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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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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藤殉职的那天,从早上起就怪事不断。 值勤的日子,上午九点得先到局里报到。那天早上听天气预报说当天有雨,我很在意天色,于是在大门口抬头一看,淡蓝色的空中一朵云也没有,空气湿度却很高。当时我就觉得,真是奇妙的早晨啊。 我在局里的更衣室换完制服、准备完换班的文件后,便和梶井、川藤一起去佩枪保险库。 领完佩枪与子弹,我们便在装备科长的旁边排成一列。 等待他“拔枪”的指令。 拔出枪,推出左轮手枪的弹槽。 “装弹!” 这一天我的手特别生。才刚刚往五发弹槽内放入一发,其余子弹就从手中掉了下去。为了防止爆炸,地板上铺着长绒地毯。所以即使子弹掉在地上也没有声音。如果是新人,肯定会遭到一顿臭骂,好在我与科长是一届的。虽然科长没有嘲笑我,话却讲得非常难听。 “怎么了,柳岡?年纪大了?” “抱歉。” “要是弄丢了一发,看我不打爆你的脑袋。” 这应该不是玩笑话,毕竟子弹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 我把子弹捡起来,填入弹槽。当了二十年警察,在刑侦科和地域科的时候也佩过枪。现在被调到岗亭,每次值勤之前都得来领枪。可这是我第一次失手掉落子弹。 梶井和川藤早就上好弹了。 等磨磨蹭蹭的我装完,“收枪”的指令便响起了。 然后我们乘上警局的巴士。巴士一次运送四个岗亭的值班人员,所以车上一共有十二人。平常大家都会说些赌博、赛马的话题,偶尔还会说夜店的事。可这一天的聊天总是断断续续的,只有柴油发动机的引擎声不绝于耳。 60号国道正在修路,当天岗亭的正前方在重铺柏油路。 一大早,岗亭就来了客人。 “啊!是二号。” 梶井难得发出厌恶的声音。 “那个人又来了啊。” 川藤也皱起眉。 来岗亭的这位美女如果再年轻个十岁一定更加美艳。秋寒之下,她用皮草包裹住了全身。如果是晚上,你可能会误以为她才二十多岁,不过自然光暴露了她浓烈的妆容,看上去的确符合四十五岁的年纪。她叫田原美代子,住在离国道两条马路的一座独栋房子里。 有几个固定的举报人常来“光顾”这个岗亭。其中有一对互相憎恨争斗了十几年的邻居。他们常常以“他家的树枝长了过来”“他家的猫很吵”等理由来报案,希望我们逮捕自己的邻居。我们偷偷用暗语称他们为“一号”。 还有一个是自称退休警察的老人。他每天都在附近闲逛,逛完了来报告公园里有个孩子在玩球,或是对面书店在卖不像话的杂志。最后还放话:“管理得这么松弛,如果我还在当警察,早就把你们都开了!”关于这个老人我们和局里确认过,没人认识他。他被我们称为“三号”。 这类人总共有五号。像田原美代子这样的美女来到岗亭本身就已经是事件了,所以印象总是特别深。她一般都是半夜里来。以前问她职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是“酒吧女招待”。她的报警内容每次都相同:自己很害怕吃醋的老公。 这件事也和局里确认过,美代子的老公名叫田原胜,曾两次因伤害他人而遭到逮捕。其中一次的罪名是杀人未遂。他是个粗鲁、危险的男人,和其余没事找茬的举报不同,田原胜被列入需严加防范的名单。我在巡逻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一副寒酸相。很奇怪美代子这样的美女怎么会选择了他,不过也正因此田原胜才会特别束缚她。 “田原胜曾经拿刀威胁在门口与美代子聊天的快递员。” 这是我听岗亭里比我资格老的男人说的。 今天美代子好像闹得很厉害,她几乎要揪住警察的胸口,步步逼近。 “可以算她妨碍公务了吧。” 川藤笑着说。美代子确实是个麻烦的女人,但我从未想过要抓她。 “怎么办?我们先去巡逻吧?” 梶井也开起了玩笑。 “他们值了一夜的班,快点换班。” 看见我们,岗亭里的三个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美代子经验丰富,知道我是亭长。于是她马上转身,直直地向我走来。 “太好了,柳岡先生来了,和他们根本说不通。” “冷静一点,总之先请坐吧。川藤,去帮我泡杯咖啡。田原女士需要咖啡吗?” “不要。” 她斩钉截铁地冷冷说道,抱着胳膊抖起身子。 “好,请问发生什么了?”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我知道,不过请你再说一遍。” 美代子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是啊,这些人真是……请听我说,我老公可能想杀了我。” “原来如此,你先坐下吧。” “也好。” 美代子终于坐在了小转椅上。她稍微冷静了一点。 当我准备笔记本和圆珠笔的时候,梶井不愧是明白人,已经开始和前一晚值班的人进行交接了。川藤把咖啡递给我的时候,那三个人便与我道别,准备回去了:“亭长,我们先走了。”不过在回家之前,他们还得回警局递交交通违章罚单等文件,返还佩枪和子弹。 “没有烟灰缸吗?” “你应该很清楚,现在这里是禁烟的。” “嘁,那边开着的门外面倒是可以抽?太冷了,给我把门关了。” “门是规定要开着的。” “那为什么还需要门?和便利店的卷帘门一样多此一举……” “田原女士,不要闲聊了好吗?” 美代子有些抱歉地抬了抬双手。 “每当紧要关头,我总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过你是知道的吧,我老公的事?” 我点点头。梶井和川藤一边偷偷打量着这边,一边看着交接资料。 “他原本是个危险的人,最近变成了怪人。只要见我和男性说话就不开心,可最近我什么也没做他就说:‘你出轨了吧?’搞得我一头雾水。” “原来如此。” “他没工作,全靠我养活。他应该很清楚我的工作是什么,可每当我出门工作,他总会嘲讽说:‘你是去找男人吧?’当然我的客人是男性居多,那也不必阴沉着脸唠叨抱怨吧?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对你使用暴力,也没发生任何事,对吧?” “刚才的那些人也是这么说的,请听我说完!” “还没说完?请继续。” “我老公最近买了把刀。怎么说呢……总之很大,不是野营用的那种,很危险。” 我瞟了一眼梶井,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是双刃刀吗?” 美代子皱起了眉。 “我没仔细看,这很重要吗?” “算是吧。” 美代子盯着空中思索起来,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 “不知道,有一天我忘带东西了,便中途回家,看到那个人痴痴地盯着一把刀。不过他注意到我之后马上把刀藏了起来,边说‘不许出轨哦’边笑。柳岡先生,你能明白我的恐惧吗?” 我停下了记录的手。 “我明白了,我会加强巡逻的。” “我在说我害怕回家!” “请万事小心。我会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告诉局里的生活安全科。如果被你先生施暴了,请马上去生活安全科。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美代子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让我死了之后再打电话过去?你们只会说这些。” “不能只因为在家里看见了刀就抓人吧?总之,我把这个岗亭的电话也留给你,你的联系方式……” “给过你们了。” 前来建议或投诉的人只要不拒绝,一般都会留他们的姓名、电话、地址。 “我刚刚想说的就是我们有存档。那么请小心。” 美代子愤然起身,说了句:“你们的活儿还真轻松。”接着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川藤说:“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我们的工作才不轻松呢!” 梶井把手放在川藤的肩上。 “如果每次被骂‘税金小偷’都生气的话,胃会吃不消的。” 我从文件夹中拿出档案,田原那一页贴着便签,所以马上就找到了。我把她的地址和电话抄在笔记本上,同时问梶井:“你怎么看?” “她也没和那种男人离婚,选择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不就是臭味相投吗?她老公打都没打过她,怎么可能杀她?她不过就是想找个倾听者诉说一下吧。” “也许吧,不过她老公有前科,是个会因为女人而行凶的男人。” “你认为他还会行凶吗?” “不知道,田原美代子的话是否属实也不得而知。” “让我也看看档案,我也记一下。” 通过每天的巡逻,我们知道田原的家在哪里。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正确的地址能提升急救速度。梶井记笔记的时候,川藤像个娘儿们似的站着。他的沉默或许是在主张说:“没必要担心那种女人。” 梶井整理好资料,终于开始了日常的工作。 “好了,交接的情况是?” “撞车三起、偷盗自行车两起,还有个关于老年痴呆患者失踪的报告,不过家属没有提出寻人请求。” 这时,从开着的门口传来巨大的声响。铺路工程进展很快,使柏油固定的机器也开动了起来,像捣年糕一样在马路上跳跃。梶井苦着脸说: “看来今天打不了盹儿。” 上午的巡逻我没有带川藤去,并非出于什么特殊考虑。 这次巡逻得寻找独自徘徊的老人,可能需要敏锐的判断力,所以我认为梶井比较适合。为了让川藤积累经验,我会尽量让川藤去巡逻,不过独自留守岗亭也能增加经验。 根据资料,失踪的老人今年八十四岁,今天早上六点左右家属发现其失踪。老人痴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同时患有心脏病,但腿脚很好,家人无法预测他能走多远。 60号国道是双向四车道,黎明时分会有大量的运输货车经过,很难穿马路。虽说不能瞎判断,不过老人极有可能没过这条马路。老人的家住在国道西侧,所以我们主要在那边巡逻。 家属没有提出寻人请求,即使找到了老人可能也不会主动联系岗亭。不管怎样,要比往常更认真地巡视才行。花了两个小时巡逻,回到岗亭已经超过十二点半了,当时记录上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三分。 铺路工人可能也进入了休息状态,机器没有开动。不过来往的车辆依旧,所以还是有点吵。时间有些晚了,正当我要叫便当,川藤激动地对我说: “亭长,刚才施工队有人倒下了。” “事故?” “可能是的。当时我坐着,看见交通指挥员突然按着头倒了下去。过去一看,他说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脑袋上。” “哦。” 我坐下,写上巡逻回来的时间,并对梶井说:“亲子饭,加大。”梶井马上拿起听筒。川藤见状慌忙说道:“不好意思,我要大份的猪排饭。” “然后呢?” “然后是吧?”川藤舔了舔嘴唇,“我过去询问,他说可能是被车子碾过的小石子弹到了。虽然很常见,但是不太容易弹到头。他的头盔上出现了很大一个伤痕。我找那颗小石子找了很久,可惜没找到……” 我停止写报告,抬起头。 “我不是问这个,指挥员受伤了吗?” 突然,川藤的脸上闪过一丝胆怯。 “如果……他受伤的话,会调查此事吗?即使是车子碾过的小石子导致的?” “你在说什么!如果没了指挥员,也没其他替代者,必须得联系交通科!” 川藤松了口气,表情怪异地说: “不要紧,指挥员只是受到一时冲击倒了下去,不过马上就站起来了。他下午应该能够继续工作的。” “是吗?那就好。” 我把文件整理好塞进文件夹。川藤咕哝着说: “是啊。但是不用找那辆碾起小石子的车吗?” 当我们吃完午饭,铺路工程再度开工。噪声与振动再次向我们袭来。乍看之下,交通指挥员一如往常地挥舞着指挥棒。如川藤所说,他的确没受什么伤。 下午至晚上并无异常。 下午出去巡逻之前,接到撞车事故的通报。地点在大超市附近,离岗亭较远,所以我们开警车过去。小汽车的前部与面包车的后部都撞扁了,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哭腔疲倦地说自己把刹车与油门搞错了。由于没人受伤,最终当事人双方私了了。根据记录,我们是下午两点零四分出发,两点三十一分回来的。 巡逻于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结束,之后给失踪老人的家里打了电话,果不其然,老人已经回到家中。我记得电话那头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记得我没提出寻人请求啊……” 到了傍晚,工程的噪声变小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晚上六点零九分一个去朋友家玩然后忘了该怎么回家的中学生来问车站的方向,当时天已经全黑了。川藤说:“中学生怎么可以在天那么黑的时候还不回家?把姓名和地址告诉我!”对方顶嘴道:“上补习班的时候更晚呢!”川藤怒吼:“怎么说话的?” 晚上十一点十分,接到嫌邻居家电视声音太吵的举报电话。是邻里不和的“一号”中的一位,现年七十一岁的男性。当我们赶到现场时,理应很吵的邻居家熄了灯,静得很。“他应该睡了吧?”我问。不料举报人挥舞着手臂道:“因为警察来了,所以他才装睡的,快进去抓他!” 回到岗亭,我写下十一点四十九分这个时间。 根据记录,局里接到报警电话也是在十一点四十九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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