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皮

[源出伊索寓言《披着狮皮的驴》,讲一头驴披着狮子皮走进村庄,村民和其他动物都以为是狮子来了,全逃走了,驴得意扬扬,高声叫了起来,很快被识破了。一只狐狸说:“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是驴。”这个寓言的寓意是,无论外表装成怎样,即使连自己都已经相信自己的伪装,终究掩盖不住真相。]

毛姆短篇小说集  作者:威廉·萨摩赛特·毛姆

弗雷斯迪尔上尉为了救他妻子的狗——这条狗不小心被关在了屋里——而葬身于一次森林火灾,很多人读到这个消息时都为之震惊。有些人说,他们从来没想到他居然也能做出这样的义举;又有一些人说,他们早就知道他本来就是有这种侠义心肠的人。不过在这些人当中,有的人是真有这个意思,有的人则另有所指。在这场惨剧发生后,弗雷斯迪尔太太暂时寄居在哈代家族的别墅里,这家人是她和她丈夫不久前才结识的。弗雷斯迪尔上尉不喜欢他们夫妇,至少他不喜欢弗雷德·哈代,不过弗雷斯迪尔太太觉得,要是她丈夫没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丧生的话,他应该会改变他的看法的。他肯定会看到,哈代这个人不管名声如何,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她丈夫是个了不起的正人君子,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冤枉了好人。失去丈夫后,弗雷斯迪尔太太就像失去了她在这个世上的一切,要不是哈代夫妇对她悉心关照,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丧夫之痛难以忍受,哈代夫妇对她不离不弃的同情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哈代夫妇几乎目睹了她丈夫奋不顾身的英勇壮举,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他是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她永远都忘不了亲爱的弗雷德·哈代在告诉她这个噩耗时是怎么对她说的。正是他说的那番话不仅使她承受住了这个晴天霹雳,而且给了她勇气去面对未来的孤单日子。她心里很清楚,那个她如此深爱着的勇敢男人,那个有着侠胆义肠的正人君子要是还活着,一定很希望她能这样勇敢地面对人生。

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善良的人在不知道怎么夸一个女人时总会这么说,所以人们渐渐把这个说法看作一种冷淡的夸赞了。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夸她。弗雷斯迪尔太太既不可爱也不漂亮,甚至都不聪明。恰恰相反,她是个滑稽可笑的女人,长得土里土气,还有些蠢。可是你越了解这个女人,就会越喜欢她,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你会发现每次你都只能说这句话: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她像男人一般高大,长着一张大嘴和一个格外大的鹰钩鼻,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还近视,手也又大又难看。她的皮肤皱皱巴巴,仿佛饱经风霜似的,不过她总是浓妆艳抹,把一头长发染成金黄色,还烫出紧紧的波浪卷儿,精心梳理。她尽其所能掩饰自己身上那咄咄逼人的阳刚之气,结果只是成功地让自己看上去活像一个男扮女装的杂耍演员。她说话时的确是女性的嗓音,但是你总会不由自主地以为她是在表演,演完一场后就会忽然用浑厚的男低音说话,还会一把扯掉那金黄色的假发套,露出一个男人的秃顶来。她在衣着上花钱大手大脚,总是从巴黎最时尚的服装店购置衣服,可不幸的是,她虽已五十岁了,在挑选服装的品位上还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偏要挑选一些只有穿在身材娇小、正值花季的时装模特儿身上才显得优雅精美的衣服。她总是佩戴很多珠宝首饰,可是她举手投足总显得笨手笨脚、拖泥带水,走进客厅,她会不小心把一件名贵玉器碰落。如果你有一套珍爱的玻璃餐具,千万不要在跟她共进午餐时拿出来用,因为她十有八九会把其中的一件摔得粉碎。

然而,这个外表并不中看的女人内心却有着一个温柔而浪漫、充满理想的灵魂。你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发现这一点。可以说,刚认识她的时候,你只会把她看作一个滑稽可笑的角色,当你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被她的粗手笨脚弄得不堪其烦)之后,你会对她忍无可忍;可是当你终于发现了她的内心世界时,你又会觉得自己太愚蠢了,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她有这样的心灵,因为到了那时谁都不难看到,她的心灵透过那双淡蓝色的近视眼在看着你,有些羞赧,却不失真诚,只有傻瓜才会对此视而不见。那些精美的薄纱和弹力十足的棉布衣裙、那些处女般鲜嫩的绸衫,包裹着的并非一副臭皮囊,而是一个少女般清新脱俗的灵魂。你忘掉了她曾打碎过你的瓷器,也忘掉了你曾经把她看作一个穿着女装的男人,你看到的她就是她眼中的自己,也的确就是她的真实自我,倘若人的真实自我是可以看得见的话:她其实是个心地纯良的可爱女子,逐渐对她有所了解后,你会发现她单纯得像个孩子。任何人对她的点滴关心都会让她感激不尽,到了令人感慨的程度,而她自己的为人也是那么真诚善良。你尽可以要求她为你做任何事情,不管是多么麻烦的事,她都会尽心去做,仿佛你不是在给她添麻烦,而是在帮她的忙。她对人的无私爱心难能可贵。你心里很清楚,她的头脑中从来没有闪现过丝毫刻薄或恶毒的念头。当你对所有这些深信不疑时,你会再说一遍: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

可不幸的是,她实在太笨了。这一点你在认识她丈夫后就会发现。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美国人,而弗雷斯迪尔上尉是个英国人。弗雷斯迪尔太太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在1914年爆发战争前她从未去过欧洲,那时她的第一任丈夫刚刚去世,她就加入了一个医疗队,随美军来到了法国。按美国人的标准,她算不上有钱人,不过以我们英国人的标准来说,她可就相当富有了。我从弗雷斯迪尔夫妇的生活方式估计,她一年大约有三万美元的开销。如果不去说她动不动就会给病人拿错药,给他们缠的绷带非但无用,反倒会加重伤口溃烂,她还会把凡是能摔得破的器具统统摔碎,除了这些之外,我敢肯定地说,她的确是个出色的护士。我认为她从来不觉得工作会让她烦恼,她总会毫不迟疑地投入工作;她肯定从不曾偷过懒,也始终任劳任怨;我相信,许多不幸的伤员都有理由感恩于她的温柔心肠,也有不少人或许正是从她金子般的慈爱心灵中汲取了更大的勇气,坦然向那未知世界迈出了痛苦的最后一步。

弗雷斯迪尔上尉是在战争的最后一年由她护理的一个伤员,停战后不久他们就结婚了。他们在戛纳后面山上的一座漂亮别墅里安顿下来,并很快在里维埃拉的社交圈里抛头露面。弗雷斯迪尔上尉桥牌打得很好,也很喜欢打高尔夫球,网球也打得不错。他有一艘帆船,夏季,弗雷斯迪尔夫妇会在船上大办宴会,穿梭在各个岛屿之间。结婚十七年后,弗雷斯迪尔太太依旧深爱她那俊朗的丈夫,只要你认识了她,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她用拉长了语调的美国西部口音慢吞吞地给你讲他们夫妇当年相爱的全部经历。

“那可真是一见钟情啊。”她说,“他被送来时碰巧不是我值班,一上班我就发现他躺在我看护的一张病床上,噢,我的老天,我顿时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一刻我还以为是自己工作太劳累,心力交瘁了。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伤得很重吗?”

“嘿,他其实都没受伤。你知道吗?没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了,他从头到尾经历了那场战争,有时一连几个月都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奔波,不用说,他每天有二十次冒着生命危险,可他就是那种压根儿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人,他身上竟然一道伤痕都没有。他当时是长了疔疮。”

这样的病痛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怎么会引起一段热恋呢?弗雷斯迪尔太太为人有点儿古板,她虽然对弗雷斯迪尔上尉身上的疔疮有很大的兴趣,可她却总是说不清楚这些疔疮到底长在什么部位。

“就长在他后背的下部,其实还要再往下一点儿,他很不喜欢我给他敷药。英国男人真是出奇羞涩,我一再注意到这一点,每次换药他都窘得要死。你可能会以为,既然我们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初次相识的,我们应该会相处得更亲昵一些。可事实并非这样,他对我非常疏远。每次轮到我值班时,我一走到他的病床前就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心怦怦跳,我都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生来就不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我从不会把东西掉到地上或是摔碎任何东西;可是我说了你都不会相信,在我给罗伯特递药的时候,我总是把汤匙掉到地上,还把玻璃杯摔碎,我都想象不出他会怎么看我。”

当弗雷斯迪尔太太给你讲到这里时,你会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可她却笑容可掬。

“我猜想在你听来这样的事可能很可笑,可是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没觉得这是可笑的。在我嫁给我的第一任丈夫时——对了,他已丧妻,几个孩子都成年了,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是我们那个州名声最好的市民,可是那时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爱上了弗雷斯迪尔上尉的呢?”

“我倒也不是要你相信我说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事实上,这是另一个护士告诉我的,可她刚说出口,我就知道是真的。当时我感到心慌意乱。你也知道的,我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是个典型的英国人,不苟言笑,我只知道他结婚了,有五六个孩子。”

“你是怎么发现不是这么回事的?”

“我问他了。就在他告诉我他是单身的那一刻,我就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嫁给他了。他那时可遭罪了,可怜的宝贝儿,你知道吗?他差不多整天都得趴在床上,仰躺着就会痛得死去活来,坐下就更不行了,他连想都不敢想。可我认为他遭的罪还不如我的痛苦更叫人受不了。男人都喜欢女人穿那些个绸缎啦,软绵绵、毛茸茸的衣服什么的,你一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可那时我整天穿着护士服,一点儿都不好看。我们的护士长是个典型的新英格兰老处女,她不能容忍我们化妆,所以那时候我根本就不化妆;我的第一任丈夫也从来都不喜欢我的那副样子,再说那时候我的头发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可是在那些日子里,他经常会用他那双迷人的蓝眼睛看着我,我感觉他一定认为我特别惹眼。那会儿他情绪很低落,我觉得我应该尽我所能让他振作起来,所以只要我能抽出哪怕几分钟的时间,我就会去跟他聊天。他说像他这么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整天躺在病床上,而他的战友们都在战壕里浴血奋战,一想到这他就受不了。每次跟他聊天,我都会强烈地感受到,他就是那样一个无畏无惧的男子汉,只有在枪林弹雨中才能深深感受到人生的快乐,哪怕下一刻也许他们的生命就会结束。危险对他来说就是兴奋剂。不瞒你说,我经常在给他的病历填写体温时故意多写一两摄氏度,让医生认为他的病情比实际上要更严重些。我知道他一直在要死要活地逼着医生同意他出院,可我却觉得让医生不放他出院对他才是公平的。每次我跟他聊个不停时,他总会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也很乐意跟我闲聊。我告诉他我丈夫死了,没有孩子要抚养,我还告诉他我打算战后就在欧洲安顿下来。渐渐地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他很少说到他自己,不过他开始跟我逗趣,他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你知道,我真的开始觉得他是挺喜欢我的。

“终于,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重返前线了。我没想到他竟邀我在他出院前一天跟他共进晚餐。我好不容易跟护士长请了假,我们开车去了巴黎。你都难以想象他穿上军装有多帅,我从没见过这么仪表堂堂的人,他连手指缝里都透着贵族气息。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并不像我期待的那么兴致高昂,他一心只想重返战场。

“‘你今晚为什么情绪这么低落?’我问他,‘你毕竟终于如愿以偿了呀。’

“‘我知道我是如愿以偿了,’他说,‘如果说我心里有一点儿忧郁的话,你难道猜不出是为什么吗?’

“我简直不敢去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我还是随便开个玩笑吧。

“‘我可不会猜测人家的心思,’我大笑着说,‘你要是想让我知道的话,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他垂下目光,我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这段时间你对我真的太好了,’他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感谢你的好心。你是我这一生中认识的最出色的女人。’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坐立不安。你知道英国男人是多么滑稽,在那之前他可从来都没夸过我。

“‘我只不过是做了每一位称职的护士都会做的事。’我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

“‘这要看你的了。’我说。

“我希望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都发颤了。

“‘我真不想离开你。’他说。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非走不可?’我问。

“‘只要我的国王和国家需要我,我就要为他们效劳。’”

弗雷斯迪尔太太说到这里时,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可是战争不可能永远不结束的。’我说。

“‘等战争结束时,’他回答说,‘就算我没有被子弹打死,我也会身无分文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糊口谋生。你很有钱,可我是个穷光蛋。’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绅士。’我说。

“‘为了这个世界能安全走向民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没好气地说。

“那时我已经哭得不行了。他说得太好了,我当然听得懂他是什么意思。他认为向我求婚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能感觉到他宁肯死也不愿意让我以为他是在贪图我的钱财。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是我心里很明白,如果我想要得到他,我就得主动出击,不放过他。

“‘我要假装没有被你迷住也是没用的,因为我已经被你迷住了。’我说。

“‘你这样说我会更难受。’他嗓音嘶哑地说。

“那会儿我简直痛不欲生了,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刻骨铭心地爱上了他。他一句话就道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向他伸出手去。

“‘你愿意娶我吗,罗伯特?’我直奔主题。

“‘艾丽诺。’他说。

“就在那时他告诉我,他打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就爱上我了。起先他没有认真当一回事,他觉得我只是个护士,兴许可以跟我来一段风流恋情,可是后来他发现了我不是那种女人,而且我是有点儿钱的,他就打定主意把自己的爱情埋在心里。你也知道,他那时认为跟我结婚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她得知弗雷斯迪尔上尉曾有意要跟她来一段风流情时,弗雷斯迪尔太太感到天下不可能有比这更让她满心喜悦的事了。毫无疑问,从来没有另一个男人向她提出过任何非分之请。其实,弗雷斯迪尔也没有提出过这种要求,可是她确信这个男人心里在打这个主意,这给她带来了永不枯竭的满足。他们结婚后,艾丽诺的亲戚,都是些吃苦耐劳的美国西部人,常常拐弯抹角地表示她的丈夫应该出去工作,不能只靠她的钱过日子,而弗雷斯迪尔上尉也欣然赞同。他只表达了一个意见:

“有些事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不能去做的,艾丽诺,其他的事我都很乐意去做。我向上帝保证,我并不认为身份有这么重要,可如果你生来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就由不得自己了,真该死,特别是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是可以置身于自己的阶层之外的。”

艾丽诺认为他已经为国效力长达四年,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中出生入死,做得够多了,不过她又满心为这个男人感到骄傲,绝不能让人家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他是个吃软饭的,娶她就是为了她的钱,所以她打定主意,只要他找到了什么值得他去做的事,她一定不反对。不幸的是,人家愿意给他的差事都是很不起眼的。他当然一概拒绝了,可是责任不在他。

“我都听你的,艾丽诺。”他对妻子说,“只要你说行,我就会去做。要是我那可怜的老总督地下有知,他一定会在坟墓里不得安宁,但这是没办法的。我首先要对你负责。”

艾丽诺听不得这话,渐渐地,他出去工作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了。弗雷斯迪尔夫妇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他们在里维埃拉的别墅里,他们很少去英国。据罗伯特说,自从战争爆发以来,那里就没有绅士的立足之地了,他还是个“小伙子”时交往的那些好伙伴,当然没有一个不是白人啦,全都阵亡了。他本来也很想到英格兰过冬,每周三天去猎狐,那才是一个男人该过的日子,可是可怜的艾丽诺,她实在太不适合和狩猎的圈子交往了,他不忍心要求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任何牺牲艾丽诺都是愿意做的,可是弗雷斯迪尔上尉连连摇头。他已经不像当年那么年轻了,骑马打猎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能养养狗、喂喂鸡就心满意足了。他们拥有很大一片地,他们的房子坐落在高原的一个小山顶上,三面森林环抱,正面有个花园。艾丽诺说,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穿一身旧粗花呢外套和养狗员一道在他们家的地产上散步——这个养狗员也帮着照料他们家养的鸡。只有在那时,你才会在他身上看到他们家族祖祖辈辈的乡绅血统。每次见到他跟养狗员喋喋不休地谈论他们养的奥尔平顿黄种鸡,艾丽诺总是心潮起伏,开心不已;那情景就像他是在跟猎场主管讨论珍稀的雉鸡一样,而家里养的那几条西里汉小狗也让他像煞有介事地牵肠挂肚,俨然视作一群猎犬,不过你会忍不住觉得他牵上一群猎犬会自如得多。弗雷斯迪尔上尉的曾祖父曾是摄政时期的一个花花公子,也就是他毁掉了整个家族,到头来不得不变卖家产度日。他们家族在什罗普郡曾有好大一片地产,代代相传了几百年,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但艾丽诺还是很想去亲眼看看;然而弗雷斯迪尔上尉说那会让他触景生情,痛苦不堪,他不肯带她去。

弗雷斯迪尔夫妇经常大宴宾朋。弗雷斯迪尔上尉是个品酒行家,他对自己的酒窖深感自豪。

“他的父亲当年是全英国最出色的味觉大师,远近闻名。”艾丽诺说,“他遗传了父亲的本事。”

他们的朋友大多是美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罗伯特发现他们总的来说要比英国人更有趣,而只要是他喜欢的人,艾丽诺也都喜欢。罗伯特认为英国人现如今都没有品位了。他当年交往的英国人大都属于骑马打枪、狩猎钓鱼的绅士,可是这些可怜的人如今都成了穷光蛋,虽然他不是个势利鬼,感谢上帝,可是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跟一大帮谁都没听说过的“暴发户”厮混在一起。弗雷斯迪尔太太倒是没有这么挑剔,不过她很尊重丈夫的偏好,并且赞赏他的孤傲。

“当然有时是他心血来潮的胡思乱想。”她说,“可我还是认为我要对他忠诚,应该顺从他的想法才是。如果你知道他是出身于那样的阶层,你也肯定会觉得他有这样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我们结婚这些年来,我只见过一次他勃然大怒的样子,当时是在一个赌场里,有一个舞男过来请我跳舞。罗伯特差一点儿把他揍趴下了。我告诉他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只不过是在做他的工作而已,可是他说他绝不能容忍那样一个该死的蠢猪请他的妻子跳舞。”

弗雷斯迪尔上尉秉持很高的道德标准。他感谢上帝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不过谁都不能什么时候都没有底线的,他看不出为什么因为他住在里维埃拉就要整天跟醉鬼、败家子和变态狂厮混。他不能迁就不守规矩的性行为,也不允许艾丽诺和名声不好的女人交往。

“你得明白,”艾丽诺说,“他是个正直磊落的男子汉,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洁身自好的男人,即使你有时会觉得他似乎对人不够宽容,你也不能忘记他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去做他自己不准备去做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秉持如此高尚原则,并且随时准备不惜代价去坚守这些原则的人,你总会情不自禁地仰慕。”

弗雷斯迪尔上尉有时会告诉艾丽诺说,某个她常常见面的人,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很好的人,其实不是个正人君子,这时她就知道据理力争是没用的。她也知道在她丈夫的判断中,这个人已经完蛋了,于是她就心甘情愿地听从丈夫的裁决。经历了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后,如果说有一件事她确信无疑的话,那便是罗伯特·弗雷斯迪尔是英国绅士的完美典范。

“我不知道上帝可曾创造过比他更完美的人物。”她说。

可麻烦就麻烦在弗雷斯迪尔上尉这个英国绅士的典范未免有些太完美了。他今年四十五岁(他比艾丽诺小两三岁),依然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有一头茂密的灰白鬈发、漂亮的唇髭;从他晒成古铜色的肤色看得出他饱经风霜,非常健康,经常在户外活动。他个头高挑,身材瘦削,肩膀宽阔。他身上的每一英寸都是个士兵模样。他为人直来直去,性情开朗,经常开怀大笑,显得很坦诚。他的言谈举止是那么典型,他的穿着打扮是那么典型,简直典型得让你很难相信这都是真的。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乡绅气,让你觉得就像是个演员在惟妙惟肖地扮演乡绅的角色。你会很惊讶地看到他走在克洛瓦赛海滨大道上,嘴里叼着烟斗,穿着打高尔夫球的灯笼裤,上身穿的还是他在乡野里穿的那件粗花呢外衣,那时的他看上去简直太像一个英国运动员了。还有他说话时过于一本正经,说的又尽是毫无新意的车轱辘话,他那看上去和蔼可亲、教养良好的举止遮掩不住他的愚蠢,这些都是退役军官的典型特征,你会不由得认为这些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当艾丽诺听说有一位弗里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夫人租下了他们山脚下的那幢房子时,她非常高兴。有这么一位跟罗伯特身世相当的近邻,他一定会很愉快。她向在戛纳的朋友多方打听了新邻居的详情。据说弗里德里克爵士最近因一个叔父去世刚刚继承了从男爵的爵位,他在付清遗产税之前要在里维埃拉待上两三年。他们说他年轻时非常放荡,他来戛纳时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过现在已经体面结婚,娶了个挺不错的年轻妻子,有了两个年幼的儿子。有点儿遗憾的是哈代夫人曾经是个演员,因为罗伯特对女演员总有些成见,好在大家都说她仪态端庄,像一个贵妇人,谁都看不出她曾经登台做过戏子。弗雷斯迪尔夫妇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茶会上,那个茶会弗里德里克爵士没有出席,罗伯特也说她看起来的确是个体面的女人,出于邻里友好,艾丽诺邀请他们夫妇到家里共进午餐。约定了日子后,弗雷斯迪尔夫妇还请来了很多客人作陪。那天哈代夫妇到得有些晚,艾丽诺很快就对弗里德里克爵士大有好感。他看上去要比她预料的年轻得多,剪得很短的头发中没有一根白发。说真的,他身上透着一股孩子气,挺讨人喜欢的。他身材瘦小,个儿还没有她高,眼睛明亮,看上去很友善,脸上随时挂着微笑。艾丽诺留意到他系的是近卫团领带,罗伯特有时也系这种领带,不过远比他的衣着讲究,罗伯特时时刻刻都穿戴得仿佛是刚从服装店的橱窗里走出来似的,而这位爵士却穿了一身旧衣服,似乎他根本就不在乎穿着。艾丽诺断定他年轻时一定有些放荡,不过她并不认为这是他的错。

“我要介绍我丈夫跟您认识。”她说。

她喊他过来。罗伯特正在露台上跟另外一些客人聊天,他没有留意到哈代夫妇已经到了。他还是那样和和气气、精神饱满地走了过来,以优雅的姿态跟哈代夫人握了握手,这种优雅总是让艾丽诺感到特别迷人。然后他转向弗里德里克爵士,爵士面露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下。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他问。

罗伯特冷静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吧。”

“我觉得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你。”

艾丽诺感觉到她丈夫的身体顿时僵了一下,她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罗伯特呵呵笑了起来。

“我这样说未免有些失礼,不过我绝对相信我这一生从没有见过你。我们可能在战场上偶然碰到过吧。那时这样的一面之缘多了去了,不是吗?你要不要来杯鸡尾酒,哈代夫人?”

在午餐席间,艾丽诺留意到哈代在不断地打量着罗伯特,显然他是想要认出来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罗伯特在忙着应酬他座位两侧的女客,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他在殷勤招待他的邻座女宾,整个餐厅里回荡着他的洪亮笑声。他很会招待客人。艾丽诺一向赞赏他在社交场合的待客之道,不管坐在他身边的女宾是多么乏味,他都会殷勤备至。但是在客人一一告辞后,罗伯特的欢快心情瞬间消失了,就像他麻利地脱下肩上的斗篷一样。艾丽诺感觉他有些心烦意乱。

“那位公主很烦人吗?”她好声好气地问。

“她是个心肠歹毒的坏女人,别的没什么。”

“奇怪的是弗里德里克爵士觉得他认识你。”

“我这一生从没见过这个人,不过我对他还是很了解的。我劝你尽量别跟他来往,艾丽诺,我认为他跟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

“可他的爵位是英国最古老的,我们在《名人录》里查到过。”

“他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过去了解的那个哈代上尉。”罗伯特连忙改口,“那个弗雷德·哈代,现在竟然成了弗里德里克爵士。我真不该同意你请他到我们家来。”

“为什么啊,罗伯特?我可要告诉你,我倒觉得他挺有魅力的。”

艾丽诺头一回认为她丈夫有些不讲道理了。

“觉得他有魅力的女人多了去了,也都没少在他身上花钱。”

“你也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人闲话的,道听途说的东西真不能信。”

他抓住妻子的一只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艾丽诺,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的人,我不想告诉你我了解的哈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请求你相信我的话,他不是你应该认识的那种人。”

对丈夫的这一恳求,艾丽诺不能充耳不闻。看到罗伯特对她这般信任,她感到怦然心动;他知道在危急时刻他的妻子一定会忠心耿耿,绝不会辜负他。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一身正气,罗伯特。”她满脸严肃地说,“我知道,只要能告诉我的,你一定会说出来,可现在就算你想要告诉我,我也不要你说出来了,那样会显得我对你不像你对我那样信任。我心甘情愿听从你的判断。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哈代夫妇再也不会踏进我们的家门了。”

不过在罗伯特外出打高尔夫的时候,艾丽诺经常独自出去吃午餐,也经常跟哈代夫妇见面。她对弗里德里克爵士的态度很生硬,因为罗伯特不认可他,她也必须跟丈夫意见一致。不过爵士要么没有注意到,要么根本就不在乎,他一反常态,对艾丽诺格外热情,使她感到这个男人很容易相处。他毫不掩饰地认为天下女人都是不够好的,可他同时又惯会对女人甜言蜜语,而且他的言谈举止又很讨女人喜欢,要让女人不喜欢这样一个男人也实在很难。或许他的确不是她应该认识的那种人,可是她又忍不住喜欢他那双褐色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他的眼神中含有一丝讥嘲,会让你有所戒备,但又显得那么含情脉脉,你绝不会认为他会对你怀有恶意。可是,关于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艾丽诺听说得越多,就越领悟到罗伯特说得太对了。他是个毫无原则的无赖。大家指名道姓地说出了跟他有过深交的那些女人,她们为了他而不惜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可是等他感到厌倦了,他就随便把她们扔到一边了。现在他似乎安顿下来了,好像是一心一意要跟妻儿好好过日子了。可是人的本性好改吗?很可能哈代夫人所忍受的苦楚要比大家料想的更多。

弗雷德·哈代是个不成器的人。他终日追逐漂亮女人,爱打牌,加上赛马时总是不走运押错宝,刚满二十五岁就被告上了破产法庭,随后被迫退伍。打那以后,他就靠那些早已不年轻但是抵挡不住他的魅力诱惑的女人供养,丝毫不感到羞耻。战争爆发了,他又重新加入原来的部队,还获得了一枚杰出兵役勋章。后来他去了肯尼亚,在那儿他不失时机地成为一桩臭名昭著的离婚案的共同被告,他费了一番周折,留下一张支票后离开了肯尼亚。他从来都不看重诚信,你要是从他手里买一辆车或一匹马准会上当,他热心向你推荐的香槟酒,你最好不要碰。当他试图说服你跟他一起做一笔投机买卖,言之凿凿地担保你和他都可以大赚一笔时,你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管他赚到了多少,你是肯定分文都赚不到的。他依次做过汽车推销商、股票经纪人、佣金代理人和演员。只要这个世界还有公正可言,他的结局即便不是进监狱,至少也会是在贫民窟里潦倒度日。但是命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竟然继承了从男爵的爵位,还得到了一笔不少的遗产,在远过四十岁的年纪时娶了位漂亮而聪明的妻子,还有了两个健康、好看的孩子,未来给他带来的是生活富足、地位和名望。他对待生活从来就没严肃过,和他对待女人一样,而生活对他不薄,也就像女人对他一样。每当他想起往昔的岁月,总感到志得意满;他有过好日子,不论怎样起起落落,他都乐在其中;而现在,他身体健康,心安理得,自然乐意安顿下来做一个乡绅了,去他的乡绅!他要将两个孩子好好抚养成人;等到代表他选区的那个老东西进了棺材,谢天谢地,他就取而代之进议会当议员。

“有些事他们根本不懂,我可以教教他们。”他说。

他这话很可能说得对,只不过他并没有腾出手来认真思考这些事,也或许这些事人家并不很想知道。

有一天下午,大约日落时分,弗雷德·哈代走进了克洛瓦赛大道上的一家酒吧。他是个爱社交的人,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喝酒,所以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他认识的人。他一眼看到了罗伯特,他应该刚打完高尔夫球,正在这里等候艾丽诺。

“你好啊,鲍勃,喝一杯?”

罗伯特吃了一惊,在里维埃拉没有人叫他鲍勃的。看清楚了是谁后,他语气生硬地答道:

“我已经喝过一杯了,谢谢。”

“再来一杯嘛。我老婆不同意我在晚饭前喝酒,不过只要我能甩掉她,我约莫总会在这个时间溜过来喝上一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以为,上帝造出六点钟来就是为了让男人在这个时间喝上一杯的。”

他一屁股坐进了罗伯特身旁一把很大的扶手皮椅里,叫来了侍应生。他冲着罗伯特露出他那和蔼迷人的笑容。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过了好多年了吧,老伙计?”

罗伯特皱了皱眉头,扫了他一眼,旁人看见可能会说这个眼神是警觉的。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相信我们是在三四个星期前你们夫妇来我家吃午饭时才第一次见面的吧。”

“得了,鲍勃,我以前肯定见过你。起先我还有些迷糊,可后来我就想起来啦。你就是当年布鲁顿街上那家车行的洗车工,我常去那儿修车的。”

弗雷斯迪尔上尉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很抱歉,你肯定记错了,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可笑的事。”

“见鬼了,我记性可好啦,我见过的人是不会忘记的,我敢说你也没有忘记我。那会儿只要我不想麻烦自己去车行修车,总会叫你来我家把车开走,我可没少给你小费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在你上次来我家做客之前,我可从没见过你。”

哈代喜滋滋地咧嘴一笑。

“你也知道我一直爱好用柯达相机拍照,我有好多本相册里就存着那些年我拍的照片。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张你的照片,你没想到吧?你就站在我刚买的那辆双座跑车旁,那会儿你长得挺帅的,虽然穿了一身连体工作服,脸上脏兮兮的。不用说,你现在发胖了,头发花白了,还留起了胡须,不过就是同一个人。错不了的。”

弗雷斯迪尔上尉冷冷地看着他。

“你肯定是被有些人长得相像给误导了,你赏过小费的是别人。”

“嗯,那你要是在1913到1914年间没在那家布鲁顿修车行做洗车工的话,你到底在哪儿呢?”

“那时我在印度。”

“在部队里?”弗雷德·哈代又咧嘴笑了。

“我在打猎。”

“你这个骗子。”

罗伯特顿时脸涨得通红。

“这里可不是个适合打架的地方,不过你要是以为我会在这儿听任你这头喝醉了的蠢猪随便侮辱的话,你可就错了。”

“你不想听听我还知道你哪些别的底细吗?你也知道人是会想起一些事情来的,我记得很多事情呢。”

“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绝对弄错了,你把我跟别的什么人搞混了。”

可是他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你在那时候就是个混混。我记得有一回我一大早就要去乡下,我要你在九点前把我的车洗好,可是你没有做好,我发火了,后来老汤普森告诉我你父亲是他的朋友,他是发善心才雇了你,因为你当时穷得快活不下去了。你父亲是一个俱乐部里给人斟酒的,怀特还是布鲁克斯,我记不清了,你也在那儿干过,做一个小听差。后来你到科尔德斯特里姆近卫军团当了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人出钱把你赎了出来,让你当了他的管家。”

“你太会胡编乱造了。”罗伯特鄙夷地说。

“我还记得,有一回我休假,到那个车行去修车,老汤普森告诉我说,你转到后勤部队去了,你是在想方设法逃避风险,对不对?你一直在到处给人讲自己在战壕里英勇奋战的故事,你吹牛也吹得太大了吧?我猜想你还得到了军衔,恐怕那也是假的吧?”

“我当然得到军衔了。”

“得了吧,那时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可以得到军衔的,不过你要知道,老伙计,如果是在后勤部队服役,换了我,就不会系那条近卫团的领带。”

弗雷斯迪尔上尉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带,弗雷德·哈代用讥嘲的目光看着他,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尽管罗伯特皮肤晒得黝黑,可他的脸色还是变得煞白了。

“我系什么领带关你什么事?”

“你别急嘛,老伙计,有必要急得跳脚吗?你的底细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不打算揭你的老底,所以你干吗不自己坦白了呢?”

“我没有什么好坦白的。我可告诉你,你说的这些纯属子虚乌有。我还要告诉你,要是我发现你在传播这些有关我的无稽之谈,我会马上告你人身攻击。”

“你省省吧,鲍勃,我才没工夫去传播呢。你以为我会操这个闲心?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好笑了。我对你没有恶意。我自己就是个挺闹腾的人,瞧你扛着这么个荒诞的骗局还能若无其事,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打小当小听差,接着又当兵,又做管家,还做过洗车工;现在倒好,你摇身一变成了个高雅的绅士,有一幢大房子,整天宴请里维埃拉的一个个大人物,打高尔夫球锦标赛,还当上了帆船俱乐部的副主席,还有什么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你成了戛纳的头面人物,错不了。这也太神了。我年轻时也干过一些没谱儿的勾当,可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厚脸厚皮的。老伙计,我要向你脱帽致敬呢。”

“但愿我能当得起你的美言,可惜我当不起。我父亲曾在印度骑兵军团服役,我至少也算得上出身名门。或许我一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我肯定也没做过令人羞耻的事。”

“别装蒜啦,鲍勃。我不会乱说的,你知道吗?我对老婆都不会说的,我从不告诉女人她们还不知道的事儿。相信我,我要不讲这个规矩的话,前半辈子早就混得更惨了。我只是觉得你会乐意有个可以说说真话的人,你这么憋在心里不觉得难受吗?你躲着我实在是太傻了,我又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老伙计。说起来我现在也真的是个从男爵了,拥有了地产,可我这辈子也经历过一些危难,我一直没坐牢真是个奇迹。”

“要是落在别的很多人身上,这确实是个奇迹。”

弗雷德·哈代猛地大笑起来。

“你这是在拿我开涮了,老伙计。既然这样,我也得说你一句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话,我觉得你跟你老婆说我不是她应该交往的人,这有些过分了吧。”

“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哦,你肯定说过的。她是个特好的女人,只是太絮絮叨叨了,我没说错吧?”

“我可不想跟你这样的人讨论我的妻子。”弗雷斯迪尔上尉冷冷地说。

“去你的,别跟我摆你的绅士谱啦,鲍勃。我们俩就是一对好吃懒做的混混,这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是识点儿时务,我们本可以一块儿快活快活的。可你尽撒谎,是个满嘴鬼话的骗子。话说回来,你好像对你老婆还挺好的,这一点你做得不错。她对你可是一片痴心,是不是?女人真可笑。她是个好女人啊,鲍勃。”

罗伯特的脸涨红了,他握紧拳头,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该死的,不许你再说我妻子。你要是再敢提起她的名字,我发誓要揍得你爬不起来。”

“嗨,你不会的。你这么个了不起的绅士,怎么会打一个比你瘦小的人呢?”

哈代以取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伯特,万一那个大拳头打过来,好随时躲闪;让他大为吃惊的是,他的话居然奏效了。罗伯特一下坐回到了椅子上,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你说得对,不过也只有不要脸的无赖才会这样求饶。”

这个回答说得太像是在演戏了,使得弗雷德·哈代听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可是他很快就看出来这个人说的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他是完全认真的。弗雷德·哈代绝不是傻子,他要不是靠着满脑子的精明才智也不可能舒舒坦坦地活过二十五年了。此时此刻,他惊诧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粗壮威猛的家伙竟然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里,这个做派实在太像一个典型的英国运动健将了。刹那间,他恍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个人绝不是个普通的骗子,仅仅只是骗取了一个愚蠢女人的芳心而得以游手好闲地过上好日子而已,他是要利用这个女人来实现自己的一个更大的目标。他心中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远大理想,为了追求这个理想他可以不择手段。或许早在那个时尚的俱乐部里当小听差的时候,他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出入俱乐部的会员一个个悠然自得,无忧无虑,在他看来实在是奇妙无比;后来在当兵、做管家和洗车工的日子里,他又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只能透过一层英雄崇拜的薄雾仰视这些人,或许心中充满了钦佩和羡慕。他一心想要跟那些人一样,他要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虽然说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也不免可怜,可他就是想要做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战争的爆发,以及战争给他带来的军衔,使他有了机会。艾丽诺的钱财为他提供了手段。这个倒霉的家伙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时间去假装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唯一的价值就在于不是可以装出来的。这也是个天方夜谭,也是很可怜的。无意中,弗雷德·哈代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可怜的老伙计。”他说。

弗雷斯迪尔迅速看了他一眼。他既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懂他说这话的语气。他脸红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意思。”

“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再继续谈下去了。明摆着,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你相信你是弄错了。我只好再重复一遍,你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我不是你说的这个人。”

“好吧,老伙计,随你的便吧。”

弗雷斯迪尔叫来了侍应生。

“你想让我付你的酒钱吗?”他冷冰冰地问。

“是的,老伙计。”

弗雷斯迪尔派头十足地递给了侍应生一张钞票,并告诉他不用找零了,然后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看一眼弗雷德·哈代,昂首阔步地走出了酒吧。

此后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见面,直到罗伯特·弗雷斯迪尔丧命的那天晚上。

冬去春来,里维埃拉万紫千红,山坡上开满了争奇斗艳的各色野花。春去夏来,里维埃拉各个城镇的街道上艳阳高照,炎热的天气加速了人体内的血液流动,女人戴着大草帽、穿着睡衣到处溜达。海滩上人流不息,太阳下躺着只穿了泳裤的男人和几乎赤身裸体的女人。日落后,克洛瓦赛大道上的各家酒吧里挤满了躁动不安、喧闹不已的人群,如同春天的花儿一样五色斑斓。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了。海岸线上发生过几次森林火灾,罗伯特·弗雷斯迪尔还几次兴致勃勃地开玩笑说,要是他们家那片林子起了火,他们可能就没有逃生希望了。真有几个人建议过他把屋后的树木砍掉一些,但他舍不得砍。当初弗雷斯迪尔夫妇买下那块地方时,林木的状况非常糟糕,而一年又一年过去,清除干净枯死的树木之后,林木间有了充足的空气,病虫害绝迹,整个树林蔚为壮观。

“哎哟,哪怕砍倒一棵树也好比是砍掉了我的一条腿啊,这些树都长了一百年了。”

七月十四日那天,弗雷斯迪尔夫妇前往蒙特卡洛参加一个庆典晚宴,也给家里的仆人放了一天假,带他们去戛纳城游玩。那天是法国国庆假日,大家在户外的法国梧桐树下跳舞,还放了焰火,很多人从四处赶来尽情欢闹。哈代夫妇也让仆人出去玩了,可他们自己却待在家里,两个年幼的儿子已经上床睡觉。弗雷德独自一人在玩牌,哈代夫人在绣一块准备罩在椅子上的织锦。突然门铃响了起来,还有人在砰砰敲门。

“谁在敲门啊?”

哈代打开房门,看见一个男孩站在那里,告诉他弗雷斯迪尔家的树林着火了。村里已经有人跑上山去救火了,可是人手还不够,需要大家都去帮忙,问他可不可以去。

“我当然要去。”他匆忙回屋告诉妻子,“把孩子们叫起来,让他们上山看热闹去。老天爷,这么久的干旱了,这下可要烧成一场大火啦。”

他急匆匆地说着。那男孩儿说已经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他们打算派部队过来灭火。有人在试图打电话到蒙特卡洛通知弗雷斯迪尔上尉。

“他赶回来得花一个小时。”哈代说。

他们往山上跑去时,看见天空中红光闪动,等他们跑到了山顶,眼前火焰四蹿。山上没有水,唯一可做的是拿东西打。已经有些人在这么做了,哈代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可一个灌木丛的火焰刚刚扑灭,另一个灌木丛又噼啪作响,还没等你看清楚,一眨眼就烧成了熊熊的火团。四周热得可怕,灭火的人无法忍受,只好慢慢后退。风在轻轻地吹,把树上的火苗不停地吹到灌木丛中。几个星期的大旱之后,一切都干燥得跟火绒一般,沾火就着,火星刚从树上落下,一片灌木丛立刻燃烧起来。要不是这么吓人的话,这场面倒是着实令人敬畏:眼睁睁看着一棵六十英尺高的巨大冷杉树像一根火柴棍一样燃烧,熊熊烈火像炼钢厂的熔炉一般咆哮不止。最好的灭火办法是砍掉树木和灌木丛,可是人手不够,而且只有两三个人手里有斧头。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部队身上,他们有扑灭森林火灾的经验,可部队迟迟没到。

“他们要是再不赶到的话,这房子就保不住了。”哈代说。

这时他一眼看到了他的妻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也赶来了,他冲他们挥了挥手。他已经满面烟灰,汗水哗哗地从脸上往下淌。哈代夫人跑上前来。

“噢,弗雷德,那些狗和鸡还没出来。”

“老天爷,是的。”

狗窝和鸡笼在房子后面树林里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那些可怜的牲畜已经吓疯了。哈代把它们放了出来,它们立刻飞奔到安全地带。现在只能任由它们自己乱跑了,要等火扑灭后再去把它们赶回来。现在从大老远就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了,可是部队还是没有到,忙着灭火的人那小小的身躯实在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烈焰。

“那些该死的大兵再不赶到的话,这房子可就完蛋了。”哈代说,“我看我们还是赶紧把能搬动的都搬出来吧。”

那是一栋砖石房子,可是四周都是木头回廊,肯定会像木柴一样烧起来的。这时,弗雷斯迪尔家的仆人也赶过来了。哈代把他们召集起来,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也一起帮忙。他们把屋里那些能拿得动的东西都搬到了屋前的草坪上,用床单裹着银器、衣服、装饰品、油画,还有几件家具。部队终于到了,整整两卡车士兵,他们跳下车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挖沟砍树。有个军官负责指挥,哈代向他指出房子面临的危险,求他先把房子周围的树木都砍掉。

“房子只能自求多福啦,”他说,“我的当务之急是要防止火势蔓延过这个山头。”

这时,一辆亮着灯的轿车从蜿蜒的盘山路上飞驰而来,几分钟后弗雷斯迪尔和他妻子跳下车来。

“那些狗在哪儿?”他大喊道。

“我把它们放出来了。”哈代说。

“啊,是你。”

起先他没认出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家伙是弗雷德·哈代,只见他满脸都是烟灰和汗水。他生气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这房子也会烧着,所以我们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搬出来了。”

弗雷斯迪尔怔怔地看着熊熊燃烧的树林。

“唉,我的这些树可都完啦。”他说。

“那些当兵的在山坡上挖沟,他们要救下旁边的林子。我们最好过去看看还有什么能搬出来的。”

“我去,用不着你去!”弗雷斯迪尔怒气冲冲地嚷道。

艾丽诺突然痛苦地大叫起来。

“噢,看哪,我们的房子!”

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房子后面的一处回廊突然呼呼地烧了起来。

“没事的,艾丽诺,房子不会烧的,只有木头的会烧着。拿着我的外套,我要去帮帮那些士兵。”

他脱下上衣,递给了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哈代说,“弗雷斯迪尔太太,你最好去看着你的东西,我想我们已经把所有值钱的都抢出来了。”

“谢天谢地,幸亏我的大部分珠宝都戴在身上呢。”

哈代夫人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

“弗雷斯迪尔太太,我们把仆人都召集起来,把拿得动的东西都搬到我们家去吧。”

两个男人朝正在奋力挖沟的士兵走去。

“你把我家里的东西都抢救出来,谢谢了。”罗伯特语气生硬地说。

“不客气。”弗雷德·哈代答道。

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有个人在喊叫。两人回头看了一下,隐约看到一个女人在追他们。

“先生,先生!”

两人停下脚步,只见那个女人张着胳膊奔了过来。原来是艾丽诺的女仆,她满脸惊恐。

“小朱迪,朱迪,我们出门的时候我把她关起来了,她正在发情,我把她关在仆人的浴室里了。”

“我的上帝!”弗雷斯迪尔大喊道。

“怎么回事?”

“艾丽诺的小狗,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他转身就要跑回到房子去。哈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去。

“别犯傻了,鲍勃,房子都烧着了,你根本进不去。”

弗雷斯迪尔拼命想要挣脱哈代的拉拽。

“让我去,你这该死的,你以为我会让一只小狗被活活烧死吗?”

“闭嘴!现在不是演戏的时候!”

弗雷斯迪尔使劲甩开了哈代,可哈代一跃而起拦腰把他给抱住。弗雷斯迪尔握紧了拳头,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哈代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哈代踉跄了一下,松开了拽住弗雷斯迪尔的手,弗雷斯迪尔又给了他一拳,哈代倒在了地上。

“你个混账无赖,我要叫你看看一个绅士是怎么做事的。”

弗雷德·哈代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好疼。

“上帝啊,我明天准要有黑眼圈啦。”他感到有些头晕,身体晃了几下。那女仆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闭嘴,你个臭女人,”他怒喝道,“不许跟你的女主人提一个字。”

这当儿,弗雷斯迪尔却不见踪影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才找到了他。他们发现他躺在浴室外的楼梯口,已经死了,怀里还抱着那只烧死了的西里汉小狗。哈代木然地看了他好长时间才说出话来。

“你这个大傻瓜,”他咬牙切齿地嘟囔道,满脸怒气,“你这个该死的大傻瓜!”

这个骗子终于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就像一个纵容自己恶行的人久而久之就会恶习难改,最后成了只好乖乖听任自己的恶行摆布的奴隶,一个人撒谎久了,慢慢地就会相信自己的谎言。鲍勃·弗雷斯迪尔假装了这么多年的绅士,到头来竟连自己都忘了这是假的,最后他身不由己做出了傻事,因为在他那愚蠢、刻板的脑袋里,一个绅士就必须这样做。他已经分不清真假,结果把自己的性命牺牲给一种虚假的英雄主义了。可是弗雷德·哈代不得不把这个噩耗告诉弗雷斯迪尔太太。此时她正跟他的妻子在一起待在山脚下他们的别墅里,那时她还以为罗伯特跟那些士兵在一起砍树和清理灌木丛。哈代只能尽可能平静地告诉她,可他必须告诉她,必须告诉她所有实情。一开始她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死了?”她大叫,“死了?我的罗伯特?”

这时,弗雷德·哈代,这个不成器的混混,这个愤世嫉俗的家伙,这个肆无忌惮的无赖,握住了她的双手,说出了一句足以使她化悲痛为力量的话:

“弗雷斯迪尔太太,他是个很勇敢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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