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册
创作的冲动

毛姆短篇小说集  作者:威廉·萨摩赛特·毛姆

大概没有多少人了解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撰写《阿喀琉斯雕塑》的经过。但人人都说,它是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小说之一。既然如此,想必所有专攻文学的学生都会对该书的创作过程感兴趣。如果诚如批评家所言,这将是一本传世之作,那么下面的叙述不仅可以用来消磨时光,还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在日后史学家编撰的当代文学史中充当一处有趣的注脚。

没有人会忘记《阿喀琉斯雕塑》出版时的盛况。接连数月,印刷机和装订工都忙着印制新书,不同的版本相继问世。即便如此,英美的出版商也很难完成书店的订单。这本书迅速被译成欧洲各个国家的语言,近来还有消息称日语版和乌尔都语版不久就会面市了。该书还曾在大西洋沿岸国家的杂志中连载过。据传,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经纪人从编辑那里谈来的稿费不是一笔小数目。《阿喀琉斯雕塑》还被改编成剧本,在纽约一连演了三个月。若是这部戏被搬上伦敦的舞台,毫无疑问也会大获成功。电影的版权也以高价出售。虽然关于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靠这本书赚的钱(在文坛)众说纷纭,但毫无疑问,这笔钱足以让她安度余生。

公众和评论家都对这本书赞不绝口,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做到了别人都办不到的事,比其他人都更使人满意。尽管评论家没有吝惜对她的溢美之词(实际上,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奇怪的是,公众对她的作品却并不感冒。她的作品每次出版都会被印制成设计精美的小册子,封面用白麻布面精心包装,报纸常用一个专栏的版面来赞美她的作品。在历史悠久的俱乐部中,还能在陈旧的图书室里看到早年的评论周刊,上面推荐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新书的文章足有一页纸那么长。博览群书的人都拜读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作品,而且看了都说好,但是这类人往往不需要自己掏腰包买书,所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作品全都销量不佳。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想象力惊人,笔触细腻,凡夫俗子却不当回事,说出来实在叫人难堪。在美国更是没人听说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大名。尽管卡尔·凡·韦奇滕先生曾专门写过文章痛斥公众愚钝,但大众却不为所动。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经纪人非常欣赏她的才华,他曾勒索一位美国出版商,如果不买下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两部作品,他就拒绝让对方买走对方想买的书的版权(无非是一些不入流的小说)。这样一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作品很快就出版了。媒体对其作品给出的评价非常高,并表明在美国,最聪明的头脑是欣赏她的才情的。但谈到第三本书时,美国出版商(以出版商粗俗的方式)告诉经纪人,他宁愿用闲钱去买合成的杜松子酒。

《阿喀琉斯雕塑》问世后,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曾经的作品又重见天日(卡尔·凡·韦奇滕先生另写了一篇文章,坚定地表示自己曾在十五年前就提醒广大读者关注这位杰出的作家,字里行间透露出惋惜之情),因为推广力度比较大,知识分子终于注意到了她的作品。我不必再做赘述,况且有卡尔·凡·韦奇滕先生发表的两篇“珠玉”在前,我不便再自讨没趣。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早年便走上了文学道路,十八岁时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一卷挽歌》)。从那时起,每两三年便会有一部散文或者诗歌作品面世。因为她的文学追求非同一般,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绝不会粗制滥造。动笔创作《阿喀琉斯雕塑》时,她已经五十七岁了,不难推测,她的作品数量已经相当多了。她创作了六卷诗集,均以拉丁文命名,比如《菲利斯塔斯[古罗马文化中的女神。]》《平静的海》和《钢铁般的意志》,都是题材严肃的作品,因为她的缪斯女神不愿轻歌曼舞。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仍然对《挽歌》情有独钟,十四行诗也占据了她大部分精力,但她最主要的贡献是重振了《颂歌》的辉煌,这种体裁并不受当代诗人的待见。可以肯定地说,每一部英国诗歌选集都将收录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撰写的《法利总统颂》。而这部作品之所以出色,不仅因为它的节奏较为明快,韵律也比寻常诗歌高雅,还因为她在这部作品中对法国这片土地的描写既生动又细致,令人神往。在她的作品中,读者可以领略卢瓦尔河谷[卢瓦尔河谷是位于法国中部、卢瓦尔河中游的平原流域。]秀美的风光,和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一同追忆杜·贝莱[杜·贝莱(1522—1560),法国人,七星诗社重要成员。主要诗集有《罗马怀古》和《悔恨集》],一睹沙特尔圣母大教堂[沙特尔圣母大教堂位于法国巴黎西南约七十千米处的沙特尔市。据传圣母马利亚曾在此显灵,并保存了马利亚曾穿着的圣衣,沙特尔因此成为西欧重要的天主教圣母朝圣地之一。该教堂自1979年10月26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第三届会议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宝石窗户以及沐浴在阳光中的普罗旺斯的风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从未探访过法国腹地,走到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布伦,想到这一层,再去思索字里行间的风情,不免叫人赞叹。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结婚后不久,便乘坐一艘从马盖特出发的短程蒸汽船前往布伦。当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饱尝晕船的痛苦,精神上也不免受到折磨,因为这个海滨度假胜地的原住民竟然听不懂她那口地道流利的法语。如此一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发誓决不再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又难堪的境地。自此,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再也没有靠近过像海水这样变幻莫测的自然元素,尽管她创作的《平静的海》中,有几篇温柔又不失庄严的诗作赞颂了海洋。

在《伍德罗·威尔孙[伍德罗·威尔孙(1856—1924),美国第二十八任总统。]颂》中也有一些精彩的段落,遗憾的是,虽然这个人物可歌可赞,但作者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决定不再重印这本书。不过我必须承认,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最优秀的作品都是散文。她曾创作过几卷构思精巧的短篇散文,包括《苏塞克斯[英国城市。]的秋天》《维多利亚女王》《死亡》《诺福克[美国城市。]的春天》《乔治王时代的建筑》《佳吉列夫先生和但丁》。她还写了一些关于十七世纪耶稣会建筑和从文学层面剖析百年战争的作品,这些作品反映出作者学识渊博,才思敏捷。也正是她的散文让她收获了一群忠实的崇拜者,尽管崇拜者“在精不在多”(诚如她自己所说)。凭借她在措辞上罕见的天赋,她成了本世纪最了不起的英文大师。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承认,自己的强项在于文风独特,稳重而不失活泼,优雅又不失雄辩。而且唯有在散文中,她才有机会向读者展示那种微妙又精巧的幽默,叫读者不忍释卷。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幽默不仅停留在思想层面,甚至也不是文字游戏表现出来的幽默,而是更高级的、用标点符号表现出的幽默。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偶然间发现了分号的喜剧效果,而且到了她的笔下,分号更是发挥了无穷无尽的魅力。如果你是一个有幽默感的文化人,若是见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笔下的分号,虽不至于像穿钻入马轭[古时候一种把头从马颈圈伸出来互做鬼脸的游戏。]那样笑得合不拢嘴,但也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并且文化程度越高,笑得就越开心。她的朋友们说,与之相比,其他形式的幽默都相形见绌,显得粗浅和浮夸了。不少作家试图模仿她,但都徒劳无功。不管你怎样评价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你都会承认她把分号的诙谐特质发挥到了极致,在这方面无人能与她媲美。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住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的一套公寓里,这套公寓地段不错而且租金适中。公寓里的客厅宽敞华丽,正对街面,还有一间大卧室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住的,公寓最里面是间昏暗的餐厅,厨房的隔壁还有一间破旧的小卧室,那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卧室,公寓的房租也由他来支付。每个礼拜二的下午,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都会在这间漂亮的客厅里接待朋友们。这所公寓装修得十分精简,墙纸是威廉·莫里斯[威廉·莫里斯(1834—1896),出生于英国沃尔瑟姆斯托,十九世纪英国设计师、诗人、早期社会主义活动家、自学成才的工匠。]亲自设计的,墙上挂着普通的黑色相框,里面粘贴着主人家收集的美柔汀版画[美柔汀是铜版画的一种制版方法,意为黑色的方法。这种方法不使用酸腐蚀和雕刀镌刻,而是依靠一种特制的摇凿,把版面做成密密的毛点,造成一片黑色,然后再通过刮刀和压刀把这些毛点不同程度地刮平压平,显出不同的明暗层次而制作出图像来。],当时这种画的价格还没有涨起来。屋里摆放的是托马斯·齐彭代尔式家具的作品,那张折叠桌有些像路易十六时代的物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就是伏在这张桌子上写作的。每位初次登门的客人都会被告知此事,无人不向它投以崇敬的目光。这间房里的地毯铺得非常厚实,屋内的光线较为昏暗。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通常坐在祖父那张椅背笔直、盖着红缎子的椅子上。摆出这张椅子并非是为了炫耀,只不过因它是房间里唯一一张舒适的椅子,自然就显得与众不同了。一位看不出年岁的女仆负责为客人上茶,主人家从未介绍过她,只知道她性格内敛,肤色过于苍白。不过大家都清楚,这位女仆把斟茶视为无上荣光,因为她的工作可以把女主人从斟茶倒水的俗务中解救出来,从而全身心地投入谈话中去。必须承认,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发言非常精彩。她的谈话风格不算活泼,在讲话过程中无法彰显标点符号的魅力,所以看起来夫人在谈话中总是少些幽默感。但她谈及的话题非常广泛,内容也很有趣,并且有教育意义。夫人对社会科学、法学和神学都非常了解。她读过不少书,加之记忆力惊人,讲话时总能引经据典,省去了即兴发挥的麻烦。三十年来,福特斯特夫人与许多名人都多少打过些交道,攒下了不少可分享的逸事。她总能把握分享这些趣事的时机,纵使偶有重复,也是可以理解的。夫人的人格魅力不容小觑,时常吸引各种各样的人物到她这里谈天说地。在她的客厅里,你能同时遇见前首相、报社老板和大国的使臣。我一直认为,这些伟大的人物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与文人雅士接触,这个圈子的人背景干净,放浪形骸,与之接触不必担心危险。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对政治非常感兴趣,我亲耳听到一位内阁大臣坦率地告诉她,她的思维方式非常男性化。夫人一直反对妇女拥有选举权,但女性终于赢得这项权利时,她又开始考虑进入议会,一度苦恼于该选择支持哪个政党。

“毕竟,”她俏皮地耸了耸稍显厚实的肩膀说,“我不能组织一个除了我就没有别人的政党吧。”

像许多严肃的爱国主义者一样,政治立场模糊时就不发表自己的政治观点。但最近她明确地把工党看作国家的最大希望,如果给她一个安全的席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受压迫的无产阶级伸张正义。

她的客厅总是对外国人开放,只要地位尊贵,无论是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还是法国人都可以进来。美国人也是可以的,哪怕没有什么名气。但她不是个势利小人,你很少在她的客厅里见到公爵之类的人物,除非这位公爵是个庄重自持的人。若是女性贵族,除地位要显赫之外,还要带有可供他人在社交场合讨论的谈资,比如离过婚、写过小说或者伪造过支票,这些都可以使她得到天主教徒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同情。她不太喜欢羞涩沉默的画家,对音乐家也不感兴趣,哪怕对方愿意表演。话又说回来,有些名气的音乐家通常不愿在这种场合表演,他们的表演会影响其他人的交流。如果人们想听音乐,大可以去听音乐会。对她来说,直通灵魂的音乐更高级。不过她招呼作家时倒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尤其是那些有前途但鲜为人知的小众作家。她有一双识人的慧眼,不少知名作家在发迹前都会偶尔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这里喝茶拜访,他们都得到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鼓励和指点。夫人在文坛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不必艳羡旁人,她也经常听到有人用天才来形容自己。即便那些作家凭借才华出人头地,获得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未曾得到过的物质上的成功,她也从未妒忌过谁。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相信后世自有公断,故而从不计较这些琐事。所以她才能创造出近似于十八世纪法国沙龙的私人社交场所,让她野蛮的同胞有体验沙龙的机会,做到这一点实属难得。任谁接到“诚邀您于礼拜二光临寒舍享用点心,静品香茗”的邀请,都会感到荣幸。当你坐在那张齐彭代尔式的椅子上,置身于那个晦暗不明、装修简单的客厅里时,你自然而然会感到自己成了文学史中的一处掠影。美国大使曾对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过: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同您一起用茶,是我有生以来在精神层面享受到的最丰厚的款待了。”

有时候这种社交的氛围也会叫人喘不过气。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品位是如此完美,她看中的从不会出错,她的评判永远公正,所以难免偶尔会叫人倍感压力。拿我个人来说,每每踏入那高档的社交场前,我都要喝一两杯鸡尾酒来壮胆。有一次,我差点就永远失去了参加这类活动的资格,那天下午,我问开门的女仆:“今天会安排做礼拜吗?”而其实我想说的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在家吗?”

当然,这纯粹是无心之失,但不幸的是,那位女仆不停地窃笑,而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忠实的崇拜者之一——艾伦·汉娜薇恰巧在大厅里脱胶套鞋。她把我进客厅前说的话告诉了女主人,我一进门,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便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

“你为什么问今天有没有安排礼拜?”她问道。

我解释说刚才是自己失言了,但夫人凌厉的目光盯得我发慌。

“你的意思是说我组织的聚会……”她在找合适的形容词,“……像圣餐礼?”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想在这么多聪明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于是我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说好话。

“亲爱的女士,您举办的聚会就像您本人一样,美丽而神圣。”

听了我的话,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就像一个突然走进装满风信子的房间的男人,被扑面而来的香气呛到趔趄。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最后还是心软了。

“如果你想开玩笑的话,”她说,“我宁愿你和我的客人开玩笑,而不是对我的女仆……沃伦小姐会给你倒杯茶的。”

夫人向我挥了挥手,表示放过我,但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每次她向别人介绍我时,总要补充这么一句:“有什么事尽管找他,他来这儿是赎罪的。每次进门前都要问,‘今天安排做礼拜吗?’,真是太有趣了,不是吗?”

不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仅每个礼拜都会举办一次茶话会,每逢礼拜六,她还要举行一次八人午餐会。按照她的说法,八个人不多不少最合适,而她的餐厅也恰好不能再容纳更多的人。如果说有什么事让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引以为傲的话,那绝不是她写过的那些独一无二的英语诗歌,而是饱受欢迎的午餐会。参加午餐会的客人都是经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精心挑选的,接到邀请既代表着夫人对你的赞赏,也代表着这是你进入神圣集会的敲门砖。午餐会上的谈话自然较之七嘴八舌的茶话会水平更高。餐会结束后,人们只会更加肯定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能力,对人性的看法也变得更加积极。夫人的餐会只邀请男性,尽管她为自己的女性身份深感自豪,但她时常在其他场合看到,女性更倾向于同邻座交谈,难免有碍群体交流。而她的聚会不仅要放松身体,更要愉悦心灵。不得不说,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聚会上总能见到异乎寻常的佳肴、上好的葡萄酒和高级的雪茄。对多数接触过文人雅士的人来说,这一点非常难得,因为多数文人精神世界充盈,但物质生活简朴,他们在精神层面投入了太多精力,所以不会留意羊肉烤得不够熟或是土豆已经凉了这种小事。啤酒尚可接受,但葡萄酒竟像解酒汤一样越喝越清醒,咖啡就更不建议尝试了。人们对午餐会上美食的称赞,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欣然接受。

“如果大家肯赏光与我吃饭,”她说,“那我总不能让大家吃得比在家里差,这才算对得起各位。”

但是,她并不接受溢美之词。

“您言过其实了,我可是承担不起。要赞美的话,还是要称赞布尔芬奇太太。”

“布尔芬奇太太是谁?”

“我的厨师。”

“那她真是不可多得。你该不会说,葡萄酒是她准备的吧?”

“酒还可以吗?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全权交给酒商处理。”

但要是说到雪茄,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就会喜笑颜开。

“说到雪茄,可要好好夸一夸阿尔伯特了。这些雪茄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据说没人比他更了解雪茄了。”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看着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丈夫,那骄傲又明亮的眼神,仿佛一只纯种母鸡(比如浅黄色的奥平顿鸡)在看自己唯一的孩子。客人们正愁没有机会向男主人表示感谢,眼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连忙对他这项特殊的才能大加赞扬。

“您过奖了,”男主人回道,“您喜欢就好。”

接下来,他会围绕雪茄发表一小段演讲,谈一谈他看重雪茄哪些方面的品质,同时对雪茄工业商业化而导致产品质量下降的行情表示遗憾。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则在一旁带着得意的微笑听着他说话,显然,她沉浸在丈夫赢得的这场小小的胜利之中。当然,雪茄这一话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谈下去,一旦她察觉来宾烦躁的情绪,便会提出一个更笼统或者更有意义的话题。这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便恢复沉默。不过他已经出过风头了。

和茶话会比起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午餐会略显逊色,因为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是个无趣的人。尽管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还是认为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应该参加午餐会,而且实际上她已经把午餐会安排在礼拜六了(其余的时间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都抽不开身),如此便可确保他能够参加。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觉得让丈夫出席这种欢庆宴饮的场合,是为了偿还自己亏欠自尊的债务。绝不会因一时疏忽而向世人承认,她嫁给了一个在精神层面与自己并不相称的男人。也许在夜阑人静时,她才会自问到何处寻觅与自己相称的男人。不过夫人的朋友们才不会默不作声,直截了当地表明像她这样的奇女子被这种丈夫拖累,简直不可思议。朋友们总是互相追问当初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是怎么嫁给他的,最后都会得出绝望的答案(因为夫人的朋友们大部分是独身主义者)——任谁也没有办法预知未来的伴侣。

这并不是说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是一个话痨或者咄咄逼人的讨厌鬼,他也不会用冗长的故事或无聊的笑话打扰你,更不会用陈词滥调扫你的兴。他只是单纯的无趣而已,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对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如数家珍的知名作家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曾经说过,走进一间只有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一人待着的房间和走进一间空房间没有区别。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朋友们都认为这句俏皮话说得很到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著名小说家罗斯·沃特福德曾当着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面重复过这句话。虽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假装生气,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对待丈夫的态度使朋友们更加尊敬她。她坚持认为,无论他们心里对他有什么想法,都不可以怠慢他。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举止本就令人钦佩。如果丈夫逮到机会发表两句见解,她会神情愉悦地听他说完。每当丈夫帮她拿来她想要的书或者递给她一支铅笔以便她记录灵感,她总会道声感谢。她决不允许朋友们对丈夫视若无睹,但夫人到底是通情达理的女性,知道不能对旁人做太多要求,也不可能永远把丈夫带在身边,所以她时常单独外出。但是朋友们知道,她希望大家每年至少邀请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吃一次饭。遇到需要夫人发言的场合,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一定会陪着她一起出席。如果开讲座,那讲台上也一定会有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席位。

依我看,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大概只有中等个头,但或许因为总是把他和他身材壮硕的妻子联系在一起,所以大家都把他当作一个小人物。他身体瘦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这一点倒是和他妻子一样。一头稀疏的白发总是剪得很短,短小的胡髭也是白色的。瘦削的脸上生了不少皱纹,总体来说没有明显的特征。那双曾经可能很有吸引力的蓝眼睛,现在已经失去了神采,眼神里写满了疲惫。他一直都是这样一副打扮:下身是黑白相间的裤子,永远都是同一种图案;上身穿一件黑色的外套,灰色的领带上别着一枚小珍珠别针。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几乎没有存在感,当他站在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客厅里接待受邀参加午餐会的客人时,就仿佛一件安静有礼的家具,让人很难注意到他。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向来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和客人们握手时经常带着谦和的微笑。

“您好,见到您非常高兴。”如果来的朋友有些社会地位的话,他总是这样寒暄,“一切都还好吧?”

若有初次来访的贵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会提前走到门口,将他们迎入客厅,说:“我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丈夫,请允许我为您引荐。”

接着再把来访者带到夫人背光而立的地方,然后夫人便会热情地招手,走上前去欢迎客人。

妻子在文学领域颇有建树,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十分自豪,为支持妻子的发展他甘愿牺牲自我,这一点着实让人敬佩。他总是在妻子需要的时候出现,绝不会贸然行事。这份机敏,如果不是刻意为之,那一定是本性如此。夫人是第一个发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这点长处的人。

“真不知道没有他我该怎么办,”夫人说,“对我来说,他可是无价之宝。我把我写的东西都读给他听,他的反馈对我很有帮助。”

“莫里哀和他厨师的故事。[法国著名剧作家莫里哀五幕喜剧作品《吝啬鬼》中,主人公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平时经常压榨仆人和厨师。]”沃特福德小姐打趣道。

“很好笑吗,亲爱的罗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反问道,语气略带尖刻。

如果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赞同某种说法,她便说自己太愚钝,听不出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这样说话的人便会收敛些。但这一招对沃特福德小姐可行不通,这位女士漫长的人生中有过不少恋情,但她全部的热情都献给了文字。与其说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认可她,倒不如说是在容忍她。

“好了,好了,”沃特福德小姐回道,“你是知道的,没有你,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更不会认识我们。对他来说,能接触到这个时代所有最聪明的头脑和最杰出的人物,已经是他的福气了。”

“没有蜂巢的蜜蜂也许会灭亡,但蜜蜂仍有它存在的意义。”

尽管夫人的朋友们精通艺术和文学,但却对自然历史知之甚少,所以没人能对这个“蜜蜂论”发表意见。她继续说道:

“他从不干涉我。他很清楚什么时候我不想被打扰。事实上,每当我在想很多事的时候,我发现如果他出现在房里,那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而不是妨碍。”

“就像一只波斯猫。”沃特福德小姐说。

“那也是一只训练有素、教养良好、彬彬有礼的波斯猫。”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严肃的反驳让沃特福德小姐一时语塞。可关于丈夫的话题,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并没有打算结束。

“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她说,“容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比起实际的存在,我们更关心抽象的概念。有时我认为,我们以一种过于超然的方式,从一个过于平静的高度来审视人世间的纷纷扰扰。难道没人担心这会让我们变得无情吗?我永远都感激阿尔伯特,是他让我能够接触到平民百姓。”

虽然她的朋友们不否认这句话和她的许多俏皮话一样生动而又富有内涵,但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有一段时间,她的社交圈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称为“平民百姓”。不过这种玩笑讲一讲就过去了,并没有流行多久。后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又被称为“集邮家”。这个称呼是由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发明的,他一向鬼点子多。有一天,他正和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聊天,为了不冷场,他绞尽脑汁地想出了这个问题,近乎绝望地问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你集邮吗?”

“不,”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温和地回答道,“我不集邮。”

但是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一问出这个问题,就觉得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很有可能集邮。他曾写过一本关于波德莱尔[波德莱尔(1821—1867),十九世纪法国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的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妻子姑母的书,这本书吸引了所有对法国文学感兴趣的人的注意,并且世人皆知他对法国精神的研究深入,这也让他学习到不少法国人的机敏。他没有理会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否认,但一有机会他便会告诉夫人的朋友们,说自己终于发现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秘密:他集邮。之后,每次见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他都会问:“说说吧,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邮票收集得怎么样?”或者“自从上次见面后,你有买新的邮票吗?”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再三否认也无济于事,这个新鲜的设定如果不充分利用起来就太可惜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朋友们坚持认为他收集邮票,与之交谈的时候通常向他打听最近集邮的进展。即便是夫人自己,开心的时候也会把丈夫称为集邮家。这个称呼真的很适合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有时,朋友们就当着他的面这样谈论他,而他总是毫无怨言地回以微笑,甚至后来不再声明这是个误会。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自然熟悉圈子里的社交现象,根本不会安排尊贵的客人坐在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身边,以防搞砸午餐会。她会谨慎地挑选对象,让那些年长的、关系更亲密的朋友坐在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身旁。当这两名指定的“受害者”到达现场后,她会对他们说: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坐在阿尔伯特旁边,对吗?”

他们只能说与有荣焉,但如果脸上的沮丧太过明显,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会开玩笑地拍拍他们的手说:

“下次坐在我旁边吧。阿尔伯特比较认生,不过你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这些朋友确实知道:无视他就可以了。对他们来说,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坐的那把椅子和一把空椅子没区别。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收入肯定无法为客人们提供春季鲑鱼和反季的芦笋,所以这些人享用的美食都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出钱买来的,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因为这些人对自己的忽略而感到气愤。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如果开口说话,也不过是交代女仆事情。如果有新来的客人,他就会盯着对方看,好在他的眼神如稚子般纯真,不然对方一定会觉得尴尬。他似乎在问自己,这个奇怪的家伙是谁。不过就算他得出结论,也从来不会表达出来。餐桌上的讨论越来越热闹时,他的目光便会在发言人之间流转,但从他那张布满皱纹的瘦脸上,你仍旧看不出他对桌子上各种奇思妙想的看法。

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这些思维的交锋和智慧的碰撞对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来说,就像水流过鸭子的脊背,他已经不再费心去理解谈话内容,只是装出一副正在聆听的样子。但是博学多识的评论家哈里·奥克兰说,其实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把所有的话都听进去了,只是他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那颗资质鲁钝的脑袋拼命地想弄清楚听到的那些妙语。当然,进城后,他一定会夸耀自己结交过不少杰出的人物,或许在那个社交圈里他倒成了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变成了理想权威的话,或许大家都期待听一听他的见解。哈里·奥克兰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忠实的崇拜者之一,他曾写过一篇精妙绝伦的文章赏析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文风。他生来一副好面孔,甚至可以算得上精致,看上去就像使用生发剂过量的圣塞巴斯蒂安人。他非常年轻,还不到三十岁,但先后在戏剧、小说、音乐和绘画领域做过评论人。但是现在的他有些厌倦艺术,宣称未来要把自己的评论天赋献给体育行业。

我应当说明一点,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在城里工作。夫人的朋友们认为她毅力惊人,竟能包容丈夫财力有限,这真是太不幸了。他们认为,如果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是商业大鳄,掌握着各国的经济命脉,或者能够把载满稀有香料的大商船送到黎凡特的港口(这些港口的名字给许多诗人提供了丰富又稀有的韵律),那说不定他们二人之间还有浪漫可言。但是阿尔伯特只是一个醋栗商人,他只能让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过上优越甚至是富裕的生活。因为工作六点钟才下班,所以回去参加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周二沙龙时,最重要的客人早已离开,客厅里仅剩三四个和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关系较为亲密的朋友,敞开心扉,漫谈那些已经离开的客人。听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转动钥匙的声音时,大家就知道时候不早了。不用多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就会犹豫着打开门,一脸和善地瞧一瞧屋内的情景。而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则会笑容灿烂地向他打招呼。

“快进来,阿尔伯特,快进来。我想,这里的每一位你都认识吧。”

阿尔伯特进了门,和他妻子的朋友们握了握手。

“刚从城里回来吗?”她关切地问道,尽管她知道他不可能从其他地方回来,“想要喝杯茶吗?”

“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在办公室里喝过茶了。”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笑得更灿烂了,在场的其他人都认为二人伉俪情深。

“可我知道,你喜欢再来第二杯的。我亲自给你倒吧。”

只见她走到茶几前,全然忘记这茶是一个半小时前煮好的,现在已经凉了。她为丈夫倒了一杯茶,放好牛奶和糖。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接过杯子,顺从地搅拌了一下,但是当夫人继续刚才因他的出现而被打断的话题时,福特斯特先生就把还没有喝过的茶放在了一旁。他的到来标志着沙龙该结束了,余下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但有一次,因为聊得兴起且涉及的问题特别重要,所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执意要大家留下。

“这件事必须谈清楚,”她换了一种语气说道,“毕竟对这件事,阿尔伯特可能有话要说。让我们听听他的意见。”

那个时候,女性流行剪短发,大家刚好在讨论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是否应该剪头发。夫人是一位仪态威严的女性,骨架又生得大,骨骼也很结实,若不是体格又高又壮,你甚至会觉得她身材偏胖。她看上去有几分英气,五官长得比多数人的大一些,使得她看起来除了带有文化人的气质外,还略显威猛。不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生来就具备几分男性魅力。她皮肤黝黑,你可能会认为她的血管里流淌着黎凡特的血液:她承认身上流淌着吉卜赛人的血液,这样便可以解释自己创作的诗歌中偶尔流露出的狂野和无法无天的激情。她黑色的大眼睛十分明亮,鼻子有些像威灵顿公爵[阿瑟·韦尔斯利(1769—1852),第一代威灵顿公爵。他是拿破仑战争时期的英国陆军将领,第二十一位英国首相,英国出将入相第一人,也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军事、政治领导人物。],只是肉多了些。她方正的下巴体现出她坚强的意志。她有一张大嘴,嘴唇红润,这并非是化妆品的缘故,因为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从来没有屈尊使用过任何化妆产品。她灰白的头发很浓密,全都堆积在头顶上,让她看起来更加威仪。从外表上看,她是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让人畏惧的女人。

她总是穿得非常得体,衣料一看就不是便宜货,但是色调略显暗淡,活脱脱一副文人模样。但其实她一直在暗地里(说到底也是普通人,难免受到虚荣心的影响)关注着时尚,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礼服的剪裁都很时髦。我猜,她想把头发剪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比起自己主动去剪,更想让朋友劝说自己去做。

“你必须,你必须要去剪。”哈里·奥克兰说这话的语气像个急促的小男孩儿,“一定会美极了。”

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现在正在写一本关于曼特农夫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第二个妻子。]的书,他怀疑这种尝试存在风险。

“我认为……”他边说边用细麻布手帕擦拭眼镜,“我认为,一个人一旦选择了一种风格,就应该坚持下去。比如,没了假发的路易十四就不是路易十四了。”

“我还在犹豫,”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毕竟,我们要与时俱进。我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我不希望落后。正如威廉·梅斯特所说,美国,就在此时此地。”说着,她兴奋地转向阿尔伯特,“那我的先生,我的丈夫,你怎么看呢,阿尔伯特?剪还是不剪,这是个问题。”

“恐怕我的意见不是很重要,亲爱的。”他柔声答道。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的意见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讨好似的回答。

她知道,在朋友们眼中,自己对丈夫好得没话说。

“你必须告诉我,”她接着说,“我就要听你说,我想没人比你更了解我,阿尔伯特。短发适合我吗?”

“可能适合吧,”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答道,“我唯一担心的是,你有着雕塑一般的身材,轮廓清晰的短发可能让人联想到——嗯,这么说吧,燃烧的萨福[萨福(约前630—前560),古希腊著名女同性恋情诗人,一生写过不少情诗、婚歌、颂神诗等。]所钟爱和歌颂的希腊。”

一时间,屋内众人陷入尴尬的沉默。罗斯·沃特福德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其他人则保持缄默。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维持着僵硬的微笑。福特斯特先生失言了。

“我一直认为拜伦是非常平庸的诗人。”最后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先开了口。

聚会结束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没有去剪头发,此后再没人提及这个话题。

在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另一场礼拜二沙龙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她的文学生涯影响巨大的事情。

这是她最成功的聚会。工党的领袖也在场,而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就差没有直白地告诉对方自己准备进入工党。时机已经成熟,如果要从政,就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带来了一位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虽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知道这个人对英语一窍不通,但对方赞美自己的文风华丽又清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欣然接受。美国大使也在场,还有一位年轻的俄罗斯王子,多亏他有正宗的罗曼诺夫血统,不然别人一定以为这位王子是个舞男。还有一位公爵夫人最近和公爵离婚了,嫁给了一位骑师,她表现得非常亲切;她的草莓叶子虽然枯黄,但无疑为聚会增添了不少色彩。这场聚会集结了不少文坛巨匠。但是最后除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哈里·奥克兰、罗斯·沃特福德、奥斯卡·查尔斯和西蒙斯,其他人都走了。奥斯卡·查尔斯是个矮小的男人,年纪轻轻却长了一张干瘪又狡黠的猴脸。他戴着金丝眼镜,在政府机关工作,业余时间用来创作文学。他为《六便士周刊》写小文章,字里行间满是对世界的蔑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很欣赏他的才华,他也总是对夫人的风格表示出最强烈的钦佩(其实就是他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为“分号女王”的),不过受他鄙夷的人不在少数,这让夫人多少有些惧怕他。西蒙斯是夫人的经纪人,一个圆脸的男人,戴着一副度数极高的眼镜,以至于显得眼睛很奇怪,让人联想到水族馆里奇特的甲壳类动物的眼睛。他定期参加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聚会,一方面是因为他敬佩夫人天资过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在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客厅里他会常能见到潜在的客户。

西蒙斯一直以来为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鞍前马后,却只拿微不足道的薪酬,故而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乐意帮助他发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热情地把他介绍给所有出售文学作品的来宾。她一想起他就是在她的客厅里,圣斯维森夫人那本臭名昭著但利润丰厚的回忆录第一次受到人们的关注,她就非常得意。

众人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为中心围坐成一个圈,大家相谈甚欢,但也必须承认,他们这种对在场各位宾客评头论足的做法多少有些恶毒。脸色苍白的沃伦小姐已经在茶桌旁服务了两个小时,眼下她正在房间里安静地走来走去,拾起各处留下的茶杯。她似乎有其他的工作,但总能抽出时间给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倒茶。晚上她还负责把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手稿打出来。夫人从不付钱给她,她认为自己为这个可怜的人做的事情够多了。其实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这么想也没有错,她的确送过沃伦小姐免费的电影票,或者经常送给她一些自己不再需要的衣服。

夫人用低沉且饱满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发着言,其他人则全神贯注地听着。夫人的状态很好,从她嘴里说出的话甚至可以不做改动地写成文章。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有什么重东西掉了下来,接着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停止了发言,尊贵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我本以为他们早就知道,我的公寓里不允许出现这样的骚乱。沃伦小姐,麻烦你去摇一下铃,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沃伦小姐摇了铃,不久女仆便出现了。为了不打扰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讲话,沃伦小姐走到门口低声地同女仆说话。然而夫人还是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问道:“说吧,卡特,出什么事了?是房子倒了,还是红色革命终于爆发了?”

“抱歉,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是新厨师的行李箱,”女仆回答说,“看门人搬箱子的时候把箱子砸到了地上,厨师非常生气。”

“你说的新厨师是什么意思?”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布尔芬奇太太今天下午走了。”女仆说。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盯着她。

“这我倒是头回听说。布尔芬奇太太提前说过吗?福特斯特先生一回家就告诉他我想和他谈谈。”

“好的,夫人。”

女仆走了出去,沃伦小姐慢慢地走回茶桌旁。她机械地倒了几杯茶,虽然并没有人想喝。

“真是场灾难!”沃特福德小姐喊道。

“你必须把她找回来。”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那个女人可是个宝贝,她厨艺精湛而且每天都在精进。”

但就在这时,女仆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递给了她的女主人。

“这是什么?”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问道。

“夫人,福特斯特先生说,您要找他的时候,就把这封信给您。”女仆说。

“那福特斯特先生在哪里?”

“夫人,先生他走了。”女仆的这个回答似乎叫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走了?好吧,你可以出去了。”

女仆离开了客厅,夫人脸上写满了困惑,她打开了那封信。罗斯·沃特福德告诉我,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害怕妻子为布尔芬奇太太的离去而发火,就跳进了泰晤士河。夫人读了这封信,脸上掠过一丝惊愕。

“荒唐!”她高声叫道,“太荒唐了!简直太荒唐了!”

“发生什么事了,夫人?”

夫人用脚扒拉着地毯,就像一匹倔强躁动的骏马,只见她双臂交叉,做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姿势(就是偶尔会在一个准备大闹一场的泼妇身上看到的那种姿势),然后瞪着那些好奇又一脸茫然的朋友。

“阿尔伯特和厨师私奔了。”

大家惊愕地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站在茶几后面的沃伦小姐像突然被呛住似的。要知道,她从不开口说话,也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话。虽然三年来这些人每个礼拜都会见到她,但如果真在大街上遇上了,谁也认不出她。只听沃伦小姐突然不可控制地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大家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看向她,就像巴兰听到自己的毛驴讲话一样[出自《圣经·民数记》第二十二章。巴兰的驴子在西方语言中的意思是:平常沉默驯服,现在突然开口抗议的人。]。她的笑声尖利刺耳,一时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充斥着整个客厅,仿佛某种自然现象突变,就好似桌椅突然开始在地板上跳着滑稽的舞蹈一样叫人惶恐。沃伦小姐试图控制笑声,但是她越是试着控制自己,笑声就越发尖利,直到她抓起一块手帕塞进嘴里,急匆匆离开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疯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

“可不就是疯了。”哈里·奥克兰说。

但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什么也没说。

那封信掉到了她的脚边,西蒙斯,也就是她的经纪人,捡起信要递给她。夫人并没有接过来。

“读出来,”她说,“大声地读出来。”

西蒙斯先生把眼镜架在额头上,把信凑到眼前看,读了起来:

亲爱的: 布尔芬奇太太需要改变一下,她决定离开;因为我不想在没有她的情况下继续留在这里,所以我也要走了。我已经受够了和文学打交道,我也厌倦了艺术。 布尔芬奇太太不在乎是否可以结婚,但如果你愿意和我离婚,她就愿意嫁给我。我希望新厨师能让你满意。推荐信上对她的评价都不错。我把我和布尔芬奇太太的住址告诉你,这么做可能会替你省去不少麻烦。我们住在伦敦东南坎宁顿大街411号。 阿尔伯特上

西蒙斯先生把眼镜戴回鼻梁上。众人沉默不语,尽管他们头脑聪明,且擅长在任何场合中找到话题,但他们现在连一句话都憋不出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是那种你可以向她表示同情的女人,大家也都很害怕说错话而被他人嘲笑。最后,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勇敢地打破了僵局。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罗斯·沃特福德开口了。

“布尔芬奇太太长什么样?”她问道。

“我如何知道?”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略带恼怒地回答道,“我从没正眼瞧过她。雇佣仆人都是阿尔伯特的事,当时她就进来让我看看气质是否令人满意。”

“但她每天早上做家务的时候,你一定见过她。”

“家务也是归阿尔伯特管的。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为了能让我专注地工作。人这一生,精力总是有限的。”

“那午餐会也是阿尔伯特安排的吗?”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问道。

“当然。都是他擅长的。”

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微微挑起眉毛。他可真是个傻瓜,竟然从来没有想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那些美味佳肴是出自她先生之手!同理,美味的夏布利葡萄酒也是因为福特斯特先生才能温度适宜,既让舌头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凉意,又不会冷到失去酒的芳香和味道。

“他一定非常了解美食和美酒。”夫人回答说,好像克利福德在责备她一样,“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你们总是嘲笑他,我说过我欠他很多,但你们又不相信。”

没有人接话,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重且令人窒息的沉默。突然,西蒙斯先生扔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你必须把他带回来。”

如果不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正靠着壁炉,她肯定会吓得后退两步。

“你说什么?”她喊道,“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会见他了。挽回他?不可能。即使他跪下来求我也不可能了。”

“我没说挽回他,我说的是把他带回来。”

这句话接得不是时候,并没有引起夫人的注意。

“为了他,能做的我都做了。我问你,没有了我,他算什么?是我,给了他在最缥缈的梦里也难以企望的地位。”

大家都承认,即便夫人处在盛怒之中,遣词造句也不失华丽,但似乎西蒙斯先生没有理会。

“你要靠什么生活下去呢?”

夫人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毫无和蔼可亲之意。

“上帝会看着办的。”她冷冷地回答。

“我认为这不太可能。”他回答说。

夫人耸了耸肩,脸上写满了愤怒。但是西蒙斯先生坐在椅子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点燃了一支香烟。“要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欣赏你的艺术了。”他说。

“是没人比‘我’。”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纠正道。

“也许是比不了你。”西蒙斯先生接着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大家都承认,如今的文坛里,无论和哪一位比较,你都无须惶恐。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你绝对是一流的。还有你的写作风格,也是为大众所熟知的。”

“托马斯·布朗[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的富丽堂皇,红衣主教纽曼的流畅,”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道,“加之约翰·德莱顿[约翰·德莱顿(1631—1700),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批评家。他一生为贵族写作,为君王和复辟王朝歌功颂德,被封为“桂冠诗人”。]的俏皮和乔纳森·斯威夫特[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作家、政论家、讽刺文学大师,以《格列佛游记》和《一只桶的故事》等作品闻名于世,他曾被高尔基称为“世界文学创造之一”。]的精准。”

证明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听到这句恭维的唯一迹象,就是她那悲伤的嘴角展露了片刻的微笑。

“你还很有幽默感。”

“世界上还有谁能把这么丰富的机智、讽刺和幽默的观察及评论装进一个小小的分号里呢?”沃特福德小姐大声说道。

“但事实是,你的书卖得并不好。”西蒙斯先生冷静地说道,“我负责你的作品有二十年了,我坦率地告诉你,只靠我的佣金我是发不了财的,但我一直还在做,是因为我喜欢为了优秀的作品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我一直都相信你,我也希望迟早我们会让公众接受你,但如果你认为自己可以通过写作来谋生,我必须告诉你,大错特错。”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我应该生活在十八世纪,富有的赞助人为着一篇题词就会奖励我一百几尼[英格兰旧时金币名。]。”

“你估测他的醋栗生意收益是多少?”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少得可怜。阿尔伯特总是告诉我他一年大约赚一千二百英镑。”

“那他一定擅长理财。但你不能指望他这点收入能为你花销太多。相信我的话,你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把他找回来。”

“我宁肯住到阁楼里。你认为,他这样羞辱我,我还要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吗?你要我同我的厨师争夺他的爱吗?别忘了,对像我这样的女人来说,有一样东西比安逸的生活更有价值,那就是尊严。”

“我正要说这个呢。”西蒙斯先生冷冷地说。

他瞥了在场的其他人,那双奇怪的、歪斜的眼睛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鱼的眼睛。

“我毫不怀疑,”他接着说,“你在文坛上的地位是非常杰出的,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你代表着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你绝不会为了不义之财出卖自己的才华,而且你高举着纯粹艺术的旗帜。你也考虑进入议会。我本人对政治不太在意,但不可否认,这将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如果你真的加入议会,我敢说,凭借这个优势,我们就可以为你在美国安排一次巡回演讲。我理解,你有你的抱负,哪怕是那些连一个你写的字也没读过的人也会尊敬你。但是依你的地位,有一件事你承担不起,那就是沦为笑话。”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身子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布尔芬奇太太一无所知,就我所知,她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女人,但事实是,一个男人带着他的厨师私奔,他的太太将沦为笑柄。如果对方是一名舞蹈演员或者贵妇,我敢说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问题是对方只是一名厨师,这就足够让你憋闷。一个礼拜之内,你会成为全伦敦都谈论的笑话,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终结作家或政治家的事业的话,那就是嘲笑。所以你必须把你的丈夫找回来,而且你必须尽快把他找回来。”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但一时间她没有作答。她的耳畔又突然响起沃伦小姐粗鄙且不可理喻的笑声。

“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你可以相信我们是为你好的。”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望向朋友们,似乎罗斯·沃特福德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恶毒的光芒,奥斯卡·查尔斯干瘪的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她多希望刚才自己没有在情急之下泄露这个秘密。然而,西蒙斯先生了解文学圈,并将目光放在了众人身上。

“毕竟,你是他们的中心和领袖。你的丈夫不仅离开了你,也离开了他们。这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其实,阿尔伯特让你们看起来更像一群愚蠢的傻瓜。”

“所有人,”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道,“所有人都在一条船上。”

“他说得对,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集邮家必须得回来。”

“连你也是,布鲁图。[原文为拉丁语,被后世普遍认为是凯撒临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并被广泛用于西方文学作品中关于背叛的概括描写。]”西蒙斯先生不懂拉丁文,即便他听得懂,也不会被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惊呼所感动。他清了清嗓子。

“好在我们还有地址,我的建议是,夫人明天应该去见他,并请求他重新考虑他的决定。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但凭借绝佳的口才和丰富的想象力,夫人一定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她必须说出来。如果福特斯特先生提出条件,无论是什么条件,夫人都必须接受。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带回来。”

罗斯·沃特福德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事情顺利,明天晚上就能把他带回来。”

“你愿意这样做吗,夫人?”

至少有两分钟的时间,福特斯特夫人背对着众人,转身盯着空荡荡的壁炉。接着,她挺起身子,转回身面对大家,说:

“这么做为了我的艺术,而不是为了我。我不会让山野匹夫下流的笑声玷污我所崇尚的真善美。”

“太好了。”西蒙斯先生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明天回家时,我顺路来瞧一瞧你,希望能看见你和福特斯特先生和好如初的画面。”

语毕,西蒙斯先生告辞了,其他人也不想独自面对焦躁不安的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于是同他一起离开了。

第二天临近傍晚时分,身着黑色丝绸和头戴天鹅绒帽的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从公寓出发,准备从大理石拱门搭乘巴士前往维多利亚车站。西蒙斯先生已经在电话里向她解释过如何迅速又省钱地到达坎宁顿大街。她不是大利拉[《圣经·士师记》中参孙的情妇。她将参孙出卖给非利士人,在参孙睡觉时剪掉了他的头发,使参孙丧失了神力。],看起来也不像。在维多利亚车站,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乘坐沿沃克斯霍尔桥大街行驶的有轨电车,穿过河后,她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不同于自己习惯的那个地方,伦敦的这一角更加喧闹、肮脏、繁忙,但此刻她忧心忡忡,无暇顾及眼前纷乱的景象。有轨电车驶向坎宁顿大街,她松了一口气,让售票员把她放在与目的地隔着几扇门的地方。当电车离去,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剩她一人留在繁忙的街道上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失落,就像东方故事中被精灵扔在陌生城市里的旅行者。她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时不时地左顾右盼,尽管愤怒和窘迫快要冲破她那丰满的胸腔,但她还是不禁想到眼前的街景可以当作一篇优美散文的素材。这些小房子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彼时这里和乡下差不多,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暗自记下,回去后一定要查一查坎宁顿大街在文学史上有没有记载。411号房挤在一排破旧的房子中间,离街道有一段距离。房前是一小片破草地,一条人工铺就的小路延伸到门廊的木质栏杆,这门廊急需粉刷一下。这副破败的景象,加之蔓延在房前稀疏且发育不良的藤蔓,让这栋房子的乡村气息显得虚假,这种气息在车水马龙的喧嚣声中显得更加怪异,甚至是凶险。这栋房子叫人猜不透,似乎里面住着放浪形骸的女人,但晚年过得冷冷清清。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娘打开了前门,她有着一双修长的双腿,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

“请问,布尔芬奇太太住在这里吗?”

“你按错门铃了。二楼。”小姑娘指着楼梯尖声喊道,“布尔芬奇太太,有人找!布尔芬奇太太!”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走上了昏暗的楼梯,楼梯上铺着破烂的地毯。夫人走得很慢,她不想把自己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到二楼时,一扇门开了,她认出了自己曾经的厨师。

“下午好,布尔芬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端庄地说,“我希望见一下你的男主人。”

布尔芬奇太太犹豫了片刻,随后便把门敞开。

“请进,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她转过头,“阿尔伯特,夫人来了,她要见你。”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快步走过去,看到了火炉旁的阿尔伯特。他正坐在一张破旧的皮椅上,脚上穿着拖鞋,上身穿着衬衫。他一边看晚报,一边抽雪茄。福特斯特夫人进来后,他站起身。布尔芬奇太太跟着来访者走进了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你好吗,亲爱的?”阿尔伯特高兴地说,“但愿你一切都好。”

“你最好穿上外套,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说,“你叫夫人看到你这副鬼样,她会怎么想?真是拿你没办法。”

说着,她拿起挂在挂钩上的大衣,帮他穿上。她把福特斯特先生的背心拉了下来,不让背心压倒他的衣领,一看便知,她非常熟悉男性的服装特点。

“我收到你的信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你也不会知道这里,对吧?”

“要坐一下吗,夫人?”布尔芬奇太太一边说,一边灵巧地掸去椅子上的灰尘,把它推到福特斯特夫人跟前。

福特斯特夫人欠了欠身,坐了下来。

“我更希望单独和你谈,阿尔伯特。”她说。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

“既然你要说的话和我与布尔芬奇太太有关,我想她最好还是在场。”

“如你所愿。”

布尔芬奇太太拉了把椅子坐下。夫人只见过在印花裙外系一条大围裙的她,却从未见过她这副打扮。现在的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的开襟上衣,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脚上搭配着银色搭扣漆皮高跟鞋。她四五十岁,一头红发,面色红润。她长得并不漂亮,但看起来很善良,身材丰满。她让福特斯特夫人想起了从前荷兰画家作品中身材臃肿的女佣。

“好吧,亲爱的,你要对我说什么呢?”阿尔伯特问道。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脸上露出最灿烂、最和蔼的微笑。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闪烁着宽容和蔼的光芒。

“你当然也清楚,这件事太荒谬了,阿尔伯特。我想你一定是疯了。”

“是吗,亲爱的?真想不到你会这么说。”

“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觉得好笑,但笑话终究是笑话,不能太过分了。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我的信写得还不够清楚吗?”

“很清楚。我什么都不问,也不去责怪谁。我们就把这看作是一个小插曲,以后就过去了。”

“可我再也不会同你一起生活了,亲爱的。”阿尔伯特的语气非常友善。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很认真。”

“你爱这个女人吗?”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脸上仍然挂着和善的笑容,笑容中又透露着迫切和金属般的质地。她打定主意要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依照她的价值观来解读眼前的场景,可以用滑稽来形容。阿尔伯特先生望向布尔芬奇太太,干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我的姑娘?”

“还不错。”布尔芬奇太太说。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挑了挑眉毛。结婚这么久,她却从未听过他喊自己“我的姑娘”,不过她也不会希望丈夫这样称呼自己。

“如果布尔芬奇太太还尊重你的话,她一定知道你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你曾经的生活衣食无忧,你曾经跻身名流圈子,她怎么能指望你在这个破烂的屋子里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呢?”

“夫人,这不是破烂的屋子。”布尔芬奇太太说,“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是知道的,我非常独立,喜欢有一个自己的家。所以不管我过得怎样,我总会维系这样一个小窝,让我总有归处。”

“而且这个小窝异常的温暖。”阿尔伯特说。

福特斯特夫人环顾四周。壁炉里有一个灶台,上面烧着一只水壶,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黑色大理石钟,两边放着黑色大理石烛台。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红色的桌布,还有一个梳妆台和一台缝纫机。墙上挂着照片和装裱好的画,那应该是圣诞节发放的福利。屋子最里面还有一道门,门上挂着红色毛绒门帘。考虑到房子的大小,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已经抽空研究过这栋房子了)断定那里是唯一的卧室。布尔芬奇太太和阿尔伯特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他们的关系已经很明显了。

“你和我在一起时不快乐吗,阿尔伯特?”现在,福特斯特夫人的语调已经深沉了许多。

“我们已经结婚三十五年了,亲爱的。太长了,时间太长了。你是个好女人,只是不适合我。你是文学家,可我不是。你是艺术家,我也不是。”

“我一直尽量和你分享我所有的兴趣爱好。为你我付出了多少,才不至于让我的成功挡住你的光芒。你得承认,有什么事我从不瞒你。”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作家,这我不否认。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你写的书。”

“请允许我这样说,你不喜欢不过是因为你的品位很差。连最好的评论家都承认我的作品既蕴藏着巨大能量,又散发出无限的魅力。”

“我也不喜欢你的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亲爱的。在你的聚会上,我经常有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冲动,就是想把自己脱个精光,看看那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不会有。”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微微皱着眉头说,“我会直接去把医生请来。”

“再说,就你那身材也没什么好暴露的,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补充道。

西蒙斯先生曾向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暗示过,如果需要的话,她必须毫不犹豫地利用女性的魅力,把犯错的丈夫带回到婚姻的殿堂,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她现在穿着晚礼服的话,也许事情会容易些。

“三十五年我都没有变过心,难道这份真情一文不值吗?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男人,阿尔伯特。我早已习惯和你一起生活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我把所有的菜单都留给新厨师了,夫人。你只要告诉她参加午餐会的人数,就没问题了。”布尔芬奇太太说,“新来的厨师很靠谱,而且她做糕点的手艺是我见过最好的。”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有点儿沮丧了。布尔芬奇太太这么说无疑是出于好意,所以夫人很难使用动之以情的战略。

“你再多费口舌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亲爱的。”阿尔伯特说,“做了决定我就不会变了。我也不年轻了,我需要有人来照顾我。当然,我会尽量多给你提供一些零用钱,而且柯丽妮想让我退休了。”

“柯丽妮是谁?”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一脸狐疑。

“是我。”布尔芬奇太太说,“我的母亲有一半法国血统。”

“怪不得。”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抿着嘴回答,因为尽管她很欣赏邻国的文学作品,但也知道邻国的道德观还有许多欠缺之处。

“我想说的是,阿尔伯特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开始享受生活了。我在滨海克拉克顿有点儿房产。那个社区风气不错,空气也很好。在那里,我们可以过得很舒服。靠着海滩和码头,我们俩总是有事可做的。那里的人大多数都很好相处。只要不去干涉别人,就没人会干涉你。”

“今天我已经和我的合伙人讨论了这件事,他们愿意买下我的全部股份。这么做固然会有损失,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每年的收入大概有九百英镑。我们加起来有三个人,所以每人每年只有三百英镑。”

“就这点儿钱你叫我怎么活?”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大声地问道,“我这样的身份,生活总要讲究一点儿吧!”

“亲爱的,你还有一支顺畅、多产而且高贵的钢笔。”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你明知道,我的书除了给我带来名声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出版商总是说我的书赔钱。事实上,他们出版这些书无非是为了声望和名气。”

就在这时,布尔芬奇太太萌生了一个影响深远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写一次惊险刺激的侦探故事呢?”她问道。

“说我?”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惊呼道,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照语法规则讲话。

“这个主意不错啊。”阿尔伯特说道,“这个主意非常不错。”

“我怕是会被那些评论家像千块砖头一样砸死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给那些文化修养高的人一个媚俗且不至于自降身份的机会,他们都会很感激你的。到时,他们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非常感谢你的安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亲爱的,批评家会买你的账的。就凭你优美的文笔,他们一定会称之为杰作呢!”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我从未写过这类题材。我才不愿为取悦大众而改变自己呢。”

“为什么不呢?大众都想读优秀的文字,但他们不喜欢无聊。大家都认识你,但不看你的书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无聊。这是事实,亲爱的,你不是个有趣的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回答说,但她并没有生气,这话听起来就像有人说赤道天气太凉爽一样,“谁人不知我的幽默感高级又精妙,没人能像我一样从分号中攫取出这么多有益健康的乐趣。”

“如果你创作出一个精彩的悬疑故事,让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进步,那你肯定会大赚一笔。”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读过侦探小说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道,“我曾经听说,纽约的一位巴恩斯先生写了一本书,名叫《马车疑案》。但是我从来没有读过。”

“当然,你得知道些诀窍。”布尔芬奇太太说,“首先你要记住,谈情说爱那档子事就别写进侦探小说里了,要写谋杀和猎奇,让人不翻到最后一页绝对猜不到凶手是谁的那种故事。”

“但你还要公平地对待你的读者,亲爱的。”阿尔伯特说,“有的故事让读者怀疑秘书或女主人,结果凶手是只说了句‘马车在门口’的男仆二号,这种故事太让人恼火了。你确实要尽可能多地迷惑你的读者,但千万不要戏耍读者。”

“我喜欢精彩的侦探故事。”布尔芬奇太太说,“如果故事里有一个穿着晚礼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士,冰冷地躺在图书馆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那我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好故事。”

“众口难调。”阿尔伯特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看留着大胡子、戴金表链、工作体面、一脸和气的家庭律师惨死在海德公园内。”

“是被人割断喉咙了吗?”布尔芬奇太太急切地问。

“不,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一个名誉清白的中年绅士被害,对读者来说这桩谋杀案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因为一想到我们当中看起来最寻常无奇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让人心情愉悦。”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说,“他知道一个致命的秘密。”

“我们可以给你提供的建议可多了去了,照这样下去是没完的。”阿尔伯特温和地笑着看向夫人,“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得有几百本吧。”

“你!”

“这就是我和柯丽妮走到一起的原因。以前我看完书后就会借给她。”

“很多次我都能听到他关掉电灯的声音,黎明的光几乎就要射进窗户,我不禁笑起来,对自己说:‘看,他终于读完了,现在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

“现在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是什么了。”她说,她动听的女低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三十年来,我置身于英国文学的精粹之中,可你读的却是侦探小说,而且还是几百本!”

“上千本吧。”阿尔伯特笑着打断了她。

“我来这里,本打算带你回家,做好了应允任何合理让步的准备。但现在我不希望再这样下去了。你已经让我明白,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从来都没有。我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

“没错,亲爱的。”阿尔伯特温和地说,“我同意你的决定。但你仔细想想这个侦探故事。”

“我现在就离开。”她喃喃道,“去因尼斯弗里岛。”

“我送你到楼下吧。”布尔芬奇太太说,“你不知道地毯下面哪里有坑,一定要小心一点儿。”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慎重庄严地走下楼梯。当布尔芬奇太太打开门并问她是否需要一辆出租车时,她摇了摇头。

“我要坐电车。”

“你不必担心我照顾不好福特斯特先生,夫人。”布尔芬奇太太愉快地说,“他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在布尔芬奇先生生病的时候,是我照顾了他三年,直到他离开人世。照顾病患我很在行。福特斯特先生这个年岁,身体已经算康健的了。当然,老了以后他也许会培养一个爱好。我一直认为男人都应该有一个爱好。他以后应该会收集邮票吧。”

听了这话,福特斯特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辆有轨电车。就像所有女性(即使是最伟大的女性也一样)会做的那样,冒着生命危险匆匆走到路中间,疯狂地挥手。电车停了下来,她上了车。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西蒙斯先生。等她回家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等她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可能也在。大家都会在的,而她不得不告诉朋友们自己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就在此刻,在那一小群忠实的崇拜者身上,她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友谊的温暖。她想知道时间,于是抬头看看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想看看对方是不是那种可以礼貌问话的绅士。突然,她呆住了,因为坐在那里的正是一位体面的中年绅士,长着络腮胡子,脸上挂着和蔼的表情,手上戴着一条金表链。这就是阿尔伯特口中惨死在海德公园的男人!她不由得断定他是一名家庭律师。这种巧合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似乎命运之神在向她招手。他戴着一顶丝绸帽子,穿着一件黑色上衣,一条黑白相间的裤子。他有些肥胖,身材魁梧,身边放着一个公文包。电车在沃克斯霍尔桥大街上行驶到一半时,那个男子告诉售票员自己要下车,她看见那人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为什么呢?他到底要干什么呢?电车抵达维多利亚车站时,她仍沉浸在遐思之中,直到售票员告诉她到站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才反应过来。埃德加·爱伦·坡写过侦探小说。下车后,她乘上了一辆巴士。她坐在车里,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当车开到海德公园一角时,她突然下定决心要下车。她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须要走一走。她踱着步走进了公园的大门,环顾四周,像是有目的地在找什么,又像心不在焉地漫步。是的,埃德加·爱伦·坡写过悬疑小说。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毕竟是他创立了这一流派,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对帕尔纳斯派的影响有多大。抑或是象征派?没关系,就是波德莱尔之类的人。当她经过阿喀琉斯雕塑时,她停下了脚步,扬起眉毛看着雕塑。

最后,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打开门,看见门廊里挂着几顶帽子。看来他们都在。她走进了客厅。

“福特斯特夫人终于回来了!”沃特福德小姐不由得高声叫道。

夫人走上前去,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与朋友们握了握手。西蒙斯先生、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哈里·奥克兰和奥斯卡·查尔斯都在场。

“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都没人给你们上茶吗?”她兴奋地叫起来,“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肯定很晚了吧。”

“还顺利吗?”他们说,“顺利吗?”

“亲爱的,有件好事要同你们分享。我有灵感了!凭什么最好的曲调都归魔鬼所有呢?”

“什么意思啊?”

她停顿了一下,为接下来要分享的惊喜造势。接着,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要写一部侦探小说!”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盯着她看。她举起手来示意大家不要打断自己,但众人原本也没有打算打断她。

“我要把这个侦探故事提升到艺术的高度。故事是我在海德公园散步时突然想到的。这是一桩谋杀案,我要在最后一页再公布答案。我会用无可挑剔的文笔来写,因为最近我突然想到,也许我已经充分利用了分号的可能性,所以这一次我打算开发冒号的妙用。目前还没有人探索过冒号的潜力。幽默和神秘感兼具就是我的目标。我要把这本书命名为《阿喀琉斯雕塑》。”

“多好的名字啊!”西蒙斯先生激动地喊道,他比其他人先恢复了镇静,“就凭这个书名,我就可以把书的连载权卖出去!”

“那阿尔伯特呢?”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问道。

“阿尔伯特?”夫人重复道,“阿尔伯特?”

夫人看着他,仿佛对他所言一无所知。然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终于记起来了。

“阿尔伯特!我记得自己出去是为了办事,可是完全想不起来要办什么事。在海德公园散步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你们肯定都认为我是个傻瓜。”

“那么你没有看见阿尔伯特?”

“亲爱的,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笑得很开心,“就让阿尔伯特和他的厨师在一起吧。我现在没那个精力操心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属于‘分号时期’。现在的我打算写一部侦探小说。”

“亲爱的,你真是个奇女子,奇女子啊!”哈里·奥克兰赞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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