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原本就是真实的东西,人类却需要去想象它,世间最令我着迷的现象莫过于此。

——菲力普·戈瑞威奇[Philip Gourevitch,美国著名作家、新闻工作者,热衷社会政治题材,如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美国罗德岛政治腐败丑闻及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虐囚丑闻等——本书正文注释均为译注。]

“你会像狗一样死去,毫无价值可言。”

——欧内斯特·海明威[这是海明威关于现代战争的名言。]


“尝试碰触过去。尝试处理过去。

它并不真实。它只是一场梦。”

——泰德·邦迪[Ted Bundy(1946—1989),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1989年佛罗里达州将他送上电椅,在行刑前的一次采访中他说了上面的话:无论我过去做了什么……我都毫不感到困扰……它(过去)并不真实。它只是一场梦。]


事情的起点并不在这外头,不在于攀爬者或罗夏、大本或忒修斯或吸血鬼。大多数人会说事情始于萤火虫,但他们错了。这些只是事情的终结。

对我来说,它始于罗伯特·帕格里诺。

八岁时,他不仅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俩同样遭人排斥,两种不幸相辅相成,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我是生长发育问题,他则是基因:由于一组未加控制的基因,帕格饱受近视与粉刺困扰,此外(这是后来才发现的)还容易对药物上瘾。帕格的父母从未对他进行优化。他们是二十世纪残存的老古董,仍然相信上帝,相信人类不该改进他老人家的作品。因此尽管我俩都能修好,真正送修的却只有我一个。

那天我来到操场,发现帕格被半打小孩团团围住。运气好的孩子站在前排,拳头直往他脑袋上招呼,剩下的还没轮到上场,姑且拿狗杂种、娘娘腔之类的羞辱打发时间。我望着他,见他抬起两只胳膊,几乎有些迟疑似的挡开最凶狠的几拳。我能看出他脑子里在琢磨什么,比看我自己的脑子更清楚:他在害怕,怕对方以为自己企图还击,怕揍他的人会把这当成反抗的表示,那样一来他难免还要多吃些苦头。我才八岁,而且刚刚切掉了半个脑袋,但我的观察力已经无人能及。

只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近我很少见到帕格。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有意躲着我。可即便如此,眼看着最好的朋友遇上麻烦,你自然要帮他一把,对吧?哪怕你明知道毫无胜算——一方是一起捏泥巴的玩伴,另一方是六个大孩子,谁也不会指望八岁小孩能挺身而出。但你至少可以去找人帮忙。去把大人叫来。随便什么都好。

而我只是站在原地。我甚至并不特别想帮他。

这很没道理。就算他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起码也该有点同病相怜之感吧。当然,赤裸裸的暴力我倒不像帕格经历的那么多;因为癫痫的缘故,其他孩子总躲着我,欺负我的同时他们自己也在害怕。但帕格经历的一切我也并不陌生:咒骂、羞辱;当你从A走到B时,不知哪里会伸出脚来绊你一跤。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或者说我过去知道,曾经。

但那部分大脑已经被切掉了,连同带瑕疵的神经网络一道扔进了垃圾堆。要想把它找回来,我得先闹明白人与人交往的运算法则,而此时我还在不断地观察、学习。群居动物总会把团体中最弱小的那一个撕得粉碎,这道理每个孩子都本能地知道。也许我应该听之任之,也许我不该挑战大自然。可话说回来,帕格的爸妈就没有挑战大自然,结果又怎样?儿子蜷在泥巴里,一帮生物工程造就的超级男孩猛踢他的肋骨。

最后是新闻宣传发挥了同情心所没有的作用。那阵子我很少思考和推理,大部分时间只是观察、回忆——而我记起的是上千个故事,个个都对济弱锄强的人大唱赞歌。

于是我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瞄准某人的后脑勺砸过去。我一口气解决了两个对手,对方这才发现有人参战。

第三个孩子转身面对新的威胁,只听得咔嚓一声,他脸上的骨头被碾成了好几块。我记得自己当时有些奇怪,为什么那声音没有带给我满足感?为什么我唯一的想法不过是,很好,又少了一个对手?

其他人发现我刺刀见红,赶忙逃之夭夭。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向我保证我死定了;在消失在街角之前,他还回头大吼了一声:“该死的僵尸!”

三个十年。三个十年之后我才看出这话多么讽刺。

两个敌人在我脚下扭动身子。我猛踢其中一个的头部,直到它不再动弹,然后我转向另外那个。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头也没回就一拳挥过去;只听帕格惊叫一声,躲到了我够不着的地方。

“哦,”我说,“抱歉。”

地上有个东西一动不动。另一个呻吟着抱紧自己的脑袋,蜷成球形。

“哦见鬼。”帕格拼命喘气,鲜血从鼻子一路淌到衬衣上,可他浑不在意。他的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哦见鬼哦见鬼哦见鬼……”

我沉吟半晌,总得找点话说:“你还好吧?”

“哦见鬼,你——我是说——你从来……”他抹抹嘴巴,手背立刻染成了红色。“天哪,咱们麻烦大了。”

“他们先动手的。”

“没错,可你——我是说,看看他们!”

那个还能哼哼唧唧的东西正手脚并用往边上爬。我暗暗琢磨,不知它的援兵什么时候会来。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赶在那之前杀了它。

“过去你从没这么干过。”帕格说。

他指的是手术之前。

那一刻我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微弱、遥远,但的确是某种情绪。我感到愤怒。“他们先动手——”

帕格瞪大眼睛,他在后退。“你想干吗?你放下!”

原来我扬起了拳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我努力放松,但这并不容易。我不得不盯着双手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石头落在地上,沾了血,闪闪发光。

“我只是想帮你。”我不懂,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

“你、你跟过去不一样了,”帕格站在安全距离之外,“你根本不是席瑞。”

“我当然是席瑞。你发什么神经。”

“他们切掉了你的脑子!”

“只切了一半。因为癫——”

“我知道是因为癫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你就在那一半里头——或者,就好像,你有一部分在那里头……”他拼命想说得更明白些,想表达语言背后的概念。“所以你变了。就好像、就好像你爸爸妈妈杀了你——”

“我爸爸妈妈救了我的命。”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安静。“否则我早死了。”

“我觉得你的确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这样说道。“我觉得席瑞已经死了,他们把他铲起来、丢掉,你就是从剩下的东西里长出来的新孩子。你不一样了。从那时候起你就不一样了。”

帕格真的明白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吗?这我至今也不知道。也许过去的十八个钟头他一直联在游戏里,他妈妈刚刚才拔掉插头,逼他出门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许因为在游戏空间里打豆荚人的时间太长,他难免看谁都跟它们长得差不多。也许。

可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我的确记得海伦曾告诉我(告诉了一遍又一遍),她说想重新适应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就好像你有了一个新的人格,她说,为什么不呢?他们管这叫脑半球根除术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半边脑子跟昨天吃剩的晚餐一起扔进垃圾桶,剩下孤零零的半个脑袋被抓了壮丁、干双份的活儿。想想看,为了干好这活儿,神经系统得重组到什么地步?当然最后的结果还算不错。大脑这块肉很能变通,虽然确实得费些气力,但它还是适应了。我适应了。不过话说回来,在所有的修复工作完成之前,到底有多少东西给挤了出去,有多少地方被扭曲、变形?你硬要说我跟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已经不一样,那也说得过去。

当然,最终大人还是出现了。赐予药物,唤来救护车。爹妈们的怒不可遏,唇枪舌剑激烈上演,然而虽然可怜的宝宝受了伤,想要激起邻里的义愤却并不容易。操场上装着摄像头,从三个不同角度记录下了小宝贝儿——以及他的五个兄弟——如何对一个残疾孩子拳脚相加。我母亲则把那套问题儿童、缺乏父爱的说辞回收再利用一番——那时父亲正好又跑到另一个半球去了。总之事情很快尘埃落定,我和帕格甚至恢复了朋友关系,当然是在一小段短暂的冬歇期之后。这段时间让我俩明白,被学校操场排挤的孩子只能团结友爱,否则是没有社交前景可言的。

就这样我熬过了童年的种种。我长大了,学会了与人相处,学会了融入社会。我观察、记录,利用我的社交运算法则推导出各种结论,尽量模仿合宜的举止,尽管这些举止大部分都并非……并非发自内心。同其他人一样,我有朋友也有敌人。通过多年的观察我积累了一张清单,上面罗列出各种行为和情形,我就靠它区分敌友。

或许我的确变得越来越冷漠,但同时我也越发客观了,而这都要感谢罗伯特·帕格里诺。他的言论深深影响了我,一切都从这里开始。它将我领向综合观察,让我注定要与攀爬者有一场灾难性的相遇,同时也使我免于地球那更加凄惨的命运。也可能是更加美好的命运,我猜,这完全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视角是很重要的:现在,当我眼前一片漆黑、口中自言自语、困在一口棺材里从太阳系边缘下落,这时候视角的重要性显得尤为清晰。而我第一次认识到这点正是在童年的战场上,那天我的朋友被揍得血流满脸,并且说服我抛弃了自己的视角。

也许他错了。也许我错了。但那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那种在自己的同胞中也好似外星人一般的感觉——它其实并不完全是坏事。

当真正的外星人来敲门时,它尤其显得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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