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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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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即将升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也就是借宿于鹈川家的第二年的春天。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一个劲地学习、无法从将来的不安中逃离、面对书桌的时间长得不敢想象、学习完全没有进展——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恶性循环。吃不下睡不好,和人交往也不顺利,同学们都很担心我。进入考试阶段,大学的课也停了,这更使我的焦躁升级了。 书桌上,放着一张离家时拍的全家福。家人都这么支持我,所以我不得不努力!为了鼓励自己,我把照片放进相框摆在桌上。可是最近我感到家人的视线好像在责备我,我不忍直视,只好一直合着相架。 某天夜里,当我手握铅笔对着一张白纸愁眉苦脸时,楼梯上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妙子给我送夜宵来了。本应回以感激才对,我却板着脸接过盘子。虽然我想一个人待着,可总不见得让妙子出去吧,于是我沉默地吃起了饭团。 妙子应该早就看出我的焦虑了,她徐徐地向我开口,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慰: “藤井先生,学习还顺利吗?”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焦躁: “没有进展,怎么也学不好。法律这玩意儿,恐怕不是像我这样脑袋不好的人能应付的。怪自己过去没有好好考虑过何为‘门当户对’,现在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只能说是自己选错了路。” 听完可悲的牢骚话,妙子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微笑着转换了话题: “明天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不过行李可能会很多。不好意思,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我?” 借宿了一年多,我从未陪妙子一起出去过。这个想法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而且当时对我而言时间弥足珍贵。见我犹豫不决,妙子罕见地强调了一句: “是的,务必。” 我只是个平添麻烦的借宿者,被如此拜托,根本无法拒绝。我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大晴天,早春的风有些冷。我穿着一件很旧的军绿色大衣,那是我学生时代唯一的一件防寒衣。妙子穿着桔梗纹的丝绸和服,外面加了一件质地细腻的外套。重治看见我们结伴出行,脸色自然不好看,不过妙子似乎早就已经告诉他了,所以他并没有问东问西。 一路上的气氛很怪。 妙子穿着草鞋,走得不快;我怕忘记案例、理论,所以边走边喃喃自语着。许久,我都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虽说是三月柔和的日光,但太阳光刺得我眼睛疼。低着头的我跟随妙子时不时的叮嘱声行走,“拐弯了哦”“停一下”。旁人看来,像是某个富商的妻子带着个迟钝的木偶,一定很滑稽吧。 我们走了几十分钟,妙子突然停下来说: “藤井先生,请抬头看看。” 我驻足抬头。 我竟然身在花朵筑成的隧道中。 颇具韵味的树枝上,开着无数白色的花朵。一见眼前的这番风景,耳边就响起了鸟叫,鼻尖就闻到了花香。 “啊……真漂亮。” 我赞叹道。 “时节刚好,正开得绚烂。” “这不是樱花吧?” 由于我太过一本正经,妙子为难地一笑。 “这是木莲花,白木莲。” “哦……” 原来这叫木莲啊,我实在不好意思这么说。我都快升大四了,却连木莲花都不认识,真没文化。 妙子看准了时机,对看得入迷的我说: “这段时间,你挺焦虑的吧?” “嗯,是的。” “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一直延伸下去的花路,将连同学都没告诉过的事情,坦率地向妙子吐露: “我的父母是千叶市捕鱼的,近来好像鱼很少,他们说无法像以前那样寄学费给我了……” 不仅仅是鱼少,长年累月的工作使得父亲的膝盖受损,据说能不能像以往那样工作都是个问题了。 “当下的学费、住宿费是没问题,可将来的情况应该不会变好,想到这点我就心烦。我必须快点通过司法考试,不然进入社会之后既没学习的时间也没金钱。” “司法考试有那么难吗?” “基本都得学个五年十年,有些人甚至花了二十年。如果能在学生时期考出来,简直就是奇迹。” 由于刻苦,我的成绩一直在提高。可我的脑子不够聪明,而且缺乏弹性思维,不具备一次就过的素质。虽然明白自己的缺点,可是找不到补救的方法,那是一段十分痛苦的时期。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像是为了弥补刚才低头的损失,我狠狠地抬起头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 “老天爷一定知道的。” 终于,妙子说了一句。 “哦……” “人世间多是不如意,有时好似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但是藤井先生,不能因此丧失自信。只要心中存有骄傲,未必所有的坎都过不去。至今为止你是那么拼命,我看到了这些,老天爷一定也看得到……今天,请好好祈愿。” 不知何时,耳边渐渐响起了喧嚣的人声。下坡的尽头,有一片繁茂的杉树林。从树林间隙,能看见寺庙的铜板瓦片屋顶。 连木莲都不知道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一天是调布深大寺的重要祭祀。明明是上午,还没走到寺庙门口就能看见参拜道上人山人海的景象。对于长期置身于二楼房间的我来说,这简直是一番令人头晕眼花的景象。矍铄的老妇人、黑社会似的年轻男性,还有跟团的旅客。孩童们奔跑穿梭于人群之间。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妙子所说的事情就是这个。瞬间,我们差点被人群挤散,我紧盯她身上的桔梗纹,拨开混杂的人群。 跟着大家拾阶而上,穿过大门进入庭院后,我不禁惊呼了一声。到处都铺着席子,上面搭着人偶架,一切都是雪白与鲜红的。人偶架上的商品是达摩像——小孩子能一把抓住的小达摩、和大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中达摩、没有平板车运不了的大达摩……庭院内全是达摩、达摩、达摩,快要满溢而出了。虽然场面很壮观,可是光有达摩,总感觉有些怪。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旁人答曰“达摩市”。 我本以为达摩只是一般纪念品店出售的商品,没想到竟然还有达摩市。转眼间,男女老少都准备请一尊达摩回去。值得钦佩的是,哪儿都没有价格牌。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买卖。 要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庭院一头的供奉处。一边是人们刚刚拿到还没画眼睛的达摩,一边是画有双目的达摩被不断运往供奉处。由于过于拥挤,前方的行人停了下来,有好些人仿佛投球般将达摩扔向供奉处。妙子应该并不是想带我看这种场景吧,她驻足回头,将好奇的眼神投向我。 “怎么了?” “没什么。” 我答道。有一小会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们投掷“满愿”后的达摩。 那些达摩的身上,应该背负着各自的愿望吧。愿望成真,达摩们默默守护。看着无数的祈愿与结愿,我心中涌现出奇妙的感慨。我的学业能否大成?司法考试能否通过?对我而言要紧的事只有学业。考试确实很难,可是并非一定没戏。我第一次有了这种积极的想法。至今为止已经有许多梦想成了真,所以我并非毫无希望。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也许毫无根据,不过仿佛有一阵和风吹散了阴暗消沉的日子,替我驱走了噩梦。 “选一尊达摩像吧,”妙子如此劝我,她的声音好像格外高兴,“藤井先生已经非常努力了,接下来唯有祈求神的助力。这座达摩市历史悠久,求一下总有用的。” 鼓舞的话一下子就起了作用,我在早春的寺庙中悄悄地捏紧拳头,告诉自己还有时间。 我与妙子各请了一尊达摩像,是放在房里也不会占地方的小号达摩。我的愿望当然是通过司法考试,妙子没有说自己许了什么愿,我也没必要特地问。 不知是否是达摩像起了作用,我通过了五月份的选择题考试。既猜中了考题,脑子也特别清醒,合格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不过仅仅这样,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达到了一定的标准。可自从那次去了达摩市以后,自己不再被情绪左右了。不管怎样,必须努力。画上了一只眼睛的达摩坐镇于书堆上,俯视着书桌。 不料,金钱的烦恼比预期来得早。很早以前鱼就开始变少了,再加上父亲身体恶化,据说六月的生活费要晚些才能给我。不巧的是,我正好在准备考试,无法出去打零工,而且由于买了不少必要的书籍,钱包早已空空如也。 其他应该都能对付过去,可每月二十号的房租就难办了。生活费应该不出十天就能汇过来,看来只有求房东宽限几天了。不幸的是,房租一般是交给重治的。虽然我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但这种情况下还真忧心。 黄昏时分,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在二楼窗口见妙子出门,我下定决心趁此机会向重治低头——因为不太愿意被妙子看见自己的狼狈相。我走下楼梯来到餐厅,跪坐着喊了一声“打扰了”后,打开拉门。 我马上就闻到了一阵熟柿子的香味。重治坐在坐垫上,单脚竖着,矮桌上摆着一升的酒瓶与酒杯,他空口喝着酒。我一点也不吃惊,因为最近重治经常一身酒气地坐上饭桌,有时甚至等不到晚饭就醉得睡了过去。我不好意思向醉酒的人商量金钱之事,本想敷衍几句就退回房内,没想到重治瞪了我一眼,竟唤道: “学生啊,来陪我一下。” 重治虽然满脸通红,口齿倒很清楚。拒绝的话可能会惹他生气,再说我也不讨厌他,于是向前移了几步。 “那么就一会儿。” 酒杯只有一只,于是我用小碗代替。重治换了个盘腿的姿势,满满地给我倒上酒。我以为他是在考验我,于是一口气喝了下去。没想到重治反而觉得无趣。 “好喝吗?” 廉价,又烈又次,唯一的优点就是含有酒精。虽说身为穷学生的我很难喝到酒,但即使这样还是觉得很难喝。 “我不会品酒。” 我故意逃避问题。重治竟然点了点头。 “根本不好喝。” “不好喝也要喝吗?” “为了喝醉。” 说完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给他倒满。重治看着酒,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醉吧醉吧,偏偏自己那么能喝,真不幸……酒钱越花越多,可这玩意儿根本解不了忧。” 说完他又举杯痛饮。 重治的生意好像每况愈下。是工作不顺利导致心情郁闷,还是心情郁闷导致工作不顺利?有时他因为下雨所以早早地关门,有时他因为肚子痛所以挂上了休息的告示牌。如果他再这样嗜酒,怕是将来就完了。光重治一个人的话,就让他自作自受吧,可若是将妙子也牵扯进去就太不公平了。虽然我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可还是忍不住拐弯抹角地说: “虽然您这么说,可是有个如此能干的老板娘,真是令人羡慕啊。我将来也会娶妻,得学会小心翼翼地与妻子共同生活下去。” “能干的老板娘?”重治鼻子出气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瞪着我,“学生啊,你几岁了?” “二十二岁。” “二十二啊……”重治重复道,嘴巴的一角做作地上扬,“到了这个岁数,也该知道一点人生的奥妙了。不过你好像在准备一个很麻烦的考试,没那种时间,说可怜也是蛮可怜的。” 然而重治说得一点也没同情心,还把酒杯咚的一声放下了。重治注视着自己的手边继续说: “酒量好是件很不幸的事,有个能干的老婆更不幸。” “很不幸吗?” “对学生来说很难理解吧,”重治含笑说着,刚拿起酒杯送到嘴边,就咂了一下嘴,“这酒真难喝,学生啊,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与重治单独聊天的机会,仅此一次。 可我还是没想到该如何筹钱。到了二十号再请求他们宽限的话,他们对我的印象一定会变差。就快要论文考试了,我不想因为一些生活上的事而烦心。不得已,我决定找妙子商量。 那是一个有些阴沉但没有下雨迹象的梅雨天。重治一早就出门了,我向穿着围裙正在晒衣服的妙子打招呼,请她来到庭院中道出了实情。听着听着,妙子渐渐皱起了眉头。 “我很想帮你,但不知道我丈夫愿不愿意等。他不是很喜欢你,说不定会说出拖欠一次就要赶你出去之类的话。” “我毫无借口可言,也已经做好被赶出去的准备了,只是能不能先借我半个月房租?” 妙子把手抵在尖下巴上,沉思了一会儿。 “只要在汇款到之前,暂时把租金给我丈夫就行了吧?”说着她走上走廊,回头说,“来这边。” 妙子带我来到了客厅。壁龛上插着鸢尾花,隔板上孤零零地摆着春天时请的达摩像。隔板下面有个小壁橱,妙子拨开衣服下摆跪坐于前。然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 “有什么能遮住眼睛的东西吗?” 我鹦鹉学舌:“能遮眼睛的东西?” “不,就这样吧,请您闭眼。” 说着,妙子让隔板上的达摩背过身去。 她重新将手伸向壁橱的拉门,拿出了一只细长的木箱,箱子用紫色的绳子扎着。妙子沉默着解开绳子,向木箱合掌后,恭恭敬敬地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幅画轴,应该是我见过的那幅。箱子里原来不止一幅画轴—— 还有一只装着钱的褐色信封。 妙子从中取出一个月的住宿费,递给我。 “这些钱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你先拿去给我先生,等汇款到了再还。” 我很是吃惊。她不仅藏私房钱,还在我面前打开了小金库,甚至把钱借给了我。我确实有“妙子应该会帮我”的依赖之心,但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 我只好含糊地说:“真……真不好意思。”并用双手接过钱。 我用那笔钱付了住宿费,汇款一到就将同等金额还给了妙子。就在次月,我通过了司法考试最难的部分——论文考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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