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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我的基因哄了我的脑子

小畜生成天想的就是

他妈的自我复制

才故意把交媾搞得美妙无比

幸好我的脑子也不傻你瞧

得了甜头却不中计

老子现在就切掉输精管

今晚我的基因只好自己操自己。”

——r策略者,《修剪进化枝》


肉体性爱——或者按照切尔西的说法,真正的性爱——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粗重的呼吸,赤裸的碰撞,满是毛孔与瑕疵的肌肤,汗臭,多出整整一个人,带来一整套不同的好恶。兽性的吸引力是存在的,这点毫无疑问,毕竟百万年以来咱们一直都这么干。但是这东西,这种低档次的肉欲,它总是带着挣扎的色彩,带着不协调的对抗模式。这里没有融合,有的只是身体碰撞的韵律和对控制权的争夺,每个人都想迫使对方进入自己的节奏。

切尔西视它为爱情最纯粹的形式。我渐渐觉得它其实等于徒手肉搏。之前我干过我自己想象出的造物,也干过以其他人为模板制作的仿真壳,但无论如何,总是由我来挑选自己想要的对比度与分辨率、触感和态度。至于那些身体机能、那些由互不相容的欲望带来的抗拒,还有那些累得你舌头发麻、弄得你满脸黏糊糊亮晶晶的漫长前戏——如今它们都不过是怪癖,是为受虐狂准备的选项。

但跟切尔西一起你没得选。跟她一起时这些就是标准配置。

我纵容她。我猜我俩都尽力容忍对方的缺点,我忍受她的变态行为,她则忍受我在这类事情上的笨拙。不过努力是值得的。切尔西喜欢争辩,太阳底下的任何事都可以拿来争辩一番。她就像猫一样好奇,充满了辛辣的幽默感和洞察力,发动攻击之前毫无征兆。尽管她已经退休,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无所事事,但她仍然会为生命这样基本的事情感到快乐。她冲动又莽撞。她关心别人。帕格。我。她想要了解我。她想进入我的世界。

我渐渐发现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可以再试一次。”这次谈话发生时,我们才刚刚分泌过汗水和信息素。“然后你就能忘记自己烦恼的原因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甚至不会记得自己曾经烦恼过。”

我微笑着看向别处;她面部的皮肤突然显得那么粗糙,让人反感。“咱们已经试过多少次了?八次?九次?”

“我只想让你幸福,小鹅。真正的幸福是件了不起的礼物,我想让你拥有它,只要你允许。”

“你不想要我幸福,”我和蔼地说,“你想调整我。”

她的嘴唇正贴在我颈窝里,喉咙中唔唔作响。然后:“什么?”

“你只想改变我,让我更加、更加符合你的要求。”

切尔西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转过头去。她关闭了脸颊中的色素体,纹身移动位置,在她肩上拍打翅膀。

“看着我的眼睛。”切尔西道。

我看着她眼睛周围那不完美的肌肤,看着她眼白里蠕动的毛细血管。我隐约觉得有点儿好玩:这些器官充满缺陷,日渐衰败,却仍能不时让我着迷。

“我说,”切尔西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耸耸肩:“你总是假装我们之间是伙伴关系。但我们都清楚这其实是一场竞争。”

“竞争。”

“你想操控我,让我遵循你的游戏规则。”

“什么规则?”

“就是你希望这段关系如何进展。我并不怪你,切尔,一点也没有。人类从来如此,所有人都想操控对方,自从——见鬼,这甚至不仅仅是人性。它根本就属于哺乳动物。”

“简直难以置信,”她摇摇头,黏答答的卷发飘到脸上,“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一半,你竟然还拿两性战争这种狗屁东西敷衍我?”

“我承认,你的微调是种挺激进的新版本。直捣黄龙,给你的配偶重新编程,把奴性调到最佳档位。”

“你真的以为我是在——在训练你?就好像训练小狗在固定的地方大小便?”

“你只是顺从自己的天性。”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种屁话。”

“我以为你一直主张人与人的关系需要诚实。”

“什么关系?按你的说法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那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相互强暴,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男女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是如此。”

“别拿那套屁话搪塞我。”她坐到床边,双脚着地,给我一个背影。“我知道自己的感受。哪怕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知道自己的感受。而我只想让你幸福。”

“我知道你真心相信这点,”我柔声道,“我知道你觉得那不是策略。它埋在大脑深处,太深了,你觉得它自然而然、顺理成章。这是大自然的把戏。”

“这是某人的狗屁把戏。”

我坐到她身边,肩膀与她相触。她侧身躲开。

“我了解这种东西,”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了解人类是如何运转的。这是我的工作。”

说起来,这其实也是她的工作。靠编辑大脑为生的人不可能不清楚地下室最基本的线路布局。只不过切尔西选择了无视它们的存在;承认它们她便会失去义愤填膺的立场。

我猜我也可以向她指出这一点,但我同样清楚系统能够承受多少压力,而我还不准备把它逼向毁灭。我不想失去她。她让我感到安全,让我感到自己的生死并非无足轻重。我只想要她稍微退开些。我只是需要呼吸的空间。

“有时候你简直就是爬行动物。”她说。

目标达成。


初次接近时我们小心翼翼,满脑子都惦记着安全边际。这一次我们更像是突击队。

斯库拉开动引擎,以超过两个G的速度朝罗夏驶去;它的轨迹是一条可预测的平顺弧线,指向撕裂的营地。谁知道呢,没准它甚至会直接降落在那里;也许萨拉斯第打算一石二鸟,也许他已经设置好要让飞船独立采样。如果是这样,那么飞船是不会载着我们降落的。斯库拉在距离新滩头阵地大约五十公里处把我们啐进太空,我们暴露在外,唯一可依靠的只是某种金属网架似的玩意儿,搭载的反应材料刚够帮我们实现软着陆并迅速离开着陆点。事实上,就连着陆点也不受我们控制:成功的关键在于出其不意,所以连我们一起蒙在鼓里,还有什么比这更保险呢?

萨拉斯第的逻辑。吸血鬼的逻辑。其中一部分我们倒也能理解:封闭裂缝的是一块偌大的畸形,与困住四合体的那扇闸门相比,它的生长速度慢了许多,而且也更加昂贵。之前那种闸门没被用来封堵裂缝,说明布置它们需要时间——也许是重新分配所需的物质,或者给它的反应神经上好弹簧什么的。这就给了我们一个窗口。我们仍然可以深入虎穴,只要老虎没能预测出我们的目的地、提前布下陷阱。即便我们着陆后对方立即开始布置陷阱,只要我们速度够快,仍然可以赶在它完成之前撤离。

“三十七分钟。”萨拉斯第是这么说的。我们谁也想象不出他从哪里挖出了这么个数字。只有贝茨有胆量把话问出口,而他只朝她亮了亮牙:“你无法理解。”

吸血鬼的逻辑。从显而易见的前提跳到晦涩难解的结论。我们的身家性命全靠它了。

制动火箭启动,挑选轨道的算法已经预先编好:牛顿力学加掷骰子碰运气。我们的航线并非完全随机——排除了沟槽和生长区、忒修斯监视不到的区域、死胡同、缺少分枝的部分(萨拉斯第对这部分不屑一顾:“无趣。”)——可供选择的地带只剩下人造体总面积的十分之一左右。现在我们落向一大片荆棘中间,离最初的着陆地点八公里远。在最后这段路上,就连我们自己也无法预测撞击的准确位置。

如果罗夏竟能猜中这个,那它理应成为赢家。

我们继续下落。视线所及之处,凸起的尖刺和扭曲的肢体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遥远的星空与近处的超级木星被切成一幅马赛克,带着黑色的脉络,参差不齐。不远处——或许是三公里,也可能是三十——某个肿胀的肢端静静地爆炸,释放出带电的粒子,冰冷的大气被撕裂,形成一团薄雾。它逐渐消失,但我仍能看到一缕缕、一道道轻烟构成了复杂的螺旋:那是罗夏的磁场,它把这个人造体的呼吸塑造成了带核辐射的冻雨。

此前我从未用裸眼看过它。我感到自己像只虫子,在隆冬的星空下,坠入森林大火后的灰烬中。

我们的雪橇启动了刹车装置。我猛地往后倒,安全防护网带拉住我,但我还是撞上了旁边那具反弹起来的身体。萨沙。只有萨沙,我记起来。坎宁汉给其他三人注射了镇静剂,留下这一个核心人格独自占据团体的身体,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我从不知道对多重人格还能这么干。她的眼睛从面罩背后回望着我,她的表征完全淹没在太空服底下,我无法从她眼中读出任何情绪。

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常见了。

坎宁汉没下来。萨拉斯第安排舱位时不曾提到他,谁也没问这是为什么。我们几个人彼此平等,如今却又分了高下。随船生物学家的替补已经上场,再也没有后备了。我们这支队伍中每个人都不可替代,而坎宁汉不可替代的程度排名第二。

这样一来我就更有价值了。我的筹码赔率提升了三分之一。

雪橇晃了一下,无声的震颤顺着雪橇框架传来。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前方,视线穿过前排的贝茨,穿过锚定在她两侧的机器步兵。雪橇发动了攻击,投出预先造好的充气前厅。前厅底下挂着注射式爆炸集成装置,它能像渗入宿主细胞的病毒般穿透罗夏的皮肤。这个长着细长腿的古怪玩意儿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片刻之后,前方乌黑的大地上突然冒出一轮钠太阳,仅针尖大小,转瞬间就从闪耀走向寂灭——反物质炸药,小到能数清原子的数量,直接射进罗夏的身体。第一次约会只是试探性的前戏,这回我们的动作粗暴了许多。

我们重重地着陆,前厅仍在充气。雪橇触地前的一刹那,机器步兵抢先跳下,喷嘴里喷出一小团一小团气体,围在我们身边形成一个防护圈。贝茨第二个跃起,摆脱安全带的束缚,径直飘向仍在继续膨胀的前厅。我和萨沙从雪橇上搬下一个缠满光纤的线轴——一个蛤壳般的东西,半米厚,一点五米宽——我俩把它拖在中间往前走,此时一个步兵已经穿过了前厅的膜状气闸。

“动起来,大家。”贝茨挂在充气前厅的一个充气把手上。“还有三十分钟——”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我用不着询问原因:打头阵的步兵在刚刚炸开的入口站定,传回了第一张明信片:

下方有光。


你总以为这会让事情更容易些。我们这个种族历来畏惧黑暗。几百万年来,我们挤在山洞和地洞里,为了黑暗中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担惊受怕——有时它们会发出呼吸和咆哮的声音,有时它们只是潜伏在黑暗背后,静静等待。你总以为无论多么微弱的光线都会有点好处,至少能掀开一点点阴影,照亮一点点夜色,省得我们用自己最恐怖的想象将它们填满。

不是吗?

我们跟在尖兵身后,走进好似血色凝乳一般阴暗潮湿的光线中。起初我们以为发光的是大气本身——一种明亮的雾气,将十米开外的一切化作一片模糊。结果那只是我们的错觉。我们进入的甬道约摸三米宽,发光的是一些凸起的长条——大小和总体形状都类似切断的人类手指——它们绕成松散的三螺旋排在墙上。我们过去也发现过类似的凸起,只是没有这么明显,而且跟发光发亮也毫不沾边。

“在近红外波段更强些。”贝茨一面通报情况一面将光谱图传到我们的平视显示系统中。如果这里有蝮蛇,空气对它们将是透明的。这空气对我们的声呐也的确是透明的:尖兵将声呐的声音串洒向雾气,结果发现甬道在十七米后变宽,形成某种房间似的结构。我眯着眼朝那边望去,勉强能透过雾气看到地下空间的轮廓,还有些长了满嘴牙的东西缩回到黑暗中。

“咱们走。”贝茨道。

我们与机器步兵连线,留下一个守住入口,然后每人带上一个,作为替自己打头阵的守护天使。机器步兵靠激光链接与我们的平视系统交流,它们彼此之间另有涂上防辐射涂层的光纤连接,缠在线轴上的那卷光纤经过加固,会一路拖在我们身后。在这里不存在最佳方案,只有效果最佳的折中。我们分别同各自的保镖系在一起,当我们独自探索、经过拐角或者深入死胡同时,就靠它们帮我们彼此保持联系。

没错。独自探索。要么将队伍打散,要么缩小范围,我们选择了前者。我们是来淘金的速记制图员,在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出于信仰:我们必须相信,靠了误打误撞时匆忙记下的数据,自己一定能推导出罗夏内部结构所遵循的统一原理;我们还必须相信罗夏的内部结构的确遵循着某些统一的原理。过去的人类崇拜喜怒无常的邪恶精灵,我们这一代人则相信宇宙自有其秩序。然而当你置身恶魔的千层酥里,你很容易疑心或许咱们的祖先更接近真相。

我们沿甬道前进。目的地逐渐变得清晰,肉眼也能看见了:不是房间,更像个交汇点,一打通往不同方向的甬道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小块空间。许多瞬息万变的光点在好几个闪闪发亮的表面上形成不规则的网格;基质里冒出发光的突出物,仿佛霰弹枪射出的滚珠压进了湿软的黏土里。

我看看贝茨和萨沙:“控制面板?”

贝茨耸耸肩。她的机器步兵巡视着我们周围那些甬道的咽喉,向每条甬道发射声呐。我的平视显示系统记录下回音,用它们拼凑出3D模型——很像是将一片片涂料扔向看不见的墙壁。我们是置身于神经节附近的几个小点,仿佛一小堆寄生虫,侵入了某个空荡荡的巨大寄主。每条甬道都弯曲成和缓的螺旋形,方向也各不相同。声呐能稍微绕过拐角,从我们目力所及之处再向前推进几米。但无论是人眼还是声呐都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决策的依据。

贝茨指指其中一条通道——“基顿”——又指着另外一条——“萨沙”。随后她转过身,飘向第三条未知的小径。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要去的通道:“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

“二十五分钟。”她说。

我转过身,开启助推装置,缓缓进入贝茨分配的通道。它朝顺时针方向弯曲,形成一条毫无特征的漫长螺旋;二十米过后它的弧度就会将入口处完全遮蔽——只不过不等我走到那里,入口多半已经消失在雾蒙蒙的大气中了。我的步兵行进在通道的对侧,它不断将声呐指向两侧的墙壁,发出的声音仿佛上千颗细小的牙齿在咔嗒咔嗒,它的系绳一路延伸到远方的交汇点——缠绕光纤的线轴就留在那里。

那条绳子让人安心。它很短。步兵只能离开九十米,多走一步也不成,而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必须时刻待在步兵的羽翼之下。这条黑黢黢的怕人坑道也许一直通向地狱,但人家并不指望我走到它的尽头。我的胆怯得到了官方的祝福。

还剩五十米。再过五十米我就可以回转身去,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在此之前我只需要咬紧牙关,集中精神,做好记录:你们看到的一切,萨拉斯第是这么说的。看不到的部分尽量。当然我们还要祈祷,行动时间已经缩短,希望这点时间还不够让罗夏用脉冲喷发把我们变成胡说八道的疯子。

周围的墙体在抽搐、颤抖,就好像动物刚被杀死时的肌肉。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又迅速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丝刺耳的笑声。

集中精神。做好记录。如果步兵没瞧见它,它就不是真的。

进入六十五米,其中一个鬼魂溜进了我的头盔。

我试着无视它。我试着转开眼睛。但这个幽灵不止是在视界边缘闪烁,它盘旋在面罩中央,飘浮在我和平视显示系统之间,就像一小块令人眩晕的旋涡。我咬紧牙关,试着让目光穿过它,投向前方血红色的雾气,把注意力集中在标着贝茨和詹姆斯的小窗口上,看她俩的行程记录一闪一闪地前进。她们那边并无异状。但在这里,罗夏最新的鬼把戏就飘在我眼前,它在声呐信号的正前方按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指印。

“新症状,”我通知她俩,“非边缘性幻觉,状态稳定,不过没什么形状可言。我的数据上并未显示有脉冲喷发——”

标注着贝茨的小窗口猛地一滑:“基顿——”

窗口和声音同时切断。

还不止是贝茨的窗口。同一时刻,萨沙的小窗口、机器步兵视角的声呐地形图也同时熄灭,我的平视显示系统被剥得精光,只剩下太空服内部的信号以及一行不断闪烁的红字:失去链接。我猛一转身,但步兵还在,就在我右肩后方三米。我能清楚地看到它胸甲上一块指甲大小的深红色,那是它的光学视窗。

它的射击口同样清晰可见。它们正指着我。

我僵在原地。步兵受到某种电磁感应现象的影响,身体打着哆嗦,就好像非常害怕似的。怕我,或者是——

怕我背后的……

我准备转身。我的头盔中突然充满静电干扰,还有别的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是——像是说话声:

“——他妈的原地,基——别——”

“贝茨?贝茨?”另一个符号取代了失去链接的位置。不知为什么,步兵竟用起了无线电——而且尽管我们挨得很近,几乎触手可及,信号依然难以分辨。

贝茨的话混在一起:“——在你的——就在正前方——”然后还有萨沙的声音,比贝茨的稍稍清楚些:“——道他看不见吗?……”

“看见什么?萨沙!谁来告诉我是什么——看见什么?”

“收到吗?基顿,你收到吗?”

贝茨设法加强了信号;静电噪音仿佛大海的咆哮般响亮,但至少我能听到它背后的话语。“收到!什么——”

“千万别动,你明白吗?一点也不要动。收到请回答。”

“收到。”步兵颤巍巍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我,立体摄像头深色的虹膜不断抽搐,它睁大眼睛,哆哆嗦嗦地想要锁定目标。“到底——”

“你面前有个东西,基顿。就在你和步兵之间。你没看见吗?”

“没——没有。平视系统出了故障——”

萨沙插进来:“他怎么可能看不见它它就在——”

贝茨咆哮着压过萨沙的声音:“大约一人高,呈径向对称,八只,不,九只胳膊。就像触手,只不过——分节。有尖。”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说。但这并非事实:我曾在忒修斯的冬眠舱里看见有东西向我伸出手来。我曾看见某种东西一动不动地缩在飞船的船脊上,望着我们商议最佳行动方案。

我曾看见联觉者蜜雪儿像胚胎般蜷起身子:你看不见它……它会隐——隐身……

“它在做什么?”我喊道。为什么我看不见它?为什么我看不见它?

“仅仅是——飘着。有点像挥舞手臂。哦,该死——基——”

步兵往侧面一滑,仿佛被一只巨手扇了一巴掌。它从墙上弹下来,突然之间激光链接恢复了正常,平视显示系统中重新充满情报:贝茨和萨沙沿异星隧道奔跑的第一人称视角画面,一个机器步兵眼睛里的太空服,胸甲上压印了基顿二字,还有太空服旁边的某种东西,仿佛起伏的海星,只不过长了太多胳膊——

四合体冲过拐角,现在我几乎能用自己的肉眼看见些什么了。它就像热浪般不停闪烁,块头挺大,还在动,但不知怎的,每次我的眼睛试图瞄准它,视线都会滑开。它不是真的,我歇斯底里地松了一口气,安心的感觉让我头晕目眩,又一个幻觉罢了。可这时候贝茨也奔入我的视线范围内,于是我看见它就在那里,没有闪动、没有不确定性,仅仅是一堆崩塌的概率波,一堆结结实实、无法否认的物质。被戳穿之后,它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墙面,飞快地攀到我们头顶,分节的胳膊好似鞭子般四下抽动。我脑袋背后突然噼啪一声,那东西随之恢复到自由飘浮的状态,烧焦的身体冒出黑烟。

一声颤动的“咔嗒”,是机器步兵收起武器时的哼哼。三个步兵列队悬在通道中央。其中之一面对着外星人。我抬眼一瞥,正好瞄到某种致命的武器端口缩回鞘里。不等它闭上嘴巴,贝茨已将这个步兵关闭。

光学链接让三套肺叶发出的巨大喘息声充斥我的头盔。

下线的步兵飘浮在混浊的空气中。外星人的尸体撞上墙壁,轻轻弹回来:一条吸食人类勇气的水蛭,焦黑、消瘦。原来它同我在飞船上看到的幻象毕竟有所不同。

我想不通原因何在,但这几乎让我觉得安心。

仍处于活动状态的两个步兵来回扫视雾气,等待贝茨下达新的指令;然后其中之一转身抓起外星人的尸体,另一个扶住自己牺牲的同伴。贝茨抓住死掉的机器步兵,解下它的系绳。“撤退。慢慢走。我就在你们身后。”

我轻轻一按助推装置。萨沙略有些迟疑。一卷卷光纤好似脐带般飘荡在我们周围。

“动起来。”贝茨说着又将自己太空服上的一个信号源直接插进下线的步兵体内。

萨沙跟上我的步子。贝茨押后。我盯紧平视显示系统,时刻等待着大批怪兽蜂拥而至。

它们没有出现。但抱在步兵肚皮上的那东西却真实无虚。它不是幻觉,甚至不是恐惧与联觉的造物。罗夏有人居住。它的居民能隐身。

有时候可以。大概吧。

哦,对了,还有。我们刚刚杀死了其中之一。


我们一进真空,贝茨立刻将下线的步兵抛向空中。我们给自己绑上安全带,这期间它的同伴拿它当靶子,不停地开枪再开枪,直到空中只剩下渐渐冷却的蒸汽为止。只是一点点微弱的等离子体,但在它彻底消失前也同样被罗夏的旋转变成了繁复的细丝花纹。

在回忒修斯的路上,萨沙问少校:“你为什么——”

“不是我。”

“可是——它们能自己行动,对吧?独立自主。”

“在受控于人类的时候不行。”

“机械故障?电磁喷发?”

贝茨没有回答。

她提前通知了忒修斯。等我们回到飞船时,坎宁汉已经在船脊上培育出又一个小肿瘤——一间遥控手术室,布满了传感器和远程手术设备。我们刚开到飞船的外壳底下,一个活下来的步兵立刻抓住外星人尸体,趁穿梭机还在靠泊就完成了运送任务。

我们重生时,初步的验尸成果已经出炉。被肢解的外星人的全息鬼魂从感控中心升起,仿佛一顿剥皮剔骨的恐怖大餐。它展开的胳膊很像人类的脊柱。我们围坐在桌旁,大家都等着别人去吃第一口。

“你非得拿微波射它不可吗?”坎宁汉轻敲桌面,朝贝茨开炮。“你把这东西烤透了。没一个细胞幸免。”

贝茨摇头:“出了机械故障。”

他阴沉沉地瞅她一眼:“而这故障刚巧精确瞄准了移动目标?我听着怎么不像随机发生的故障。”

贝茨毫不退让地回望他:“某种东西把自动瞄准从关调到了开。就像抛硬币。随机。”

“随机的意思是——”

“得了,坎宁汉。我现在没心思听你啰唆。”

他的眼睛在平滑僵硬的面孔里翻个白眼,随后突然盯住了头顶的什么东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萨拉斯第正在微弱的科氏力作用下缓缓飘动,他低头俯视我们,活像搜索田鼠的猫头鹰。

这次也没戴面罩。我知道他并没把面罩搞丢。

他的目光停留在坎宁汉身上:“你的发现。”

坎宁汉咽口唾沫,开始敲动手指。外星人的局部解剖结构闪现,并以各种色码分别高亮显示。“唔,好。恐怕在细胞水平上我没法提供太多信息。体膜内部没剩下多少东西。说起来体膜也没剩多少。就总体的形状学特征而言,正如你们所见,标本背腹扁平,径向对称。外骨骼含钙,外皮为含角蛋白的塑料。没什么特别的。”

贝茨表示怀疑:“塑料皮肤没什么特别?”

“考虑到当地的环境,我还以为会遇上山杜洛维契的离子态生命[指Mircea Sanduloviciu的发现。2003年山杜洛维契在实验室中用电火花制造出一种离子球,发现其在特定条件下符合传统上界定生物体的四个标准,即内环境同外环境相分离、拥有自我复制能力、生长能力、可进行信息交流。但由于这种离子球的产生需要很高的温度,也有科学家认为遗传物质不可能在这种温度下存在,因此它不能算作真正的生命。]呢。塑料不过是经过提炼的石油。有机碳。这东西是碳基的。甚至可以说是蛋白基,尽管它的蛋白质比咱们的要结实得多。从逃过你家步兵打击的部分判断,还有硫磺交联键作为横向支撑。”坎宁汉的目光越过了我们所有人;他的意识显然已经飘往船尾方向,附身于遥控的传感装置中。“组织中的磁铁含量达到饱和。在地球上,这种物质存在于海豚和候鸟的大脑,甚至在某些细菌里也能找到——所有靠磁场导航或判断方向的生物。上到宏观结构层面,我们看到一个可充气的内部骨架,据我判断它同时也充当肌肉系统。可收缩的组织将气体挤进一系列囊袋,可以使手臂上的每一段分别绷紧或放松。”

坎宁汉的眼睛恢复神采片刻;他注意到自己的香烟,于是把它凑到嘴边使劲吸了一口,然后重新放下。“注意每条手臂基底部的那些内陷。”模拟尸体上,那些松弛的气球变成了橙黄色。“你们可以管它叫万用腔:一切都通向这里,它们吃饭、呼吸、排泄全靠这个小隔间。除此之外没有大型孔洞。”

四合体做了个鬼脸,表示:你居然碰上了这么恶心的东西,萨沙。“难道——难道它们不会给塞住吗?效率好像不太高啊。”

“如果其中一个塞住,还有八扇门通向同一个系统。下次你给鸡骨头卡住喉咙的时候,你会巴不得自己的效率也有这么低才好呢。”

“它到底吃什么?”贝茨问。

“这可说不好。在万用腔周围我发现了类似鸟类砂囊的可伸缩器官,这表明它们会咀嚼某种东西,或者至少在进化历史上曾经依靠咀嚼进食。除此之外……”他摊开双手,香烟随之在空中留下模糊的线条。“顺便说一句,往这些伸缩囊里注入足够的气体就能得到一个密闭腔,再搭配上角质外皮,它就能在真空中存活一小段时间。而且我们已经知道它能忍受辐射,只是别问我它是怎么做到的。无论它拿什么做基因,那东西都比咱们的要坚韧得多。”

“也就是说它们能在太空里生存。”贝茨沉吟道。

“就跟海豚能活在水里差不多。时间有限。”

“多长?”

“无法确定。”

“中枢神经系统。”萨拉斯第道。

贝茨和四合体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尽管这变化很难察觉。詹姆斯的情感特征渗过她的身体,取代了萨沙的表征。

缭绕的青烟从坎宁汉的嘴巴和鼻子里冒出来。“事实上,完全没有什么中枢可言。没有形成头部,甚至没有集中的感觉器官。身体上覆盖着某种物质,类似眼点或色素体,也可能二者都是。刚毛遍布全身。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假设这些被你的机械故障烧焦的细丝确实是神经,而不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它们每一根都是独立控制的。”

贝茨坐直了身子:“当真?”

他点点头:“这就像是独立控制你每根头发的活动,只不过这东西的毛发把它全身上下遮了个严实。眼睛的原理也差不多。几十万只眼睛,遍布角质外皮。每只眼睛都不比针孔摄像头强多少,但每一只都能独立聚焦,而且我猜所有这些图像信号会在上头某个地方整合起来。整个身体就像一片分散的视网膜。理论上讲这能带给它超乎寻常的视觉清晰度。”

“一个分布式望远镜阵列。”贝茨喃喃道。

“每只眼睛底下都有一个色素细胞——这个色素体是某种隐花色素,所以它大概同视觉有关。但它同样可以通过环境中的物质进行扩散或者收缩,这意味着动态的色素模式,就像乌贼和变色龙。”

“背景模式匹配?”贝茨问,“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席瑞看不见它?”

坎宁汉打开一个新窗口,开始循环播放一组画质低劣的图像——席瑞·基顿与他的隐形舞伴。虽然我没能察觉那东西的存在,但它在摄像镜头前却真实得吓人:一个飘在空中的铁饼,比我自己的躯干宽一倍,胳膊从身体边缘伸出,活像打结的粗绳子。各种图形模式在它体表荡起涟漪,仿佛阳光与阴影在浅海的海床上嬉戏。

“正如你们所见,背景与它身体的图形模式并不匹配,”坎宁汉道,“应该说差得很远。”

“你能否解释席瑞看不见它的原因?”萨拉斯第问。

“不能,”坎宁汉承认,“这远非通常的隐蔽手段。但罗夏能让你看见各种各样不存在的东西。也许从本质上讲,看不见存在的东西也是相同的机制。”

“又是幻觉?”我问。

坎宁汉吸口烟,再次耸肩。“有很多方法可以愚弄人类的视觉系统。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当多个目击者同时在场时,它的伪装就失效了,这一点很有趣。但如果你想要了解确切的机制,这点样品是不够的。”他用手里的香烟指了指烧焦的遗骸。

“可是——”詹姆斯做个深呼吸,为自己打气,“我们这里谈到的是某种……精密的东西,至少是。非常复杂。拥有强大的处理能力。”

坎宁汉又点点头:“据我估计,神经组织在整个身体里能占到百分之三十左右。”

“也就是说它是智慧生命。”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三十的运动与感觉神经,”坎宁汉再抽一口香烟,“很像章鱼,神经细胞数量极大,但其中一半都花在维持运转上了。”

“根据我的理解,章鱼相当聪明。”詹姆斯道。

“按软体动物的标准,当然。可如果眼睛里的感光器散布全身,你必须额外铺设多少线路?对此你有没有哪怕半点概念?首先你需要大约三亿根延长线,长度从半毫米到两米不等。这就意味着你的信号必然会错列,无法实现同步,这又意味着你还需要添置几十万个逻辑闸来协调输入的数据。而这一切只能提供给你一张静态图像,没有过滤,没有诠释,完全没有时间序列的整合。”哆嗦,吸烟。“而让所有的眼点聚焦在同一个物体上,或者把所有的信息传回独立的色素体,你还需要许多额外的神经,把这个数字同先前的数字相乘,再加上单独控制这些色素细胞所需的处理能力,百分之三十也许刚好够用,但我非常怀疑你还能给哲学、科学剩下多少空间。”他朝货舱的大致方向挥挥手。“那个——那个——”

“攀爬者。”詹姆斯提议道。

坎宁汉把这个字眼默念一遍。“好吧。那攀爬者纯粹是进化工程学上的奇迹。它蠢得像根棍子。”

片刻的沉默。

“那它究竟是什么?”最后詹姆斯问,“宠物吗?”

“矿坑里的金丝雀。”贝茨猜测道。

“也许连金丝雀都算不上,”坎宁汉说,“也许仅仅是带遥控器的白血球细胞,负责进行维护的机器人。靠遥控操纵,或者照本能行动。但伙计们,我们忽略了更加重要的问题:厌氧生物怎么可能发展出复杂的多细胞结构?更奇怪的是,它的移动速度怎么可能如此迅速?这种程度的活动是需要消耗大量ATP的。”

“也许它们不依赖ATP。”我还在查询注解,詹姆斯已经提出假设。三磷酸腺苷。细胞的能量源。

“它身体里塞满了ATP,”坎宁汉告诉她,“单从我们手里的那点残渣也能看得出来。问题在于,你合成这东西的速度怎么可能跟得上消耗的速度。光靠厌氧的通道显然是不够的。”

没人发表任何见解。

“总之,”坎宁汉道,“今天的课到此为止。如果谁想来点血淋淋的细节,所有资料都在感控中心。”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微微一扭,幽灵解剖图消失了。“我会继续研究,但如果你们想要得到真正的答案,我需要一个活体。”他在隔离壁上摁灭香烟,挑衅似的望着围坐在旋转舱中的人。

其他人几乎毫无反应;他们的拓扑形态仍然为了几分钟之前的信息闪烁不停。或许从大局的角度看,坎宁汉所烦恼的问题确实更加重要;也许在一个简化的宇宙里,我们永远应该把生物化学方面的基本要素置于与异星智慧打交道的小细节和种族间的礼节之上。但贝茨和四合体仍然滞留在过去,她们还在消化先前的信息。不止是消化:她们沉浸其中,紧紧抓住坎宁汉的发现不肯松手,就好像一个已经定罪的犯人,突然发觉自己或许可以因为一个技术上的细节重获自由。

那攀爬者死在了我们手里,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它并非外星人,算不上外星人。它没有智力。它只是带遥控器的血细胞。它蠢得像根棍子。

如果不是谋杀,如果只是损坏他人财物,你心里自然要好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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