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问题

毛姆短篇小说集  作者:威廉·萨摩赛特·毛姆

几年前,我为了写一本关于西班牙黄金时代的书,又找机会重读了卡尔德隆的剧作。其中读的一部剧作是《好名声的医生》。这个剧写得很残忍,谁读都会感到毛骨悚然。不过我在重读的时候,想起了多年前经历的一件往事,那是我一生中遭遇过的最离奇的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我还很年轻,有一次去塞维利亚短暂逗留,想要看看当地庆祝基督圣体节的活动。时值盛夏,天气热得可怕。狭窄的街道之间拉着很大的帆布,走在街上还算有点儿阴凉,但是到了广场上,毒日无情地当头直晒。早上我看了游行,那场面好壮观,令人难忘。教徒庄严地抬着圣体前行,路上的人群纷纷跪到地上,身着制服的卫队立正敬礼,向天国君王致敬。下午,我随着拥挤的人流前往斗牛场。路边见到卖香烟的女孩和裁缝店的女孩,她们乌黑的头发上插着康乃馨,陪伴着她们的小伙子一个个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那时美西战争刚结束不久,斗牛士还穿着带刺绣的短夹克和紧身裤,戴着低顶的宽边帽。有时,人群会被一个斗牛骑士冲散,他骑的劣马活不过这个下午。穿着花哨斗牛服的骑士满脸得意的神情,跟场上的滑稽小丑相互逗乐。破旧的马车上挤满了兴高采烈的斗牛迷,组成一支长长的车队,闹哄哄地驶过去。

我去得很早,想要看看这么大的斗牛场上是怎样挤满观众的。太阳直晒下的座位较便宜,那里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的观众,他们都手持扇子扇个不停,一眼望去,无数把扇子形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仿佛漫天的蝴蝶在振翅飞舞。我坐的是阴凉区,观众来得慢一些。但即便在这里,比赛开始前一小时,就已经很不容易找到座位了。不久,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停下,冲我粲然一笑,问我能否给他让出个地方。他坐下后,我用眼角斜睨了他一眼,看到他穿戴考究,一身英国服装,看上去像个绅士。他的手很好看,不大,但沉稳有力,手指又细又长。我想抽支烟,便掏出了烟盒,出于礼貌递给了他一支。他接受了。他显然看出了我是个外国人,用法语向我表示了谢意。

“你是英国人?”他接着问。

“是的。”

“这儿多热啊,你怎么没逃走呢?”

我解释说,我是特意来看基督圣体节的。

“这倒也是,要看这个节日是得到塞维利亚来。”

我随意点评了几句人山人海的现场。

“谁都想象不到西班牙流血牺牲,到头来还是失去了帝国仅存的往日风光,我们的古老荣耀已经名存实亡。”

“还保留了很多的。”

“阳光、蓝天,还有未来。”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他的国家的兴衰与他无关。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不再说话。我们等着。包厢里快坐满了。女士披着黑色或白色花边的头纱走进来,随手把马尼拉披肩铺开挂在栏杆上,就像挂上了艳丽多彩的挂毯。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位特别漂亮的女士,这时大家会鼓掌欢迎她的到来,而她则坦然微笑,弯腰致意。最后,斗牛比赛的主持人上场。乐队开始演奏。斗牛士穿着缎子的斗牛服,佩戴着亮晶晶的金银饰物,大摇大摆地进场。一分钟后,一头硕大的黑色公牛冲了进来。比赛的场面让人十分紧张,但是我留意到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却一直很冷静。一名斗牛士倒下了,暴怒的公牛用犄角猛地向他袭击,他居然奇迹般地躲开了。这时,几千名观众紧张地站了起来,而我身边的这个人却一动不动。那头公牛被杀死了,骡子把它的巨大尸体拖了出去。我精疲力竭地跌坐到座位上。

“你喜欢看斗牛?”他问我,“大多数英国人都喜欢,不过我也发现,他们回到英国后就说些很难听的话。”

“我也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这么令人恐怖厌恶的场面。每次我看了斗牛赛,都会发誓再也不来了,但我还是来了。”

“人的感情很奇怪,我们看到别人陷入危险会感到快乐。或许这是人类的自然天性。古罗马有角斗士,现代人有打斗闹剧。也许人有一种本能,会在血腥的折磨中获得快感。”

我没有直接回答。

“你难道不认为,西班牙人不看重生命,就是因为有斗牛吗?”

“那你认为人的生命很重要吗?”

我很快地瞟了他一眼,因为他的话中明显带有讥讽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而且我还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神也充满嘲讽。我略感脸红,因为他让我突然感觉自己太年轻了。我没想到他的态度会变化这么快。我先前一直觉得他是个和和气气的人,有一双温柔友善的大眼睛,可现在他满脸都是讥嘲而傲慢的神情,让人颇感不安。我退缩了。那天下午,我们没再交谈什么。不过,在最后一头公牛被杀死后,我们都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跟我握手告别,还说希望我们能再见面。这当然只是出于客套而已,我想,我们两人都不会相信我们真的可能会再见面。

可是无巧不成书,过了两三天后,我们真的又见面了。那天下午,我去了塞维利亚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地方,想要去参观阿尔巴女公爵的宫殿,我知道那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园,其中一个房间的天花板极其华美,相传是在格拉纳达衰败前由摩尔人建造的。要进入宫殿参观不太容易,可我特别想要进去看看。当时我心想,盛夏季节应该没有什么游客,我只要花上两三个比塞塔[西班牙及安道尔在2002年欧元流通前所使用的法定货币。——编者注],他们或许就会放我进去,可我失望了。管理人告诉我说宫殿在维修,没有公爵代理人的书面同意,任何陌生人都不得进去参观。我没别的事可做,便去了城堡皇家花园,也就是塞维利亚人记忆中难以抹去的暴君唐佩德罗国王的古老王宫。漫步在橘子树和柏树丛中,我感到舒心多了。我随身带了一本书,是卡尔德隆的一本剧作,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读了一会儿,然后又去四处闲逛。塞维利亚的老城区都是些狭窄而弯曲的街道。行走在街上的遮阳棚下,让人感到心旷神怡,但很容易迷路。我很快就迷路了。就在我拿不准该朝哪个方向走时,有个人向我走来,我认出了他就是我在斗牛场认识的那个人。我叫住了他,问他能否给我指指路。他想起我来了。

“你是永远找不到路的。”他冲我微微一笑,扭过头去望了望,“我陪你走一段吧,走到你不会出错了为止。”

我表示反对,但他不听我的。他叫我放心,说不会麻烦的。

“你怎么还待在这儿?”他问。

“我明天就走。我刚去了阿尔巴女公爵的宫殿,我想看看那个摩尔人建造的天花板,但他们不让进。”

“你对阿拉伯艺术感兴趣?”

“啊,是的。我听说那天花板是塞维利亚最值得一看的。”

“我想我可以带你去看一个一样美的。”

“在哪儿?”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琢磨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他真是这样想的,显然他得出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结论。

“如果你能抽出十分钟的时间,我就带你去。”

我向他热情致谢,然后转身跟他走了。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最后来到了一幢大房子前。房子刷成了浅绿色,看上去像是一座阿拉伯监狱。临街的窗子钉得严严实实,塞维利亚的许多房子都有这样的窗子。我的“导游”在门口拍了拍手,一个仆人从庭院后面的一个窗子里探出头来,扯了一下绳子。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

“我的。”

我有些吃惊,因为我知道西班牙人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隐私,非常不乐意让陌生人进入自己的房子。大铁门打开了,我们走进了院子,然后穿过院子,从一条狭窄的过道走过去,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迷人的花园。花园三面环墙,墙和房子一样高,年代已久的红砖已经褪色。墙上种满了玫瑰,长得密密实实,花枝繁茂,芳香四溢。花园里乱糟糟地长满了树,仿佛园丁再怎么努力也遏制不住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了,高耸入云的棕榈树热切渴望着阳光,深色的橘子树,还有些树开着花,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树木之间除了玫瑰还是玫瑰。第四面墙是一座摩尔人的游廊式凉台,从凉台下装饰艳丽的马蹄形拱门走进去,就看到了他说的那个一样美的天花板,果然跟城堡皇家花园的建筑有些相似,只是规模小一些,但是这里没有像那座宫殿一样因多次修建而魅力尽失,它色彩精致柔和。这真的是建筑瑰宝。

“相信我,你大可不必为没有看到公爵的宫殿而感到遗憾。而且你还可以跟人说,你见到了其他外国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

“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我真的感激不尽。”

他自豪地四下看了看,我觉得这里值得他自豪。

“这是我的一个祖先在残暴的唐佩德罗国王时代建造的。很可能国王就不止一次在这个天花板下跟我的祖先畅饮。”

我翻开了自己手上拿着的那本书。

“我正好在读一部戏剧,唐佩德罗是其中的主要人物。”

“什么书?”

我把书递给他,他扫了一眼书名。我打量了一下四周。

“当然,关于那个美丽花园的描写很出彩。”我说,“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浪漫了。”

我这番热情的话显然让这个西班牙人感到很高兴。他露出了笑容。我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凝重,并没有驱散他脸上时常流露的忧郁。

“你要不要坐一会儿抽支烟?”

“太好了。”

我们走进花园,看到了一位女士坐在铺着摩尔瓷砖的长凳上,这些瓷砖也跟城堡皇家花园里的相似。她在做刺绣。她猛地抬起头来,显然是看到走过来一个陌生人而吃了一惊。她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我的同伴。

“请允许我给你介绍我的妻子。”他说。

他妻子庄重地向我鞠躬致意。她很漂亮,眼睛秀美,鼻子直挺,鼻孔小巧,皮肤洁白光滑。一头黑发很浓密,像大多数西班牙女人一样,但中间夹杂了很粗的一缕白发。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她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

“你们的花园太漂亮了,夫人。”我出于礼节找话说。

她漫不经心地朝花园扫了一眼。

“是挺漂亮的。”

我突然感到有些尴尬。我并不期待她对我表现出热情,即使她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也不会责怪她。只是她的举止中有些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敌意。说来也许荒谬,我感觉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身上有一些东西已经死去。

“你们要在这儿坐吗?”她问丈夫。

“如果你允许,我们就坐几分钟。”

“那我不打扰你们。”

她把正在做的刺绣活收起来,站起身。她站起来时我才发现她比一般西班牙女人的个子要高。她向我欠了欠身,没有笑容。她的举止中有一种高贵沉稳的气质,走路的步态也很庄重。在那个年头,我还有些轻率,我当时心想,她可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挑逗的女人。我们在多彩的长凳上坐下,我递给了主人一支香烟,用火柴让他点着。他手里还拿着我的那本卡尔德隆剧作,他随手翻阅起来。

“你在读哪个剧?”

“《好名声的医生》。”

他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讥嘲。

“你认为写得怎样?”

“我很不喜欢。事实上,剧中的思想显然跟我们的现代观念是很不吻合的。”

“什么思想?”

“名誉问题,诸如此类的想法。”

我应该解释一下:名誉问题是很多西班牙戏剧中的情节主线。贵族秉承行为准则可以残忍地杀死妻子,不只是因为妻子对他不忠,甚至也因为一些怎么也不能责怪她的行为引起了一些丑闻。《好名声的医生》这部剧中就有一个这样的例子,比我读到过的任何同类例子都要更处心积虑:这位好名声的医生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无辜的,还要对她报复,只是因为事关名节。

“这已经融入到西班牙人的血液里了,”我的朋友说,“外国人要么接受,要么别理会。”

“哦,算了吧,卡尔德隆的时代早已过去,一切都已时过境迁。你总不至于还违心地说现在的人还会这么做吧?”

“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即使在今天,如果一个丈夫陷入了这样的羞辱和嘲弄的境地,也只有让罪人去死才能找回自尊。”

我没有答话。我觉得他是在故作浪漫的姿态,可是我在心里嘀咕道,太胡扯了!他居然讥嘲地冲我笑了笑。

“你听说过唐佩德罗·阿古利亚吗?”

“从没听说过。”

“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历史上是尽人皆知的。这个家族有一位祖先是腓力二世麾下的西班牙海军上将,还有一位是腓力五世的挚友,王室曾命令委拉斯开兹给他画过肖像。”

我的朋友迟疑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我许久才继续说下去。

“在腓力王朝时期,阿古利亚家族非常富贵,但是到了我的朋友唐佩德罗这一代,家境就大不如前了。不过,他还不算很穷,他在科尔多瓦和阿吉拉尔这一带拥有不少庄园,在塞维利亚,他的宅邸至今还保存着当年辉煌的一些痕迹。当他宣布跟没落的阿卡巴伯爵的女儿索莱达订婚时,塞维利亚这个小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大为震惊,因为虽然她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她的父亲是个无赖,债务缠身,为了勉强度日,他采用各种不光彩的伎俩。不过,索莱达很漂亮,唐佩德罗深深地爱上了她,最后他们终成眷属。他痴迷地爱着自己的妻子,这或许也只有西班牙人才能做得到。可是他发现妻子并不爱他,这让他十分沮丧。她善良温柔,是个好妻子,也是个持家好手。她对丈夫充满感激之情,但仅此而已。他认为生一个孩子可能会让妻子有所改变,但是有了孩子后,并没有发生变化。他从刚结婚时就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的障碍依然没有消除。他为此苦闷不堪。最后他告诉自己,妻子是因为性格过于高贵,精神过于优雅,实在放不下身价来接受凡夫俗子的激情,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她比丈夫的身价高多了,怎能沉湎于世俗的爱情?”

我不安地换了个坐姿。我心想西班牙人真的太喜欢夸夸其谈了。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吗,塞维利亚的歌剧院只在复活节后开放六个星期,因为塞维利亚人不太喜欢欧洲音乐,我们宁愿去找朋友聚聚,也不愿去听人家唱歌。阿古利亚一家在歌剧院有个包厢,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包厢,他们总在演出季节开演的那个晚上去看戏。那时在上演瓦格纳的《唐怀瑟》。唐佩德罗夫妇一天到晚无事可干,但看戏总会迟到,这也是西班牙人的典型做法。他们在第一幕快要演完时才到剧院。在中场休息时,阿卡巴伯爵,也就是索莱达的父亲,在一名年轻的炮兵军官的陪同下走进了包厢。唐佩德罗从没见过这位年轻军官,但是索莱达好像跟他很熟。

“‘这位是佩佩·阿尔瓦雷斯,’伯爵说,‘他刚从古巴回来,我一定要带他来见见你。’

“索莱达露出笑脸,跟军官握了握手,然后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丈夫。

“‘佩佩是卡尔莫纳一位律师的儿子。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

“卡尔莫纳是塞维利亚附近的一个小城。阿卡巴伯爵被债主追得不胜其烦后,就退引住到这里来了,那时他的财产已挥霍殆尽,只剩下在卡尔莫纳的这一所房子了。现在他生活在塞维利亚,靠女婿的施舍度日,但是唐佩德罗不喜欢这位岳父大人。他很生硬地向那位年轻军官欠身致意。他猜想这位军官的律师父亲一定在参与伯爵那些很不光彩的交易。过了一会儿,唐佩德罗就离开包厢去跟他的表妹圣加德尔公爵夫人聊天了,他表妹的包厢就在他的包厢对面。几天后,唐佩德罗在塞尔佩斯街上他自己的俱乐部里见到了佩佩·阿尔瓦雷斯,还跟他闲聊了几句。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还挺讨人喜欢的。他在古巴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很幽默地讲述了那段经历。

“复活节后的六个星期,还有那盛大的集市,是塞维利亚人一年中最欢快的时候,所有人都聚到了一起,闲聊谈笑,节庆活动一个接一个。性情随和的佩佩·阿尔瓦雷斯总是兴致勃勃,很受欢迎,阿古利亚家的人也时常跟他见面。唐佩德罗发现他总能让索莱达很开心。每次有他在场,索莱达就会比平时更活泼,他很高兴听到妻子的笑声,平时很少听到她笑。和其他贵族一样,唐佩德罗也会在集市上包下一个摊位,大家就在那里跳舞、吃东西、喝香槟,一直玩到天亮。佩佩·阿尔瓦雷斯总是聚会上最活跃有趣的人物。

“有一天晚上,唐佩德罗同圣加德尔公爵夫人一起跳舞,他们从也在一起跳舞的索莱达和佩佩·阿尔瓦雷斯身边擦过。

“‘索莱达今晚好漂亮。’公爵夫人说。

“‘也很快乐。’他答道。

“‘她是不是曾经跟佩佩·阿尔瓦雷斯订过婚?’

“‘当然没有。’

“但是这个问题让他大吃一惊。他知道索莱达和佩佩从小就认识,但他从没想到过他们之间会发生过什么事。阿卡巴伯爵虽然是个无赖,但好歹也出身高贵,他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地方律师的儿子?回到家后,唐佩德罗把公爵夫人说的话和他是怎么回答的,都跟妻子说了。

“‘可我是跟佩佩订过婚的。’她说。

“‘那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事情早就过去了。他在古巴,我根本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

“‘一定有人知道你跟他订过婚的。’

“‘也许吧。这有什么关系吗?’

“‘很有关系。他回来后,你不该跟他再来往。’

“‘你是不是要说你不相信我了?’

“‘当然不是,我对你是完全相信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跟他立刻断绝交往。’

“‘如果我拒绝呢?’

“‘我会杀了他。’

“他们互相对视了很久。然后,索莱达向他微微欠了欠身,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唐佩德罗叹了口气。他拿不准妻子是否还爱着佩佩·阿尔瓦雷斯,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但他不愿意让自己陷入无谓的嫉妒情绪中。他扪心自问,确信自己对那个年轻的炮兵军官并没有恨意。相反,他还挺喜欢他的。这不是个爱与恨的问题,而是事关名誉。他突然想起几天前他到俱乐部去,刚一进门,在那里聊天的人立刻打住不说话了。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记得其中有几个坐在那里聊天的人看他的目光很异常。他们是不是在议论自己呢?一想到此,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集市结束后,阿古利亚一家去了科尔多瓦。唐佩德罗在那里有一处庄园,他需要不时地去料理一下。在塞维利亚度过了这段喧闹的时间后,他很期待去乡间过几天平静的日子。那天他跟妻子说过话后,索莱达说她身体不舒服,一天都待在屋里不出来,第二天依旧如此。唐佩德罗早上和晚上都到她的屋里去看她,两人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是到了第三天,他的表妹圣加德尔家族的康琦塔要举办舞会,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场娱乐活动,她圈子里的人都会参加。可是索莱达说自己身体还不舒服,要在家休息。

“‘你不愿去参加舞会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唐佩德罗问。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我认为你的要求并不合理,但我还是可以答应你。我要跟佩佩断绝来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去任何可能会碰到他的地方。’她可爱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情,‘或许这样做是最好的了。’

“‘你还爱他吗?’

“‘还爱。’

“唐佩德罗感到悲痛欲绝。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

“‘佩佩远在古巴,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我父亲说,我必须同你结婚。’

“‘为了不让他破产吗?’

“‘比破产还要糟糕。’

“‘我真为你难过。’

“‘你对我很好。我已经尽我所能来证明我很感激你。’

“‘佩佩爱你吗?’

“她摇了摇头,露出凄惨的笑容。

“‘男人跟男人不一样。他还年轻,爱玩乐,不会长时间地去爱一个人。不错,他只是把我当作他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长大一些后的挑逗对象。他现在还会拿以前对我的爱来开玩笑。’

“他抓住索莱达的手紧紧握了握,吻了一下,然后离开了她。他自己一个人去参加了舞会。他的朋友听说索莱达身体不适,纷纷感到遗憾,但是他们说了几句表示同情的话后,就都转身就去尽情享受晚会的快乐了。唐佩德罗溜达进了纸牌室。有一张牌桌没有坐满人,他便坐下玩起了十一点。他手气极好,赢了不少钱。一个牌友笑呵呵地问怎么没见到索莱达,唐佩德罗看到另一个人吃惊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他只是哈哈一笑,回答说她安生在家睡觉呢。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一个年轻人走进了房间,问一个在玩牌的炮兵军官佩佩·阿尔瓦雷斯在哪儿。

“‘他没在这里吗?’军官问。

“‘没有。’

“众人突然都不说话了,气氛有些怪异。唐佩德罗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脸上流露出他在这一瞬间心里产生的感受。他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牌桌上的这些家伙都猜疑佩佩是跟他的妻子索莱达在一起。哦,太丢脸了!耻辱啊!他强迫自己继续玩了一个小时,赢了钱。牌局散了后,他回到舞厅,走到他表妹跟前。

“‘我还没顾得上跟你说话呢。’他说,‘到另一个房间来,我们坐下聊会儿。’

“‘好的。’

“康琦塔的房间里没有人。

“‘今晚佩佩·阿尔瓦雷斯去哪儿了?’他随口问道。

“‘我不知道。’

“‘你邀请他了吗?’

“‘当然。’

“她跟他一样微笑着,但他留意到她迅速看了自己一眼。他不再装作随意的样子了,虽然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他还是压低了嗓门。

“‘康琦塔,求求你跟我说真话。是不是有人在说他是索莱达的情人?’

“‘佩德里托,你怎么会问我这么荒唐的问题!’

“但他分明看到了表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的神情,而且不由自主地突然用手去摸了一下脸。

“‘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起身离开了表妹。他回到家里,在院子里抬头看见妻子的屋里亮着灯。他上楼敲了敲妻子的房门。没有人答应,他便推门进去了。他惊讶地看到,虽然已经很晚,妻子却还坐在那里做着刺绣。她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做这个刺绣。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干活?’

“‘我睡不着,也看不进书,我想做点活儿,可以让我分一下心。’

“他没有坐下。

“‘索莱达,我跟你说件事儿,八成会让你难受。我请求你一定要勇敢些。佩佩·阿尔瓦雷斯今晚没有去康琦塔家。’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幸的是,你也没去。大家都以为你们两个在一起。’

“‘莫名其妙!’

“‘我知道,可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打开门让他进来再出去,或者你可以自己溜出去,反正你们进进出出谁也看不到。’

“‘可是你相信吗?’

“‘不相信。我同意你说的,是莫名其妙。佩佩·阿尔瓦雷斯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没来参加这个最精彩的晚会,这个季节的最后一次聚会,这是很奇怪的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

“‘在你跟我谈到他的第二天晚上,我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见面了。他没有去参加聚会,可能跟我没去是同样的原因。’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他低头看着地面,不过他感觉到妻子在盯着自己。我刚才忘记跟你说了,唐佩德罗有一个长处,他的朋友谁都没有他这样的本事,但这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大麻烦。他是安达卢西亚枪法最好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大家都不敢随便冒犯他。几天前在塔布拉达,也就是塞维利亚郊外瓜达基维尔河畔的那片大草坪上,举行过一次飞靶射击比赛。唐佩德罗百发百中,而佩佩·阿尔瓦雷斯打得很糟糕,大家都笑话他。这位年轻的炮兵军官听到大家的戏弄也没有生气。他说,大炮才是他的武器。

“‘你要干什么?’索莱达问。

“‘你也知道我只能做一件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她只想把他的话当成玩笑。

“‘你太幼稚了。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十六世纪啦。’

“‘我知道。所以我才跟你谈这件事。如果我要跟佩佩决斗,我一定会打死他。可我不想这么做。要是他退役离开西班牙,我就什么也不会做。’

“‘他怎么能离开?你叫他去哪里啊?’

“‘他可以去南美,说不定还能在那里发财呢。’

“‘你要我这样告诉他吗?’

“‘如果你爱他的话。’

“‘我太爱他了,不能让他像个懦夫那样逃走。丧失了名誉叫他怎么面对人生?’

“唐佩德罗大声笑起来。

“‘佩佩·阿尔瓦雷斯,一个卡尔莫纳的律师儿子,也谈得上什么名誉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妻子对自己的强烈憎恨。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刺中了他的心,因为他爱她,一如既往地深深爱着她。

“第二天,他去了俱乐部,那时有几个人站在窗口望着窗外塞尔佩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看到佩佩·阿尔瓦雷斯也在其中,便走了过去。他们在谈论昨晚的舞会。

“‘你去哪里了,佩佩?’有人问。

“‘我母亲病了,我回卡尔莫纳去了。’他回答道,‘我可失望了,不过也许是件好事。’他笑呵呵地扭头对唐佩德罗说:‘我听说你手气很好,把大伙儿的钱都赢走了。’

“‘你什么时候给我们机会赢回来啊,佩德里托?’另一人问。

“‘恐怕你们得等一等了。’他答道,‘我要去一趟科尔多瓦。我发现我的律师在骗我的钱。我知道所有律师都是骗子,可我太傻了,以为这个律师是诚实的。’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而佩佩·阿尔瓦雷斯也用一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回敬了他。

“‘我看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佩德里托。别忘了我父亲就是律师,至少他是诚实的。’

“‘我根本不信。’唐佩德罗大笑着说,‘我毫不怀疑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大骗子。’

“谁都没料到他会无来由地说出这么侮辱人的话来,佩佩·阿尔瓦雷斯一时目瞪口呆。其余的人也都大吃一惊,顿时严肃起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佩德里托?’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

“‘胡说!你也知道你在胡说吧。你必须马上收回你的话。’

“唐佩德罗哈哈大笑。

“‘我当然不会收回的。你父亲就是个骗子,还是个恶棍。’

“佩佩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从椅子里跳起来,伸手打了唐佩德罗一巴掌。事情的结果不可避免。第二天,两人来到了葡萄牙的边境。律师的儿子佩佩·阿尔瓦雷斯像一个绅士一样庄严地死了,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

这个西班牙人讲完了他的故事,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我一时都听糊涂了。可是等我醒过神来,我感到极为震惊。

“太野蛮了。”我说,“这是蓄意谋杀。”

他站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的年轻朋友,在那样的情形下,这是唐佩德罗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我离开了塞维利亚。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始终没能弄清楚给我讲这个奇异故事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常常想,我看到的那位女士,那个面色苍白、有一绺白头发的女士,会不会就是那不幸的索莱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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