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替罪羊

马耳他之鹰  作者:达希尔·哈米特

斯佩德搂着布里姬·奥肖内西,淡淡一笑,说:“行啊,我们来谈谈吧。”

古特曼从门边摇摇摆摆地退后几步,身上的肉上下颠簸不已。

斯佩德和那姑娘一起走进去,威尔莫和凯罗跟在他们后面。凯罗在门口停住,威尔莫把其中一把手枪收起来,上前紧跟在斯佩德身后。

斯佩德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小伙子说:“滚开,别想搜我的身。”

小伙子说:“站着别动,闭嘴。”

斯佩德的鼻翼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声音十分冷静:“滚开。你要敢把爪子放在我身上,我就会逼得你用枪。问问你老板,他想不想让我在谈判之前被一枪打死。”

“算了吧,威尔莫。”胖子说,肆无忌惮地皱着眉头盯着斯佩德,“你真是个顽固的人。得啦,让我们就座吧。”

斯佩德说:“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这个小混混。”说完他就把布里姬·奥肖内西带到窗户旁的沙发那儿,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她的头倚在他的左肩上,他的左臂则搭着她的肩。她已经不再发抖,也不喘气了,仿佛古特曼和他同伴的出现夺走了她的行动自由和人类情感。现在她虽然有生命,有意识,却静得像一株植物。

古特曼坐在那把带坐垫的摇椅上,凯罗则挑了桌子旁的扶手椅。威尔莫没有坐下,他站在门口,就是之前凯罗站的地方,没有收起来的那把枪垂在身畔,弯睫毛下的眼睛盯着斯佩德。凯罗把自己的枪放在身边的桌子上。

斯佩德摘下帽子,把它扔到沙发另一头,对着古特曼咧嘴一笑。他松弛的下唇和下垂的眼睑,加上脸上的那些V字,让他笑起来像个好色的萨梯[萨梯(satyr),源于希腊神话的半人半羊的雄性生物,生性贪杯好色,终日游荡在山林中。]。“你那个女儿有着漂亮的小肚子,”他说,“用胸针划花了未免太可惜。”

古特曼的微笑如果不是略显油滑,简直可以称得上和蔼可亲。

门口的小伙子向前踏出一小步,把手枪举到齐臀高度。房间里的人都看着他。布里姬·奥肖内西和乔·凯罗看他的眼神不尽相同,但奇怪的是都带有责备之意。小伙子脸红了,退了回去,伸直了腿,把手枪放下来,站在原来的位置上,藏在睫毛下的眼睛盯着斯佩德的胸口。他脸上的红晕很淡,且只维持了片刻,但出现在他那张一贯冷酷镇定的脸上也够让人震惊的了。

古特曼转头微笑着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斯佩德。他的嗓音听起来老于世故,带着点呼噜声:“是啊,先生,那是很可惜。但你得承认这一招奏效了。”

斯佩德的眉头拧成一团。“什么招数都会奏效的,”他说,“我一拿到那只鹰,自然就想到来见你。既然有拿着现金的顾客,为什么不去找他呢?我到伯林格姆去的时候,以为等着我的会是这样的会面。我不知道你们当时正四处乱撞,想赶在雅各比找到我之前先找到他,好把我踢出局。可惜你们晚了半个小时。”

古特曼轻声笑起来,笑声里透着心满意足。“好吧,先生,”他说,“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已经碰面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

“这是我想要的。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我第一笔钱,把鹰从我这里拿走?”

布里姬·奥肖内西坐直了身子,蓝眼睛惊讶地看着斯佩德。他随意地拍拍她的肩,眼睛平静地与古特曼对视。古特曼那陷在赘肉里面的眼睛快活地眨了眨。“好吧,先生,关于这个……”他一只手伸进外套胸口。

凯罗把手放在大腿上,身体前倾,柔软的嘴唇张开,用嘴呼着气。他的黑眼睛像上过漆似的闪闪发亮,谨慎的目光在斯佩德和古特曼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古特曼重复了一遍“好,先生,关于这个”,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十只眼睛的目光——现在小伙子的眼睛只有一半被睫毛挡住了——都落在信封上。古特曼用那双浮肿的手翻动着信封,端详了一会儿空白的正面,又看看背面。信封没有封上,但折口塞在里面。他抬起手,带着一脸亲切的笑容,把那个信封平平地冲着斯佩德抛过去。信封虽然不鼓,但还是够分量,可以抛出很远。它撞在斯佩德胸口下面一点,然后掉在他大腿上。他收回搂着布里姬的左手,不慌不忙地把信封捡起来,再用双手把信封打开。里面装的是崭新的千元大钞,光滑又挺括。斯佩德把钱取出来,点了点,一共有十张。他微笑着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们当时说的数比这个多。”

“没错,先生,我们当时是那么说,”古特曼说,“但那只是说说而已。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钱,先生,货真价实的本国货币。这样的一美元可比那种说说而已的十美元还要值钱。”他无声地大笑起来,身上的肉也跟着摇晃。平静下来以后,他略微严肃了一点,说:“要分一杯羹的人变多了嘛,”说着转过头,眨眨眼,冲着凯罗示意了一下,“而且——这么说吧,先生,简单来讲,现在形势变了。”

古特曼说话的时候,斯佩德轻轻拍着那十张钞票的边缘,把钱理整齐,放回信封里,再把折口塞进去。现在他小臂架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坐着,食指和拇指轻轻拈住信封一角,让它在两腿之间晃荡着。他漫不经心地答复胖子说:“那倒是。你们现在成了一伙的了,不过鹰却在我手里。”

乔·凯罗开口了。他丑陋的手抓着椅子的扶手,身子前倾,用他那又尖又细的嗓音一板一眼地说:“我想没必要提醒你吧,斯佩德先生,虽然鹰在你手里,你却在我们手里。”

斯佩德笑起来。“我才不会担心这个。”他抬起身子坐直,把信封放在一旁的沙发上,对古特曼说,“钱的问题我们一会儿再谈。有另一件事得先处理:我们得有一个替罪羊。”胖子不解地皱着眉头。他还没说话斯佩德就解释起来:“警察得找一个替罪羊,一个可以把三桩谋杀都算在他头上的人。我们——”

凯罗打断了斯佩德,激动地尖声说:“两桩,只有两桩谋杀案,斯佩德先生。你的搭档毫无疑问是瑟斯比杀的。”

“好吧,两桩,”斯佩德吼道,“那又有什么区别?关键是我们得给警察喂一点——”

现在轮到古特曼插嘴了。他自信满满地笑着,和善地保证说:“好啦,先生,依照目前我们见你干过的那些事情,我觉得我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把应付警察的事交给你,你用不着我们这些门外汉帮忙。”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斯佩德说,“那你见到的还不够多。”

“得啦,斯佩德先生,事到如今你不能指望我们相信你怕警察吧?或者你无力对付——”

斯佩德从鼻子和喉咙里哼了一声。他又弓起身子,把小臂搁在膝盖上,烦躁地打断古特曼:“我一点都不怕他们,也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个。对付他们的办法,就是扔出一头替罪羊,让他们把罪名栽在这个人头上。”

“好吧,先生,我承认这的确是个办法,但是——”

“但是个屁!”斯佩德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的眼神热切而诚恳,脑门都涨红了,淤血的太阳穴变成了猪肝色,“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以前干过这样的事,这回也打算这么干。我曾经咒骂最高法院的所有人去死,后来也平安无事。我没事,是因为我从来不会忘记欠的账总是要还的;我从来不会忘记,该还账的时候,我要把一切安排妥当,大摇大摆地走进警察局,手里牵着一头替罪羊,说:‘给,你们这些笨蛋,你们要的罪犯。’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把所有的法律条文当笑话看。我如果做不到,就只能被人踩在脚底。这样的事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次也不例外。这是肯定的。”

古特曼眼光闪动,精明的眼神变得有些半信半疑,但他粉嘟嘟的胖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是纹丝不动,语调也很轻松。他说:“这个做法有很多可取之处,先生,千真万确!如果这办法可行,我会头一个说:‘就这么办,先生。’但这一次很不巧,这个法子偏偏行不通;它再好用都行不通。这一次你得开个先例,聪明人都懂得变通的。得啦,先生,这次的事只能换一种方法。我可以告诉你,依我看来,你这个先例开得实在很划算。对你来说,现在的处理方法比起交一只替罪羊给警方可能会棘手一些,不过——”他摊手大笑,“你不是那种会怕这一点点小麻烦的人。你知道事情该怎么办,也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逢凶化吉的。”他撅起嘴唇,半眯着一只眼,“你能搞定这件事,先生。”

斯佩德一脸木然,眼神变得冷如冰霜。“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刻意用一种耐心的语调说,“这是我的城市,我的行当。我当然可以设法让自己脱身,不过就这一次而已。下一次我要想蒙混过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那可不好玩。你们这些家伙之后会去纽约,或者君士坦丁堡,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但我还要在这里混下去。”

“可是,”古特曼开口道,“你肯定能——”

“我不能,”斯佩德恳切地说,“我也不会。我说真的。”他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把之前的沉闷麻木一扫而空。他用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语气飞快地说:“听我说,古特曼。我给你说的方案对我们是最好的。如果我们不交一只替罪羊给警察,他们十有八九会无意中得知这只鹰的情况,那不过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不管你在哪里,你都得带着这只鹰躲起来,这对你靠它发大财的打算可没什么帮助。交给警察一只替罪羊,他们立刻就会停手。”

“先生,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古特曼答道。他和方才一样,只有眼里流露出些许不安,“他们会停手吗?这只替罪羊难道不会成为一条新线索吗?这样他们还是很有可能被引到那只鹰身上去。而且,从另一方面来看,你不觉得他们现在已经走入困境了吗?对我们来说最好的方案就是溜之大吉。”

斯佩德前额上鼓起一道分叉的青筋。“老天!你也根本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说,“他们没在打瞌睡,古特曼。他们只是伏低身子,在那里等着。好好想明白。我和这件事大有关系,他们很清楚。只要到时候我能对他们有所交代,就不会有事。但如果我没有,就大事不妙了。”他又开始循循善诱,“听着,古特曼,我们绝对得交一个人给他们。没办法躲开。让我们把这个小混混给他们。”他愉快地冲门口的小伙子点点头,“事实上这两个人的确是他杀的,瑟斯比和雅各比,不是吗?不管怎么样,他天生就该扮演这种角色,让我们把必要的证据和他一道送给警察吧。”

门口的小伙子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随即绷紧了嘴角。除此之外,斯佩德的提议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乔·凯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那张黝黑的脸变得焦黄,满是讶异。他张嘴喘着气,女人一样软绵绵的胸膛一起一伏,瞠目结舌地望着斯佩德。布里姬·奥肖内西已经从斯佩德身边挪开了,此刻正从沙发上拧过身子来凝视着他。在她那张吓坏了似的茫然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歇斯底里的笑意。

古特曼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决定放声大笑。他尽情地笑了好一阵子,直到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也染上了欢乐的笑意,这才止住笑声,说:“天哪,先生,你真是个人物,真有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手绢,擦了擦眼睛,“没错,先生,永远没法猜到你接下来会说什么做什么,只有一点——你一定会让人惊掉下巴。”

“这件事一点儿也不好笑。”斯佩德对这胖子的笑似乎并不生气,但也并不为之所动。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和一个倔头倔脑但并非蛮不讲理的朋友讲道理,“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警察有了他,就会——”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古特曼表示反对,“你不明白吗?就算我有一瞬间真的考虑过这么做——不过这太可笑了。我对威尔莫的感觉,就像他是我亲生儿子一样。真的。哪怕我有一瞬间考虑过你的提议,你觉得有什么能阻止威尔莫把这只鹰和我们几个的事一股脑说给警察听呢?”

斯佩德僵硬地咧嘴一笑。“必要的话,”他柔声说,“我们可以以拒捕为由先把他杀了。不过我们用不着做那么绝。让他尽情地去说,我向你保证没人会理他的。这很容易办到。”

古特曼皱起眉头,脑门上粉色的皮肉都蠕动起来。他低下头,下巴压在领子上,问:“怎么办到?”随后猛地抬起头,全身的肥肉都挤挤挨挨地颤动起来,扭头看着那小伙子,大笑着说:“这个你怎么看,威尔莫?有趣吧,嗯?”

小伙子浅棕色的眼睛藏在睫毛下,闪着冰冷的光。他用低沉但清晰的声音说:“没错,很有趣——这个婊子养的。”

斯佩德正在和布里姬·奥肖内西说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宝贝?好点儿没有?”

“好多了,只是——”她放低了音量,这样后面几个字在两英尺外就听不到了,“我害怕。”

“别怕,”他把一只手放在她套着灰色长筒袜的膝盖上,随意地说,“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要喝一杯吗?”

“现在不用,谢谢。”她的音量又低下来,“当心,萨姆。”

斯佩德笑着看着古特曼,古特曼也正带着一脸亲切的微笑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胖子问:“怎么?”

斯佩德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

胖子觉得有必要先大笑几声,笑够了之后他才开始解释:“是这样,先生,如果你的确是认真的——我是说你那个提议,出于基本的礼貌,我们至少可以听你说下去。现在,你准备怎么处理,来让威尔莫——”他停下来又笑了几声,“没法危害到我们?”

斯佩德摇摇头。“不,”他说,“我不想利用任何人的礼貌,不管有多基本。忘了它吧。”

胖子脸上的赘肉皱了起来。“得啦得啦,”他抗议道,“你真的让我很过意不去。我不该笑的,我向你致以最最谦卑和诚挚的歉意。尽管我对你所说的难以苟同,但我不想表现得像在嘲笑你的提议,斯佩德先生。你得知道,我对你的才智是满怀着尊敬和钦佩之情的。现在我要提醒你,即使无视威尔莫就像我的亲生骨肉这件事实,我也看不出你的提议有一星半点的可行之处。不过如果你继续把你的提议说完,先生,我就一相情愿地当做你接受我的道歉了。”

“还算公平,”斯佩德说,“布莱恩和大多数地区检察官一样,最在乎的是他的办案纪录好不好看。他情愿放弃一个可疑的案子,也不会去碰它,免得出了岔子对他不利。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故意陷害过他明知道是无辜的人,但如果他能积攒或者拼凑出他们的罪证,我无法想象他还会相信他们是无辜的。为了确保能给一个人定罪,他会放掉半打同样有罪的同伙——因为如果要给他们全部定罪,案情就太混乱了。”

“我们就是要给他提供这样的甜头,而他会贪婪地把它一口吞下。他不会想知道那只鹰的故事;他会愉快地说服自己那个小混混所说的不过是一派胡言,是为了把案情搅乱。这些事交给我就行。我可以让他明白,如果他昏了头想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他的案子就会变成一团乱麻,让陪审团没法理清头绪。相反,如果他咬住那个小混混不放,给他定罪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古特曼微笑着缓缓地摇着头,温和地表示反对。“不,先生,”他说,“我恐怕这么做行不通,根本行不通。我不明白你这位地区检察官怎么能把瑟斯比、雅各比和威尔莫联系起来,而不——”

“你不了解地区检察官,”斯佩德对他说,“瑟斯比这边很容易。他是个枪手,你这个小混混也是。布莱恩对此已经有了一套理论,要把他们联系起来并不难。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只能把这个小混混吊死一次。既然他已经被判杀了瑟斯比,为什么不把雅各比的命案也算在他头上?只需要把这事儿写成是他干的就可以结案了。如果他杀这两个人用的是同一把枪——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两颗子弹一对上,那就皆大欢喜了。”

“对,但是——”古特曼刚开口,就住了嘴,看着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两腿分开,迈着僵硬的步子从门口走过来,一直走到古特曼和凯罗中间,大概是房间中央的位置。他停下来,上半身微微前倾,肩向前耸起,手还是垂在身畔,但把枪握得紧紧的,指节发白。他另一只手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垂在身体另一边。他脸上那狂热的仇恨与恶意,衬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容,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邪气和残忍。他用激动得走了调的声音对斯佩德说:“你这浑蛋,站起来去拿你的枪!”

斯佩德微笑着看着小伙子。虽然只是淡淡一笑,但他似乎真的觉得很有趣。

小伙子说:“你这浑蛋,有种就站起来和我拼个你死我活。我受你的气已经受够了。”

斯佩德脸上笑意更浓了,看着古特曼说:“西部野小子[西部野小子(Young Wild West)是美国二十世纪初流行的一系列描写西部的通俗小说的主人公。]。”他的声音里也含着笑意,“也许你应该告诉他,在你们拿到鹰之前把我打死可就糟糕了。”

古特曼想笑又笑不出来,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看起来很别扭。他口干舌燥,舔舔嘴唇,想拿出父亲劝诫儿子那种腔调,可惜声音太过沙哑,“好啦,好啦,威尔莫,”他说,“我们可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你别把这些事看得这么重,你——”

小伙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斯佩德。他从嘴角闷声闷气地挤出一句话:“那就叫他别惹我。他要继续这样,我一定把他揍得晕头转向,谁都别想拦着我。”

“好啦,威尔莫。”古特曼说完又转向斯佩德,他的表情和声音现在又收放自如了,“你的计划,先生,就像我一开始说的,完全行不通。我们别再谈这个了。”

斯佩德把其他几个人依次看了一遍。他收起笑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对他们说。

“当然,”古特曼赶紧说,“我一向很佩服你这一点。不过问题是,就像我说的,不可行,所以再讨论下去一点用都没有,你自己也明白。”

“我不明白,”斯佩德说,“你说了我也没明白,而且我也不觉得你能让我明白。”他皱起眉头看着古特曼,“我们来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和你谈是不是在浪费时间?我以为这事儿是你做主。我是不是该和这小混混谈?我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不,先生,”古特曼回答说,“你和我打交道是非常正确的。”

斯佩德说:“好。现在我有另外一个提议。不如第一个好,不过比没有强。想听吗?”

“那当然。”

“把凯罗给他们。”

凯罗急忙从身旁的桌子上抓起手枪,双手握着枪紧紧地靠在腿上,枪口冲着沙发旁的地面。他的脸色又变得焦黄,黑眼睛扫视着其他人的脸。他那不透明的眼珠看起来像画出来的,没有立体感。

古特曼像是不相信他所听到的,问:“做什么?”

“把凯罗交给警察。”

古特曼看起来像要大笑起来,但没笑。最终他含糊地喊了一声:“老天啊,先生!”

“这比不上交出小混混那么好,”斯佩德说,“凯罗不怎么使枪,他那把枪的口径也比打死瑟斯比和雅各比的小。我们诬陷他要麻烦一些,但总比什么人都不交给警察的好。”

凯罗愤慨地尖声叫道:“如果我们把你给他们呢,斯佩德先生?或者奥肖内西小姐?如果你一心要交个什么人给他们,这又怎么样?”

斯佩德微笑着看着黎凡特人,平静地答道:“你们这些人想要鹰,我拿到它了。一头替罪羊是我要价的一部分。至于奥肖内西小姐——”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她那迷惑的、苍白的脸,目光又回到凯罗身上,耸了耸肩,“如果你觉得她能扮演这种角色,我非常愿意和你讨论这个法子。”

女郎双手按在喉咙上,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尖叫,坐得离他更远了一点。

凯罗激动得全身乱颤,喊道:“你好像忘记了你没资格坚持自己的主张。”

斯佩德发出刺耳的嗤笑声。

古特曼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说:“别这样,先生们,让我们把讨论维持在一个友好的层面上,但凯罗先生说的——”他对斯佩德说,“的确有几分道理,你一定得考虑到——”

“一定个屁。”斯佩德以一种粗鲁而漫不经心的方式甩出这句话,比做作地强调或者提高音量更能增添这句话的分量,“如果你杀了我,你准备怎么搞到那只鸟?如果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把鸟弄到手就不敢杀我,那你打算怎么吓唬我才能让我把鸟给你呢?”

古特曼脑袋微微向左偏,考虑着这几个问题,眼睛在那满是褶子的眼皮下闪了闪。这时他亲切地回答道:“嗨,先生,除了杀人和威胁说要杀人,还有别的游说方式嘛。”

“当然,”斯佩德表示同意,“但那些方式都不太好,只有死亡的威胁容易让人屈服。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如果你想做我不喜欢的事,我不会答应的。我知道你不敢杀我,所以我会把问题扔给你。你要么罢手,要么杀了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古特曼轻声笑起来,“先生,因为你这样的态度,双方都必须谨慎作出判断。如你所知,男人容易头脑发热,忘记怎么才对自己最有利,任凭感情支配。”

斯佩德同样带着轻松的笑容说:“你说的这种态度,正是我所使用的招数,”他说,“既让你束手无策只能按我说的来,又不至于把你逼疯,不顾自己的理智判断把我踢出去。”

古特曼怜爱地说:“天啊,先生,你真是个人物!”

乔·凯罗从椅子上跳起来,从威尔莫身后绕到胖子椅子背后,弯下腰把嘴凑到胖子耳边,用手挡着嘴说起了悄悄话。胖子闭上眼,专注地听着。

斯佩德朝布里姬·奥肖内西张嘴一笑。她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算是回应,眼睛还是麻木地瞪着前方。斯佩德又转向威尔莫:“二比一,他们要出卖你了,孩子。”

小伙子什么都没说。他的膝盖开始打战,裤腿也抖了起来。

斯佩德对古特曼说:“我希望你别让自己被这种袖珍版亡命之徒手里的枪所影响。”

古特曼睁开眼睛。凯罗住了口,挺直身子站在胖子的椅子后面。

斯佩德说:“我曾经练习过缴他们两个人的枪,所以这方面没什么问题。这小混混——”

威尔莫用激动得要窒息了的声音叫了声“好!”,猛地把枪举到胸前。

古特曼急忙拖着肥胖的身子从摇椅上站起来,同时伸出一只胖手猛地切向小伙子的手腕,再抓住腕关节一掰,让枪口冲下。乔·凯罗快步绕到小伙子另一侧,抓住他另一只胳膊。他们和威尔莫扭作一团,把他的胳膊压低,紧紧抓住,小伙子只能徒劳地挣扎。搏斗的过程中不断传来话语声。威尔莫不连贯地说着“好……去……浑蛋……烟”,古特曼重复了若干次“好啦,好啦,威尔莫”,还有凯罗在不停地说着“不,不要”和“别这样,威尔莫”。

斯佩德表情僵硬,眼神有些心不在焉。他从沙发站起来,走到那几个打斗的人身旁。小伙子无法承受加在身上的力量,已经停止了挣扎。凯罗还抓着他的胳膊,站在他侧前方,正在安慰他。斯佩德轻轻把凯罗推开,左手一拳打在威尔莫下巴上。小伙子的头猛地向后一仰,直到因为胳膊被抓住无法再动,才往前弹回来。古特曼刚气急败坏地说了句“喂,你——”斯佩德右手就又给了小伙子的下巴一拳。

凯罗放下威尔莫的胳膊,让他瘫倒在古特曼圆滚滚的大肚子上。凯罗猛地冲向斯佩德,双手伸出弯曲僵硬的手指向斯佩德脸上抓去。斯佩德呼出一口气,把这个黎凡特人推开。凯罗再次朝他冲过去,眼里含着泪,红色的嘴唇愤怒地蠕动着,试图说点什么,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斯佩德大笑起来,咕哝着说:“老天,你可真厉害!”说完就一掌打在凯罗的脸上,把他打得倒在桌子上。凯罗一恢复平衡就第三次朝斯佩德冲过来。斯佩德直直地伸出两条长胳膊,两手卡住他的头。凯罗的胳膊要短些,够不着斯佩德的脸,只好用力捶打斯佩德的胳膊。

“住手,”斯佩德吼道,“不然我揍你。”凯罗哭喊了一句“哦,你这个大个子懦夫!”就退了下来。斯佩德弯腰从地上捡起凯罗的枪,又捡起小伙子的枪,然后站直了,左手拿着枪,食指钩住扳机保险,把枪倒挂在手上摇晃着。古特曼已经把小伙子放在摇椅上,站在旁边发愁地看着他,脸上布满皱纹,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凯罗跪在椅子旁,拉过威尔莫一只无力的手开始搓起来。斯佩德用手指探了探小伙子的下巴。“没骨折,”他说,“让他躺在沙发上吧。”他右臂穿过小伙子腋下搂住他的背,左小臂架着他的膝盖,轻而易举地把他抬了起来,抱到沙发旁。

布里姬·奥肖内西飞快地站起来,让斯佩德把这小伙子放下。斯佩德用右手拍拍威尔莫的衣服,找到了他的第二把枪,把它也放到左手里,然后让他仰面躺在沙发上。这时凯罗已经在他的头旁边坐了下来。

斯佩德把手里的枪晃得叮当响,冲着古特曼露出快活的微笑。“好啦,”他说,“我们有替罪羊了。”

古特曼面如死灰,眼神阴沉。他没看斯佩德,而是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斯佩德说:“别再装傻了。你让凯罗和你说悄悄话,我揍他的时候你还抓着他。这可不是你哈哈一笑就能当没发生过的,而且那样你很可能会挨枪子儿。”

古特曼把脚在地毯上挪来挪去,不说话。

斯佩德说:“还有,你要不现在马上答应,要不我把那只鹰连同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通通送到警察局去。”

古特曼抬起头,含混不清地抱怨说:“我不喜欢这样,先生。”

“你不会喜欢的,”斯佩德说,“嗯?”

胖子叹了一口气,苦着脸伤感地说:“他随你处置。”

斯佩德说:“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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