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韦斯特尔顿

猫头鹰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离开酒店,开车再次来到希斯别墅——弗兰克·帕里斯和妹妹乔安娜·威廉姆斯共同继承的遗产。这一次没有人修缮房屋了。我走到大门外,按下门铃,直到有人开门。马丁·威廉姆斯站在门口看着我,还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蓝色连体工装。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锤子,以一种令人不悦的方式提醒着我此番前来的目的——我说的不仅是再次登门的目的,更是千里迢迢来到萨福克郡的原因。他看起来确实是那种工作之余喜欢在家里东敲敲西搞搞的男人。

“苏珊!”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或许是两者皆有,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琢磨着他是否知道上次离开前,他太太对我说的话。

“再次登门打扰,十分抱歉,马丁。我很快就要离开英国了,可有几件事还需要确认。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谈谈,最多五到十分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快请进。”他说,然后又笑眯眯地补充道,“不过乔安娜或许不太乐意见到你。”

“我知道。上次来访时她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

“这不是针对你本人,苏珊。只是她和弗兰克关系不算太好,她不想再提过去的事。”

“谁又不是呢?”我咕哝了一句,他估计没听见。

马丁领着我走进厨房,乔安娜正在做饭,拿着一只大勺子在碗里搅动着。听见声响,她转过头来,脸上刚扬起的一抹笑意在看清来者后立刻消失殆尽。“你来干什么?”她冷冷地问,连假装的客气也没有了——红茶、薄荷茶或者别的饮料当然也别想了。

“我的来意非常简单。”我坐了下来,仿佛在宣告主权,也暗自希望这种强势的姿态可以唬住他们,不要太快把我赶出去,“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们告诉我的话里有两件事是假的。”我开门见山地说。乔安娜看我的表情让我确信,这场谈话必须尽可能快、准、狠。“首先,你们说弗兰克·帕里斯想让你们投资他的新公司,但后来我却查到,他其实是来收回自己那一半遗产的,也就是房子一半的价值——二位现在住的房子。他打算强迫你们卖掉它。”

“关你屁事!”乔安娜挥舞着手里的木勺,仿佛那是一件武器,我很庆幸自己来的时候她不是在切肉,“你没有任何权利来我家,我们也不需要跟你谈。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要叫警察了。”

“我现在正与警方合作,”我说,“你希望我把查到的事告诉他们吗?”

“我管你在跟谁合作。滚出去。”

“等一下,乔。”马丁的温和平静有一种近乎阴险的味道。“是谁告诉你的信息?”他问,“我认为我们有权利知道。”

我自然是不会实话实说,虽然不怎么喜欢萨吉德·汗,却也不想给他惹麻烦。“我和弗瑞林姆的一家房产中介有联系。”我解释道,“弗兰克想知道这栋房子现在的市价,于是跟中介说他手上有套房产即将售卖,也告诉了他们售卖的原因。”

这个随口编的故事我自己说着心里都在打鼓,总觉得听起来很假。可是马丁选择了相信我,完全没有质疑:“不知你这次来到底想说什么,苏珊?”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反问:“你们为什么对我撒谎?”

“首先,乔安娜说得没错,这不关你的事。你这样含沙射影的说话方式也非常不礼貌。我们所说的和真实情况相去不远——弗兰克需要一笔钱投资新公司,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这栋房子,算是要求我们做一种变相投资,但我们俩都不太情愿。我们很爱希斯别墅,乔安娜更是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可当咨询过律师后,我们发现自己根本阻止不了他,于是只好作罢。”他耸耸肩,“然后,你也知道,弗兰克死了。”

“我们和此事毫无关系。”乔安娜补充道,这真是欲盖弥彰,反而让人觉得就是与他们有关。

“你刚才说有两件事。”马丁说。

“你干吗?”乔安娜恼怒地盯着丈夫说。

“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如果苏珊对我们有疑问,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回答她。”他微笑着看着我说,“请说。”

“你跟我说弗兰克·帕里斯来家里时抱怨过布兰洛大酒店的婚礼,说他的房间视野被婚礼帐篷挡住了。”

“我是说过这话。”

“这么一来就说不通了。他来见你们的时候是星期五早上,可婚礼帐篷是星期五午餐时间才搭起来的。”这件事艾登和劳伦斯都有提起过,当时我就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就像审阅初稿时发现了瑕疵。而此刻,我要一个答案,“能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马丁·威廉姆斯依旧泰然自若,想了想才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弗兰克搞错了吧。”

“既然没有帐篷,他又怎会抱怨被挡住了视野?”

“那或许是他骗了我们。”

“也或许是你那天晚上去过酒店,看见了婚礼帐篷。”我试探道。

“可我为什么要去酒店呢,苏珊?而且如果我真的去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

“简直太荒谬了!”乔安娜怒道,“我们根本就不该和这个女人说话……”

“除非你是想说,我为了不卖掉这栋房子而杀了我内兄。”马丁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看着我,眼中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情绪,那是一种令我胆寒的威胁。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番对话就发生在一间温馨舒适的乡村别墅小厨房里,旁边是复古精致的炉灶、墙上挂着各种厨具、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五彩干花,一切都是如此平常。而马丁更是不急不躁,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态度平静,双眼却紧紧地盯着我,目光炯炯、颇为挑衅。我看了乔安娜一眼,发现她也看到了丈夫的态度,并且开始为我担心。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说。

“既然如此,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那么如乔安娜所说,你应该离开。”

话虽如此,夫妻俩却都一动不动。我起身,感觉呼吸有些急促。“我自己走。”我说。

“不送。也请你不要再来了。”

“事情不会就此结束,马丁。”我不给他恐吓我的机会,“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再见,苏珊。”

我转身离开。说实话,我巴不得赶紧走。

*

刚才马丁是不是亲口承认了杀害弗兰克·帕里斯?——“我为了不卖掉这栋房子而杀了我内兄。”他亲口说的,而这正是我心里想的。就目前发现的线索来说,假设斯蒂芬是无辜的,那么除了他,别人没有杀害弗兰克的动机。酒店里根本没几个人认识弗兰克,而马丁和乔安娜不仅认识他,还有充分的理由隐瞒事实。除此之外,马丁于婚礼帐篷一事上也的确撒了谎,并且在我试探他时,根本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懒得想。虽然方式不同,但他和他的妻子都威胁了我,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我钻进车里,一路缓行离开韦斯特尔顿,终于在离希斯别墅一英里远的地方发现了我想找的那栋房子——“布兰博斯”。那是一座小巧的粉红色萨福克郡农舍,看起来年代久远,仿佛早已在此。农舍周围是大片的农田,被一道低矮的灌木丛隔开。

和我想象中夜班经理德里克·恩迪克特会住的房子一模一样。他曾跟我说过,自己住的地方离韦斯特尔顿很近,所以今天离开酒店时,我找因加要了地址。恐怕德里克家的好几代人都曾住在这里,因为屋顶上还留着老式电视天线;厕所和旧时一样在房子外面,既没有拆除也不曾改建;玻璃窗上积攒着厚厚的灰尘,像是积了几百年的历史尘埃。门铃可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安装的,按下去只能发出嘶哑的呻吟。

过了很久,大门才被打开,门后站着一个年迈的女人,穿着一条松垮的花裙子——与其说是裙子,不如说是罩衫——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灰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两只耳朵都戴着助听器。劳伦斯曾说德里克的母亲病了,可在我看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却相当精干且警觉。

“你找谁?”她问,嗓音干涩尖细,和她儿子很像。

“您是恩迪克特夫人吗?”

“是的。你是?”

“我叫苏珊·赖兰,从布兰洛大酒店来。”

“你是来找德里克的吗?他还没起床。”

“我可以过一会儿再来。”

“别,请进、请进。听见门铃他也该醒了,差不多该吃午餐了。”

她转过身去,拄着拐杖挪进屋内。底楼唯一的一个房间既是厨房又是起居室,像是把这两个空间随意拼接在一起。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是老古董,但不是价值连城的那种:沙发中间已经塌陷,橡木的餐桌上伤痕累累,厨房用具都是老式的;唯一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物品是一台宽屏电视机,以一种很不协调的姿势勉强立在角落里一个丑陋的仿木质台子上。

不过除却这些,这间屋子倒也有其温馨之处。我不自觉地注意到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是一对:两个沙发靠垫、两张扶手椅、餐桌边有两只木椅、炉灶上有两个电热盘。

恩迪克特夫人躬身重重地在其中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你刚才说叫什么名字?”

“苏珊·赖兰,恩迪克特夫人……”

“叫我格温妮丝就好。”

在艾伦·康威的小说里她化身成菲莉丝,可是在我眼中,这两个女人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很怀疑艾伦根本没来过这里,也没见过她。

“希望我没有打扰您吃午餐。”

“不打扰,亲爱的,就是一碗汤加一个肉派而已,你要是饿了可以跟我们一起吃。”她停了一会儿,调整呼吸。我听见她口中吸入的空气在咽喉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与此同时,她伸手向下方去拿什么东西,我才看见隐藏在椅子旁边的氧气罐。她拿起一个塑料吸杯放进嘴里,用它深呼吸了几次。“我有肺气肿。”她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后,解释道,“是我自己的错。以前总是每天抽三十支烟,最后就中招了。你抽烟吗,亲爱的?”

“是的。”我老实承认。

“别抽了。”

“谁来了,妈妈?”

传来了德里克的声音,随后一扇门开了,他走了进来,身上穿着运动裤和一件有些瘦的针织运动衫。见我坐在客厅,他显然有些吃惊,不过和乔安娜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显得不悦。

“赖兰女士!”

我很高兴他还记得我的名字。“你好,德里克。”我说。

“您查到了吗?”

“你是说塞西莉吗?很遗憾,并没有。”

“赖兰女士在帮警方找塞西莉。”他对母亲解释道。

“这件事真是太不幸了。”格温妮丝说,“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还是个母亲!我真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到她。”

“我来就是为了她,德里克。你介意我问你两个问题吗?”

德里克在餐桌边坐下,空间窄小,桌沿贴着肚子。他说:“我很乐意帮忙。”

“是关于之前我们在酒店时的谈话。”我小心翼翼地说,尽量不给他压力,“塞西莉看了一本书后心情变得很不好。然后大约两个星期前——那是一个周二,就和现在差不多时间——她给在南法的父母打电话讨论此事。她说书里有些东西提示她,斯蒂芬·科德莱斯库可能并不是杀害弗兰克·帕里斯的凶手。”

“我以前还挺喜欢斯蒂芬的。”德里克说。

“我见过这个人吗?”格温妮丝问。

“没有,妈妈,他从没来过家里。”

“我们谈到塞西莉时,你曾说过‘她那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她听起来好难过’。德里克,你和我说的是同一通电话吗?是打给她父母的吗?”

这个问题让德里克不得不认真思考,努力回忆当天的经过,并理解其可能的含义。“她确实给父母打了电话。”终于,他回答道,“当时我就在前台,她在自己的办公室。我没有刻意去听她说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故意偷听。”

“但你知道她很难过。”

“她说不是‘他’干的,说他们全部搞错了。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所以我能听见只言片语。”

“你当时为什么会在酒店,德里克?那是中午,我以为你只值夜班。”

“有时候,如果妈妈的情况不太好,我就会和拉尔斯换班。特里赫恩先生对此非常宽容,我没办法一晚上扔下妈妈不管。”

“是因为肺气肿。”格温妮丝提醒我,然后对儿子微笑,“他要照顾我。”

“所以那天你才白天在酒店。塞西莉打那通电话的时候,周围还有别的人吗?”

他抿了抿嘴唇说:“嗯,还有酒店的客人。当时很忙。”

“艾登·麦克尼尔在吗?丽莎呢?”

“不在。”他摇着头,然后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我看见那个保姆了!”

“埃洛伊丝?”

“她来找塞西莉,我说人在办公室。”

“她进办公室了吗?”

“没有。她听见塞西莉在打电话,让我先不要去打扰,然后嘱咐我,待会儿告诉塞西莉她来过,说完就走了。”

“你跟塞西莉说了吗?”

“没有。她打完电话以后,就离开了办公室,不知去了哪里。你说得对,她确实很难过,我觉得她像是哭过。”德里克说着脸色暗淡了下来,仿佛这是他的错一般。

“这些话你跟警察讲过吗?”格温妮丝问。

“没有,妈妈。警察没问。”

我的内心十分不安。看着眼前这位行动不便的母亲和她的儿子,一阵怒火升腾开来——艾伦·康威真是太不像话了,竟那样扭曲、丑化这对母子,把他们写成一对荒谬的丑角。可我同时又想,这件事上我也是共犯。我明明可以对于埃里克·钱德勒跛脚且有幼稚性癖的人物设定做出更严厉的批评,却听之任之,让它出版,并且在小说成为畅销书后也未再提议修改。

还有件事必须要问,虽然心里并不愿意。“德里克,”我开口道,“婚礼的前一天你为什么难过?”

“我没有难过。当天有员工派对,我没有去成,但大家看起来都玩得很开心。看见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这和劳伦斯告诉我的不一样。在那封长长的邮件里他写道,那天的德里克情绪怪怪的——“仿佛见了鬼”。

“是不是有什么你认识的人来了酒店?”

“没有。”他忽然紧张起来——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你确定吗?”

“我不记得了……”

我尽可能语气柔和地说:“你或许忘了,但你认识乔治·桑德斯,是不是?就是那个被换到十六号客房的人。他是你在布罗姆斯维尔林中学的校长。”

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从网上查到这个信息。有几十个专门帮人们寻找校友并组织重聚的网站,比如classmates.com,校友网(SchoolMates)等等。布罗姆斯维尔林中学也有自己活跃的校友群。当我听说弗兰克·帕里斯被杀的房间原本是预留给一位退休中学校长时,便留了心,出于一时兴起,决定查查此人是否和婚礼前后在布兰洛大酒店的任何员工或客人有关联。没过多久,德里克的名字就出现在屏幕上。

看着那些帖文,再和相关人员的脸书帖文做对比,就不难发现——德里克曾在学校里遭受过残酷的霸凌(骂他“肥猪”“智障”“白痴”),即使是几十年后的今天,这样的霸凌依旧在网上继续着。桑德斯也被骂得很惨,被说是霸凌者、混蛋、恋童癖和老古董。根据他以前学生们的评论,他们都恨不得这位校长立刻死了才好。

艾伦·康威曾说网络的出现是对侦探小说最严重的打击——这也是他把自己的故事都设定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原因之一。他的说法不无道理:当一切信息都能随时随地被全世界获取,要将小说里的侦探塑造得智慧超群就变得十分困难。好在我没有要显示自己智慧超群,只是想查出真相罢了,但阿提库斯·庞德肯定会对我的方式嗤之以鼻。

“你为什么提起乔治·桑德斯?”格温妮丝问,“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当时也在酒店里。”我回答,还是看着德里克,“你看见了他。”

德里克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

“他说什么了吗?”

“他没有认出我。”

“可你认出了他。”

“当然。”

“他不是一个好人。”格温妮丝重复道,“德里克没有做错什么,学校里的男孩们却都合起伙来欺负他,可桑德斯根本不管。”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只好再次伸手去够氧气罐。

“他总是故意捉弄我。”德里克接着母亲的话说,眼中浮现泪水,“以前他总在别人面前嘲笑我,说我一无是处、没有未来。他说得对,我不擅长做那些——学习之类的事。可他还说我做什么都不会成功。”他垂下双眼,“或许他说得对。”

我站起身来,心中无比羞愧,仿佛今天登门拜访也是对他的一种霸凌。“他说得一点都不对,德里克。”我说,“特里赫恩夫妇俩都非常看重你,把你当成家人一样。而且你能这样悉心照顾自己的母亲,也非常了不起。”

上帝啊!我都说了些什么,怎么听起来那么“圣母”,像是在施舍可怜他?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找了个理由便匆匆离开。

回到车里,我凝神思索着刚才获得的信息,一个想法反复不停在脑海中盘旋:布罗姆斯维尔林中学的几乎每一个学生都讨厌乔治·桑德斯,都盼着他早点死;光是看见他就足以让德里克吓得噤若寒蝉。

可是,死者的确是弗兰克·帕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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