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晖光戚里

漫长的余生  作者:罗新

宣武帝亲政以后,当然要重谢帮他夺权立功的人,外如于烈、于忠这种禁军将帅,内如赵修、茹皓之类列入《恩倖传》的左右近侍。信任身边的人,信任与自己有较久联系的人,是宣武帝的一大特点。即使是纯粹的文臣儒生,他也更看重那些跟他“有旧”的人。比如,太和末年他还是太子时,孝文帝派在东宫带他读书的“侍读”之臣中,有一个孙惠蔚。据《魏书·儒林传》,孙惠蔚二十多年“久滞小官”,直到宣武帝亲政。传文说:“世宗即位之后,仍在左右敷训经典,自冗从仆射迁秘书丞、武邑郡中正。”这里“即位”其实是说“亲政”[《魏书》卷八四《儒林传》,第2002页。“世宗即位之后,仍在左右敷训经典”一句之前,已叙“高祖崩”后,诸臣议昭穆,邢峦欲弹崔光事,显然在从鲁阳返回洛阳之后。]。宣武帝有权提拔孙惠蔚,在他亲政之后。从此孙惠蔚飞黄腾达,荣任儒生文士无不垂涎的黄门侍郎、著作郎、国子祭酒、秘书监等职,尽管“才非文史,无所撰著,唯自披其传注数行而已”。《魏书》非常隆重地总结道:“魏初以来,儒生寒宦,惠蔚最为显达。”

值得注意的是,孙惠蔚长期在宣武帝身边所“敷训”的“经典”,并不都是儒经,还包括宣武帝更倾心的佛经。传文云:“先单名蔚,正始中侍讲禁内,夜论佛经,有惬帝旨,诏使加‘惠’,号惠蔚法师焉。”宣武帝崇佛,身边各类人物必定也都跟风礼佛,世代业儒者亦不能免。不过孙惠蔚小名陀罗,可见出自信佛家庭,他跟宣武帝一起名义上读儒家经典,实际上讨论佛教经论,或久已如此。这样的讲经场合,在宫内的老尼慈庆很可能也会参加。对宣武帝而言,慈庆是跟母亲有关的温暖记忆的一部分,如同遥远的故乡。只是慈庆年老且已出家,宣武帝对她不好在名位上有所奖答,而对其他那些背景差不多的人,他的感念方式自然一定是官职名位。

前面概述北魏宫内奚官奴和宫女人生时,提到“大魏宫内司高唐县君杨氏墓志”所记的内司杨氏。杨氏因刘宋淮北四州入魏而沦为奚官奴,时“年在方笄”,也就是十五六岁。在她二十七八岁时,“文昭太皇太后选才人,充官女”,成为高照容身边的宫女之一,做了王钟儿的同事,帮助高照容抚养了她的二儿一女。可能在高照容死后,杨氏转去宫内其他机构服务,“择典内宗七祏”,做的事情跟日常祭祀有关。在宣武帝即位以后,杨氏先升细谒小监,再升文绣大监,最后因“化率一宫,课艺有方,上下顺厚”,而“改授宫大内司”,升至宫女的最高职位大内司。墓志云:“宣武皇帝以杨历勤先后,宿德可矜,赐爵县君,邑号高唐。”杨氏在世时荣获封爵(高唐县君),另一位内司吴光就没能得到如此恩宠。这当然跟宣武帝的个人情感有关。当然他荣宠杨氏,不完全是报答和感激,还是一种信任、一种依赖、一种利用,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内心的不安全感。

另一个在宣武帝少年时就进入他生活的人,是宫廷御医王显。据《魏书·术艺传》的《王显传》,王显甚至早在宣武帝出生之前,就已经和他发生了关联:

初文昭皇太后之怀世宗也,梦为日所逐,化而为龙而绕后,后寤而惊悸,遂成心疾。文明太后敕召徐謇及显等为后诊脉。謇云是微风入藏,宜进汤加针。显云:“案三部脉,非有心疾,将是怀孕生男之象。”果如显言。

高照容受孕而感心悸,孝文帝晚期最信任的名医徐謇都没有看出来,只有王显神奇地诊断对了(他不仅看出是怀孕,还知道要生男)。至于高照容所做的梦(为日所逐,日化为龙而绕身),应该是王显在宣武帝立为太子或即皇帝位后层累添加的。同样的故事也进入《北史·后妃传》,说成高照容幼年所做为日光追逐的怪梦,在入平城宫之前,自然也就没有提到生病以及王显的诊断[《北史》卷一三《后妃传》记孝文文昭皇后高氏(即高照容)“后幼曾梦在堂内立,而日光自窗中照之,灼灼而热,后东西避之,光犹斜照不已。如是数夕,怪之,以白其父飏”。接下来记高飏问辽东人闵宗,闵宗以为“奇征”,推测说:“昔有梦月怀,犹生天子,况日照之征!此女将被帝命,诞育人君之象也。”见第501页。这一段看起来像是在王显故事的基础上进一步拔高,把入宫之后做梦生病的故事提前到幼年,而且更像是高家人物口吻,极大的可能是出自高肇之口。]。这次诊断成功,可能使得高照容对他格外信任,以后有事还会找他。传文记他为年少的元恪看病:

世宗自幼有微疾,久未差愈,显摄疗有效,因是稍蒙眄识。

大概因为元恪的“眄识”,王显还在元恪的太子宫任职。《北史·魏诸宗室传》有《常山王遵传》,拓跋遵的曾孙元寿兴(元昞)[寿兴名昞(或昺),唐人避讳改用其字。见《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传》校勘记第四条,第448—449页。],曾担任太子中庶子:“初,寿兴为中庶子时,王显在东宫,贱,因公事,寿兴杖之四十。”[《北史》卷一五《魏诸宗室传》,第569页。]后来元寿兴被处死,他当年在太子宫与王显结下的梁子至少是原因之一。正因王显是东宫官属,加上与宣武帝的历史联系,他在宣武帝即位后自然成为亲信中的亲信。在终结亲王辅政的斗争中,他立下汗马功劳。御医(侍御师)身份有利于他充当信使,沟通宫廷内外,即传文所谓“间通规策”:“又罢六辅之初,显为领军于烈间通规策,颇有密功。”

宣武帝亲政,奖励王显为游击将军、廷尉少卿,不过“仍在侍御,营进御药,出入禁内”,虽有将官职,只用来领薪水、充门面,实际做的仍是侍御师的工作。王显一直向宣武帝“乞临本州”,希望担任家乡州的州刺史。王显是阳平郡乐平县人,阳平郡属于相州,相州是北魏第一大州,州治邺城是河北最繁荣的城市,王显所求的就是相州刺史。那时担任本州刺史是非常荣耀的事,更何况他可以借机大大加强家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宣武帝虽应许了他,却舍不得他离开,“积年未授”。而王显自己早在外间放出消息,“声问传于远近”,所以他只好跟人解释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皇上已经决定了的。不久,果然“除平北将军、相州刺史”,王显高高兴兴地上任。可到相州没几天,宣武帝派人命他飞马还京,因为皇上身体又出了问题,需要他“掌药”。直到皇上好些了,才放他回邺城。后来王显回洛阳,官太府卿、御史中尉,但侍御师的身份一直没变,仍然负责皇帝(后来还加上皇子)的医疗[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迷惑于宣武朝史事中,一会儿提到侍御师王显,一会儿提到御史中尉王显,前者微贱,后者隆贵,就以为是两个人:“医师侍御左右,因以名官。后魏之制,太医令属太常,掌医药;而门下省别有尚药局侍御师,盖今之御医也。此又一王显,非御史中尉之王显也。”其实是同一个人。见《资治通鉴》卷一四七梁纪天监七年三月,第4581页。]。皇帝的医生固然必须医术高,但最重要的还是得让皇帝信任。以宣武帝的性格和心理特点,既然认准了王显可靠,就很难离得开他了。

对于宣武朝朝政来说更重要的一个变化,也和宣武帝的这种心理特质有关,那就是外戚高肇的崛起。

据《魏书·世宗纪》,太和二十三年四月丁巳(499年5月7日)宣武帝即位于鲁阳,那时一切草率,“委政宰辅”。回洛阳后,开始按照故事和礼典做一些必要的安排。六月“戊辰(499年7月17日),追尊皇妣曰文昭皇后”。之前那些死于子贵母死之制的皇帝生母,都在所生皇子即位后立即追崇位号,如文成帝的母亲郁久闾氏追尊为恭皇后,献文帝的母亲李氏追尊为元皇后,孝文帝的母亲李氏追尊思皇后。所以元禧等辅政大臣追尊高照容为文昭皇后,是遵循故事和旧制。之所以追尊为文昭皇后,是因为早在立元恪为皇太子时,孝文帝就给她追加了昭仪之号,谥为文昭贵人。现在直接从文昭贵人升级为文昭皇后。

不过和过去情况不同的是,以前追尊皇帝生母为大行皇帝的皇后时,后宫都有一个拥有最高权威的女性,文成帝时是常太后,献文帝和孝文帝时是冯太后。宣武帝即位时,孝文帝的皇后一废一死,宣武帝自己尚无正妻,可以说北魏第一次出现了宫中无主的局面。无主时期的后宫,可能培育了多种势力竞争的基础,后来宫中的复杂形势即由此酝酿而来。

《资治通鉴》萧齐东昏侯永元元年(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六月戊辰,于叙“魏追尊皇妣高氏为文昭皇后,配飨高祖,增修旧冢,号终宁陵”之后,接着是:

追赐后父飏爵勃海公,谥曰敬,以其嫡孙猛袭爵;封后兄肇为平原公,肇弟显为澄城公;三人同日受封。魏主素未识诸舅,始赐衣帻引见,皆惶惧失措;数日之间,富贵赫奕。

按照《资治通鉴》的时间编排,辅政诸王在追尊高照容之后,立即封高照容的父兄为公爵:追封她已死的父亲高飏为勃海公,并且由高飏的嫡孙高猛袭爵;高照容兄弟中在世的两个,高肇封为平原公,高显封为澄城公。高肇、高显和高猛,三人同日封公,封公之日得宣武帝接见。三人以平民身份入宫,封公后由宫里赐了与爵位匹配的服装,换装后才与宣武帝相见。三人骤遇如此宏大阵仗,“皆惶惧失措”(《北史·外戚传》说“皆甚惶惧,举动失仪”),当然,亦从此“富贵赫奕”。依《通鉴》,这些加给宣武帝舅氏的尊荣都是元禧、元详掌权时安排的。其实,也许《通鉴》只是顺带叙及高肇等,并非有意为高肇等封公排定时间。

北魏政治史上高肇的出场,他和弟弟高显、侄儿高猛同日封公,并与宣武帝相见认亲,在宣武帝亲政之后、元禧被杀之前。《北史·外戚传》记“宣武追思舅氏,征肇兄弟等”,时在“景明初”。不过“景明初”并不是景明元年(500)。诸高被封,文书程序应该是先经臣下上奏,后由皇帝“诏可”。据《北史·外戚传》,领衔奏请给诸高封爵的,是“录尚书事、北海王详”。元详任录尚书事,在宣武帝亲政后。《魏书·北海王详传》:“世宗览政,迁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六辅时期的元详是司空,宣武览政后暂时解除了他的三公职位。知诸高获封,在宣武帝亲政之后。《北史·外戚传》记高肇等封爵之后,“是年,咸阳王禧诛,财物珍宝、奴婢田宅多入高氏”。可见,宣武帝与舅舅高肇、高显见面,在景明二年正月庚戌(501年2月18日)以后,五月壬戌(6月30日)之前。高氏应该不在南迁之列,仍居平城。宣武帝亲政后派人去平城接他们南来,一来一去总要个把月,见面可能在二三月间。

高照容的父亲高飏共有五男三女[高飏与妻袁氏的子女数量等问题,请参看我为高琨墓志所写的疏证,见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修订本),第71—73页。],都生在高句丽,最大的女儿据其墓志知生于文成帝兴安二年(453),那么太和初全家迁于平城时,她早已成年,可能已经出嫁。据她的墓志,其夫是韩贿[高肇、高照容的长姊高氏的墓志出土情况,见《河北曲阳发现北魏墓》,《考古》1972年第5期。高氏墓志的录文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204—205页。]。高飏举家“入国”时,同行者有“乡人韩内”,这个韩贿可能与韩内是一家的。高飏夫妻以及他们比较大的几个儿子,高琨、高偃、高寿,在宣武帝亲政以前都已去世,都葬在平城(唯一不清楚葬地的是高寿,高寿不与于封赠及改葬,既可能因为庶出,也可能因为死在“入国”之前)。宣武帝寻亲时,舅舅中只剩了高肇和高显兄弟二人,于是封已去世的外祖父及在世的两个舅舅为开国公,外祖父高飏的公爵由其长子高琨继袭,高琨已死,则由高琨长子(所谓高飏嫡孙)高猛继袭。据高猛墓志,高猛生于太和七年(483),与宣武帝年岁相当,袭封勃海郡开国公时已十八九岁。[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97—99页。]

宣武帝给外祖父追赠勃海公,显然是要把自己的外家攀附上著名的勃海高氏,因此后来高肇还长期担任冀州大中正。迁都前后的一些年,正是有权势者更改籍贯、重塑郡望的大好时机[成功的例子很多,最典型的是杨播兄弟“重返”华阴故里成为正宗弘农杨氏。参黄桢《制造乡里:北魏后期的弘农习仙里杨氏》,载《国学研究》第36卷(2015年12月)。]。以《魏书·恩倖传》为例:王叡“乃言家本太原晋阳,遂移属焉”;王仲兴“世居赵郡,自以寒微,云旧出京兆霸城,故为雍州大中正”;寇猛“自以上谷寇氏,得补燕州大中正”;茹皓“自云本出雁门,雁门人谄附者乃因荐皓于司徒,请为肆州大中正,府、省以闻,诏特依许”;赵邕“以赵出南阳,徙属荆”,先后任南阳中正、荆州大中正;侯刚“以上谷先有侯氏,于是始家焉”,也担任过燕州大中正。要成功打造郡望,把自己一家与某地古老的名族混同起来,只迁移籍贯是不够的,还要把家搬过去,成为当地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同时还应把葬在外地的父祖先人迁回“故乡”。比如王叡一家本来都葬在平城,“迁洛后,更徙葬太原晋阳”;赵邕的祖父本来葬在平城,赵邕改籍南阳后“丧自平城还葬南阳”。这类新贵有钱有势,通常还会担任“故乡”的太守乃至刺史,占田占地,兴建家宅,他们有足够的资源把自己由外来者转化为本地大族。

决定家族地位的不只是历史声誉,还要有相匹配的当世官位与婚姻圈子,新贵家族也都会凭借自己的权势强行加入这类婚姻网络。还是以《魏书·恩倖传》所记的赵邕为例:赵邕把自己攀附为南阳赵氏之后,还希望能打入更高等级的婚姻网络。担任幽州刺史时,他借机和著名的范阳卢氏联姻。他看中的那个卢家姑娘,父亲早已去世,叔父替她做主,同意了这门婚事。但是姑娘的母亲不同意,而这位母亲出自幽州另一名门北平阳氏。为了摆脱卢家叔父的控制,阳夫人带着女儿回到自己娘家“藏避规免”。赵邕怎肯善罢甘休,到阳家把阳夫人的叔父抓去(可能阳夫人的父亲已不在世,叔父当家),动刑拷打,逼他交人,竟然把他打死了。当然这些大家族都有各自的社会资源,也不是好欺负的。阳夫人把状告到洛阳,朝廷派员调查,查出实情,判处赵邕死刑。虽然赶上大赦,免了死刑,赵邕仍逃不过“除名”,从此再没有翻过身来。

照宣武帝的设计,高肇兄弟就应遵循这一套路,把自家与赫赫有名的勃海高氏混同起来[与高肇家情况接近而又试图攀附勃海高氏的,还有出自辽东的高道悦家族。《魏书·高道悦传》说这一家本是“辽东新昌人”,道悦父高玄起入魏后“遂居勃海蓨县”。高道悦墓志仍称辽东新昌人,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42—144页。不过高道悦的埋葬地却在“冀州勃海郡條(蓨)县”之“崇仁乡孝义里”,可见他的家庭(或家族)正在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勃海高氏。]。今所见高肇家族的所有碑志,无不宣称出自勃海高氏。高肇的弟弟高显[据清人吴式芬《金石汇目分编》卷三之二,直隶河间府景州有“后魏护军将军高显碑铭”,应该与高肇及其子侄在同一个墓地。见《石刻史料新编》第27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20694页。],高肇的两个儿子高植、高湛,以及高肇本人[据高湛墓志,高湛于元象二年十月十七日(539年11月13日)“迁葬于故乡司徒公之茔”,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420—421页。司徒公即高肇,可见高肇也葬在勃海。],高偃之子高庆、高贞,都葬在勃海(“德州卫河第三屯”),可见他们的确是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京兆王元愉出为冀州刺史时,可能出于高肇的托请,辟高偃之子、十八岁的高庆为州主簿。那时高庆的姐姐是皇后,他应该是住在洛阳的,但为了建设勃海郡望,宁愿到冀州担任并不重要的本州上佐,以此作为未来正式出仕的基础。不过,不幸的是元愉在冀州称帝造反,所举的旗号就是对抗高肇,杀害了年轻的高庆。[高庆死于元愉之乱,仅见于《高庆碑》,碑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三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4页。]

只是高肇粗劣无文,对这种家族郡望建设似乎不太积极(可能他更看重眼前的权力),所以有些事做得不够到位。比如说,他没有能把父兄迁回勃海安葬。《北史·外戚传》记高肇“父兄封赠虽久,竟不改瘗”,宣武帝只好强迫他,“乃诏令还葬”。虽然有皇上这么大的压力,高肇仍不肯亲自“临赴”,而是于延昌三年(514)派侄儿高猛到平城“迁葬于乡”。按照这个说法,高肇最终还是把父兄“迁葬于乡”了。事实上高猛在平城只是做了一个重新安葬,把封丘修大(高飏夫妇、高琨与高偃,三坟并立,当地人称三皇墓)[王银田:《元淑墓志考释——附北魏高琨墓志小考》,《文物》1989年第8期。按《山左碑目》记有神龟三年之高偃碑,碑文已佚,似乎高偃在神龟三年迁葬勃海。],把新的封爵写进墓志,如此而已,并没有迁回勃海(宣武帝所要求的“还葬”,是还葬于勃海)[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71—73页。]。而且,后来高猛也没有还葬于勃海。正因如此,高肇家族改变郡望的成效不太显著。据《魏书·北海王详传》,元详与从叔安定王元燮的妃子高氏私通,这个高氏便是高肇的从姊妹。元详的母亲高氏(也许出自真正的勃海高氏)知道后骂道:“汝自有妻妾侍婢,少盛如花,何忽共许高丽婢奸通,令致此罪。我得高丽,当噉其肉。”她称高肇家女子为“高丽婢”,可见她完全不承认这一家冒牌货。[有关北朝勃海高氏郡望问题,参看仇鹿鸣《“攀附先世”与“伪冒士籍”——以渤海高氏为中心的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第60—74页。]

高肇家族到洛阳以后的婚姻情况怎样呢?首先是高肇本人。按年龄来说,高肇在平城时必定早已娶妻,可他到洛阳时似乎复归单身(起码是没有正室),又有了娶妻的需求。他先看重的是王肃死后正在守寡的陈留公主(孝文帝之妹,宣武帝之姑),无奈公主相中的是出身名族的秦州刺史清河张彝,看不上文化不高且家族来历不明的高肇。《魏书·张彝传》:“时陈留公主寡居,(张)彝意愿尚主,主亦许之。仆射高肇亦望尚主,主意不可。肇怒,谮彝于世宗。”高肇只好向孝文帝另一个妹妹高平公主求婚,这次似乎很顺利,终于娶到一个长公主,成了宣武帝的亲姑父。

其次是高肇的侄儿高猛。高猛继承勃海公爵位之后,大概再过一两年,肯定是在宣武帝本人的促成之下,得尚高照容所生的长乐长公主元瑛。据墓志,元瑛生于太和十三年(489),比高猛小六岁[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114—115页。]。和宣武帝及其弟弟元怀一样,元瑛也是王钟儿抚养过的。高照容死时,元瑛才七八岁。元瑛长大后除了嫁给高猛,史书关于她的记载非常少,《魏书·皇后传》有一条记事颇能反映她的为人风格。大概在神龟年间,胡太后率领“王公、嫔、主已下从者百余人”进到皇家大库堆放绢布的地方(左藏),让大家尽自己的力,能拿多少拿多少(“皆令任力负布绢,即以赐之”)。那时北魏货币经济不发达,绢布其实就是钱。长乐公主元瑛以胡太后的小姑子身份,当然也在从行之列。可以想象所有人都是拼老命多取多拿的,“多者过二百匹,少者百余匹”。陈留公李崇、章武王元融两个王公大人物,都因为背负多到力不能胜,双双摔倒在地(“所负过多,颠仆于地”)。结果二人都受了伤:李崇伤了腰,元融伤了脚。时人因此为他俩造了一首谣谚:“陈留、章武,伤腰折股;贪人败类,秽我明主。”所有人中,只有长乐长公主元瑛“手持绢二十匹而出”,既不想表现得过于与众不同,又不肯拿得太多(“示不异众而无劳也”),赢得时人好评,“世称其廉”。

元瑛没有为高猛生儿子(但不知是否生了女儿),这当然会成为一个继承方面的问题,但首先的一个麻烦是会在高猛死后的丧事上,缺少一个孝子丧主。高猛比慈庆/王钟儿早死一年,墓志记他死于正光四年四月十日(523年5月10日)。据《北史·外戚传》,高猛临死,向公主坦白了一个秘密:他在外面还有(至少)一个家,育有一子,一直瞒着公主。《北史》和《魏书》都说这个儿子“年几三十矣”。高猛死时才四十一岁,其子至多二十五六岁,说“年几三十矣”大概是为了强调他早已长大成人。如果他的确不小于二十五岁,那说明是高猛在平城时所生,是与公主结婚之前的事情,不知道平城时期的事为什么还要隐瞒。不管公主听说之后心情如何,总算解决了一个眼前的难题。于是公主把这个地下状态的儿子找来,让他充任孝子丧主。而且,两年多后的孝昌元年十二月二十日(526年1月18日)元瑛自己也死了,此后大概不再会有人关心高猛的爵位承继问题。元瑛死在慈庆之后,如果当时没有生病,她应该参加了老保母的丧事。元瑛墓志第十五行,有一四字句,除首字“哀”外,余三字漫漶。仔细读较好的拓片,可知“哀”后两字为“子元”。哀子,即高猛临终所说的那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他的名字是元某。这个儿子不仅做了高猛的丧主,还成了元瑛的丧主。不过后来他并没有继袭爵位,可能是因死得早(“寻卒”)。

高猛有一个姐姐或妹妹,嫁给了赵郡李子岳。据李子云墓志:“(子云)弟子岳,字凤峙,散骑侍郎,妻勃海高氏,父琨,左光禄大夫。”值得注意的是,李子岳的姐姐李令徽,就是任城王元澄的夫人。据李氏墓志,李令徽于景明二年九月三日(501年9月30日)死于长安[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61—62页]。高猛是元澄年长的几个嫡子的长辈亲戚,这一点在李子云墓志出土以前尚不为人知。

高肇的弟弟高显得封开国公,他担任过高丽国大中正,这个事实说明高肇一家没有掩盖自己的高丽背景。高显先后担任过侍中、护军将军等重要职务,但少有事迹。《魏书·高聪传》记宣武帝在河内怀县表演射箭,射出“一里五十余步”的好成绩,群臣请立碑纪念,领衔上奏的就是侍中高显。据《魏书·世宗纪》,这次御射发生在景明三年十月庚子(502年11月30日)。《高聪传》详载高显等人的奏文,赞美宣武帝“亲御弧矢,临原弋远,弦动羽驰,矢镞所逮,三百五十余步”,可见皇帝“圣武自天,神艺夙茂”,如此神威足以“肃截九区,赫服八宇矣”,“盛事奇迹,必宜表述,请勒铭射宫,永彰圣艺”。盛情难却,宣武帝同意了。“遂刊铭于射所,聪为之词。”这篇上奏典雅清丽,一定不是高显自己写的,而当时高聪担任给事黄门侍郎,后来御射碑的碑文又由高聪执笔,那么可以推测,上奏文也是高聪写的。

史书中高显再没有其他表现,而且他也不像高肇那样留有恶名,可能主要原因是死得早。《魏书·常景传》先记常景受敕参议修订律令,时在“正始初”,接着说“世宗季舅护军将军高显卒”,高肇请常景“作碑铭”,时高肇官衔为尚书右仆射。高肇为高显立碑,请当时以文采著称的“尚书邢峦、并州刺史高聪、通直郎徐纥”,加上太常博士常景,一共四人,为高显写碑铭。四人各自交稿,宣武帝让崔光评判四文高下优劣,崔光认为常景写得最好。崔光感慨道:“常景名位乃处诸人之下,文出诸人之上。”《常景传》讲这个故事当然是为了显示常景的才气,但这个故事也足以反映宣武帝对两个舅舅的爱护。高肇请朝中第一流的四个文士为高显分别写碑铭,只用一篇,另三篇作废,而这四个人竟然也都欢然从命。正始年邢峦为尚书,仅在正始元年(504),因为到这年闰十二月他就奔赴汉中前线了。由此可知,高显死在正始元年,距他初至洛阳才两三年时间。

高肇亡兄高偃今可考知者有三女二儿,其中高英即宣武帝高皇后,有墓志出土[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40—141页。]。墓志志题为“魏瑶光寺尼慈义墓志铭”,可见她出家后的法号是慈义。墓志:“尼讳英,姓高氏,勃海蓨人也,文昭皇太后之兄女。世宗景明四年纳为夫人,正始五年拜为皇后。”高英生一儿一女,皇子夭折,女儿就是建德公主。建德公主后来嫁给萧宝夤的长子萧烈,萧烈的母亲就是宣武帝的妹妹南阳长公主。孝庄帝永安三年(530),萧宝夤以谋反被杀,萧烈同死,那时建德公主应该还不到二十岁。

高英有个姐姐,嫁给了博陵崔模。崔模的大姐是崔宾媛,崔宾媛墓志的志盖文字详列家人信息,叙崔模妻室云:“(崔)模妻荥阳郑氏;继室范阳卢氏;继室渤海高氏,宣武皇帝后姊。”[陶钧:《北魏崔宾媛墓志考释》,《收藏家》2012年第6期,第25—34页。]原来崔模有三任妻子,前两任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可能早死,续娶了第三任高氏,这位高氏就是高英的姐姐。高肇一家与河北大族联姻,仅见二例。孝明帝初期,崔模与弟崔楷作为高肇的朋党被审查,最重要的关联大概就是婚姻关系。高英还有个妹妹,嫁给了河间王元琛。《北史·文成五王传》:“(元)琛妃,宣武舅女,高皇后妹。”高偃之子、高英之弟高贞,死于延昌三年(514)七月(见《魏书·礼志》),有碑存世。[高贞碑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四册,第143页。据碑文,高贞死于延昌三年四月,《魏书·礼志》所记七月,可能是议礼时间。]

史书中可见的高肇家人,还有高肇的两个从妹,二人是亲姐妹,其父很可能是高飏之弟高乘信,他和高飏一起在太和初“入国”。这二姐妹入洛后,妹妹嫁给内侍出身的茹皓,姐姐嫁给安定王元燮。元燮是孝文帝的从叔,嫁给元燮的这位姐姐,就是前面提到的、被北海王元详的母亲斥为“高丽婢”的那位。很可能就是在妹妹家里,她与常来这里的元详相遇相爱。茹皓在孝文帝时期是“白衣左右”,宣武帝即位后“侍直禁中,稍被宠接”,到宣武帝亲政后“眷赉日隆”。高肇把自己的从妹嫁给他,显然是在和他建立联盟关系。热衷而贪权的元详巴结茹皓,在茹皓结婚时“亲至其家,忻饮极醉”。元详认识了元燮的妃子高氏之后,与茹皓更是走得热络。《魏书·北海王详传》:“详既素附于皓,又缘淫好,往来稠密。”高氏于元详为从叔母,事属乱伦,故史书其事,用了一个“蒸”字。元详当然也知道利害,所以“严禁左右,闭密始末”,很小心地保持着这个关系。

虽然高肇兄弟和那时其他骤然暴发的权势人物一样,努力把自己的家族攀附到旧族名门的行列,但高肇似乎在还葬与联姻两个方面都不太积极。可能这是因为他们教育水平不高,对郡望建设的意义认识不足,而一味热衷于拥抱眼下的权力。不过,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历史给他们的时间还不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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