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夕子

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我知道父母正在办离婚,所以被告知的时候我并不吃惊。

没办法,妈妈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抚养着我们姐妹俩。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是姿色不减,青春依旧。作为自己的母亲,我觉得她美得有点可怕,但是最近她渐渐地开始显露出疲态了。只要离婚,她一定能够找到非常优秀的对象。不,即使不离婚,她也能找到。但是妈妈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一定也是为了我们吧。

爸爸似乎同意离婚。所以他们应该马上就能办妥离婚手续,或许已经离了也说不定。但是这并不代表一切的终结。

“我说我想要抚养权。”

妈妈叹着气说道。

爸爸、父亲。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不在家。妈妈只是说“爸爸工作很忙”,我曾经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大概就和圣诞老人的可信度差不多。不知何时,我发现了真相。爸爸并没有工作,他是个无法自我约束的废物。

抚养权?我不是很懂。他们都是我的至亲,即使离婚也不会发生变化。在感情上我也许无法立刻释然,但是我总会想通的。月子应该也一样。所以我不太明白“父母中的一方将拥有抚养权”是怎么回事,不过——

“也就是说,要决定住在一起、帮你做饭、送你去学校的那个人。”

听完说明,我明白了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放学后,我去了趟书店,在“家庭法律”一栏中寻找关于离婚的书。其实我是想买的,但高出预算不少,便只能站着读了。店主的视线固然忌讳,但若是被学校同学看见我在读这种书,那就糟了。我让月子给我守着,麻利地读了起来,大致把抚养权的意思搞明白了。

父母都没有放弃抚养权的意思,也就是说得上法院。说到法院,我一直以为就是打官司,其实还有调解的环节。书上说,如果调解无果才会判决。检察官会调查,由哪方抚养对孩子比较有利。我还以为是怎么调查,原来就是把一家子叫到法院问话。

到了判决这一步,妈妈有些震惊。她应该没想到,爸爸会如此执著于争夺抚养权。

“真是浪费时间。”

妈妈发着牢骚。

浪费时间,或许还浪费金钱。但是妈妈并没有对判决结果心怀不安。

当然。我在书店读到的是:有经济能力的一方对争取抚养权有利;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一方对争取抚养权有利。这样看来,爸爸毫无胜算。爸爸总是问妈妈讨钱,而且也不回家。

光是这样就已经能定胜负了,况且还有关键的一条:父母在争抚养权的时候,只要母亲没什么太大问题,一般都是判给母亲的。具体的句子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这么写的:“父亲只要不放弃,也并非毫无可能,加油吧!”

另外,书上还说,法院也会尽量不让兄弟姐妹分开。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和月子在一起。

放学后的教室里只剩下我。

待我回过神来,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红得可怕。我的名字——夕子,听说是爸爸给我取的,因为我出生那天的夕阳格外美丽。应该就和今天差不多吧。

下周,我和月子得上法院。听说检察官要听听孩子的意见。法律规定,必须要听取十五周岁以上孩子的意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就没有发言权。我喜欢妈妈,也喜欢爸爸,无法二选一。基于不同的理由,两个人我都喜欢。为了能在法院回答好问题,我得准备准备。

因此,我想和月子谈谈,所以才叫她来教室。她还没到,我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把手伸向放在桌上的书。

我喜欢读书,其实是因为看书比看电影、听音乐便宜。在班上,大家好像都毫无根据地认为“夕子长得漂亮,所以家里一定很有钱”。真是大错特错。我之所以会在图书馆借书,并非因为我是“读书家”,而是因为家里穷。不过,桌上的书是我自己的。这本书我已经读烂了,书角有些磨损。

我没有翻开书,现在窗外通红的光线十分刺眼。我已经把最喜欢的一个故事背出来了,随时都能在记忆中回味。那是关于石榴的故事。

石榴,我见过石榴树。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爸爸很偶然地回家,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了鬼子母神堂的庙会。我央求妈妈给我买的浴衣令我扬扬得意,同时也让我感到内疚。我明白妈妈给我买浴衣很不容易,而且月子穿的是普通衣服。

平时院子里很安静,今天摆满了夜摊:又是章鱼烧又是炒面,还有烤鸡肉串。我明白这些夜摊都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商店街上便宜又好吃的店数之不尽。但是我认为夜摊卖的并非食品,而是庙会的氛围。太阳渐渐下山了,到处亮起圆圆的灯,和谐的嚷嚷声不绝于耳。

月子想吃小蛋糕球。趁妈妈给她买的间隙,我和爸爸参拜了鬼子母神堂。每个夜摊上都排着好些人,但是去佛堂的人很少,能近距离地看到被仿蜡烛造型的灯光打亮的佛像。我没有献香油钱,但是双手合十在口中念叨着自己的愿望——希望能和爸爸一起生活。我看了眼爸爸,他只是随意地合着掌,脸上露出一贯的茫然表情。

在前殿的角落好像有个小摊。

“去看看吧。”

爸爸说道,我跟了上去。那儿摆着祈愿木牌、护身符、神签和土铃。白色的素烧土铃,上面绑着根粗绳。土铃好像被压扁了似的歪扭着,上面有一道直直的木铲刻上的痕迹。

爸爸拿起一只,快乐地眯起眼睛。

“你看,这只土铃是模仿石榴造型的。”

“石榴……”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石榴的故事。

“石榴是用在蛋糕上的水果吧?为什么会在寺庙里?”

“那是因为……”

爸爸放下土铃,将鬼子母神的故事告诉了我。

据说鬼子母神是在天黑之后,上街拐小孩吃的恶魔。为了惩罚之,释迦牟尼将鬼子母神的孩子藏了起来。对于悲痛欲绝的鬼子母神,释迦牟尼进行了一番说教。

每位父母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你若能理解失去孩子的痛苦,从此以后就不许再吃别人的小孩了。

我无法认同这个故事。

“可鬼就是那种生物呀!禁止鬼吃别人的小孩,不就等同于让鬼去死吗?”

爸爸苦笑了一下。

“夕子变机灵了嘛。理论上确实如此,但是被教育过的鬼子母神不再吃别人的小孩了。既然能戒,说明吃小孩只是鬼子母神的爱好罢了。”

“什么嘛!”

“然后鬼子母神成了保护孩子与平安分娩的神,总是手持石榴。因为石榴的籽很多,意味着多子多孙。”

“籽很多吗?”

“是啊,夕子没见过石榴吧?”

我点点头。爸爸配合我的身高弯下腰,故作神秘般甜甜地说:

“到了秋天,我们两个出去玩一次吧。一起去看石榴树结果,如果熟了的话,就摘下来吃。”

“真的吗?”

“真的,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别忘了就行。”

我提高嗓门:

“才不是呢!应该说,只要爸爸别忘了就行!”

爸爸温柔地把手搭在了我的头上。

“放心吧。对于夕子而言秋天可能还很远,但是对大人而言就像明天似的。”

我最喜欢听爸爸讲话了。如他所言,虽然秋天对我来说远得就像未来,但是和爸爸的约定让我兴奋不已。秋天到底是几月份?九月是秋天吗?还是得等到十月?时间过得真慢,这个夏天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终于,在秋天,我吃到了石榴——

和爸爸两人在没有人的山里。

“姐姐。”

沉浸于回忆的我被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叫声拉回了现实。

拉门开着,月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她的表情充满着不安,肩膀胆怯地缩着。她低着头,眼珠朝上看着我,水手服上白色的领带被夕阳染得通红。月子果然很漂亮。我们继承了妈妈的美貌,月子更有一份让人忍不住想保护的柔弱。

“对不起,你等了很久吧?”

我微笑着:

“你来得太早也不行。”

如果学校里还有许多人,就什么也说不了了。妈妈会看准时间赶回家做晚饭,所以在家里也说不了话。能够两个人单独聊天的就只有放学后的这段时间。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俩同时走向对方。我近距离看着月子的脸,问她:

“你决定了?”

游离的视线、交缠的手指,她明明很犹豫,没有下定决心。可是她说:

“嗯。”

“知道了,那么我也决定了。”

月子突然惊讶地抬起头,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她可能期待着我能看出她的犹豫不决。但是这件事必须由我主导,然后强行带上月子。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板药片。

“这是什么?”

月子问。

“是妈妈的药,她睡不着的时候吃的。”

“哦……”

她应该见过,于是点点头,但马上诧异地皱起了眉。

“你打算用这个干吗?”

“我想要是很困,也许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害怕的话,就吃一粒吧。”

我以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是月子却摇摇头。

“不要,我不需要。”

“是吗?”

我希望她能吃一粒,可是她本人说不需要就没办法了。我环视了一下教室。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

学校马上就要关门了。如果有人会来这间教室,那一定是巡逻的老师。但是月子坚定地拒绝了:

“不,这里绝对不行。”

“也是。没关系,我另外找了间空教室。”

说完我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一言不发地前进着。我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月子。因为要是和她对视,她可能就会改变想法。而且,我也害怕自己会丧失决心。虽然我表面上装作平静,但脚下其实轻飘飘的,站也站不稳。

我找的教室在学校的角落里,看起来没有人使用。这是我升上三年级才发现的教室。其实,最佳地点不是学校也不是家中,最好是有个和我们无关的场所,但是这不可能。这间教室的门上有锁,却没上锁。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了进去。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教室里没有课桌,只有一张老旧的满是灰尘的讲台。夕阳渐渐失去了光辉,天空开始披上暮色,再过一会儿就连手边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吧。但是这样正好。月子将手伸向开关,我阻止了她:

“就这样,暗些好。”

我把书包放在讲台上,背对着月子说:

“你先打我。”

“姐姐……”

我假装没听见她在小声喊我。我抽出包中的物品,回过头。

“开始吧。”

这是一把鞋拔,黄铜做的,暗金色。它很早以前就在家里了,但是我一次也没见过有人使用它。我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它用在这种事上。

月子颤颤巍巍地接过去,好像这是根发烫的铁棍似的。她避开我的视线,用小得几近消失的声音问:

“真的要这么干吗?”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为什么我的妹妹会如此善良?我常常恨得想诅咒自己。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完成我们决定的事。我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月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告诫:

“为了爸爸,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明白,这句话足以骗住月子。

“爸爸……”

虽然月子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她握住鞋拔的手开始用力了。好了,这下月子一定能下得了手。

“我开始准备了。”

说完,我背对月子,抓住自己的水手服。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真丢脸,我紧闭双眼。我和月子一样,为了爸爸也能够豁出去。而且站在我背后的人可是月子呀。

我脱下衣服,解开内衣。没必要脱裙子,只要上半身即可。我想把水手服放在讲台上,可看上去灰尘太厚了。没办法,虽然不太稳,但我把衣服放在了书包上。

我侧着头,强作笑脸。

“好了,开始吧。”

月子点点头,抡起鞋拔。

我看向窗外,天空中挂着一轮淡淡的圆月。月子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出生的吧。

最初的一棒狠狠地打向我的裸背,响起一个冰冷舒畅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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