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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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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的店里,我坐回刚才的椅子上。满是烟味的鼻子清楚地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老奶奶在茶碗里倒上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小茶壶。 我的面前摆着只咖啡杯,热气已经散尽了。老奶奶用带着些责备的语气问: “休息好了吗?” 虽然我没有道歉的必要,不过还是低下了脑袋。喝了口咖啡,发现比刚才那杯要浓。大概是手冲的缘故,味道参差不齐。也有可能是速溶咖啡。 老奶奶发出咝咝的喝水声,我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突然,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打算把事故写成报道吧?” 我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刚想张嘴糊弄,却说不出口。把四年里连续发生的交通事故打听了三起,现在说什么“只是想知道”也没人会信吧。 “是的,我打算发表在便利店卖的那种书上,”顿了一下,我说出了本应一开始就告诉她的事,“我打算把刚才你说的那些写进去,你能授权吗?” “授权?我不太懂这些,太难了。不过……”老奶奶放下茶碗,“不过,不管怎样,还请你再听我讲一个故事。”说完,她认真地看着我,“在大冢之前死去的那个人,小兄弟,你知道多少?” 虽然我已料想到,不过老奶奶还真知道四年前的事故。我打起精神回答: “是叫高田太志吧?” 高田太志。 生于东京都新宿区,事故发生时三十八岁。没有固定职业,自称目标是成为“小钢珠达人”。前辈的文档中没有他的照片。 四年前的五月一日周五上午八点左右,附近的快餐店员工发现有一辆车坠崖,于是报了警。警察展开了救援行动,不过车主已经死亡。 “四年前,听说还是死于坠崖。以前还有过类似的事故吗?” 老奶奶又拿起了茶碗。 “不,据我所知只有这些。” “高田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吗?” 老奶奶摸着茶碗答道: “不论刮风下雨我都开着店,店里来过各种客人,各种客人哪。” “所以高田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吧?” 老奶奶立刻向我投来稍带责备的眼神。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能让我按顺序慢慢道来吗?我这种老太婆讲的故事,多少也能帮到小兄弟你吧?鉴于这点,你就听我这个老太婆唠叨几句吧。” “好的。” 我坐直身子。 老奶奶还摸着茶碗。是她提出让我陪她聊天的,可她沉默了许久后,语速依旧迟缓。 “刚才我可能提到过,我出生在前面的豆南町,以前在医院工作。那是一家挺乱来的医院,这么说也许很狂妄,但要是没有我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和我家老头子就是在那家医院认识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那个时代的婚姻还是以相亲居多哦。这么说好像很丢脸,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当时发生了一些纠纷,现在想想真傻。我家也好,他家也好都不是那种会计较身份的名门望族。 “我怀孕的时候可高兴了。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总还是喜大于悲。” “是女儿吧?” “对,生了一个女儿。”老奶奶笑容满面地点点头,“作为母亲或许不该这么夸孩子,不过她真的很乖。虽然学习成绩不算优异,可是很懂事。小学和中学是在豆南的学校里读的,高中时在下田读书。当时每天要乘三个小时公交车,我们本想在下田找个借宿的地方,可她死活不答应……” “这样啊,还真辛苦。” 我一边敷衍地说着,一边喝了口咖啡。 老奶奶讲话结结巴巴的,听着让人犯困。 “然后,女儿长大了。我家老头子认为,混个高中毕业就行了。我吃过没有学问的苦,所以只要女儿愿意,我想让她继续学下去。 “然而女儿有着不同的想法。她打算离开伊豆,去其他城市看一看。年轻人或许都这样。当时老头子也没怎么反对,因为他的这家茶馆不赚钱,家里全靠我支撑着,只要我说出学费,他也不敢反对。于是,女儿决定报考短期大学。” 我很有耐心地点了点头。让老奶奶随心所欲地畅聊或许是种礼貌,可是录音笔的电量和容量都有限,而且我也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不管讲多少,老奶奶的回忆对报道都毫无作用,我是不是该赶快坦诚地告诉她?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焦虑了,她微笑着说: “我知道,你想听高田太志的事嘛。不过请再陪我一会儿。不管刮风下雨我都在这里,客人却很少,能够像这样聊天我感到很高兴。” “我明白,可是……” “没关系,不会很长的。”老奶奶温和而坚定地说完,喝了口茶,“然后我将女儿送往东京,结果大错特错了。至今我都后悔不已。”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开始,她每天都打电话回来,也写信。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寄来一封特别长的信。以前我和老头子都把女儿当掌上明珠,认为她离不开我们。当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笔迹时,我们高兴极了,可同时也感到不安。父母真是自说自话的动物啊。过了一年半载,信少了,这下我们又感到寂寞了。虽然我想去东京看看她,可医院的工作怎么也脱不开手,老头子也有这家店,所以最终我们都没去成。” 过晌,离天花板很近的电风扇晃着脑袋,发出的嗡嗡声直冲脑门。也许是由于这一规律性的声响,我越来越困。老奶奶的声音好像也离我越发遥远。 “是我不好。女儿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虽说她读的大学不错,可她的结婚对象只是一介学生。当时哪怕抽她耳光,我也应当阻止她。可是,我不过是一个没离开过豆南町的乡巴佬,被哄骗了几句就相信了这是潮流。那孩子真可怜啊,不停地工作,就为了替吃喝玩乐的丈夫赚钱。半年一次的来信,不是要钱就是抱怨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她受罪,我一边写着回信一边落着泪。 “我和老头子都小看了她吃的苦,我们以为人生总是有起有落的。女儿不再来信后一年,我虽然每天都担心她过得怎样,可依旧没有去找她。真傻啊。我寄出的信由于地址错误被退了回来,还不当一回事。直到电话打不通,我才明白情况不一般了。终于,我们去了东京,可我们见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住在女儿的家里。询问之下,他说不知道以前住这里的人去哪儿了。” 我的脑袋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确实,老奶奶说过自己有一个女儿,她的外孙女也经常来看她。 “我悲痛欲绝,担心不已。老头子原本是个老实人,可那段时间整日与我争吵不断,简直如同地狱一般。我们互相对骂,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还止不住地流泪,担心她平安与否。女儿早已过了二十岁,我们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离不开孩子——只有等一切平息了,我才能这样坦荡地讲出口。” “高田太志……” 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为了提神我又喝了口咖啡。 依旧是迟缓的讲话声、抚摸茶碗的满是皱纹的手、电风扇的嗡嗡声。 “对,对,是啊,”我听到她啜茶的声响,“高田太志,是我女儿的第二任丈夫。” “什么?” “我女儿没什么男人运。在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中已经吃到苦头了,可她还是选择了一个靠女人养的男人。不结婚,在六叠大的房子里同居,打好几份工不停赚钱。然而这个叫高田的男人,比她的第一任丈夫更糟糕。整天骂我女儿,拳打脚踢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所以说啊,踢踢桌子的田沢绝对算可爱的。那个姑娘是叫藤井吗?她也没怎么害怕,应该是没被田沢打过吧。 “我女儿的经历可大不相同。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拳脚相加。结束工作回家之后,赚的钱要全数上缴。曾经那么开朗的女儿变得阴郁寡欢。晚上没有安眠药则无法入眠,有一段时间甚至拒绝见人。手臂断过一次,没接好,现在左肩还是抬不起来。” “……” “我女儿决心逃走,是因为生了孩子。 “高田讨厌小孩,于是对她更凶了。不过眼看自己的女儿长大,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他竟然打起了让自己女儿赚钱的主意。我女儿一直默默忍受毒打,但唯有此事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过着自己这般的人生。于是她拿着钱,偷了车,逃到了豆南町来。” 老奶奶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店里很暗,而且越来越暗。 “然而,那种男人的第六感都很准吧?他追过来了。女儿能够逃亡的地方只有豆南町,他明白只要往这个方向准没错。女儿在山顶处已经被追上,还是继续逃呀逃…… “那是一个下雨天。可以算得上是大雨滂沱吧,总之雨很大。女儿浑身是泥,摸爬滚打着进来。当时我已经不在医院干了,在这家店里帮老头子的忙。可悲的是,我和老头子都没认出进来的人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爸爸,妈妈,救救我’直到她向我们求救。 “我们甚至没有时间问事情的原委。追上来的高田闯入店里,马上就劈头盖脸地骂起来。说我女儿没良心啦什么的,满口胡言。小兄弟,你在听吗?” “在听……” “老头子本打算将高田推开,却遭到了他的殴打。我家老头子一辈子都没打过架,所以根本没动手。我只是在一旁害怕地颤抖而已。当时高田发表了一番言论。 “‘你想回娘家的话,随你的便!只要娘家肯给钱,我就同意和你离婚。不过,孩子归我。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回应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好像记得她说‘请放过我们的孩子’,也可能说的是别的什么。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孙女被带走。高田用胳膊夹着大哭大叫的孩子,走入了大雨中。现在我还记得外孙女不停地呼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小兄弟,你在听吗?” “……” 电风扇嗡嗡地响着,却没送来风。 “我女儿追了出去。她抓住高田的衣角,被打;抓住高田的裤脚,又被踢。正当高田打算上车时,我看见女儿做了个动作——不过雨太大了,我没看清楚。 “终于,女儿走了回来,她说:‘妈妈,对不起,我杀了他。’ “女儿用手边的石头砸死了高田。真不可思议,老头子根本没出手,女儿这么多年都不敢反抗的男人,竟然用石头一下就砸死掉了。是狗急跳墙,还是说碰巧砸对了地方? “是老头子提议把车推下悬崖伪装成事故的。有时候老头子看上去很不靠谱,但那一次的手法可谓完美。我年纪大了,总爱说些无聊话,我真的觉得能和他过一辈子真好。不过,让外孙女冷静下来花了不少工夫。” 用石头从后方砸。 石头。 四年前。 “其实,真正麻烦的都是后事。处理完车,我想起女儿用来砸高田的石头,当我们找到时,我脸都白了。 “当时女儿正处于忘我的境界,用店门口的佛像砸向高田。这是尊‘路神’,你们年轻人应该不知道吧。瞧,佛堂里不是摆着嘛。大冢说这叫道祖神,可我们从小就叫路神。 “我想,一定是路神保护了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不过,路神的脖子因此折了。老头子很聪明,无论碰到什么窘境,他都能马上想出法子。” 我感到老奶奶向我这边伸出了手。 “这份‘豆南町周边地图’是四年前做的。不巧的是,上面介绍了路神。当然没有写脖子折了一事。做这份地图的是县里的人,他们当然知道佛像是有脑袋的。如果在高田死后看见佛像的脖子折了,说不定会觉得奇怪。 “老头子的担心果然是对的。听说高田的尸体被拉上来后,有些人发现其后脑上裂了个口子,觉得不对劲。幸好最终的结论认为高田掉下悬崖的时候被甩出车外,脑袋撞到了某块岩石。可要是有人发现路神的脖子是刚刚折的怎么办?虽然只是在医院里道听途说过,鲁米诺反应我还是知道的。‘到底是撞到什么导致佛像的脖子折了?’如果遭到怀疑的话,只要稍作检测就完了。血液呀,可是牢牢地黏在了佛像上。 “老头子用胶水将佛像接好,他的手很巧。小兄弟你也见识过了吧?粗看根本看不出来,接得可好了。只要这个脑袋还在,女儿就没事。我和老头子都如此坚信着。” 又是啜茶的声响。 “那一年,老头子去世了。最后他对我说,接下去就由你保护女儿了。废话,不用说我也知道。” 老奶奶将宣传手册摆回桌上,我听到了沙沙声。好暗。 “然而,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些多管闲事的人。尽管我也很同情他们……” 四起事故。 高田太志、大冢史人、田沢翔和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大冢到底是为何而来? “第二年,有个学生前来,说是为了写论文而在做什么调查,能不能让他看看道祖神。我一听,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 原来如此,大冢想调查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桂谷关口,而是道祖神。 “佛像不是我私人的东西,所以没办法,只好让他不停地拍照,到处乱摸。我想,学生都是这样的吧。可是他运气真差。他发现了裂痕,竟然说要去县政府问是什么时候裂开的。要是他这么做的话就麻烦了。 “我想绝对不能让他去县政府,所以怀着抱歉的心情给他下了药。由于我女儿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甚至不能外出,所以我随身带着给她的安眠药。我原本工作的那家医院挺乱来的,我假装回去看他们,其实偷偷潜入,连同普通安眠药一起拿了些药性特别强的回来。不过,大冢不喝咖啡,这点令我很难办。如果下在透明的水里,也许会败露。所以我准备了种带有颜色的饮料,唔,到底是什么来着?” “……” “田沢呀,我只能说他运气太差。真可怜。和他一起来的藤井就更倒霉了。 “心情不好的田沢到处乱踢,没想到他竟然连路神都踢。比起亵渎神灵这宗罪,踢掉了路神的脑袋更令我操心。老头子使用的胶水是非常强力的,不过经历了两年的风吹雨打,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见佛像脑袋掉了,藤井开始责备田沢。田沢应该也不想做得这么过分吧,一副很慌张的样子,看着真可怜。当时我想,这说不定是件好事。要是大家知道‘后脑裂了个口子的高田死亡的同时,附近的道祖神的脖子折了’就完了。若是能够改写为‘高田死后两年,田沢乱踢乱踹把道祖神给踢坏了’就天衣无缝了。 “可是田沢似乎有这方面的知识。他说,这是用胶水黏起来的,所以不是自己弄坏的。原本就是坏的,与自己无关。要是他在豆南町乱说的话就危险了,所以我在他的啤酒里下了药。之后我造起了现在的这座佛堂,可把我累得哟。亲身经历后,我才深感老头子的心灵手巧有多么重要。” “……” “前野先生,是一个很热心的人。太热心了,他来了一次又一次,说起早已被大家所遗忘的桂谷关口和路神说不定能申报文化遗产,不行的话至少也能作为观光资源。真是个大好人。 “而且,他也不是个死脑筋的人。他发现路神的脖子断了之后,只是说‘这事以后再说吧’。对前野先生而言,能不能新开辟一个旅游景点才是首要问题。其间,我坐如针毡。只要想到前野先生总有一天会着手规划整修的时间,我就坐立不安。 “结果,前野先生说想带路神回去检查一下。说是打算将黏起来的脑袋切开,让专家来修理。我可愁死了呀。幸好,对这种山路上的路神有兴趣的只有前野先生而已,现在县政府已经不再来消息了。” 我只是粗看了一眼道祖神,根本没注意到脖子上的伤痕。 老奶奶将脸凑过来说: “然后是小兄弟你。去年的秋天,你来过这里吧?” “……” “我很快就听说有人在调查豆南町的连续坠崖事件,毕竟这儿是个小镇嘛。只要有外人来,消息马上就传开了。可是小兄弟,当时你没来这家店,你车里应该装有导航吧?” 不是的! 我从未来过豆南町,这是第一次来! 一年前来调查连续坠崖事故的人,是我的前辈! 不是我! 我很想喊出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要是把四起交通事故串在一起公之于世,那就麻烦了。哦不,不是我麻烦,我已经在等死了。我女儿虽然是出于防卫,可的确杀了人,总有一天需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过,外孙女还小…… “我只是一名守关人,如果你不来这家店,我就无计可施了。小兄弟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不就是吗?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可担心死我了。这次真难得呀,小兄弟你又来了,而且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一定是路神在帮我吧?你口袋里的机器,待会儿我一定会好好弄坏的。” 合拢的眼睑下方浮现出前辈的面容。前辈仿佛在对我说:“我不是说了吗?要是不当心的话,会很危险哦。” 不是我!调查事故的人是前辈呀! 我已经听不到电风扇发出的嗡嗡声了,也直不起身子。失去力气垂落的手臂把咖啡杯甩到了地上。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喑哑结巴的声音: “喂,听得见吗?小兄弟,能听见吗?还能听见是吧?” 我好不容易才撑开沉重的眼睑。 眼前是老奶奶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 “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听不见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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