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斯洞穴

猫头鹰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好不容易回到波吕多洛斯的那天晚上,安德鲁和我请来了所有朋友一起狂欢。一方面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回归,一方面是为了让之前的阴霾全部散去。厨师帕诺斯在其八十六岁高龄的母亲协助下,用几乎一整只羊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喝完了整整一箱圣托里尼岛产的红酒。万吉利斯弹着吉他和希腊布祖基琴,让我们在浓墨般幽深的天幕下尽情舞蹈,一弯如丝般细的月牙挂在头顶。酒店的两名客人下楼来投诉我们太吵,可最后却干脆加入了派对。良夜如斯。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重新适应了圣尼古拉奥斯的生活节奏。而后来发生的两件事更是加快了这个脚步。

第一件,我的妹妹凯蒂过来找我度假一星期,这也是她第一次来到我们的酒店。她需要休息一下。冗长又糟心的离婚诉讼官司已经开始,戈登也和他那年轻的“真爱”搬进了伦敦的公寓。我们并没有过多地聊起他,也没有谈论布兰洛大酒店的事。我们一起散步、参观名胜古迹、享受着彼此难得的陪伴。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美丽的克里特岛,而我之前却一直想着逃离。

另一件——相当令人意外地——我得到了一份企鹅兰登出版社助理编辑的工作邀请。这并不是迈克尔·比利的功劳,他一点忙也没帮过,而是因为克雷格·安德鲁斯。他在参加神探克里斯托弗·肖系列的第四本——《赴死之时》的新书发布会时,向某位出版社的同仁提到了和我见面的事。我一定在他面前提过想找工作,因为很快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企鹅兰登出版社的邮件,为我提供了一个职位。当然,这份工作是以自由职业为基础,但我刚上任就收到了一份长达四百页的原稿。

同时,劳伦斯的支票也帮我们摆平了绝大部分欠账。更令人意外的是,下半年酒店的生意异常火爆,日日客满。有了新工作的薪水,我们招募了更多人手。于是,尽管每天一大早,我还是会为照看客人和安抚员工忙得人仰马翻(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更令我头疼),到了中午却可以闲下来,坐在露台上,重新拾起我做了一辈子的心爱工作,安逸而满足。

话虽如此,我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包括弗兰克·帕里斯刚刚被害时,和艾伦·康威完成小说之后。离开伦敦时,我把调查中涉及的所有笔记和以前在三叶草出版公司编辑过的小说初稿一起带了回来,还专门去书店买了一整套阿提库斯·庞德探案系列,尽管花钱买自己出版的作品这件事让我很不爽。在炎炎夏日里,我再一次伏案苦读,心中确信自己以前一定漏看了什么东西。我太了解艾伦了,他最喜欢把秘密隐藏在最显眼的地方,不让我发现。

我明白他为什么无法揭露真凶的身份,为什么要刻意隐藏这点。艾登说得对,当时的艾伦是成功出版两本畅销书的作家,并且即将成为全球畅销书作家,手里还有第三本书正准备出版。他正声名鹊起。

那时,他还没有向世人宣告自己是同性恋。当然,就算说了也无所谓——后来当他终于决定宣布自己已和梅丽莎离婚,并与詹姆斯同居时,这件事根本没有掀起一点水花。这恐怕是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发生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没有人会再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恐惧,或许只有那些宣扬仇恨言论的人和好莱坞大明星除外。不过同时,艾伦恐怕也曾担心过“利奥”嘴里的故事版本。同性恋本身没什么不好,但他和男招待们干的那些事却不一定能被世人接受。他很不安,因此决定隐瞒这些事。

向警方举报艾登很可能会使得艾伦自己的事业受到牵连,至少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即便从公关经理的角度来看,我也得承认此事会比较棘手。毕竟阿提库斯·庞德的形象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正面,小说里从未出现过任何性的描写,连一个脏字都没有。

可我敢肯定,他在小说里隐藏的线索绝对不止献词页这一处。艾伦根本不可能让这样的秘密就此湮没,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用自己独有的方式,用那些小心机、小转折以及他个人风格的小玩笑来留下提示。所以,我已经把《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反复读了五六遍,甚至有好几段都能默诵了,又用铅笔在书页上做了各种笔记,坐在阳光下凝神细思。

终于,我找到了。

基于对布兰洛大酒店的详细了解,我终于发现了他的手法——是水上的塔利的那间名为“红狮”的酒吧。尽管名字普通,但我相信那是他特意挑选的。

一切都在暗示着利奥,或者说狮子座(Leo)。于是艾伦一遍又一遍地在书中提起,仿佛回声般不断敲击着人们的潜意识,而塞西莉·特里赫恩一定听见了。

但这还不够。

他在故事里起码提到了十几次关于狮子的事,遍布全书。

这不仅仅包括水上的塔利的酒吧,还有那座教堂。人人都知道圣徒丹尼尔进入狮穴的著名传说,而阿提库斯·庞德在教堂里还提到彩绘玻璃上画着圣徒的生平事迹。

还有克拉伦斯塔楼(Clarence Keep)——梅丽莎·詹姆斯的别墅,这个名字是取自《红眼狮子克拉伦斯》(Clarence the Cross-Eyed Lion),一部六十年代的喜剧电影;而设计这栋别墅的威廉·雷顿是设计了特拉法尔加广场雕像下那四只巨大守护狮子的建筑家;梅丽莎的宠物狗品种是松狮(Puffy Lion dog),源自中国,它的中文名字里便有明确的“狮”字,而故事中它的名字“金巴(Kimba)”又是日本经典漫画大师手冢治虫的作品《森林大帝》中那只小狮子的名字;别墅的走廊上,玛德琳·凯恩认出了挂着的《绿野仙踪》的海报,上面有演员伯特·拉尔的签名,并说明梅丽莎从未出演过这部电影,而拉尔在剧中扮演的正是那只胆小的狮子。

几个星期过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沉溺其中,一有时间就去翻书。看我这样,安德鲁开始越来越不耐烦。可是暗示太多了,我根本停不下来——萨曼莎刚刚开始给孩子们讲C.S.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想来读的一定是第一册《狮子、巫师与衣橱》;梅丽莎原定出演的电影角色是阿基坦的埃莉诺,也就是后来被称为“狮心王(the Lionheart)”的英格兰国王理查德的母亲;梅丽莎的起居室里放着一个银色香烟盒,上面刻着米高梅公司的标志——一只咆哮的雄狮;小说最后部分中,高级警督黑尔在医院看望过南希后,忽然突兀地提到了“赫拉克勒斯的任务”,说案件让自己想到了这位神明清理奥革阿斯的牛棚的传说。但其实他说的并不是这个任务,而是第一个:“剥下尼米亚巨狮的兽皮。(It's the slaying of Nemean Lion.)”

我又想起之前与艾伦争执不下的修改意见——他当然一定要让阿尔吉侬开着一辆法国标致车了,因为那个被歌剧演员撞瘪了的车标就是一只腾跃的狮子;还有载着庞德离开比迪福德的火车引擎LMR57,稍微查一下维基百科就会知道,尽管是百年前的器械,但当初它也被称为“狮子”。

到后来,我甚至会半夜爬起来偷偷继续我的“猎狮行动”,那本四百页的手稿根本动也没动,而安德鲁常常斜睨着我。

然而,我还是担心自己是否找到了这本小说中的所有线索。我敢肯定,塞西莉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我未能发现的东西。小说在手、笔记俱全,我肯定还有什么遗漏了。可到底是什么呢?

我深深地记得这一场寻觅之旅迎来高潮的时刻,也就是隐藏在小说悲伤内核中,那个最后的秘密终于被揭晓的瞬间。令人不忿的是,这个细节其实一直显而易见,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才幡然醒悟。那时,我就坐在酒吧楼上狭小的办公室里,窗外是源源不断涌入的明媚阳光。我真想说,是当时刚好飞过窗外的一只猫头鹰给了我启发——它们是克里特岛常见的鸟类——可事情并非如此。毫无来由地,我在琢磨塞西莉·特里赫恩非常喜欢拆字游戏这件事,想起她把酒店建筑的名字拆开,把字母重新组合成“谷仓猫头鹰”。便是在那一刻,我感觉醍醐灌顶。

小说里第一桩谋杀案的凶手是伦纳德·柯林斯(Lionel Collins),他的名字里显然藏着另一只狮子。他是利奥。

可是玛德琳·凯恩也杀了人,她杀死的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首字母缩写“FP”,对应现实中的弗兰克·帕里斯。

而玛德琳·凯恩的名字——Madeline Cain正是艾登·麦克尼尔(Aiden Mac Neil)这个名字的拆字重组。

当我发现这个终极奥秘时,安德鲁就在房间里。我还记得自己兴奋得尖叫起来,一把将书稿扔向空中,然后一头撞进他怀里,差点被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诡计感动哭。他伸着脖子,看了看我的新闻简报、笔记本和上面乱七八糟的字母——以及铺就了阿提库斯·庞德这场惊险旅程的整整九章小说原稿。

他握住我的双手说:“苏珊,我想提个建议,你不会生气吧?”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我们拥有彼此、拥有这座旅馆,而你还找回了编辑的工作,我们之间的一切都非常顺利。”

“所以……?”

“所以或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他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文件,“你的狮子也找得差不多了,再说,你的人生已经被艾伦·康威伤得够深了。”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我的建议是,你何不把这些都带上……所有这些文件和书籍——尤其是那些书,把它们装进车里,我们一起开车去拉西锡高原。现在那里正是最美的时节,橄榄树茂盛,风车也随处可见。我想带你去那里的‘赛克罗石灰岩洞’,又叫‘宙斯洞穴’,传说宙斯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想让你把这些东西堆在洞口,然后一把火烧掉,算作给神的献祭,感谢他们把你带回我身边,把你从过去的阴霾中解救出来。然后我想带你去卡明纳基附近的一间小旅馆,在那儿吃晚餐、坐在露台上喝当地的雷基酒[雷基酒(Raki)也译成拉克酒,是一种透明无色的茴香酒。加入水之后,原本无色的酒会逐渐变成白色,又因为后劲足,因此当地人称其为“狮子奶”]、欣赏群山环绕的美景和夜空中的星星。相信我,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的星星能比那里的更璀璨。”

“会看到狮子座吗?”

“希望不会。”

“那就去吧。”

于是照他说的,我们踏上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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