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洛大酒店

猫头鹰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本可以住在萨福克郡的妹妹家里,可特里赫恩夫妇为我提供了免费的酒店房间,于是我欣然接受,主要还是不想和凯蒂在一起待太久。她比我小两岁,却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家庭温馨、丈夫事业有成,还有一帮好朋友。看着她我总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尤其考虑到自己的生活是如此不稳定。三叶草出版公司关门后,她很高兴我选择和安德鲁搬去克里特岛住,她认为我终于要回归正常家庭生活了。我不想和她解释这次回来的原因,并不是怕被她数落,而是自己会觉得不是滋味。

再说了,住在案发酒店查案本来也更便利,当年的证人大部分都还在。因此,当我绕着伊普斯威奇七拐八拐地行驶了一段路之后,终于决定沿着A12公路继续向前,而不是向右去往伍德布里奇。继续行驶大约五英里时,路旁出现了一张巨大的指示牌——黑底金字,一看就造价不菲;我沿着指示牌的方向驶进一条小路,两旁是灌木树篱和一簇簇鲜红的野罂粟,尽头有一道石门,门后便是布兰洛家族的轩昂屋宇,矗立在萨福克郡最古老的乡村风光一隅。

一想到将要写下的许多事都曾经或即将在这里发生,我便忍不住字斟句酌起来。

那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建筑,造型四方周正,既有英国乡村别墅的风雅,亦不乏英式城堡的威严和法国宫殿的华丽精致。酒店周围绿茵环绕,其间点缀着专门用来装饰的园艺树木,远方是一片朦胧的黛色树林。历史上或许有段时间,这里的正门曾开在别处,因为向酒店延伸的一条石子路并未连接如今大门所在的位置,而是止于酒店侧面,那里并没有门,只有几扇窗。真正的大门在另一侧,朝向完全不同。

身处其中,任何人都会被这座建筑的恢宏震撼:大门前的拱廊;哥特式的塔楼和参差的炮门垛口;精美的家族纹章;连通无数房间壁炉的巨大石砌烟囱……所有窗户都比平常的高出一倍,窗角边还雕着古代贵族男女的头像。屋檐上每隔一段便有一只形态各异的石鸟雕塑,每个檐角必有一只石鹰,而正门上方则栩栩如生地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猫头鹰。看见它我才想起,刚才路边的指示牌上也画着一只猫头鹰。它是酒店的标志,印在菜单和各种纸张上。

酒店周围环绕着一溜低矮的石墙,其中一侧是与地面同高、外有壕沟的矮墙,这更让酒店所在的整片区域显得遗世独立,仿佛刻意与外界隔绝开来一般。左侧,即车道对面的酒店墙上有一排现代风格、设计庄重的门,连通酒吧和一片精心养护的美丽草坪,那便是八年前举行婚礼的地方。右侧略微靠后的地方有两座建筑,几乎是主楼的缩影。其中一座是个小礼拜堂,另一座原本是粮仓,后改为水疗馆,有温室和游泳池。

我一边将车停在碎石路边,一边想着,任何一个想要描写乡村别墅谋杀案的悬疑小说家都能在这里找到故事所需的全部素材;而任何一个凶手也能在这里找到上百个隐匿尸体的地方。不知道警方有没有先在地下搜寻塞西莉·特里赫恩。虽然她说要出门遛狗、她的车在伍德布里奇火车站被发现,但谁又能确定开车的是她呢?

我的跑车还没完全熄火,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已走了过来,帮我把沉重的行李箱从车上拿了下来。他引我进入酒店大堂,方方正正的大堂里却有一张圆桌、一块圆形地毯、一圈支撑天花板的大理石柱和天花板上一圈圆形的华丽灰泥镶边,让人产生房间也是圆形的错觉。大厅里一共有五扇门,其中一扇打开后是升降电梯,其余四扇皆开往不同方向,不过服务生却没选择任何一扇门,而是将我带入另一间大厅,那里有一座雕饰华丽的石砌楼梯,酒店前台就嵌在楼梯下方。

楼梯如螺旋般从两侧蜿蜒上升,共有三层。我能看见宏伟的圆拱形屋顶,有一种置身于大教堂的感觉。正前方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高耸着向上升起,某些窗格也有和教堂一样的彩绘玻璃,不过内容与宗教无关,更像是传统学校或者火车站里常见的那种。窗户对面有个半圆形的开放式楼梯间平台,有一部分被墙挡住了,但如果有人从平台一端走向另一端,下面的人基本都能看见。这个平台垂直连接两道贯穿酒店两翼的长走廊,形成一个巨大的H形。

一名身着干练黑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迎宾台前。迎宾台由深色木材精心打磨而成,边缘有镜像反射。位置显得很是突兀。我知道布兰洛大酒店建于十八世纪初,看来里面的家具陈设也故意选择传统复古的风格。我身后的墙边放着一尊摇摇木马,身上的涂漆早已斑驳,却依旧睁着圆圆的双眼,让我联想起大卫·赫伯特·劳伦斯的著名恐怖小说里的场景。迎宾台后面有两间小小的办公室,左右而立。后来我才知道,其中一间属于丽莎·特里赫恩,而另一间则属于塞西莉。此刻,办公室的门都开着,我能瞥见里面样式一模一样的办公桌和电话。不知道塞西莉是否就是在这里打了那通去往法国的电话。

“请问您是赖兰女士吗?”前台女服务员显然知道我要来。波琳·特里赫恩表示要为我安排免费住宿时说,她会告诉员工我是她专程请来帮忙处理事务的,但不会透露具体细节。前台的女孩和迎接我的服务生年纪相仿,说不定是一家人。他们俩发色都很浅,举止谈吐略显生硬,看上去像是斯堪的纳维亚人。

“你好!”我把手提包放在迎宾台上,以便随时掏出信用卡。

“您从伦敦过来一路顺利吗?”

“挺顺利的,谢谢。”

“特里赫恩夫人为您准备的房间在月光花翼,非常舒适。”

月光花。这是艾伦·康威小说里那座酒店的名字。

“房间在二楼,您可以从这里上楼,或者搭电梯。”

“我走楼梯就好,谢谢。”

“请让拉尔斯帮您提行李,带您过去。”

这个名字,一听就是斯堪的纳维亚人。我跟着拉尔斯上了楼,来到二楼平台处。这里的墙上挂着好几幅油画,是布兰洛家族几代人的画像,没有一个人是微笑的。拉尔斯向右转去,走过刚才看到的开放式平台。我注意到平台靠墙的一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两个玻璃烛台,烛台中间有一个展示台,上面放着一枚硕大的胸针。胸针是银制的,呈圆环状,中间有一支银色的长针。展示台上有一张印着字的说明卡,从中间对折而立。上面介绍说这是一枚十八世纪的胸针。我看着有趣,因为介绍里用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词——figee(古语“胸针”)。旁边有一个狗窝,下面铺着一张格子呢毯子。我想起了“小熊”——塞西莉的黄金巡回猎犬。

“狗呢?”我问。

“去散步了。”拉尔斯答得很模糊,仿佛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讶。

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一切都很古典,但当我踏进走廊却发现,每扇门上都安装着电子门匙读卡器,走廊的角落里还有一台监控器。这些一定是案发后换上的,大概是一种补救措施——当初要是有这些设备,凶手肯定一早就被人发现了。映入眼帘的第一扇门上写着十号,隔壁是十一号。可原本该是十二号的门上却空空如也,也没有十三号客房,这应该是出于十三这个数字会带来厄运的迷信。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拉尔斯好像忽然加快了脚步?我听见地板在他的脚下吱呀作响,行李箱的滑轮也响个不停,每滚过一道地板的接缝处便会轻跳一下。

十四号房旁边是一扇防火门,门后是另一条走廊,看上去很新,是酒店扩建的一部分,一直连通大楼尽头。看起来就像是在原来的复古酒店的基础上,增建了一座新的现代风格的酒店,不知道八年前弗兰克·帕里斯在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新建部分的地毯花纹很是刺眼,是那种没人会用在家里的样式;客房门是木制的,颜色浅一些,看上去也比较新,门与门之间的距离更近,即表示门后的客房空间更小;走廊里灯光昏暗。这里就是月光花翼吗?我没有问拉尔斯,他已经远远地走在前面了,而我的行李箱一直吱呀作响。

他们为我安排的不是一间客房,而是个套间,就在走廊尽头。拉尔斯刷了门卡,带着我推门进去。房间明亮而宽敞,以奶白色和米黄色为基调,装饰温馨而舒适。墙上嵌挂着一面宽阔的电视显示屏;床上铺着高档的被褥和床单;桌子上放着一瓶红酒和一碟果盘,那是酒店为我准备的礼物。我走到窗前眺望,外面是酒店背后的庭院,远处有一排看上去像是马厩改造后的建筑;右侧是水疗馆和泳池。一条车道向外延伸,尽头处连着一栋现代式的别墅,大门边有几个大字:“布兰洛农舍(BRANLOW COTTAGE)”。

拉尔斯把行李箱放到酒店常备的折叠行李架上,那是绝不会在波吕多洛斯出现的东西,不仅占地方还不美观。

“冰箱、空调、小吧台、咖啡机……”他细心地为我一一介绍客房设施,以防我找不到,虽不是热情洋溢却也彬彬有礼,“无线网的密码在桌上,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拨打座机的0号键。”

“谢谢你,拉尔斯。”我说。

“您还有别的需要吗?”

“还真有,我想去十二号客房看看。可以把钥匙给我吗?”

他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显然特里赫恩夫妇俩已事先交代过了。“我来为您开门。”他说。

他走到门边,这正是住酒店最令人尴尬的时刻,你永远不知道是该此时给小费好,还是再等等,也不知道人家是否有此期待。在克里特岛,我们会在吧台上放一顶草帽,谁要是愿意给几欧元小费,直接扔进帽子就好,最后再平分给员工。总的来说,我不太喜欢给小费,感觉这种行为有点过时,就像回到了过去那个把服务生或者酒店工作人员当下层阶级的时代。但拉尔斯显然不这么想,见我无意支付小费,他皱了皱眉,转身出了房间。

我一面打开行李,一面体会着心中油然而生且不断增强的不适感。在这样一间昂贵客房的光鲜亮丽的衣橱里,我带来的衣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们提醒着我已经差不多两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

窗外,一辆黑色的路虎驶过马厩、开上布兰洛农舍门前的车道,我听见车轮轧过碎石路的摩擦声,听见车门“砰”地关上的声音,转头朝窗外望去,正巧看见一个穿着棉质西装马甲、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下来,脚边还跟着一只狗。与此同时,别墅的门开了,一个黑头发的小姑娘冲出来朝男人跑去,后面还跟着一个肤色黝黑、身形瘦削的女人,手里提着一只购物袋。男人一把将小女孩揽进怀里抱了起来。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他便是艾登·麦克尼尔,而小女孩是他的女儿罗克珊娜。身后跟着的女人一定就是埃洛伊丝了——女儿的保姆。男人和保姆简单地说过几句话后,三人转身一起回了别墅。

我忽然感到有些愧疚,仿佛自己在监视他们。于是我转身离开床前,塞了些钱、笔记本和香烟在手提包里,离开房间、推开防火门,向十二号客房走去。这里看起来是调查最好的切入点。拉尔斯用一只废纸篓撑开了门,然而我不希望被打扰,于是将纸篓挪开。门“啪”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

这间客房只有我住的那间一半大。里面没有床,也没有地毯:大概是因为都浸满了鲜血。许多研究犯罪的书籍都说,恶性事件会在案发地留下不好的影响,我从不相信这个理论,可这间客房的确有种说不清的气场……原本摆放家具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褪色的墙漆还清晰地残留着过去悬挂画框的痕迹;窗帘仿佛再也不会被打开。房里有两台手推车,上面叠放着厕纸和清洁用具,还有一堆书和器械——面包机、咖啡机、拖把和水桶——所有你认为不会在高档酒店里见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弗兰克·帕里斯就是在这个房间遇害的。我试想着有人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来的情景。如果弗兰克遇害时正在睡觉,想进来就必须用到电子钥匙,显然斯蒂芬·科德莱斯库具备这个条件。从墙上两个电插座的位置来看,之前床的位置就在两个插座中间。我想象着黑暗中弗兰克躺在床上的情景,然后下意识地再次打开了房门。门枢很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从外面刷卡时应该会有解锁的震动声或者“咔嚓”声。那种程度的声响会吵醒他吗?新闻报道里关于案件的细节少之又少,特里赫恩夫妇也所知寥寥。可是,警察局一定会有关于弗兰克被害的详细报告,比如被杀时他是站着还是躺着,身上穿的衣物以及准确死亡时间,等等。如今这间残破衰败的储藏室根本提供不了任何线索。

站在十二号房间里,我忽然感到一阵抑郁。我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安德鲁?我到底在干吗?来的要是大侦探阿提库斯·庞德,这件案子只怕早就破了。说不定他从房间的方位甚至狗窝上就能看出端倪。还有那只胸针——那不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的经典线索吗?

可惜我并非大侦探。甚至连编辑都不是了。我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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