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房手续

猫头鹰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当年编辑《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时,我和艾伦·康威还曾为另一件事争吵过——关于阿提库斯把所有相关人员聚集在月光花酒店的最后两章。

我知道这样的场景很适合拍电视剧。我也看过大卫·苏切特饰演的大侦探波洛、约翰·纳特尔斯[约翰·纳特尔斯(John Nettles,1943—),英国演员,作家]的英国监察长巴纳比,和安吉拉·兰斯伯里[安吉拉·兰斯伯里(Angela Lansbury,1925—),女爵,英国-爱尔兰-美国演员和歌手]的女侦探小说家杰西卡·弗莱彻。他们肯定拍了不下一百遍,镜头在一个个嫌疑人脸上推近、拉远,直到最后聚焦真凶。可我不喜欢的正是这点,就算是向侦探小说黄金时代致敬,这样的设定也显得太过刻意。我希望艾伦能想到别的方式来揭示真相。

现在,你们也读过他的小说,肯定也能看出我的编辑意见对他来说影响力有多大。

因此,要是他看见我此刻正站在布兰洛大酒店的休息室里,周围围绕着不多不少恰好七个人和一只狗,一定会乐不可支。那只狗是小熊,塞西莉的黄金巡回猎犬,此刻正在房间角落里睡觉。除了它,其他人都是来听我的最终说明的。我几乎能感觉到犹如电视剧片场般,所有看不见的镜头齐刷刷对着我。

这是我在酒店的最后一天,实际上已经超过了规定的退房时间。之前丽莎·特里赫恩让我离开,还说这也是她父亲的意思,可我给劳伦斯打过电话,告诉他已经知道了杀死弗兰克·帕里斯真正的凶手,以及在他小女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提醒他,目前为止,答应我的钱我一分都没收到。我敢肯定是丽莎让他先别付的。于是他答应了下午同我见面。

“下午三点来酒店休息室,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说,“另外,带上支票,把欠我的费用付了吧——一万英镑,汇入安德鲁·帕塔基斯的账户。”本来应该是我的户头,可安德鲁飞了两千英里来看我,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坠落的雕像下搭救了我,我希望让他来享受这收钱的喜悦。

我本希望劳伦斯能单独前来,可波琳却跟着一起来了,还有艾登·麦克尼尔。我想这也很正常:艾登是这次的事件关系最密切的人,至今还在等待塞西莉的消息。但看到他把埃洛伊丝·拉德玛尼也一起带来撑场时,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们俩挨着坐在一张沙发上,那种保姆和雇主的关系在那一瞬间忽然让我感觉哪里有些奇怪,甚至是罪恶。不过至少他们把罗克珊娜交给因加照看了。在我看来最糟糕的事,莫过于丽莎·特里赫恩的不请自来。安德鲁站在我身边,可她只略微冲他点了点头,便径直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连看都不看我,仿佛已经认定这一切只是浪费时间。

最后一位是洛克高级警司,他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是安德鲁让我邀请他来的,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说服自己。自从上次在马特尔舍姆荒原见过之后,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他不仅恃强凌弱,还种族歧视,斯蒂芬·科德莱斯库的冤案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他而起。可安德鲁坚持应该有警方人员在场,必须让这场终极会面正式且官方。

得知洛克同意前来时,我反倒吃了一惊。我和安德鲁驱车抵达他的警局办公室时,得到的待遇还比不上当地被捕的一对性犯罪者。他对我已经知晓杀死弗兰克的真凶一说嗤之以鼻,又对我不愿意当场揭晓答案而大为光火。最后还是斯蒂芬让我保管的那封信改变了他的想法。这封信证明了塞西莉确信斯蒂芬是无辜的,并且她的失踪就是与多年前的这起案件有关。应该让洛克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正是因为有它,才让洛克没了底气。而这一点,我想,也是他愿意前来的原因。

这并不是阿提库斯·庞德在小说里召集的那种聚会——没有管家、牧师或女仆——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也在场。我几乎能够看见他拄着那根手杖走向其中一张空椅,等待着我开场。我时常觉得自己对案件的调查方式——以及询问和检索证据的方式——都多少受到了他和他那本听起来就很荒谬的著作《犯罪调查全景》的影响。说到底,我想我对这个角色还是颇有好感的。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导师。这真的很奇怪。因为首先,他只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其次,我和他的创造者根本不对盘。

“我们都等着了,苏珊。”丽莎说。

“抱歉,我刚才在整理思绪。”我微笑道。或许这样也不错,因为这样的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或许我应该先从这句话说起:我并不清楚塞西莉在哪里,但我很清楚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也知道了她到底在《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这本书中发现了什么。”小说就放在我的面前,“恐怕艾伦·康威在书里给她留了一条秘密信息——不,应该说是好几条——但这种做法却将她置于危险之中。”

我看了安德鲁一眼。他冲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时刻警惕,保护着我。

“关于弗兰克·帕里斯,疑点在于,布兰洛大酒店里没有一个人有理由杀害他。”我继续说下去,“他只是路过……去看自己住在韦斯特尔顿的妹妹和妹夫。他刚从澳大利亚回国,除了拥有萨福克郡一所房屋的一半产权之外,跟这里并无半点关系。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是被德里克·恩德克特杀掉的。这很可能是误杀,因为弗兰克对于起初分给他的客房很不满,因此被调换到了十二号客房;而这间客房原本是订给一位叫乔治·桑德斯的退休校长的。我这么想的理由是,德里克曾在桑德斯执教时的布罗姆斯维尔林中学读过书,而那时他的日子很不好过。那天,见到桑德斯出现在酒店时,德里克相当不安。”

“我能想象德里克拿着锤子,半夜上楼的样子。酒店走廊十分昏暗,他很可能根本没看清那是弗兰克,而因此错杀了他。更何况,只有德里克给出了见到斯蒂芬进入十二号客房的证词。除此以外别人都没看见。”

“真是个荒谬的故事。”艾登说,“德里克才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同意。这也是为什么我排除了他的嫌疑。总之,德里克不可能有办法安排其他那些指向斯蒂芬的线索;尤其是藏在斯蒂芬床垫下的钱财和衣服床单上的血迹。我不认为他能聪明到这种地步。”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四个最有嫌疑的人了。”我说,“其中的两位今天并不在场,但我想先从他们说起。先来说说梅丽莎·康威。当时她就住在酒店旁边的奥克兰农舍,婚礼前后那段时间也经常在酒店出入。她也看见了弗兰克,并且因此心情低落。一部分原因是,她怨恨弗兰克把她丈夫带上了歪路。这里所谓歪路是指同性恋酒吧和洗浴中心。如果说她打算亲手报这个夺夫之仇也不是不可能吧?尽管有点难以置信,但她确实很爱艾伦。”

“那么,要是艾伦发现了真相——他曾经的妻子杀了弗兰克,他会怎么做?这难道不是他有意在书中隐去真相的最好理由吗?他一定不会声张的,既是为了保护前妻,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当我听说当初梅丽莎也在这里时,立刻便怀疑上了她。可这里有一个问题。她不可能偷听到塞西莉打给父母的那通电话。因为塞西莉失踪时,她很可能还在自己位于埃文河畔的布拉德福德的家里。”

“可是,梅丽莎对我说的一句话却给了我很大启发。她提到自己住在奥克兰农舍时,曾多次使用酒店的水疗馆设施,并在那里接受莱昂内尔·科比的健身指导。只不过她并不是用‘莱昂内尔’这个名字来称呼他,而是‘利奥’。”

“好,那么值得一提的是,弗兰克·帕里斯也认识一名叫‘利奥’的人,那是伦敦的一名男招待。这是我在伦敦查到的。他和这名男招待有过肉体关系,而艾伦·康威甚至直接在这本小说的赠言页上写道:将这本书献给弗兰克和利奥。很抱歉,劳伦斯,这些听起来很不体面,但后面的事恐怕只会更糟。弗兰克不只是同性恋,他还有特殊的性癖好,包括捆绑、性虐待等等这类。假设莱昂内尔就是利奥,而弗兰克入住酒店时发现并认出了他呢?我见到莱昂内尔时,他曾提过,自己在伦敦有不少私人客户——还说‘你根本无法想象我都经历了些什么!’这是他的原话。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当私人健身教练的事,可谁知道呢?”

“麻烦之处是,我在这里又遇到了和怀疑梅丽莎时同样的问题。莱昂内尔或许是利奥,也可能会杀害弗兰克,可塞西莉给父母打电话时,他并不在酒店。我找不到他袭击或伤害塞西莉的理由。他又是如何知道塞西莉看过这本小说的呢?”

“但是,塞西莉打那通电话时,埃洛伊丝在,并且也知道她看过这本小说。”

此话一出,埃洛伊丝·拉德玛尼立刻大怒,用地中海人发怒时的典型反应叫道:“你凭什么把我拖下水!我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塞西莉失踪时,你就在这里,甚至还听见了她和父母关于这本小说的对话。当时你就在办公室外。”

“我和弗兰克·帕里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是这样。你曾在他供职的广告公司工作过:麦肯·光明广告有限公司。你是那里的前台接待。”

她完全没有料到我竟然知道此事,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只在那里工作了几个月而已。”

“但你见过他。”

“我看见过他。从没说过话。”

“当时你和丈夫在一起,对不对?他叫卢西恩。”

她眼睛看向一边:“我不想聊他的事。”

“我只有一个问题,埃洛伊丝。你丈夫有昵称吗?你是否曾叫他利奥?”

我必须搞清楚这件事,才能绝对确信自己的推论。本来我没想过要问她这个问题,更不想在众人面前问,可后来忽然意识到,导致她丈夫死亡的艾滋病感染或许并不是输血造成的。有没有可能是他在当建筑系学生的时候,用其他方式来赚取学费呢?卢西恩工作时,是否曾用过利奥这个名字?感染艾滋病会不会是由于没有做好安全措施的性行为?我真正想问的是这些。

“我从来没用那个名字叫过他。别人也没有。”

我相信她的说法。艾登和塞西莉是在结婚几个月后才雇了她,我想不出她会在弗兰克死的当晚出现在酒店的可能性,除非是用了别的名字。还有,德里克确信自己当晚看到的,是一个男人通过走廊朝十二号客房走去。虽然当众质问埃洛伊丝,我心里也知道那不可能是她。

安德鲁拧开一瓶矿泉水,用玻璃杯倒了一些水递给我,我接过喝下。门边,洛克高级警司静静地坐着,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知道其他人都在盯着我,生怕我接下来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可这不能怪我,我只邀请了劳伦斯一人来,是他决定要把全家都带过来的。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继续,同时小心措辞,“我曾考虑过,也许弗兰克·帕里斯并不是真正的目标。假如这场谋杀真正的目的并非杀死弗兰克,而是陷害斯蒂芬·科德莱斯库呢?”

这句话收到的现场反响平平,大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劳伦斯打破沉默问道:“谁会干这种事?”

我转向丽莎:“我想我们不得不聊聊你和斯蒂芬的事了。”

“你想把我们所有人都羞辱贬低一番吗?这就是你的目的?”她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跷腿。

“我的目的是找出真相,丽莎,而且不论你承认与否,这些事件你都牵扯其中。你当时和斯蒂芬在‘谈恋爱’。”在说“谈恋爱”几个字时,我弯起手指做了一个“引号”的手势。

“是的。”这一点她之前已经承认,现在已无法抵赖。

她的父母一脸失望和沮丧地看着我们。

“他拒绝和你继续这段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你知道斯蒂芬和塞西莉也有肉体关系吗?”

这次轮到艾登大怒:“你胡说!”

“恐怕这并不是胡说。”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为的就是把效果拉满,“今天早上我刚见过斯蒂芬。”

“你见过他?”波琳十分吃惊。

“我去监狱见了他。”

“那些关于他和塞西莉的话是他跟你说的吗?”艾登嗤笑道,“你竟然相信他?”

“他没说过这些话。实际上,他很努力地想要隐藏这件事。可证据就在那里,只需要我把它们一一拼起来。”

“莱昂内尔·科比曾告诉我,婚礼前两周,他在酒店靠近奥克兰农舍的树林里看见两个人做爱。刚开始他以为其中一人是你,艾登,可后来他看见那个男人肩上没有文身,并发现那其实是斯蒂芬。从他站的地方看不见女人的脸,因为隐藏在下方的阴影里。不过,他知道斯蒂芬和丽莎有染——尽管不情不愿——因此以为那是丽莎。”

“可他错了。”我再次看向丽莎,“这一点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其实非常简单。是那天早餐时间你跟我说的一些话,就是你要我赶紧离开那天早上。你否认解雇斯蒂芬是因为‘他不愿意再上我的床’,就是这句话告诉了我所有我想知道的信息。”

“你有什么必要冒险和他在树林里见面呢——何况还要忍受野外的不适,明明直接去你家里就可以了?你独自一人在伍德布里奇生活,完全没必要那样刻意避人耳目。然而对塞西莉而言,一切就不一样了。她和艾登住在一起,两个人还订了婚,也不可能使用酒店的房间,因为随时可能被人看见。那么树林就成为唯一的选择。”

“塞西莉绝不可能背叛我!”艾登怒火中烧,“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我很抱歉——”

“莱昂内尔没有看见她!你刚才自己说的。”

“话是没错。”

“那你就是在撒谎!”

“恐怕并非如此,艾登。我看到了一封信,是斯蒂芬入狱后塞西莉写给他的。信很短,并且是在斯蒂芬入狱多年后写的,可语气依旧很亲昵,最后的落款是‘爱你的’。”

“不止如此,当我问斯蒂芬是否和丽莎在树林里发生过关系时,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的,尽管这么说,明显和他几分钟前才说过的话自相矛盾。我立刻就知道他撒谎了,而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

我又喝了一口水。透过玻璃杯的边缘,我发现安德鲁正看着我。他冲我点了点头,那是一种鼓励。从诺福克离开的路上,我就已经把一切告诉了他,他知道接下来我要说什么。

“斯蒂芬还说了一些事,”我继续道,“当时我并不明白,可经过后来的调查,却发现那些话完全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怀疑。而这件事也和你有关,艾登,但于你而言并非好事,不过我觉得你或许早就知道了吧?”

“你在说什么?”艾登直视着我,目光凛冽、杀气逼人。

“当时,斯蒂芬说自己非常讨厌英格兰,可紧接着又补充道:‘要不是为了我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唯一的曙光,就算明天自杀我也无所谓。’当时我并不清楚这话什么意思,但看着他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很像一个人。”话到此处,已经无可回避,我必须说出真相,“他是罗克珊娜的生父。”

“不!”一声痛苦的哀号从艾登口中冲出。他从椅子上半抬起身体,安德鲁立刻也站了起来,随时准备冲上来保护我。房间的另一边,洛克仿佛石化一般一动不动。

“这根本是胡说八道,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埃洛伊丝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敢——!”劳伦斯也因愤怒而无语伦次,几乎想要扑上来把我拽出房间。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我说得没错。

“艾登的头发是浅色的,塞西莉是金发,而罗克珊娜却是黑发,面容也和她的亲生父亲十分相像。艾登告诉我女儿的名字是塞西莉取的,我想她是故意选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她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而罗克珊娜(Roxana)是罗马尼亚非常受欢迎的女孩名,寓意‘光明’‘曙光’。”我加快了语速,想让这部分赶紧过去,“这就是事实。丽莎解雇了斯蒂芬,因为后者不愿意再继续和她发生关系,后来却发现斯蒂芬竟和她妹妹有肉体关系——又是她,又是那个当年让她脸上留下伤疤的妹妹。发现这一切的丽莎会是什么感受呢?如果随便杀掉一个陌生人,然后嫁祸给斯蒂芬,让他一辈子都关在监狱里会不会是最好的报复?如果丽莎那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那就可以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地听见塞西莉打去南法的电话。这个可能我思考了很久,并一度十分确信,两起案件的幕后真凶都是丽莎。”

“那你就是纯粹的凭空捏造!”丽莎怒斥,“我根本没有杀过任何人。”

“我想我们已经听够了你的胡言乱语。”劳伦斯说,“洛克高级警司,你就打算这样对她听之任之吗?”

安德鲁不等洛克回答,便打断了他。“苏珊知道杀害弗兰克·帕里斯的真凶是谁。”他说,感觉像是又回到了校园,正对教室里的学生发号施令,“请大家坐下,少安毋躁,她很快就会告诉你们的。”

在场的五人——劳伦斯和波琳、丽莎、艾登和埃洛伊丝看着彼此。最终艾登替大家做了决定,他带头坐了下来。“请继续。”他说,“但可以请你直接说重点吗?我想我们已经听够了这种……猜测。”

对于一个刚得知自己的女儿竟不是亲生骨肉的男人而言,艾登显得过于冷静,我很快确定,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一切都要从这本小说讲起——”我说,“《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这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塞西莉从中看出了一些重要信息,并因此失踪。我刚才提到的她写给斯蒂芬的信正是在读完这本小说后写的。”

“她有在信里写自己看出了什么吗?”波琳问。

“很遗憾,没有。不过她说自己其实一直对真凶有所怀疑,而这本小说的第一页内容证实了她的想法。问题是:她说的第一页到底是指哪一页?我一开始推测她指的是第一章的第一页,但我什么也没发现。那么或许是指作者简介或者书评,又或者是章节目录。这些我都看了一遍,但实际上,真相远比我想象得简单。她指的是小说的献词页——‘献给弗兰克与利奥:兹以纪念’。”

“艾伦为什么要那么写?是因为这两人都已经死了吗?还是说他想表达的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众所周知,弗兰克的确已经死了,可或许利奥还没有,而艾伦想要告诉他自己还记得他是谁、知道他以前的身份。或许这根本不是什么赠言,而是一则警告。”

我暂停了一会儿,好让众人有时间思考沉淀刚才的话,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我未曾见过塞西莉,但很希望能多了解她一些,因为我逐渐意识到这一切事情的关键都与她的性格有关。说到这个,她是何时出生的?我估计应该是十一月和十二月之间吧。”

“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劳伦斯说,又接着补充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么她便是射手座。”我说,“我们都知道,塞西莉十分看重星座预言,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艾登告诉我说,她每天都要查看自己的星座预测,可实际情况还不止这些。在塞西莉婚礼当天,星座预测说她应当准备好迎接人生的波折。和一般人不同的是,塞西莉并没有对此一笑了之,而是十分不安。当她走上婚礼红毯时,脖子上戴的是一条星座项链。我见过那张照片:三颗星星和一把羽箭——代表射手座。从诺福克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间酒吧——‘犁和星星’——正是这个名字让我瞬间茅塞顿开,发现了一直以来都显而易见的答案。与星座有关的东西占据了塞西莉生活的各个方面,甚至包括她的宠物狗小熊(Bear),这个名字本身也代表着一个星座。”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那只狗懒洋洋地摆动了一下尾巴,轻轻叩响了地板。

“但还不止这些。”我接着说,“在劳伦斯写给我的长邮件中曾提到,塞西莉喜欢上艾登是因为觉得他俩很‘契合(compatible)’——这个词也是占星术中的常见用词。艾登遇见塞西莉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带着她去看房,而我们都知道那是二〇〇五年八月初的一天,也就是说艾登是……”

“……狮子座(Leo)。”安德鲁帮我补完了句子。

“塞西莉肯定知道狮子座和射手座就星象而言很合适在一起。二者都是火象星座,有相同的价值观和情感特质,二者的结合将会平安稳妥。至少,塞西莉是这么相信的。当然,看到艾登肩上的文身后,她就更加确信这点。莱昂内尔说那个文身代表宇宙巨蛇:一个圆圈拖着一条小尾巴。但实际上那是一种符号——有些人称之为象形符号——是狮子座的星座符号。”

“我是狮子座。”艾登说,“她是射手座。我们很合适。怎么了?”

“你认识弗兰克·帕里斯。”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事实并非如此。你说你之前是在伦敦一家房地产中介工作,可就连劳伦斯都对你能在伦敦过上那样安逸的生活感到惊讶。当时你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哪来那么多钱能买下埃奇韦尔路的公寓?肯定是有别的生财之道。这就要提到另一件事了。当我向一位对此颇有了解的朋友询问时,他也很惊讶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竟住在梅菲尔德的公寓里——因为不可能买得起。但假如这个年轻人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拥有这间公寓的钥匙呢?假如他的工作是——”

“你错了。”话音未落艾登便打断了我。

我不理会他的反驳,接着说:“让我们回到弗兰克抵达布兰洛大酒店的那天。他对酒店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不满意,于是酒店派你出面去解决这个问题。看起来你俩是一见如故,而他摇身一变成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听过艾伦采访塞西莉的录音,就连她也觉得弗兰克似乎亲切过了头。她说他对你一副‘感谢得不得了的亲近模样’。当然亲近了!他和你有过肉体关系——而且还不止一次!而当他告别时,用双手紧握着你的手。这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就觉得很奇怪。”

“他是个怪胎。”

“塞西莉感觉他似乎在戏弄你,像是在嘲笑你一样。还有关于《费加罗的婚礼》的话——弗兰克说那是他最钟爱的歌剧,还说故事编得很不错,并且很期待去斯内普马尔廷斯观赏。然而这些都是谎话。那里并没有安排这部歌剧的演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没关系,艾登,因为我想我知道。《费加罗的婚礼》讲的是什么故事?是关于一位贵族阿尔玛维瓦伯爵的故事。他爱上了妻子的侍女苏珊娜,可后者马上要和费加罗结婚了。因此在婚礼当天晚上,伯爵想要实施他的‘初夜权[初夜权是中世纪西欧的一种社会规定,指一地的领主具有剥夺当地所有中下阶层女性第一次性交的权利]’,让苏珊娜和他同床共枕。”

“我在伦敦时对弗兰克·帕里斯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他很喜欢玩那种服从和羞辱的性游戏。某种程度上,他把自己看作阿尔玛维瓦伯爵。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他来到布兰洛大酒店,遇见了多年前曾经雇过的男招待利奥。以前他经常付钱给利奥和他发生关系,可现在此人改头换面有了新的生活,还即将结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切仿佛天上掉馅饼一样美满愉悦。可要是劳伦斯和波琳知道了这个女婿的真面目会怎么样?——弗兰克将利奥的软肋拿捏得死死的,于是一个香艳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他要实施他的初夜权,他要在新婚当夜把新郎睡了。”

“我想,当他用双手紧紧握住艾登的手时,已经悄悄将自己的房间钥匙塞了进去。那时两人便算是达成了协议。而当着准新娘的面把房间钥匙给了艾登这件事,也让他有种变态的兴奋感。”

“这都是你臆想出来的。”艾登说,“全是胡说八道。”

“不急,让我们先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假设,当时你已暗下决心,绝不再受弗兰克的摆布,并且你还要将这个该死的变态铲除,不留后患,而你早已找好了完美的替罪羊。”

“你去参加劳伦斯和波琳举办的员工派对。那段时间,塞西莉一直在吃安眠药‘安定’——对你来说偷拿几片放进斯蒂芬的酒里,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那天晚上,斯蒂芬并不是喝醉了回房睡觉,而是被下了药。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依旧昏昏沉沉,说明头天晚上不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有知觉。”

“塞西莉也吃了一片安眠药,所以当你半夜蹑手蹑脚溜出去时,她也毫无察觉。在你的计划里,让人看见斯蒂芬进入十二号客房是极其重要的一环,而你为此做了周密的安排。你从员工宿舍区的工具室里拿走工具箱,又戴上一顶和斯蒂芬平时戴的一样的针织圆帽。你从酒店大门进入,乘坐电梯上到二楼。德里克·恩迪克特当时坐在楼下的前台区,那么你要怎样才能让他上楼来看见你呢?”

“答案就是利用宠物狗小熊。我的推测是,你借助了小熊睡篮旁边桌子上的那枚爱尔兰胸针。”我从手提包里拿出胸针,用手指捻开后面约两英寸长的扣针,然后放在洛克面前的桌子上,“等今天这一切结束,您或许应该仔细检验一下这枚胸针,高级警司。上面说不定还有小熊的血迹。我想艾登用针扎了它,好让它吠叫。”

我转头继续看着艾登。

“就这样,德里克听见狗叫,上楼察看状况。他蹲下来检查狗的时候,你故意快步从走廊上经过,向十二号客房走去。走廊灯光昏暗,时间又很短暂,德里克根本看不太清:除了那顶针织圆帽和工具箱。他自然而然以为那是斯蒂芬。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可等他转过拐角,到达走廊时——虽然只有几秒钟——这个人却已经消失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德里克既没有听见敲门声,也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既没有深夜登门的解释,也没有熟人见面的寒暄。弗兰克可以用废纸篓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给门留一条缝,但我认为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高。在他盘算的剧情里,利奥要自己开门进来,而他是有钥匙的。”

“你进了十二号客房,弗兰克已经准备好等着你了。你等着德里克重新回到楼下,然后拿出锤子把弗兰克活活砸死,下手之狠,导致人们在第二天几乎无法辨认出他的脸。这起谋杀案充满了愤怒,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你的确有理由如此愤怒。”

“可那天晚上的计划并未就此结束。你从弗兰克的钱包里拿了些钱,又把他的血洒在斯蒂芬卧室的床单被褥上和浴室里。我想这也是你偷走劳伦斯的古董钢笔的原因,因为他从未被使用过,不会污染血液。你用钢笔的墨水泵吸取了部分弗兰克的血液,然后带着钱和钢笔来到员工宿舍区。丽莎的办公室里有宿舍房间的备用钥匙,你要想拿到也很容易。因为被下了药,斯蒂芬睡得很沉,根本不可能醒来,也听不见宿舍门被打开的声音。他不知道你把钱藏在了床垫下,又洒了弗兰克的血。做完这一切后,你扔掉了笔,回家继续睡觉。”

“别忘了那张‘请勿打扰’的告示牌。你杀害弗兰克是因为他威胁到了你和塞西莉的婚姻。顺利结婚对你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你在杀人后挂了那张告示牌。恐怕你趁斯蒂芬熟睡的时候把他的指纹留在了上面。然后,当婚礼仪式结束、午餐开始前,你又想办法把告示牌拿掉了。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艾登?”

“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提问。”

“这或许是因为你不想立刻去度蜜月。毕竟你根本不爱塞西莉,我想你从来没有爱过她。我的猜测是,你娶她纯粹是为了钱,还有乡绅家庭能提供的富裕生活和保障。说不定搞砸了她的大喜日子还让你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艾伦·康威也认出你了,对不对?所以你才不愿意接受他的采访。我听过他和波琳的对话录音,他见到你后,第一句话说的什么?——‘我想我们见过面了。’就在那一刻,艾伦明白了一切。他知道了真凶是谁,并以自己的方式嘲弄着你,就像几个星期前的弗兰克那样。你自然要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身份不暴露——‘是的,您到酒店时我就在前台。’你这话是说给波琳听的。可后来他又是怎么说的?——‘请叫我艾伦。’而你回答:‘我不会理会这套把戏。’可不就是如此吗?一个令人不悦的心理游戏。你和他都知道真相,你们在伦敦一起吃过饭……而且当时弗兰克也在!”

“从那时起,相安无事地过了八年。艾伦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当你听说他的死讯时,说不定还松了一口气。或许你还特地去看过他写的小说,可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和布兰洛大酒店的事有什么关系。所以你认为自己逃过了一劫。”

我停下来又喝了一口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沉默地盯着我、等待着下文。除了一个人——洛克——他双眼死死地盯着艾登,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的错误,以及这件事可能对他职业未来产生的巨大影响。

我放下水杯,用余光瞟到安德鲁正对我投来肯定的微笑,于是继续说:

“后来塞西莉看了这本小说。”

“让我再次重申一下她的性格。劳伦斯告诉我说,塞西莉太过善良,总是过分信任别人,是那种相信人性本善的人。当时这话是针对小女儿与斯蒂芬的关系而言的,但其实也可以用来形容她和你的关系。梅丽莎·康威甚至把她比作《大卫·科波菲尔》里的多拉。我想,塞西莉婚后也一样保持着这样的天真纯良,完全不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的旋涡。”

“可她很快就发现了。我不知道和你一起生活究竟会是怎样的感受,艾登,但她一定发现了你并非她期待的那个白马王子。甚至在你们还没结婚时,她便已经发现你无法在床笫之事上满足她,所以她才会去找斯蒂芬。那么后来呢?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如果结婚对象其实是个杀人狂,我们迟早会有所察觉。”

“可即便她怀疑是你杀了弗兰克·帕里斯,却没有证据——主要是因为她想不出你的作案动机:你和弗兰克明明从未见过。可当她翻开这本小说,看见扉页上的赠言竟是——‘献给弗兰克和利奥’。如果艾登就是利奥,那么弗兰克在酒店时的一切奇怪举止和言论就都说得通了。更别忘了你对她来说就是利奥(Leo)——射手座最爱的狮子座。”

“你是不是漏掉了什么?”艾登挑衅地看着我说,“书是我给她看的。我自己先看过一遍。这一点我告诉过你。”

“那是你的一面之词,艾登。你想让我这么想,因为这样会洗脱你的嫌疑:小说揭示了杀死弗兰克·帕里斯的真凶身份,不管他是谁,肯定都不希望塞西莉看到这本小说。”

“可事实却是,在我抵达酒店时,你根本没看过这本书,或者说还没看完,尽管你想赶在我来之前看完。因为你需要知道书中到底有什么——塞西莉到底看到了什么。可你苦于根本买不到这本小说,因为迪德科特的书籍分销中心系统出了大问题。我恰好和相关出版商见过面,从他那儿得知,大约从两个月前开始,就没人能买到《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这本书了。你给我看的那本是全新的,我猜应该是在我来之前两三天刚寄到的,而你刚开始看。当我问你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时,你形容它有不少意外反转,并说结局令人拍案叫绝。可这些并不是你的原话。”我拿起桌上的平装本递给劳伦斯,“请您看看前面几页的书评,里面《观察家报》的评论员就形容它‘充满反转’,作家彼得·詹姆斯也写了‘结局令人拍案叫绝’这种话。根据过去在出版行业的经验,我知道不少人都是这样,明明没有看过,却靠着背诵几句书评来假装自己看过。”我看着艾登,“你当时最多看了二十几页,因为阿尔吉侬差不多就是那时出场的。对于接下来的故事情节你根本一无所知。”

“塞西莉在哪儿?”直到此时,洛克才第一次说话。他站了起来,终于找准时机出击。

艾登没有回答,于是我决定代劳。“我想他把塞西莉杀了。”我看了看劳伦斯和波琳,“很抱歉,但二位必须思考为什么塞西莉会选择从酒店打电话给你们,而不是家里——因为很显然她不能在艾登旁边打这通电话。可不幸的是,这通电话被埃洛伊丝听见了,而我想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艾登。”我看着她问,“是这样吗?”

埃洛伊丝难以置信地望着艾登,仿佛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是的,我说了。”我注意到她已经松开了握着艾登的手。

“艾登知道塞西莉至少已经发现了一部分事实,而他即将暴露。于是当塞西莉去散步时,他尾随而去。他知道塞西莉平时的散步路线,所以提前在马尔特山姆那片树林的另一边埋伏。我不清楚他是如何杀害塞西莉的,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时间处理尸体,但我想他应该是先把塞西莉塞进了自己的后备厢。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带着几件胡乱挑选的塞西莉的衣服跑去弗瑞林姆捐赠给慈善店,其中还包括一件塞西莉刚买的、从没穿过的连衣裙。因为他要确保一旦警方要求调查他的车辆,他有充分的理由解释后备厢里有塞西莉的DNA。”

洛克朝艾登迈了一步,说:“我认为你最好跟我走一趟。”

艾登环顾四周,那一瞬间,他的神情犹如一头被困住的狮子。安德鲁站起来,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肩。有他在身边我很安心。

“麦克尼尔先生……”洛克接着说,并伸出手准备去抓他的胳膊。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艾登虽面不改色,我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是只能用犹如噩梦般阴寒刺骨来形容的光,我相信无论是十二号客房里的弗兰克·帕里斯,还是马尔特山姆树林里的塞西莉,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过:那是即将杀人的人眼中的神情。

艾登猛然出手,一拳击向洛克。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出拳挥向洛克的下颌,后者身材较他更加魁梧高大,这一击威力本不应太大,可洛克却仿佛完全惊呆了一样僵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可随即我却惊恐地看见一道鲜红的血液从洛克脖子一侧汩汩流下,很快便染红了胸前的衣衫。我立刻想到,一定是艾登站起来时,顺手拿走了桌上的古董胸针,握在手里,一下扎进了洛克的喉咙。

洛克发出一声仿佛呜咽又像是呻吟的叫声,跪倒在地,一手捂住伤口。然而滚烫的鲜血依旧从指间汹涌而出。房间里所有人都呆住了,艾登也站着,面无表情,手里还攥着那枚胸针的长针。我很害怕安德鲁会跳出来逞英雄,可即便是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黄金寻回猎犬在角落疯狂吠叫着,洛克依旧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阵阵痛苦的低吼。我看见波琳吓得转开了脸,艾登突然冲向我,我吓得连连后退,预感到了最坏的结果。可他却越过我径直冲向后方,紧接着,我听见一阵玻璃碎裂夹杂着木条断裂的巨大声响,这才反应过来,艾登踢碎了休息室后方的法式落地窗。我只看了他一眼,他便穿过花园,消失在远方。

埃洛伊丝赶紧奔向洛克高级警司,蹲下身抱住他;劳伦斯忙着照顾波琳;丽莎则拿出电话叫救护车。

安德鲁把我揽进怀里问:“你还好吗?”

我惊魂未定,双腿酸软。我听见丽莎拨通了紧急救援电话。“带我离开这里。”我轻声说。

我们一起离开了休息室,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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