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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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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尔上校麻烦缠身。妻子逃进了虚拟现实的“天堂”,儿子参加前往太阳系外追踪外星种族的任务,至今下落不明。他自己受上级委派对蜂房化的人类智能进行危险性评估,其中一个蜂房成功袭击了一处由他监管的设施。现在,世界上最强大的一个蜂房心智找到基顿,他们的提议可能完全改变他的整个世界。 收到情报时,叛乱分子已经在从东面逼近。等上校回到游戏里——处理完情报、找到制高点、把离他最近的网络专家从床上揪出来摁在操控板前——对方已经包围了园区。雨林能帮他们躲开基准人类的目光,但上校借来的眼睛可以一直看到红外线。模糊的热轨迹透过稀疏的树冠滤入上方的摄像头,上校从半个世界之外追踪它们。 厄瓜多尔野生动物大量灭绝毕竟还有一个好处:如今你不大可能把游击队员误看成美洲豹了。 “我数出十三个。”中尉在清点显示屏上的一团团伪色。 在一片伐尽树木的空地中央,巨大的储藏罐和塔楼杂乱地挤在一起,核心处有一间泵站。一条硕大的脐带从泵站中伸出,以一个柔和的弧度插入天空,沿脐带还设置了一对升降平台。泵站往西八公里——再垂直向上二十公里——有一台浮空器连在脐带尽头。它在空中翻滚着,将硫酸盐吐进平流层,那模样活像胀鼓鼓的巨型虱子。 园区周围当然有围栏,老式的菱形铁丝网,顶上还点缀了一层刀片尖刺。算不上屏障,更像是种伤感的提醒,提醒人们曾经有过比较简单的时代。在围栏和森林之间有十米宽的一圈焦土,从围栏到工厂还有八十米距离。有保卫措施防护整个外围。 “我们能接入现场的安保手段吗?”中尉抵达前他已经试过了——没有成功——但她才是专家。 她摇摇头。“那是自给自足的。没有光纤连入,也没有电话可打。除非它已经遭到攻击,否则连信息都不会传输。要启用操作码,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进去。对付黑客攻击基本上万无一失。” 也就是说他们别无办法,只能透过地球同步卫星往下看着。“武器的覆盖范围总能看到吧?只需要地面的数据。” “当然,那就只是蓝图而已。”中尉的操控板上绽放出一张简图,简图按比例缩放、重叠在实时图像上。一片片透明的柠檬派从工厂边缘的各个点扇形排开,形成一个毫无间隙的热区。热区一直延伸到围栏以及围栏背后一点点。不过枪械全都指向外侧,只要抵达甜甜圈中央的大洞你就能安全上垒。 热轨迹进入到围栏外的空地里,中尉将调色板坍塌为可见光。 上校道:“唔。” 反叛分子并没有露出真容。他们不走也不跑。他们在——扭,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了。爬行。以不规律的节奏蠕动。他们让上校联想到害了某种神经性异常的螃蟹,仰面朝天以后拼命想把身体翻正。每个人都拖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 中尉嘀咕道:“什么鬼东西。” 反叛分子从头到脚抹了厚厚一层带棕色的浆。穿工装短裤的泥巴偶像。他们两两相连,活像摔跤的树懒,活像连体双胞胎,一个的肚子与另一个的后背焊在一起。他们又爬又滚来到了围栏脚下。 站点的防护系统没有开火。 不是铺盖卷:垫子,看样子是粗织的天然纤维。反叛分子在围栏前把垫子展开,扔到刀片刺丝上确保自己安全通过。 中尉抬头看上校:“他们联网了吗?” “不可能。那会触发警报的。” “为什么警报竟然还没触发?他们明明就在那儿。”她直皱眉。“也许他们想办法关闭了安保系统。” 反叛分子已经进入到园区的边界内。 “你那防黑客万无一失的安保系统?”上校摇摇头。“不,如果已经搞定了枪,他们就会——该死。” “怎么?” 绝缘泥,用心涂抹,专为重塑热轮廓。不存在可能暴露目标的硬件、合金或者合成物质。互相紧扣的身体、扭曲的形态:在地面水平这样的形态会被判定成什么?安保摄像头远远看过去会看见什么—— “野生动物。他们在假扮野生动物。”美洲豹和游击队,撞了鬼了…… “什么?” “这是早期遗留的漏洞,你难道不知——”但她当然不知道了。她太年轻了,不会记得厄瓜多尔曾有一项引以为傲的传统:保护本国那些魅力十足的大型动物。当年绿色和平组织的人领着一群西貒闹事,结果防护当地简易机场的智能碉堡热心过头,把他们全部射杀了。那时她还没出生呢,她又怎么会知道当时就通过了法案,规定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自动瞄准系统都必须内置相应的安全措施。只不过因为已经没有野生动物可保护,这些安全措施也早已被人遗忘。 现场的安保系统是指望不上了。叛乱分子不会那么蠢,他们会等到越过所有当地的火力方案之后再联并。“无人机还要多久抵达?” 中尉沉入自己脑子里查看一条信号:“十七分钟。” “我们必须假定到那时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是长官,不过——什么任务?他们准备怎么办,用指甲抠花油漆吗?” 他不知道。他的线人也不知道。叛乱分子自己多半也不知道,直到他们联网之前都不会知道;哪怕你现在就从地面抓走其中一个,直接读遍那人大脑里的体素,你也不会有半点收获。 这就是蜂房心智叫人害怕的地方。它们的计划太庞大,任何单一的个体都容纳不下。 他晃晃脑袋。“枪没法控制,站点的常规操作呢?” “没问题。各站点本来就必须彼此交谈,否则没法维持注入率的平衡。” 叛乱分子距离废气处理设备只剩一半距离了。靠这样笨拙难看的痉挛竟能如此迅速地推进,真让人震惊。 “连进去。” 简图上从右到左亮起一波星星:开关、阀门,各式各样的交互界面全部上线。上校指着西南象限的一簇小亮点问:“我们能排空这些气罐吗?” “一般不建议,”她皱起眉头,“不受限制的倾倒会造成灾难性后果。系统不会同意的,除非它认定这是为了预防某种更糟糕的情况。” “比如?” “气罐爆炸吧,我猜。” “安排起来。” 她开始朝远处的把关系统低语,听起来像是恋人间甜美的空话,但她看起来并不开心。“长官,从技术上讲这难道不是——我意思是,使用有毒气体——” “硫酸盐前体物。气候工程储备品。非作战武器。”技术上讲不是。 “是,长官。”她闷闷不乐地应道。 “反制手段必须在他们链接之前就位,中尉。如果链接完成后我们再有任何动作——不管多小——蜂房都会一眼看穿。一旦那鬼东西上线,我们思考起来就再也比不过它。” “是,长官。就绪。” “够快的。” “你说了必须要快的,长官。”操控板上新出现了一个脉动的暗红色图标,她抬手一指。“是不是现在就——” “别忙。”上校借轨道空间的卫星间接俯视现场,努力理解眼前的画面。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就算蜂房心智又能用芦苇垫和几公斤的泥—— 等等…… 他随意挑了个入侵者,把画面放大。这么仔细一看,他发现包裹那具身体的泥几乎带一丝金色的闪光。不大像是矿物质,倒像—— 他唤出一份档案,搜索微生物指标,看有没有哪种可供武器化的合成物能吞食杂环化合物。找到了。 “他们的目标是脐带。” 中尉抬起眼睛:“长官?” “那泥。它不仅是伪装,也是爆炸物,是——” “生物泥浆。”中尉吹声口哨,注意力回到操控板上,比之前更加专注。 上校努力思考。对方的目标不仅仅是割断脐带让浮空器飘走;光割断脐带用不着蜂房出马,甚至不必突破园区的外围边界。无论他们想做什么,肯定都是显微手术,需要巨量的现场计算——也许跟微气候有关,总之可能会受风、湿度或其余一打混沌的变量影响。如果不是想直接割断脐带,那么也许是想用某种方式操控它:在这里用生物技术腐蚀出一个直径刚好X毫米的洞、在那里贴上一块拉长的单体烛蜡,于是高高飘在平流层的浮空器就恰好朝某个角度偏移多少米—— 为了什么呢?跟进行维护的无人机玩碰碰车?遮挡某颗轨道卫星的视线、在关键时刻令远方的地面恐怖行动进入监控盲区?也许他们根本不是冲着脐带来的,也许他们是—— “长官?”速度最快的那个叛乱分子已经来到甜甜圈的中心。“长官,如果想在他们联并前击中目标——” “先别,中尉。” 他是身处明亮房间的盲人。他是与大师对弈的恒河猴。对手的战术他一无所知。甚至对游戏规则他都毫无头绪。他只知道自己注定失败。 最后一个叛乱分子也扭动身体离开了武器的射程范围。中尉的手指悬在那个图标上,仿佛痒得发疯、急不可耐地想要挠一挠。 联并。 那聚焦远方的瞬间,那上千灵魂的凝视。你能从他们眼睛里看出来,如果你知道该留意什么,如果你离得够近,反应够快。上校既不够近也不够快。他只有一个从上往下俯瞰的视角,透过三万六千米外的一台望远镜观察,看到的画面先经大气层反弹后才铺开在这张桌上。但他能看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彼此扣紧的碎片融合到一起,身体姿态同时改变,进化纵身一跃,从动作笨拙的四足动物变成了智慧的超级武器。 从多中生出了一。 “现在。” 它知道。它当然知道。不必有丝毫怀疑,这个初生的庞大心智肯定已经侦查到某种关键线索,做出了某种能暴露整个陷阱的推理——而且就在它苏醒的那个瞬间。百万思维突然生成,它的目光惊醒了站点的防护系统,系统发出哀鸣,姗姗来迟地发动起来:人类的眼睛看不见这种多心智网络,但在射频中它们却是亮到炫目的织锦。然而蜂房已经来到火力网背后,因此根本不必在意它。不,此刻吸引蜂房注意的是从南边储气罐喷出的那一波硫化氢:寂然无声,渺无踪迹,像毛毯一样沉,对任何孤立的灵魂都意味着确定无疑的死亡。换了基准人类绝不会疑心情况不对,直到淡淡的臭鸡蛋味告诉他他已经死了。 但这个灵魂可不是孤立的。它的身体中有十一个同时转身逃向围栏,每一个都追随一条独一无二的轨迹,还附加一点随机的布朗运动好摆脱追踪算法。剩下的两个立定在甜甜圈的圆心里,从腰带下抽出配枪—— 上校皱眉。这东西探测器怎么会没发现? “嘿,那些是枪吗——怎么看起来像骨头。”中尉说。 那两个节点举枪射击。 的确是骨头。至少是某种类似骨头的东西;如果是金属或塑料,不等来到围栏前就会触发探测装置。不过子弹多半是陶瓷;骨骼的派生物别想打穿这里的管道,哪怕是最薄的都不可能…… 只不过那并非蜂房的目标。手枪瞄准的是旧管子、旧面板,任何金属制品,任何可能—— 擦出火花的东西…… 因为硫化氢不单有毒,你个蠢货。它还可燃。 “老天爷啊。”中尉低声叹道。整个区域都点燃了。 那是反反制手段,临时即兴创作。那是蜂王的祭献:这些身体有一部分难逃一死,但也许大火会燃掉足够多的毒气,剩下的就有机会逃生;也许扩散开的毒气会有足够多被大火吸进去消耗掉,于是在两具身体像火炬般燃烧时,另外十一具身体就能抵达安全地带。 有几秒钟工夫上校以为对方能成功。这样的孤注一掷本身已经极其出色;换了基准人类绝不可能在刹那间想出这样一个计划,更不必说执行起来了。然而微弱的希望也只是比全无希望略强一点点而已,再说就连半神也无力改变物理法则。被祭献的节点熊熊燃烧、变得焦黑,像枯死的树叶般碎裂。另有三具奔向铁丝网的身体跑到半路被毒气赶上,这时毒气还很浓,虽不够燃烧但却依然致命。剩下的抽搐着死在泥里,身上像涂了油,映出闪烁的烛光,子弹的冲击力让他们不断抽动:现在目标已经倒地,子弹也就终于可以痛击落水狗了。 看不见的毒毯向外扩散,去杀死丛林中所剩寥寥的孱弱生命。 中尉咽口唾沫,关于古代战争罪的回忆纷纷涌现,她脸色发白,直犯恶心。“我们确定这样做没有违反——”她没把话说完,既不愿挑战上级军官,又不能信服死抠条文钻空子的行为,同时也无力评估被击败的敌人究竟代表多大的威胁。 但威胁是真实存在的。这些鬼东西危险得要命。要不是偶然获得了一点情报——这种事像量子震颤一样无法预测,也不能指望一再有这样的运气——这个蜂房就会达成目标,既不会被发现也不会遭遇任何抵抗。也可能它已经达成了目标;也许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计划的组成部分,也许幸运地得到通风报信,这本身就是对方故意策划的,为了就是要让他跟着指挥跳舞。也许今天是他吃了败仗,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实情。 蜂房就是这样,永远领先你十步。这样可憎的怪物,现如今在某些司法辖区却仍然合法,这令上校恐惧至极,他简直无法描述。 “我们为什么这么做,长官?” 他面露不悦:“做什么,你具体是指?为个体的生存而战?” 但中尉摇了摇头。“为什么我们还总在——打仗?自己跟自己?我意思是,外星人的事情以后,大家不是应该忘掉彼此之间微不足道的差别吗?在共同的威胁面前把人类联合起来?” 如今普通士兵的队伍里满是这种人。 “它们并没有威胁我们,中尉。它们只是拍了张照片。”至少大家猜测是照片。六万四千个来源不明的物体同时点燃,形成一张白炽的网格精准地环绕地球。在大气层将它们烧成灰烬的同时,尖叫声沿半张电磁频谱传回太空。 “但它们还在那外头。至少是派它们来的不管什么东西。就算已经过了十三年——” 十四。上校感到自己嘴角的肌肉收紧了。可这种事谁会去数呢。 “而且我们又失去了忒修斯——” 他冷冷道:“没有证据表明我们失去了忒修斯。” “是,长官。” “谁也没说过那次任务会像周末度假那么轻松。” “是,长官。”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操控板上,但他觉得她转头时脸上似乎有点什么。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了他是谁。 不大可能。已经过了那么久。再说他也总是待在幕后。 “好吧——”他朝门口走去。“保险起见,再派些机器人进去。” “长官?”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 “我在想——也许这事轮不到我过问长官——不过先前你好像非常担心蜂房启动以后会做什么。你说一旦它联并我们不可能跟得上它。” “我在等你的问题,中尉。” “那我们为什么要等?我们本来可以赶在他们链接之前就把他们全部毒死,而如果蜂房真的那么危险——那个,似乎不是好战略。” 他没法反驳。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做法没有正当的理由。 “蜂房非常危险,中尉。对此永远不要有片刻的怀疑。不过话虽如此……” 他思索片刻,最后也只能选一个接近真相的答案来应付。 “如果杀戮是唯一的选择,我宁愿杀一个而不是十三个。” 有些威胁直击心脏地带,另外一些则不那么——一目了然。 就说视频信号上的这个女人吧:莉埃娜·鲁特罗德,小小的个子,身高大约一米六,从这个极富感染力的女人身上你只能看出一样东西,那就是对这个奇妙的世界所怀抱的满腔热情。至于是谁支付她的一切开支,是谁派她踏上亲善之旅,到处分发彩虹,到处承诺乌托邦就在眼前,那是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的。 那深藏在俄勒冈沙漠、把她当成布袋木偶来操控的势力,你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我们爬上了这座小丘,”此刻她正跟“对话中”那位专注的节目主持人这么说着,“每往上走一步我们都能看得更远,所以我们当然不停往上走。现在我们到了顶。科学已经到顶好几个世纪了。” 她的背景基本上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生于加纳,长于英国列岛,系统论和有神论病毒学都在班上名列前茅。 “现在我们眺望平原,发现另一个部族在云上跳舞,比我们还要高。也许那是海市蜃楼,也许是骗局。或者也可能他们只是爬上了更高的山峰,只不过我们被云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而已。” 公开的犯罪活动几乎没有。十三岁时被指控持有私人数据库,十二岁时被控干扰家庭监控摄录。年轻人总会积累这类罚款和警告,直到他们学会拥抱全景监狱。 “于是我们就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每一步都会带我们往下走。无论我们要去往哪个方向,只要离开自己的峰顶我们就必须放弃原有的制高点。于是很自然,我们又爬了回去。我们被困在一个局域性的最大值上。” 最后她跟并立会签了约,借此合法地从政府眼皮底下销声匿迹。并立会拥有特别豁免权,主要是因为你根本没法搞懂那些人,哪怕你真心想留意他们的动静。 “可万一在平原对面确实有一座更高的山呢?要想过去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硬着头皮走下我们自己的小山丘,沿河床艰难跋涉,直到我们终于又开始往山上走为止。只有到这时你才会意识到:嘿,这座山比我们先前的小山丘可高多了,这上头的视野好太多了。” 并立会。名字似乎是源于某种革新的原型,涉及对大脑半球的大规模重新布线。不过如今这名字有点像是腔棘鱼:如今并立会的人还有没有大脑半球这种东西都不好说。 “但是如果你想抵达那里,就必须留下所有曾经令你如此成功的工具。你必须迈出下山的第一步。” “这玩意儿你信吗?”中尉(另一个中尉——上校在每个港口都有一个这样的人)从屏幕上抬头瞟他一眼,还噘起嘴唇扮个多疑的鬼脸。“基于信仰的科学?” “那不是科学,”上校说,“他们并不假装那是科学。” “那更糟。要想制造更好的人脑芯片,你总不能说自己是受了圣灵感召。” “他们的专利很难驳倒。” 害他担心的就是那些专利。并立会似乎并没有任何军事野心,也没有征服世界的企图——说起来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好像根本没什么兴趣。他们似乎只是蹲守在散布于沙漠中的修道院里,审思着隐藏在现实之下的另一层现实,并且心满意足。 但是要想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办法可不止一种。如今的全球形势很有些——脆弱。单一的范式更迭就可能令一个个的社会完全崩溃,这又不是没发生过,而并立会更是掌握着半个专利办公室。只要他们愿意,一夜之间就能让全球经济把自己搞死。甚至根本不犯法。 据大家手头现有的情报判断,鲁特罗德并不真是那个蜂房的一部分。她只是它的门脸;一张友善的面孔,一个魅力十足的发言人,替蜂房疏通关系,平息恐惧。接下来的两周她都会留在外面的世界,到处巡回:跟大家一样是一个孤立的人类个体,同时又知晓并立会最深的秘密。在并立会的世界她同样自在,虽说在那个地方念头竟不会止步于颅骨边缘,念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了一个脑袋,什么时候进入了另一个。 “把她弄进来吗?”中尉问。与此同时,鲁特罗德用一个微笑和一口袋的隐喻让世界放松了警惕。 他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动心:切断她与兽群的联系,用“全球安全”的大幕包住审讯室。只要能给予适当的激励,谁知道她会分享什么样的洞见? 他摇摇头:“我去找她。” “真的?”单膝跪地去迎合对方,这显然不符合这位新中尉的期待。 “她搞的是亲善之旅,咱们就给她个散布善意的机会。” 当然了,事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慷慨。事实是,除非你知道对手反击的力道有多猛,否则永远别跟对手来硬的。 全球调研,对蜂房心智做威胁性评估:这并非他唯一的任务,只不过是最新的。还有一打别的任务闲置在背景中,只偶尔才需要他检视或更新。比如现实主义阵营对英国列岛的渗透,比如一个新分离出来的浸信会团体在公海上建造武装灰岛。偶尔他还要参与对某些老古董步兵的军法审判,这些步兵本身仍是血肉之躯,但其自动化控制增强附件却违背了交战规则。所有的任务都等在队列里,信号灯亮着,半抛在脑后。等需要他关注时它们会提示他的。 然而有一支蜡烛上校从未忘记,尽管最近十年的大半时间里它都不曾闪烁过。它的设定也跟其余一样,一旦状态改变就会呼唤他。但他还是会查看它,每天都看。现在他回到空荡荡的大公寓准备在这里待两天——妻子去了虚拟天堂后他仍然留着这地方——他又检查了一遍。 没变化。 他让自己的嵌入设备沉睡,等叠加层和状态报告不再对着他的颞叶窃窃私语,他便满心感激地逃进了自己大脑里的那片寂静中。过了好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种真正的感觉:爪子落在身后地砖上轻柔的摩擦。他转过头,瞥见一张毛茸茸的黑白小花脸闪过拐角不见了踪影。上校退到厨房。 “和风”愿意让公寓给自己喂食——鉴于他的人类仆人只是间歇可用,他基本上也只能愿意——但他并不太喜欢。最开始他曾经直接拒绝,当时他精神有些错乱:有个搞跨种族试验的半吊子,想跟一个神经元突触数量只及自己十分之一的小灵魂“分享意识”。那家伙多半以为自己这么干肯定能大彻大悟或者超凡入圣,也可能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机灵透了。上校努力想象这样一种被迫的融合是什么感觉:被一把推进思想和感受的大旋涡中,四周的一切都无法理解,一切都像裸眼看太阳那么刺眼;而当那个自恋的神祇玩腻了,切断连接,就又被扔回可怕的黑暗中独自愕然。 上校带和风回家后,他在衣橱里躲了好几个星期,每次看到插口和光纤线他都会哈气、怒吼;有着低矮底座、静静在屋内巡回的家用清扫机他也无法忍受。两年过去,他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终于重新评估了厨房里自动喂食器的成本/收益比,但他仍然更像幽灵而非普通的毛球,大部分时间只会被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如果他肚子饿了,而且上校又保持纹丝不动,那也有可能把他哄到开阔地带;但面对身体接触他仍然会退缩。上校听任他这样,还假装没发现起居室沙发的扶手被抓得破破烂烂。他甚至不忍从和风脑袋上那堆扭曲的疤痕组织里取出当初留下的插口,因为如果带和风去看兽医,谁知道会唤醒什么样的创伤和噩梦呢。 现在他把猫粮倒进碗里,又后退了必不可少的两米。(这是进步,就在六个月之前和风还绝不肯踏进上校周围三米之内。)和风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鼻翼扇动,视线射向每个角落。 上校希望折磨和风的人会腻烦了哺乳动物,然后继续尝试更富异域风情的界面。头足动物就不错。最好跟太平洋的八爪鱼来个B2B,大家都说那种融合可狰狞多了。 人类的蜂房至少可以宣称自己是基于合意,人类蜂房的成员至少是主动选择了对自己施行那样的暴力侵犯;无数个体人格被彻底摧毁,但从中浮现的却也是自愿的怪兽。要是它能止步于此就好了。要是伤害能停留在蜂房的范围内就好了。 儿子的蜡烛沉睡在上校网络里属于它的小小角落,仿佛炼狱里的指示灯。和风每吃两口都要扫一眼周围,他仍在担忧恐怖的神祇会再度降临。 上校理解他的感受。 他们在河滨市外一家餐厅的露台会面:那种历史遗迹似的小酒馆,从食物的准备到餐桌的服务都由血肉之躯执行,结果从食物的准备到餐桌的服务都遭了殃。不过人们似乎愿意为个人化的东西多花钱。 鲁特罗德博士直奔主题:“你不赞成。” “我不赞成很多东西,”上校承认,“你得具体点。” “不赞成我们。我们做的事。”她瞟了几眼菜单(真正的菜单——印刷在非智能材料上)。“以及所有的蜂房,我猜。” “法律禁止它们是有原因的。”至少禁止它们中的大多数。 “的确有原因:因为当人们的生活被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掌控,他们就害怕。某一条特定的法律或政策也许非常理性或有益,但这都无济于事。当你需要十个头脑才能理解最基本的原理,那些单脑就开始惴惴不安。”布袋木偶耸耸肩。“关键在于,并立会的各个蜂房并不制定法律、设定政策。它们的眼睛注视大自然,它们的手也不往别处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法律没有禁止它们。” “也可能那只是一个漏洞。要是当初预见到舞台上会出现人肉界面这种东西,你可以打赌我们肯定会把科技定义得更具体些。” “可《界面法案》通过已经整整十年了,而他们仍然没把定义弄明白。又怎么可能弄明白呢?每次脑子里冒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大脑都会将自己重新布线;要是立法禁止脑皮质编辑,怎么可能不同时禁止生命本身?” “不归我操心。” “好吧。但你还是不赞成。” “我见过太多的伤害了。你给这事蒙上一张这么快乐的面具,你把团体心智的超越性洞见说了一遍又一遍。只要加入一个更大的整体就能得到那么多的洞见。可谁也不会提起——” 我们剩下的人要为你们的开悟付出什么代价—— “——那之后你们又会怎么样。” “对天堂的惊鸿一瞥,”鲁特罗德喃喃道,“会将你的人生变成地狱。” 上校眨眨眼。“正是。”神的视野被赋予你,然后又被夺走,你作为基准人类却瞥见过至高的存有,你可悲的人生中充斥着含混而无法理解的模糊记忆,那会是什么感觉?难怪大家会上瘾。难怪有些人只能尖叫着被强行从插口上扯下来。 如此耀眼的白热光芒,在它投下的阴影下挣扎受苦,说起来,终结这样一个生命几乎可以算是慈善行为呢。 “——常见的误解,”鲁特罗德正说着,“蜂房并不是由一千个小人格组成的拼图,它是整合的。吉姆·摩尔并不会变成超人;当蜂房处于启动状态,吉姆·摩尔甚至不存在。当然,除非你的延迟调得特别低。” “那更糟。” 她摇摇头,略有些不耐烦。“如果这真是坏事,你应该已经有第一手的认识了。你就是一个蜂房心智。你一直都是。” “如果这就是你对军队指挥链的解读——” “每个人都是一个蜂房。” 他冷哼一声。 她继续推进:“你有两个脑半球,对吧?每一个都完全有能力运行一个专属的独立人格,事实上它有能力运行多重人格。假设我把其中一侧脑半球打倒,比如麻醉它或者用足量的经颅磁刺激彻底搅乱它,另外一侧半球完全可以继续工作,而且你猜怎么样?它确实会跟你不一样。它可能会有不同的政治信仰、不同的性别——见鬼,它说不定还会有幽默感呢。直到另一侧脑半球醒过来,它俩融合,再次变回你。 “所以告诉我,上校,此刻你的两个脑半球在受罪吗?你脑袋里是不是有许多个自我,全都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心里想着哦伟大的象鼻神啊我被困在这里头了!多希望蜂房能把我放出去玩啊!” 我不知道,他意识到。我怎么可能知道? “当然不会,”鲁特罗德自问自答,“那只不过是分时共享。完全透明。” “而联并后精神病也只不过是由一群疯子傻子散播的都市传奇。” 她叹口气。“不,联并后精神病非常真实。这是一个悲剧,它毁了数千人的生活。没错。而它完全是由有缺陷的界面技术导致的。我们的人不会得。” 上校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走运。” 一个眼里注射了美容用叶绿素的男人送上食物。鲁特罗德朝他笑笑,然后一头扎进克隆蟹沙拉里。上校摆弄着自己盘里切好的鳄梨,他几乎不记得自己点了这东西。“你参观过‘解脱心’吗?” “只在虚拟空间访问过。” “你知道自己不能信任在虚拟空间里体验到的任何东西。” “难道你能信任在这张桌子上体验到的任何东西?看见你视野中央那一大块盲点了吗?它正朝你猛按喇叭呢。” “我指的不是大自然走的捷径。我指的是某种自身具有企图的东西。” “好吧,”她一边咀嚼一边包着满嘴的食物说话,“那么解脱心的企图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八百万人的心智链接在一起,而他们就只是——躺在那儿。当然,你看过从班加罗尔和海得拉巴传回的视频信号,干净舒适的宿舍,有智能床铺可以运动身体、让关节保持柔软灵活。可你见过另外那些节点吗?就好像五百公里长的泥巴跑道,总有人分到尾巴上路况最糟的部分,你见过住在那种地方的节点吗?那些除了一张光秃秃的窄床、一间茅屋和村里井边的无线路由器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她没回答。 他权当她答了没有。“你该找个时间去拜访他们。其中一部分人还有人会去查看。另外一部分就——没有。我见过满身恶臭褥疮的儿童躺在自己的屎尿里,见过掉了一半牙齿的成年人,就因为他们连线进了那个蜂房。而且他们不在乎。他们没法在乎,因为已经不再有他们了,而蜂房压根不关心构成自己的零件,就好像——” 人形火炬,在厄瓜多尔的雨林里熊熊燃烧。 “——就好像你不会在乎你肺里的某一个细胞。” 鲁特罗德垂下眼睛看看自己的饮料。“那是他们自己渴望的,上校。从轮回中解脱。我不能假装说我会替自己做这样的选择。”她再次抬起眼睛,对上他的目光,保持眼神接触。“但困扰你的并不是这个。” “此话怎讲?” “因为无论你多么不赞成他们的生活方式,八百万处于幸福的木僵状态的灵魂并不构成任何军事威胁。” “你确定?一个能够进行连贯思维的实体,拥有八百万人类大脑的脑物质,这样一个实体能酝酿出什么样的计划,你能摸着哪怕一点边吗?” “征服世界,”鲁特罗德一本正经,“因为关于正法的信仰就只在乎这个。” 他没笑。“人才会遵循某种信仰。那个蜂房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而如果那些人是威胁,”她静静说道,“我们又是什么?” 她的主人们,她指的是。而答案则是:令人惊恐。 “要是追根究底,解脱心其实没那么激进,”她继续说道,“毕竟它是用稀松平常的大脑建造起来的。我的人搞的是脑皮质结构。我们有大脑上的量子纠缠,我们搞出了量子生物无线电,它的原理再过二十年你也不可能在市面上撞见。你甚至不能再把它定义为科技。这才是你我为什么在这里说话的原因,不是吗?因为如果一群联网的基准人类已经教你担心,并立会怎么可能不是威胁呢?” “他们是吗?”最后他问。 她哼了一声。“听着,你可以为那上头或者这下头去优化大脑,但二者不能兼得。并立会在普朗克的尺度上思考。所有那些跟量子有关的疯话对他们来说都是直觉,就好像棒球的轨迹之于你。但你知道有个什么问题吗?” 这话他早就听过:“他们玩不了棒球。” “他们玩不了棒球。哦他们也能过日子。他们能自己擦屁股自己吃饭。但你把他们塞到一座大城市里,那他们就——唔,说他们会感到不舒服都是很委婉了。” 他不信。 “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需要我这样的人?你以为他们在沙漠深处定居是为了建造超级大反派的老巢吗?”鲁特罗德翻个白眼。“他们不是威胁,相信我。遇到车多人多的街道,他们连过马路都有困难。” “我最不担心的就是他们身体的强健程度。那样先进的东西完全可能把我们一脚踩扁,自己甚至不会注意到我们已经被踩扁了。” “上校,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他们还没把我踩扁呢。” “你我都知道并立会能让世界动荡成什么样,哪怕他们只出售最少一部分——”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干,不是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以为他们在乎你那个虚幻世界的所谓经济,在乎操蛋的利润率?”鲁特罗德摇摇头。“你应该感谢你追随的不管什么神,谢天谢地那些专利真在他们手里。换了别人多半真会一脚踢翻蚂蚁窝,搞得你们一团乱,仅仅就为让一个季度的财务数据好看。” 原来在你们眼里我们现在是蚂蚁了。 “无论你承认不承认,你们的世界里有他们其实更好。他们不管闲事,他们不打扰任何人,而当他们确实出来玩一玩,你们这些穴居人表现得就跟强盗差不多。这你应该早知道的,军队方面许可使用我们的加密技术已经十几年了。” “最近我们可没有。”自从指挥链上头的人开始担心有后门程序就没有了。不过也许上校本人在这个决定里也插了一手。 “你们的损失。就两个月之前科阿韦拉那边才搞出一个拉马努金对称的变种,你们的人肯定馋得要命。我们的算法什么东西也破解不了。”她重新想了想。“至少基准人类的东西破解不了。” “没用的,鲁特罗德博士。” 她扬起眉毛,活脱脱就是天真无邪的代名词。 他的身体从桌上朝她倾斜。“跟你那些巨人同床共枕,也许你真的感到安全。他们至今还没有在你睡着的时候翻身把你压扁;也许你把这当成某种保证,以为这证明他们往后也永远不会。我可绝不会这样莽撞——” 再也不会。 即便已经过了那么久,这个修饰语仍然让他觉得肚子像被人踢了一脚。 “他们不是敌人,上校。” 他吸口气,惊叹于自己的自制力。“这就是让我害怕的地方。对于敌人你至少能指望理解他想要什么。那东西——”他摇摇头,“你自己也承认了。它的野心太广大,单个人类的颅骨甚至装不下它。” “眼下,”鲁特罗德说,“它想要帮助你。” “哈。” 她剥下一片指甲从桌面上推给他。他看着,但没碰。 过了一会儿她说:“这是一片水晶。” “我知道它是什么。你就不能直接传给我?” “而你会接收?你会允许一个并立会的走狗直接往你脑袋里倒数据?” 他微微龇牙承认对方的观点。“是什么?” “是传送的信息。我们几周前解密的。” “传送的信息。” “来自奥尔特云。就我们已知的情况判断。” 她撒谎。一定的。 上校摇头。“要是有传送,我们早该——”每一天,快十年了。检查指示灯。想从微波背景中挤出一个词、一声低语、一声叹息。眼睛永远凝视天空,哪怕现在也如此,哪怕别的人已经清点了损失,别的眼睛已经转向更好的可能性。 没有证据表明我们失去了忒修斯…… “自从发射我们就一直在扫描。如果真有信号我不会不知道。” 鲁特罗德耸耸肩。“他们能做到你们做不到的事。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失眠吗?” “他们连天线阵列都没有。他们能从哪儿搞到遥传数据?” 她露出最微不足道的一丝笑意。 他终于明白过来。“你们——你们早知道……” 鲁特罗德伸出手,把肢解下来的指甲朝他推了几厘米。“拿去。” “你们早知道我会找到你。你们设计好的。” “看看它说了什么。” “你们知道我儿子的事。”他感到呼吸穿过突然咬紧的牙关嘶嘶作响。“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现在你们要用我自己的儿子来对付我了?” “我保证你会发现里面的内容值得你——” 他站起身:“如果你的主人以为他们可以挟持他……” “挟——”鲁特罗德眨眨眼,“当然不会。我跟你说了,他们想帮忙——” “有个蜂房想帮忙。最早就是一个该死的蜂房做出了……” “吉姆,他们要把它送给你。”他在那张脸上看到的只有真诚的祈盼。“拿去。随你高兴在哪里、在什么时候打开它。用上一切过滤器、炸弹检测程序,采取一切你认为必要的安全措施。” 他目视它,就好像它长出了獠牙。“你们要把它送给我。不带任何条件。” “只有一条。” “当然。”他厌恶地摇摇头。“而条件就是——” “这是给你的,吉姆。不是给你的主人。不是给任务管控中心。” “你知道这我没法保证。” “那就别接受。要是走漏了消息会怎么样,这不必我来告诉你。你至少还愿意跟我们谈。其他人可能不会这样讲道理。再说不论你心里多害怕,我们其实并不能从天上召唤闪电劈死对手。你把这东西传出去,西半球联盟境内的每一座修道院都会被机器人和军队踏平。” “一开始就不要信任我不是更好?你们怎么知道我不会根据这回的谈话授权一次行动?” 她历数理由。“因为你不是那种人。因为也许我刚才是骗你的,而你不会愿意拿人命和资源冒险,到头来却发现我们竟然真能召唤闪电。而且还因为——”她用真指甲敲敲假指甲。“因为万一这确实来自忒修斯,而你再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怎么办?” “万一。你们拿不准?” “你拿不准。”鲁特罗德说。那诱惑不停拉扯着他的灵魂,以至于他几乎没留意对方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设备就这样静坐在两人之间,仿佛一条盘曲的毒蛇。 最后他问:“为什么?” “有时候他们会无意中发现些东西,”她告诉他,“派生品,可以说是。在探索其他事情的过程中。这些东西不一定跟并立会切身相关,但对其他人却可能很有意义。” “他们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 “但他们就是在意,吉姆。你以为他们已经完全超越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不可能理解他们的动机。对你来说这是牢不可破的信念。但眼前就有一个动机,就在你面前,而你甚至看不见它。” “什么动机?”他看见的只有捕兽夹,在四面八方张开大嘴。 “凭这你就知道他们毕竟不是神,”她告诉他,“他们有同情心。” 当然了,他们其实没有。纯粹只是操控人心的伎俩,就这么简单。是陶匠在塑造陶土,是用短路点火的方式连进了大脑内核中那些充满渴望的中心。是在拉扯那一路探进平流层的系绳。 现在看来,那些系绳还真是牢不可破。 他打开高速缓冲存储器,立刻听见隔壁房间里和风的爪子发出鬼鬼祟祟的声音。存储器里有层层相套的目录:文档里有的是纯静电,有的是傅立叶变换,有的是对缩减为最小二乘法和样条曲线的噪音所作的信号诠释。瞬间就全部打开,毫无波折:没有锁、没有密码、没有深红色的激光扫描虹膜。(如果真有他也不会吃惊。那些巨人为什么就不能从普朗克长度伸出手去,从某个用量子加密的文档里攫取他的眼纹呢?)只不过也许这些都没有必要。也许一切都嵌入了某种看不见的保险措施,某种无法想象的读心算法,瞬间就能扫描他的意识,要是发现他犯下了背叛蜂房信任的罪就会立刻删除一切。 也许他们就只是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他认出背景微波的微弱回音,它在数据上盖了一个戳,仿佛一个弄花了的指纹,来自时间肇始之初。他在残值中看到某种类似转发器代码的东西。大部分的分析他都只能盲信,如果这确实是从忒修斯发出的,那它要么是在途中经历了严重的干扰,要么是发射器有损伤。剩下来的部分像是某种多频道编织物的残余,其智能既体现在信号本身,也同样体现在它各频段互动的方式上。一张数据全息图。 他终于从织锦中抽出一条丝线:线性文本的乏味数据流。元标签显示它是从某种声学信号中挖掘出来的——最可能是一个声音频道——但信号太过微弱,因此重塑的过程与其说是从静电中过滤的不如说是用原始材料从头建造。最终得到的文本很简单,毫无修饰。很大一部分都是猜测。 它是这样开始的:想象你是席瑞·基顿。 上校双腿发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他曾经每周去一次“天堂”。然后是每月一次。现在他已经一年多没去了。 他只是看不出还有什么意义。 天堂不是蜂房,至少不是他职权范围内的那种蜂房。天堂的人脑也联网,但联的都是潜意识——当前用不到的过剩的中间神经元,租出去进行处理运算,而清醒的那部分灵魂则飘浮在自己想象出的梦的世界。这是终极的生意模型:你出借大脑来运行我们的机器,我们则负责娱乐剩下来的意识部分。 技术上讲海伦·基顿仍然是他妻子。夫妻一方飞升后,要宣布婚姻无效是很容易的,但事实并不会被几张表格左右,而上校也一直没工夫去填写相关的文件。一开始她并没有应答,他来访时她大概正在享受自己创造的某种虚拟消遣,于是便任他待在“边地”干等,直到自己完事。也可能是故意要他等。毕竟他已经一年没来了,他估计自己也没理由抱怨。 最后,一团有着锯齿状边缘的彩虹色云朵降落在他面前,仿佛一扇彩绘玻璃破裂后的片段。云的碎片像密集的鱼群般旋转起舞:某种最近邻聚类算法,从混沌中变幻出阿拉伯风格的错综花饰。上校至今不知道这是不是有意为之的装腔作势,又或者只是随手选用的化身预制模板。 但他一直觉得有点过头了。 旋转的玻璃中传出一个声音:“吉姆……” 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漫不经心,像她显现的形态一样支离破碎。这个世界就连物理法则都是梦境和随心所欲的产物,而她在这里待了十四年:她竟还能说话他大概就该庆幸了。 “我觉得该让你知道。有个信号。” “有个……信号……” “来自忒修斯。也许是。” 鱼群放慢速度,就好像空气变成了糖浆。它锁定在定格的画面。上校暗自计数,七秒钟的时间里它都毫无动作。 海伦合并。抽象朝着人性凝结:一万片碎片落到一起,彼此扣合形成三维谜题,组成它的片段从明亮的原色开始,饱和度逐渐降低,直至血肉那沉闷的色调。在上校的想象中,有个幽灵为某个特别的场合穿上了盛装。 “席——席瑞?”现在她有了一张脸。面孔下半部的细节刚刚拼上,正好可以说出那个名字。“他是不是——” “我不知道。信号——非常微弱。有干扰。” 过了一会儿她说:“要是他活着,该是四十二了。” “他是四十二。”上校寸步不让。 “你把他派去的。” 这倒也算是实情;他毕竟没有开口阻拦。他没有反对,看清风向后甚至把自己的声音也加入到游说的大合唱里。就算他抗议又能有什么用处?其他所有人都已经上船了,所有人都受制于那联网的暴众,它远远超出了普通穴居人的心智水平。与它相比,专家和官员只不过是一群小耗子罢了。 “我们派了他们所有人,海伦。因为他们是最胜任的。” “而你有没有忘记他为什么是最胜任的?” 他巴不得能忘了才好。 “你派他去太空追踪幽灵,”她说,“这还是最好的可能。最坏的可能是你把他喂了怪兽。” 而你,他想要这么回答她,不等怪兽现身你就抛弃他来了这地方。 “你派他去对抗任何人都应付不了的庞然大物。” 我不会再被拖进这场辩论里。“我们并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大。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必须弄清楚。” “你们干得真是漂亮。”现在海伦已经完全整合成形,压抑的怨恨全部死而复生,就好像从来不曾平息。 “海伦,我们被勘测了。他妈的整个星球。”这她肯定记得吧。她肯定不至于如此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世界,竟忘记了真实世界发生过什么。“难道应该不管它就算了?你以为有谁会比我更想念自己的孩子吗,哪怕席瑞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件事比他更重要。它比我们所有人都更重要。” “噢这不必你来告诉我。因为摩尔上校爱这操蛋的世界,所以他献出了自己的独生儿子。” 他的肩膀耸起来,然后又落下去。 “如果这次的消息是真的——” “如果——” 他打断她:“席瑞也许还活着,海伦。难道你就不能暂时把恨放在一边、从这里头看到点希望?” 她悬浮在他面前,仿佛复仇的天使,但眼下她持剑的手暂时克制住了。她很美——活生生的她从来没有这样美过——虽说上校很容易想象她的肉身现在该是什么模样,毕竟它已经腌在地下墓穴里那么多年。他企图从那画面中挤出一丝报复的快感,他失败了。 最后她说:“谢谢你告诉我。” “什么都还不确定——” “但毕竟有可能。是的,当然。”她身体前倾。“依你看——我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对它的具体内容知道得更清楚些?那个信号?” “我不知道。我正在——探索各种可能性。一旦有发现我马上告诉你。” “谢谢你。”天使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开始消散——然后又因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重新凝结。“你当然是不会允许我跟别人分享这消息的了?” “海伦,你很清楚——” “你已经在我的领地设置了安全锁。一旦我想告诉任何人我儿子还活着,墙就会立起来。是不是?” 他叹口气。“这不是我的意思。” “这是侵犯。就是这个。恃强凌弱。” “你宁愿我干脆不告诉你吗?”但他其实明白,当海伦切断连接、天堂消散、公寓光秃秃的墙壁重新出现在他周围时,他明白这一切都只是这支双人舞的一部分。舞步一成不变:他竖起路障,她则将满腔愤怒倾泻其上,能量永远向下流入同样空洞的平衡。多半有没有安全锁都不要紧。毕竟她又能告诉谁呢? 在天堂底下,她的朋友全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这里是吉姆·摩尔。” 上校站在沙漠边缘。一辆尼桑停在他身边无所事事,仿佛忠诚的宠物。 “在未来可预见的时间里我都会无法联络。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准备去哪儿。” 过去二十四小时他可以说是完全赤裸:没穿弹力鞋、没带配枪、没带身份识别牌。也没戴手表:手表是通往人类意识圈的窗口,是秘密的守护者;他把所有日常的智能穿戴设备都留在身后,而手表就是它们的核心、它们的增强器和事件协调员。他甚至关闭了自己的脑皮质嵌入设备,把自己的视觉与外衣一同丢进了垃圾桶。最后剩下的就只有这最后一分钟才完成的语音留言,它会暂时搁置,等别人再也找不到他以后再发送。 “希望等我回来时能提供完整的任务报告。具体时间尚不清楚。” 他站在那里,权衡获益,权衡风险。那些更强大的神祇发出的威胁,上天的漠然可能造成的潜在危害。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带来的威胁,这一个世界的外星人带来的威胁。而一个小小的穴居人,刚刚才从树上爬下地,竟以为自己也许能够利用其中一方去对付另一方,这样的妄想又是多么狂妄。 一个儿子的代价。 “相信我的服役记录足以为我赢得一点自由发挥的空间。我请求你们,我不在期间请不要调查我的去向。” 不过他并不相信他们会照做。尼桑是偷来的,行车记录做了改动,车辆失踪的痕迹也全部清除了。他自己的座驾被他放出去自由行动,此刻正在奥林匹克半岛巡游,它会一路留下面包屑,供事后可能前来调查的取证算法消化。 “我——我意识到自己违反了规定。你们知道除非我认定这绝对关键,否则我是永远不会这样做的。” 跟你那些巨人同床共枕,也许你真的感到安全。他们至今还没有在你睡着的时候翻身把你压扁;也许你把这当成某种保证,以为这证明他们往后也永远不会。我可绝不会这样莽撞—— 再也不会。 不必拥有蜂房的智能也能明白他是遭了算计,对方的做法又简单又直接。这是穴居人的战术:找到对手的阿喀琉斯之踵,精心策划陷阱,把它悄悄递进对手的腹地。从静电中打造出希望。剩下的就交给懊悔和也许能赎罪的微弱希望。 太容易识破了。只除了一点:一个孤零零的基准人类老头竟会对这样一个神一样的智力集合体具有任何意义;一个无甚出奇的穴居人竟然配得上被对方看见,更别说费心操控了。这念头实在太过自大,根本无可想象。 “我离开期间我的公寓已经设定好运行自主模式。不过如果有人能偶尔去看看我的猫我会很感激。” 在所有的恐惧和猜疑面前,他必须承认:同情心大概是最贫瘠的解释了。 他按下“发送”,任发射器从指间滑落。等他的靴子把那小小的装置踩进泥里,他的告别演说已经越过了一千公里的距离;等到了合适的时间它就会把自己呈现给指挥链。上校留下一切,只带了身上穿的衣服、两粒广谱抗蛇毒胶囊和足够步行到修道院的单程口粮。如果并立会的思想确实植根于某种宗教哲学,那么但愿它是那种宣讲对失落的灵魂要仁慈、对闯入者要原谅的信仰。 当然了,这是无法保证的。蜂房赐予他的那一点点情报,有太多不同的方式可以解读。也许他只是一场更大的博弈中的卒子;或者一只饥肠辘辘的昆虫,曾经从天国得到些许残羹剩饭,然后就自以为跟上帝套上了交情。所有这些可能的设想、所有这些互相矛盾的假设,其中只有一件事他确信无疑。一个了悟,在这么多年之后,它让上校无比渴望更多,他愿意为此赌上一切:他的儿子曾经走失,现在又找到了。 他的儿子要回家了。 “回家去。”他命令尼桑,然后迈步走进沙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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