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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一道阳光照得我的脚踝痒酥酥的。我睁开眼,看见一棵树的树冠在朦胧的蓝天下轻轻摇动。我翻个身,脸颊碰到皮革。头痛得像被利斧劈开了似的。我坐起来。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我一把推开,把脚伸到地板上。我怒目看钟,钟指着六点半差一分。

我站起来,这需要骨气,需要意志力,需要不少体能,我的能力已大不如前了。几年的苦日子彻底改变了我。

我勉强走向那半套卫浴设施,摘掉领带,除去衬衫,双手捧着冷水泼脸,也浇浇脑袋。浑身湿淋淋的,我用毛巾拼命擦。我把衬衫和领带穿回去,伸手拿夹克,口袋里的枪砰一声撞到墙壁,我取出枪,把弹仓和枪身分开,子弹倒在手上,有五颗是完整的,另有一颗只是黑掉的弹壳。我随即暗想,有什么用呢?子弹唾手可得。于是我把它装回去,拿着枪走进书房,放进一个书桌抽屉里。

我抬头一看,坎迪正站在门口,整整齐齐地穿着白外套,头发往后梳,黑黑亮亮,目光很锐利。

“你要来点儿咖啡吗?”

“多谢。”

“我把灯关了。老板没事了。睡着了。我把他的门关上。你怎么喝醉了?”

“不得已。”

他嗤之以鼻,“没得逞,呃?被踢出来了,侦探?”

“随你怎么说。”

“侦探,你今天早上不强悍嘛,一点儿也不强悍。”

“去端他妈的咖啡。”我对他大吼。

“杂种!”

我一跃而上抓住他的胳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轻蔑地望着我。我笑着放开他的手臂。

“你说得对,坎迪。我一点儿也不强悍。”

他转身走出去,随即端着一个银托盘回来,上面有一个盛咖啡的小银壶、糖、奶精和一张干净的三角形餐巾。他把托盘放在酒几上,收走空瓶和其他的酒器,又从地板捡起另一个酒瓶。

“新鲜的。刚煮的。”他说着就出去了。

我不加糖喝了两杯。然后我试着抽一根烟。还好。我仍属于人类。这时候坎迪又回到屋里。

“你要早餐?”他阴森森地问道。

“不,多谢。”

“好吧,快走。我们不希望你在这儿。”

“我们是指谁?”

他掀开一个盒盖,自己拿了一根香烟,点上火,傲慢地对着我抽烟。

“我照顾老板。”他说。

“你从中赚了不少吧?”

他皱眉,然后点点头说:“噢,是的。收入不错。”

“外快多少——保密费?”

他开始说西班牙语:“不懂。”

“你懂得很。你敲诈了他多少?打赌不超过两码。”

“两码,什么意思?”

“两百块钱。”

他咧嘴一笑,说:“侦探,你给我两码,我不告诉我老板你昨夜从她房里出来。”

“那个数目可以买一大车像你这种非法入境的墨西哥人。”

他满不在乎。“老板发狂的时候很粗暴的。你最好花钱消灾,侦探。”

“放你的屁吧。”我不屑地说,“你碰的只是小钱。很多人喝醉会鬼混。反正她全知道。你没什么情报可卖。”

他眼睛发亮。“别让我在这儿再看见你,狠小子。”

“我要走了。”

我站起来绕过酒几。他挪动一下,继续面对我。我看看他的手,他今天早上显然没带小刀子。我欺身上前,打了他一个耳光。

“油头粉面的外国佬儿,我不让用人叫我杂种。我在这儿有事要办,想来随时会来。现在开始,嘴巴放干净点儿。你说不定会挨枪子儿。你那漂亮的脸蛋儿就保不住了。”

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挨打也没还手。挨了嘴巴,又被叫做油头粉面的外国佬儿,他一定认为是极严重的侮辱。但这一次他只是一脸木然静立着,一动也不动,接着一语不发拿起咖啡托盘走出去。

“多谢你的咖啡。”我在他背后说。

他继续往前走。等他消失后,我摸摸下巴上的胡碴儿,抖一抖身子,决定上路。我已经受够了韦德一家。

我穿过客厅。艾琳身着白长裤、露趾凉鞋和浅蓝色衬衫下楼了。她非常讶异地看看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马洛先生。”说话的语气活像一个礼拜没看见我了,而我此时不过是顺道进来喝杯茶似的。

“我把他的枪放进书桌了。”我说。

“枪?”接着她好像恍然大悟,“噢,昨天晚上有点儿忙乱,对吧?不过我以为你回家了。”

我走近她。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和一个白底蓝珐琅镶金的时髦坠子。蓝珐琅那部分像一对翅膀,却没有张开。衬底有宽宽的白珐琅和金匕首穿过卷轴的图案。轴上的字我看不出来。是某种军徽。

“我醉了,”我说,“故意的,而且很不体面。我有点儿寂寞。”

“你用不着这样。”她说,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没有一丝丝狡诈。

“看你怎么想了。”我说,“我现在要走了,不敢说一定会回来。我说枪的事,你听见了吧?”

“你放在他的书桌里了。放在别的地方也许是好主意。但他不是真的有意举枪自杀吧?”

“这我没法回答。但下一次也许会。”

她摇摇头,然后说:“我不这么想。真的不这么想。昨天晚上你帮了大忙,马洛先生。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你努力谢过啦。”

她满面通红,然后笑起来。“我晚上做了一个怪梦,”她望着我的肩膀后方,慢慢地说,“梦见我以前认识的人在屋里。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她伸手摸摸黄金珐琅坠子。“所以我今天戴了这个。是他送我的。”

“我也做了个怪梦,”我说,“可是我不说内容。告诉我罗杰的情况,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她垂下眼睛,望着我的眸子,说:“你说你不会回来。”

“我说不一定。说不定我非回来不可。但愿不必。这个房子里有些事不对劲。只有一部分是杯中物惹出来的。”

她瞪着眼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仔细斟酌,手指仍轻轻摸着坠子,慢慢吐出一声坚忍的叹息。她静静地说:“总有另一个女人——迟早的事。不见得是致命伤。我们答非所问,对吧?也许我们谈的不是同一件事情?”

“可能。”我说。她还站在楼梯上,倒数第三级。她的手还摸着坠子,看起来仍然像金色的梦幻一样的女人。“尤其你如果以为另一个女人是琳达·洛林的话。”

她把手由坠子上放下来,走下一级楼梯。

“洛林医生似乎跟我有同感。”她漠然地说,“他一定有消息来源。”

“你说过他跟谷里半数的男人那样闹过。”

“是吗?噢——当时就是那么一说。”她又下了一级楼梯。

“我没刮胡子。”我说。

她吓一大跳,然后笑出声,说道:“噢,我没指望你跟我调情。”

“韦德太太,你到底指望我做什么——一开始你说服我去找人时?为什么挑中我——我有什么好的?”

她静静地说:“你守信用——在很不容易的情况下。”

“我真感动。可是我认为这不是理由。”

她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然后抬头看我说:“那是什么理由?”

“就算是——这理由也太说不过去了。几乎是全世界最差劲的理由。”

她略略皱眉,“为什么?”

“因为我所做的事——所谓守信用——连傻瓜都不会再干第二次。”

“你知道,”她漠不关心地说,“这次交谈越来越像猜哑谜了。”

“你就是个谜一样的人,韦德太太。再见,祝你好运,如果你真关心罗杰,最好给他找个对路的医生——而且要快。”

她又笑了,说道:“哦,那个啊,昨天晚上只是轻微发作。你该看看他严重的时候。他今天下午会起来工作。”

“他会才怪。”

“相信我,他会的。我对他太清楚了。”

我给了她最后一击,听起来相当卑鄙。

“你并不是真想救他吧?你只是装出想救他的样子。”

她从容不迫地说:“跟我说这种话太恶劣了。”

她从我身边走过,进入餐厅门,现在大厅里空无一人,我走到前门,迈出门外。幽静明亮的山谷中正是完美的夏日清晨。这里离城市很远,烟雾进不来,矮山又挡住了太平洋的湿气。等一下会转热,但却热得舒服又特别,不像沙漠热得叫人难以忍受,不像城市热得黏糊糊的带着腥臭。艾德瓦利是完美的住宅区。完美。最适合斯文和怡人的家、怡人的汽车、怡人的马儿、怡人的狗,甚至怡人的儿女。

可是有个姓马洛的人只想逃出去,赶快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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