送给老婆婆。老婆婆命一家人赶快谢恩,她自己也艰难地跪下去,伤心呜咽。李自成说道: “日后赶走了胡人,凡是大顺朝阵亡的将士,朕都从优抚恤。你们快走吧,快出城吧!” 尽管十五日这一天又逃走了两三万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长安城中仍有很多穷家小户,生计困难,在乡下没有亲故,实在无处可逃,也有的因家有亲人患病或年老体弱、欲逃不能,总之有不少人家不得不留在长安城内,听天由命。 大顺军的主力部队携带眷属和辎重已经陆续走了两天,李自成同泽侯田见秀却不急着走,为的是照料大顺军全军撤退和长安百姓们出城逃难。他明白,如今士气十分不振,他如果先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军心就会彻底瓦解。因此他宁可冒些风险,也必须留在后边。由于他和田见秀的留下,稳定了军心民心,所以尽管长安城中谣言很多,不断哄传满洲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如何残暴等等,但是城内秩序始终很好,没发生抢劫事件。正月十六日,李自成知道满洲兵来到长安还有两天路程,便率领数千亲军向蓝田方向出发了。 他留下田见秀和大约一万人马殿后,晚他一天撤走,以便安排尚未出城的长安百姓尽可能出城逃难。田见秀将他送过灞桥,看见皇上的神色愁惨,他自己也深感大势已去,没有指望,但还不得不对自成劝解说: “请皇上务必宽心。只要到湖广站稳脚步,收拾江山不难。” 李自成屏退左右,叹了口气小声说:“唉,玉峰,前年十月,我们不放一箭,不动一刀,进入长安,士民放着鞭炮,夹道欢迎,不料竟有今日!关中父老原来都盼望我早日登极,建立统一大业,使天下苍生得享太平之福。今日落得这样结果,使我无面目再见关中父老。奈何!奈何!” “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仍然是胜负未决,陛下何必如此灰心!虽然从去年四月至今,我军接连失利,可是剩下的多是陕西子弟,忠于皇上,也较精锐,远非乌合之众。随皇上去湖广的尚有十几万人。皇后去西边迎接从榆林撤退的数万人马,加上从甘、固、宁夏、西宁、临洮等地召集到的驻军,合起来也在十万人以上,再加上汉中、安康一带驻军,将是一支不小的劲旅,与陛下会师湖广……” 李自成不等他说完,摇摇头,忧虑地说:“谁晓得皇后此行的结果如何!倘若敌酋多铎到长安后派一骑兵向西猛追,不惟皇后从西北收兵南下之谋会成为泡影,说不定连她自身都有很大凶险。她走后,朕一直放心不下。” 田见秀虽然对皇后的安危抱有同感,但是他不能不安慰说:“皇后智谋出众,又素为大顺将士们忠心拥戴,必能逢凶化吉,纵有追兵在后,也会平安无事。何况补之和一功两将军接到陛下密谕之后,必能赶快从榆林突围,星夜赶至指定地方与皇后会师。不过十几天时间,皇后的身边就有数万之众了。” “可是,倘若围攻榆林的敌酋阿济格穷追不放,使一功和补之无法到达指定地方与皇后会师,岂不糟了?” “不。陛下太过虑了。我大顺坚守榆林之师,颇为精悍,一功和补之又是两员名将,必能利用三边险要地形阻挡追兵。岂能使敌人长驱前进,如入无人之境?” 李自成的心情很乱,几乎是茫然无计。稍停片刻,他又望着田见秀嘱咐说:“我们原想着有黄河与潼关之险,榆林又是用兵重镇,可以凭借地利人和,固守陕西,等待局势变化,所以不管陕西百姓多苦,在各州县强迫征粮。宁招民怨,不缺军饷……” 田见秀说:“是的,陛下,我们建都长安之后,关中父老并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日子更苦了。” 李自成知道田见秀本来与李岩一样,不赞成他急于去攻破北京,担心有意外挫折,退不能守。当时他轻视田见秀过于瞻前顾后,持重有余而进取之心不足。如今他猛然想起来当时田见秀和李岩的意见,悔恨交集。然而他此刻更觉心中难受的是想着对不起关中百姓,甚至是无面目再见家乡父老,不觉叹一口气,声音打战地接着说: “玉峰,陕西父老都期待我坐稳江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在山海关战事失利,退出北京,又失去山西,我还想固守陕西,等待时机反攻。唉,不料到我们大顺的国运竟然如此不济:黄河不能守,潼关不能守,延安和榆林也不能守,如今连京城也丢给胡人!长安存的粮食,能够带走的都带了,余下的还有很多。怎么办呢?玉峰,你明天下午务必退出长安,从七盘岭这条路追赶大军。你临退出长安时,再带走一部分粮食,其余的,放火烧掉,不要留给敌人!……玉峰,这是一件大事!” “臣遵旨!此是大事,决不敢误!” 李自成又抬头向长安的方向望一眼,不再说一句话,勒转马头,将鞭一扬,在一大群扈从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往七盘岭的方向奔去。 大顺军走蓝田向商州撤退。当走过七盘岭时,因为山高路险,积雪很深,风大天寒,许多妇女和老弱没有马骑,有的冻死在山上,有的滚落悬崖。李自成追上大军,亲眼看见这种情形,十分痛心。全军的士气比退出长安时更坏了。有的将士因翻过七盘岭时失去了亲人,忍不住一边走一边哭泣,还说些怨天怨地的话。幸而牛金星和宋献策一直在部队中间,分派一些将领抽出上千匹骡马,专力救助那些特别困难的眷属,寻找在路上失散和失踪的人。李自成和他的七千名御营亲军全部下了战马,步行在山路上,用他们的马匹救助别人。李自成的这种行为,凡是看到的将士和眷属都深受感动。人们说: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好的皇上!” 下了七盘岭以后,已经黄昏。李自成被吴汝义带进一个背风的小小的山村休息,御营亲军在周围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火堆。军师宋献策和丞相牛金星都来了。皇上免去了朝廷上君臣之礼,命他们陪着他烤火休息。退出长安已经三天,李自成第一次得到休息,脸色显得十分憔悴,眼眶深陷,一双眼睛也显得格外大了。 直到现在,李自成才完全明白,在关中和山西投顺的众多文臣,有的做了侍郎,有的做了尚书,退出长安后都逃跑了。原在湖广投顺的文臣如顾君恩和喻上猷,如今还留在军中。当李自成明白这种情况以后,立刻命侍臣给喻上猷和顾君思各送去五百两银子,传谕他们好生休息,不必前来谢恩。他意识到牛金星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责任的,譬如对他的匆匆东征幽燕持怂恿态度,进了北京后没有替他考虑到满洲兵的进关,在错杀李岩的事情上也没有谏阻。但此刻看见牛金星并未逃走,在艰难的行军路上帮他做了许多安定军心的工作,便将暗中抱怨的情绪抛在一边了。他望望十分辛苦的牛金星和来献策,在心中叹息说: “唉,如今大顺朝群臣星散,只剩下这两位股肱之臣!” 李自成很担心目前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倘若满洲兵从临潼转向南来,穷追不放,他的大顺军很可能一战即溃,前途不堪设想。他神色忧愁地向牛、宋问道: “你们想想,满洲人必然知我带着人马向商州奔去,多铎会不会只派少数人马进长安,他亲率大军对我穷追不放?” 宋献策说:“请陛下放心,多铎最关心的是赶快进长安,绝不会向我穷追。” “何以见得?” 宋献策回答说:“崇祯年间,满洲兵共有四次进入长城,每次都是攻城破寨,肆意掳掠,满载而归。可见夷狄之人,杀掳成性。今多铎知长安无兵防守,必将长驱攻占长安,尽掠子女玉帛。况长安原为陕西省会,今为我大顺京城,攻占长安即是立了大功,可以向北京告捷。故臣以为,多铎必在西安一边休兵,一边饱掠,然后再议如何南追。” 皇上问:“丞相如何看法?” 牛金星说:“军师之见甚是。再说,满洲兵作战日久,也需休息。七盘岭山路险恶,多铎害怕中计,必待雪化之后,探明我军行踪,方敢向我追赶。” 李自成略感松了口气,希望到了邓州、襄阳一带,有一个月休兵整顿,就有在湖广立脚的机会了。想到目前的困难处境,他不觉叹道: “倘若上天佑我,能够重振旗鼓,转败为胜,当不忘以前谋划之失!” 宋献策赶快说:“陛下圣明,能够明察前车之鉴,重振旗鼓不难。” 牛金星接着说:“臣吞为丞相,辅弼无方,致有今日国都不守,主上蒙尘,实在罪该万死。每次想到这里,臣心中惶恐惭愧,深觉无地自容。” 皇上说:“你这话不用说了。过去之失,都怪我谋虑不周,不听林泉的话,后悔已迟。今后只要我们君臣一心,共济时艰,大顺定不会亡。许多文臣,在朕一帆风顺时为要做官,为要做大顺开国时的从龙之臣,纷纷前来投顺,争先恐后。看见我连遭挫折,国将不国,一个个溜走了。你们二人始终患难相随,忠心可感。日后国基稳固,我不会忘记今日之事!” 皇上情绪激动,不觉眼圈发红。牛、宋见此情形,深受感动,也不禁低下头去,暗暗洒泪。停了片刻,李自成接着说道: “你们不知,眼下有两件事我很担心:一是皇后的行踪倘若被敌人知道,轻骑追赶,如何是好?此事朕十分放心不下。二是泽侯倘若从长安退出稍迟,满洲兵截断灞桥,他率领的一万将士就没法同我们的大军会师了。” 宋献策说:“皇后英明多智,必不会落入敌人之手。至于泽侯,戎马半生,娴于韬略,且深受将士爱戴,纵然在灞桥遇到敌人,必能绕道别处,来找陛下。请陛下处此军心惊慌时刻,一切事应当坦然处之,不必过分担忧,忧形于外,徒使将土滋生疑惧。”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言语。 正如宋献策所料,清兵果然直驱长安,不曾向南追赶,所以大顺军在十分狼狈之后,能够在商州城郊停下来休息数日。高皇后仍无一点音信,可是田见秀率领一万人马赶到了。 李自成将商州城内的州衙门作为行宫,将州衡的大堂作为正殿。三四天后,得到禀报,知道田见秀全师退出长安,正在向商州赶来,尚有一日路程。李自成心中大喜,命吴汝义和张鼐前去迎接。田见秀将部队留在后边,随吴汝义与张鼐快马赶来。李自成正在正殿中与群臣议事,立刻传见。田见秀向他行了叩头礼之后,他命回赶快坐下,问道: “泽侯,你没有遇到满洲兵么?” 田站起来回答;“启奏皇上,胡人于十八日下午进城,臣于上午从长安退出,约摸在巳时以前就全军过了灞桥,转向蓝田路上,所以不曾与胡人相遇。” “噢,你是一直到十八日早晨才从长安退出的。可听到皇后的音信么?” “一点儿没有听说。” “长安城中可有人在背后谈论皇后的行踪么?” “百姓中已有谣言,说皇后没有同陛下一道,是在十三日夜间单独往西去了。” 李自成的心中一惊,不觉暗暗地说:“皇后险了!”随即他又问道: “留在长安的军粮你都烧光了么?” “臣未烧光。” 李自成又一惊,问道:“为何不统统烧掉?” 田见秀分明在思想上早有准备,躬身回答:“为着长安城中的贫苦百姓,臣未遵旨烧粮,请治臣以该死之罪!” 李自成瞪大眼睛,怒视泽侯,说道:“你疯了?你说的什么?在这样干系重大的事情上你如何敢擅作主张,违背我离开长安时一再对你叮嘱的话?你是朕的心腹旧臣,长安事完全交你处分,十分信任于你,为什么竟敢如此大胆抗旨,将众多军粮留给敌人?你说!快说!” 田见秀赶快跪下,低头不语。自从李岩兄弟被杀之后,他已经从许多事情上看清楚大顺皇帝因为兵败国危,变得暴躁多疑。但是他并不为自己分辩,只等候对他从严治罪。李自成看见田既不做声,也不惶恐,更加恼火,大声说道: “你是怎么了?难道你铁了心抗旨到底,以为你同我共过多年患难,立过汗马功劳,国法可以不管你么?” 田见秀终于抬起头来。坐在左边的牛金星、宋献策、喻上猷、顾君恩,坐在右边的刘宗敏、袁宗第、刘芳亮、郝摇旗、刘体纯、张鼐和吴汝义等文臣武将,都看清楚田见秀的那久经风霜的、在武将群中显得特别善良和敦厚的面孔上仍然保持着镇静,只是花白的胡须有点儿颤抖。宋献策已经猜想到田见秀不肯烧粮食的原因,私下颇为同情。他决定一旦皇上要斩田见秀,他就赶快跪下求情,并使眼色要牛金星也替泽侯求情。他又悄悄地望了皇上一眼,看见皇上的脸色铁青,神情十分严峻,眼睛里充满忿怒,露出杀机。他的心凉了半截,轻轻用肘弯碰了牛金星一下。牛金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给他一个同意的眼色。 全场人都看见皇上的忿怒,都意识到老将田见秀犯了大罪,马上会大祸临头,但是没有谁敢做声,都在屏息等候。作为行宫正殿的州衙大堂上好像密云不雨,显出可怕的肃静。 突然,李自成将“御案”一拍,厉声问道:“田见秀!你究竟为什么不肯遵旨行事,将军粮留给敌人?快说!我等你说清楚以后再将你斩首!” 田见秀又伏地叩头,然后回奏道:“臣明知不遵旨烧去军粮,罪无可道,可是遵旨烧粮,臣心实在不忍。长安平民无力逃跑的尚有两三万人,另有一两万人只是逃出城外,无处可去,只在近郊躲避。当留在城中的百姓听说我军都将撤走,不能带走的粮食将要放火烧掉,便在天色黎明时成群结队地来到粮仓外边,将粮仓大院围得水泄不通,哀求将粮食分给百姓救命。臣得守护粮仓的游击将军田成禀报,赶快亲自骑马前往察看,劝谕百姓散去,说圣上有旨,这粮食必须烧掉,以免落入敌手。众百姓起初是跪在雪地上向臣哀求,继而向巨痛哭。臣见百姓们满面菜色,十分可怜,答应了百姓们的恳求。为怕众百姓在纷乱中踏伤老弱,又派了五百将士,维持秩序,按人按户发放粮食。到了前半晌,那躲避在近郊的百姓们听到消息,都回城了,请求发放粮食。直到满洲兵到了临潼,城中穷百姓仍在分粮。臣下令赶快放火,但老百姓拚死围着粮仓,不让放火。臣又一次骑马赶到,一面劝谕百姓,一面下令放火。可是老百姓有的堵住粮仓的院落大门,有的跪在地上,阻止臣和亲兵们不能向前,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驱赶不散,求臣救命,哭声震天。百姓哭,臣也哭。可怜长安和关中父老……” 田见秀忽然说不下去,热泪奔流。李自成没有做声,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伏地哀求的百姓影子,又仿佛听见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的震天哭声。他向群臣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很感动,有的噙着眼泪。 “陕西是我们桑梓之地,”田见秀接着说,“我朝定都长安,却没有使长安和关中百姓享一天太平之福,所以臣对着饥饿百姓,不能不哭。后来,有十来个父老被推举出,向臣担保:当胡人过了灞桥往西,由老百姓自己放火,烧了粮仓,决不使粮食落入敌人之手。臣无可奈何,便只好暂不烧粮,赶快将人马撤出长安。后来听说,胡人到了灞桥以后,派了一千精锐骑兵,疾驰人长安,杀了十几个正在放火的百姓,灭了火势。臣要奏明的事情原委,就是这样。臣违抗圣旨,未烧粮食,罪该万死。处此军心涣散、纪律懈怠时候,请皇上赶快杀臣,以振军律。臣来看皇上,明知罪重,纵然斩首,也将欢乐归阴,决不求皇上降恩宽恕。”说毕,他从腰间取出来用黄缎包着的泽侯金印,膝行向前,将金印奉置“御案”,伏地等候发落。 李自成对如何处分田见秀,一时没了主意。虽然他深恨田见秀违旨,贻误军国大事,但是他也理解田见秀当时面对着长安饥民的心情。他想借此机会,拿田见秀严厉治罪,作个榜样,整肃军纪,但是又觉得心中不忍,也看出来众文武都有救泽侯之意,只是他正在盛怒,没人敢马上为泽侯求情。他望望伏地待罪的老将和抛在桌上的金印,想了一下,厉声说道: “田见秀竟敢以粮资敌……押下去,听候从严议罪!” 李自成在商州驻军数日,便率领十几万大顺军和随军眷属退到邓州。襄阳府尹牛-亲自率领两千人马来到邓州接驾。因为邓州的灾情很大,无法供养大军。李自成便决定固守荆、襄,对抗清兵,命刘宗敏率领大军退往襄阳,牛金星率领喻上猷和顾君恩一同前去,在襄阳代他处理朝政。他自己则留下两万人马,在邓州和内乡境内驻扎,既为防堵清兵进攻襄阳,也为着安定军心。宋献策因为是最得力的谋臣,留在李自成的身边。在加紧部署军事,加修城墙和堡寨,向南阳境内征粮的同时,李自成派出许多细作,探听皇后的消息和清兵进入长安以后的动静。 由于接连挫败,大顺军的士气愈来愈低落,几乎是遇敌即溃,有不少向敌人投降,这情形使李自成对前途感到暗淡。从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自己没有灰心过,他手下的将士也没有人对他离心,而今天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这使他非常思念那些在十几年中跟随他备尝艰苦、不幸死去的忠勇将士,特别是想起来那位舍身救他逃出虎口的王吉元。李自成派人在邓州寻找王吉元的母亲,希望赶快将这位老人找到,再一次给她点银子周济。可是,吴汝义很快向李自成禀报:王吉元的母亲已经饿死了。 李自成向吴汝义问道:“上次我们路过邓州,给王吉元的老娘留下二十两银子,她怎么会饿死了?”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亲自到了王吉元的那个村庄,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空了。村中房舍,有的给烧毁了,有的墙倒屋塌,有的房子还在,门窗全无,总之是人烟绝了。后来在邻村里找到了一个中年人,饿得走了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告诉臣说,崇祯十六年春天,皇上在襄阳时候,下令邓州、南阳各地驻军和百姓垦荒,发给种子。老百姓一时有了太平之望。不料我军在秋天打败了孙传庭,全师进入陕西。河南明归大顺,实际无主。邓州一带更乱。王光恩又从均州来,攻破城池。兵荒、匪荒加天灾,乡下人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空了。那二十两银子,说不定是被土匪抢去了。反正王吉元的老娘就在去年荒春上饿死了,连尸首也没人掩埋!”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禀报以后,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之后,他挥手使吴汝义退出,猛地站起,绕屋彷徨,深深叹气。 刘宗敏和袁宗第等离开邓州往襄阳时候,曾劝说李自成赦免田见秀,宋献策和牛金星也替因见秀说情。田见秀一直被软禁在李自成的御营中,等候发落。由于田见秀平日待人宽厚,资格又老,在军中威望很高,所以虽然皇上说要从严治罪,御营的将士们却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将祸福置之度外,从不托人为自己求情,也不上表向皇上申辩。他连战争的消息也不肯打听,有时在帐中焚香诵经,有时自己洗衣服,补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简单朴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军情渐紧,李自成这才决定离开邓州。动身的头一天晚上,大约在二更时候,李自成传旨召见田见秀。田见秀正在闭目打坐,睁开眼睛,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召见,便将手中的念珠放下,跟随前来传旨的御前侍臣去了。 邓州州行是李自成的行宫。李自成坐在后院中的临时寝宫等候,只有军师一人侍坐。田见秀叩了头,跪在地上,等待发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叙话!” 田见秀听见皇上的声音很平和,不带一丝怒意,并且像往年一样称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对他治罪了。他叩了个头,轻轻说出一声“谢恩!”站起来,在一把与军师相对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李自成含着微笑,说道: “玉峰,你虽然违旨,做了很大的错事,我想着我们多年患难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将,朕不再处罚你了。还给你泽侯金印,仍命你带兵打仗。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田见秀立刻重新跪下,连叩了三个头,“谢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实实有罪,完全不予处罚,反使臣心中不安!” “玉峰,你快起来吧,别的不用说啦,起来,坐下叙话!”等因见秀重新侧身坐下,皇上接着说:“今夜召见你,不要多讲君臣之礼。自从朕称王称帝之后,朕再想像从前一样同老朋友促膝谈心,毫无隔阂,很难得了。今夜只有献策在面前,挥退了众多侍卫,已命御膳房准备了酒菜,兔了奏乐,我们君臣小酌闲话吧。” 随即有彻前近侍端来两张小方桌,放在皇上面前。摆上简单菜肴,斟上了邓州本城出产的黄酒,烫得滚热。皇上举杯。宋献策和田见秀站起来称谢,然后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见秀重新坐下后恭敬地问道: “请问陛下,眼下皇后在什么地方?” “皇后尚无一点音信。据细作禀报:满洲兵有几千骑兵过了渭河,占了咸阳,是不是已经派兵追赶皇后,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长安的满洲兵大部分出潼关往东,一部分过商州往内乡来。朕同军师认为,这是分两路来追赶我们,使我们无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岭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泞难行,所以满洲兵大部分人马到洛阳,过龙门,经汝州往南阳来,这一条道路既好走,还可以防我奔人豫中和淮南一带。总之,眼下局势十分不妙,你与我明日同去襄阳,固守荆、襄。” “明日就往襄阳?” “明日一早便走。留下两万人守邓州,为襄阳屏藩。你的人马都在襄江南岸驻防,你回自己的部队去吧。” 田见秀说道:“倘欲固守荆、襄,必须肃清郧、均之敌,使郧、襄连成一片,成首尾相应之势。不能夺取郧、均,则襄阳势孤,固守很难。陛下与军师对此如何筹划?” 李自成说;“捷轩已经于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并不顺利。此时我军士气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轩赶快从均州撤兵,只设法固守襄阳、樊城。玉峰,不料国运败坏至此,除固守荆、襄外,别无善策!” 田见秀自从前年冬天到长安以后,就一直怀着可能挫败的隐忧,但也没料到竟然败到如此地步,所以他只在心中叹气,无计替皇上分忧。李自成看出来田见秀的神色沉重,强作笑容说: “你在退出长安时不听朕的嘱咐,没有将粮食烧掉,这事已过去了,不必再记在心上。朕听说你退出长安以后,你的左右将领担心朕将你治罪,劝你暂时将人马拉进终南山中,等朕的气消了以后,再来见我。你不肯,说朕正需要人马,拱卫京城的人马比较精锐,你必须将这支人马交还给朕,不问你自己吉凶。单你这个忠心,朕还有什么话说?不能怪你不烧粮,只应该怪朕自己不该将烧粮的事交付你办,你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 宋献策想使空气轻松一些,也笑着说:“玉峰毕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会受陛下治罪,还是赶快回来。” 田见秀向宋献策笑着说:“除非回到陛下身边,我能到哪儿去?现在还不是我躲到终南山当和尚的时候!” 李自成问:“你日后还要出家么?” 田见秀回答说:“崇祯十二年在兴山境内,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张敬轩的营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来闲看风景,那时陛下已经答应臣日后出家了。” “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还记得!” “臣记得很清楚,日后出家也算是钦准出家。” 屋里的空气活泼了,李自成心上的愁云散去了。他又笑着问: “你倘若日后出家,打算用什么法名?” “臣表字玉峰,就自号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 宋献策说:“玉和尚这三个字倒有趣,只是不像是佛门法号。” 李自成也说:“是的,不像和尚名字。” 田见秀说:“臣纵然能遂平生之愿,出家为僧,也不会忘记陛下。到那时,我索性自称钦准出家玉和尚。” 宋献策摇头说:“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随即说道:“不谈了,不谈了。我们君臣间谈笑风生,已经许久没有了。你们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了。” 宋献策和田见秀叩头辞出,李自成带着略微轻松的心情就寝了。但是他很快又心思沉重起来,披衣下床,想到皇后的下落不明,想到满洲兵即将来争夺荆、襄,他深深悔恨自己失计,对前途感到绝望,颓然向椅子上坐下去,仰望屋梁,心中叹道: “天乎!天乎!茫茫中国,竟没有我大顺朝立足之地!” 李自成到了襄阳以后,以襄王府作为行宫,当日就召集一部分最亲信的文武重臣开御前会议,讨论应付满洲兵南下之策。讨论半天,吃过晚饭又讨论,直到深夜,竟没有一个人能想出一条妙计,都看见士气低落,各地老百姓又不与大顺一心,差不多败局已定。加上没有大炮,想固守襄阳也不可能。在没有办法之中,决定立刻差王四夫妇携带一大批贵重礼物和李自成的一封书信,前往武昌,劝说左良玉与大顺联兵抗满。当天夜间李自成就宣召王四夫妇进宫,将这紧急使命对他们说明,要他们连夜准备,明日一早动身,路上不可耽误,越快越好,并说应带去的诸色礼物都由宫中准备,不用他们操心。 左梦梅多年没有见到养父,养母又早已死在河南,得到这机会自然是喜出望外。王四想着大顺军已经打了败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说动左良玉,也许不能够平安回来。但他是孩儿兵出身的将领,对大顺皇帝有无限忠心,宁肯死在左营也不会皱皱眉头。他没有将他对这一差事的担心在神色上流露丝毫,脸上反而显出高兴的神色,对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养父之恩,不能归宁,常常梦见养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办事,臣夫妻不但会尽忠效力,也将深感圣恩。” 皇上望着左梦梅说:“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见了你的父帅和兄长梦庚将军,一定要代朕传言:如今胡人势强,朕与左帅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况且胡人志在灭我中国,并非只与朕一人为敌。胡人若打败了朕,下一个被消灭的就是左帅。当今急务是左帅与我联兵作战,共救中国。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万精兵,皇后又招集了二十多万精兵正在日夜赶路前来,不日可到湖广会师。倘若左帅不以中国为重,一味与朕为仇,我大顺军迫不得已,只好先取武昌,再回师与胡人决战。为着救我中国,先来个兄弟相斗,此是下策。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对左帅再动干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记住,传给左帅知道!” 左梦梅回答说:“臣妾谨遵圣旨,不敢遗忘!” 第二天清早,天色刚亮,王四来宫中辞行。李自成已经起床,对他小声嘱咐说: “小四儿,你是跟随我长大的孩子,我才将这样差事交付于你。不管成功与否,你都要赶快想办法送回消息。还有,你到左营,处处小心,一定要说我大顺虽然暂时战败,兵力仍很强大,还有皇后率领的二十多万人马,都是精锐,不日即到湖广。去吧,盼望你平安回来!” 王四同左梦梅携带许多贵重礼物,挑选了二百骑兵跟随,向武昌星夜赶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为敌,但又觉得毫无把握,在襄阳一面等待武昌消息,一面部署对抗从商州南来的满洲兵。奇怪的是,这一支从商州进人河南的满洲兵并不是来追赶他的,竟然从内乡境内往东,经南阳府城转向东北,向许昌的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满洲兵从商州进人内乡,人数很多,确实是追赶他的。根据几处探子禀报,李自成才明白满洲朝廷去年秋天原来任命豫亲王多锋为定远大将军,专征江南;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专征陕西。后来摄政王多尔衮因见大顺的人马仍然众多,不可轻视,才临时改变进兵方略,命多择暂缓南征,从孟津渡黄河进攻潼关和西安。如今多铎奉命将陕西交给了阿济格,全军分道出陕,自河南趋淮扬,从扬州下江南。阿济格奉了摄政王的严命,要对他穷追不放,直到将他消灭。 面对着这非常严重的新情况,李自成同亲信文武们密商对付方略。大家认为必须保全退人湖广的兵力,决不浪战,不死守一个地方与敌人硬拼,而应该将人马退到从承天到长江边上,随时可以退到长江以南。为着容易退往长江以南,必须在荆州、沙市驻扎重兵,一则牵制敌人,二则保护长江畅通。 李自成下令驻守邓州的人马迅速退过襄江,只留下两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滞迟敌人的作用。什么人退往荆州,什么人退往承天,都在这一次会议上决定了。大将中刘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荆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同去,经营上游。李自成和刘宗敏率领大顺军主力退往鄂中,相机与左良玉联合或夺取武昌。当满洲兵占领邓州,继续向襄、樊进兵时,襄阳的撤退计划已经完成,只留下几千人守襄江南岸,掩护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是襄阳府尹,最后退出,与牛金星从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后退出。他回望襄阳城,然后东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无限心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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