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招聘公告

猫头鹰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有件事我需要坦白。”庞德接着说,“弗朗西斯·彭德尔顿被害时,我就在克拉伦斯塔楼,而现在我发现自己要为他的死负一定的责任。”

“是你杀了他?”阿尔吉侬问道,一脸难以置信。

“不,马许先生。把刀插进他胸膛的人并不是我,可是,如果当时我能更警惕一些,思考能再快些,他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您已经做得够好了,庞德先生。”凯恩小姐轻声说,有些责备地看着他。

“谢谢你的好心,凯恩小姐。但水上的塔利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将来我会把它写进书里。”

“还请您有话明说,庞德先生。”高级警督提议。

庞德点了点头。

“很奇怪,”他说,“与您共进晚餐的那天夜里,我一个人站在酒店客房的阳台上,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当初不应接这件案子,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我的预感是正确的。托您的福,我解开了梅丽莎·詹姆斯被杀的案子,可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的死,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我必须再问一次,他为什么会被杀?这个房间里谁想让他永远闭上嘴?先前我也说过,南希·米切尔应该是最对他怀恨在心的人,并且完全可以理解;加德纳夫妇或许也有理由害怕他的存在;钱德勒太太和她的儿子,毫无疑问,也觉得他的存在是一种威胁。”

“我根本没碰过他!”埃里克哀号道。

“哦,别哭哭啼啼的,你这个长不大的孩子。”菲莉丝低声斥道。

“阿尔吉侬·马许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公司很难说会做出什么来;而我们还得分析分析萨曼莎·柯林斯。”

从刚才丈夫承认犯下第一起杀人案开始,萨曼莎就呆呆地坐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警员为她倒了一杯浓茶,可她碰也没碰。很明显,她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此时听见自己的名字,才慢慢回过神来,抬起了头:“您的意思是?”

“在教堂时,你曾毫不避讳地说自己不喜欢梅丽莎·詹姆斯。我曾考虑过这是否足以促使你杀死她。请原谅我这样说,但你给我的印象是那种,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家庭和孩子愿意牺牲一切的女人。要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知道了妻子和你丈夫的事呢?为了阻止他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你会怎么做?”

“简直荒谬!”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庞德并未坚持,“我想过许多种可能,但又一一排除了它们。加德纳夫妇或许是狡猾的窃贼,但不是杀人犯;马许先生差一点开车撞死人,可他没有胆量故意杀人;而你,米切尔小姐,是一个好姑娘,我只希望你将来的人生能够幸福;钱德勒太太,你应该对儿子更宽容一些,要我说,他需要的是你的帮助而不是愤怒;而你儿子也一样不可能犯下这样的罪行,即便可以,他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离开现场。”

“那会是谁呢?”

庞德环视着周围。

“我来告诉各位为什么我不应该来这里。”他继续说道,“一个美国的委托人找到我,他叫埃德加·舒尔茨,自称是纽约一家名叫威廉莫里斯的中介机构的高级合伙人。这是我第一次从素未谋面的客户那里接受委托,因此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舒服。我做过简单的调查,可以证明确实有这家中介和这么一个人,他也确实是梅丽莎·詹姆斯的代理人。”

“可是,在与舒尔茨先生沟通的过程中,我立刻注意到了某些奇怪之处。比如他写给我的信里的称呼是‘Mr Pünd’(庞德先生),可是美国人的习惯写法是在‘Mr’的后面加一个小点(Mr.Pünd)。这封信里却没有这样写。接下来的电话交流中,从美国打来的这通电话信号却出奇好,声音也十分顺畅;交谈过程中,此人说‘公司里有个聪明的家伙(some bright spark in the of fice)’推荐了我。这是一种十分英式的表达方式,却从一个美国人的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虽然注意到了这两个奇怪之处,我却没有多加思考,因为信可能是匆忙写下的,而舒尔茨先生的祖上或许是英国人。”

“昨天晚上,我亲自打了一通电话给舒尔茨先生——尽管此举有些马后炮的意思,但一听声音就知道和我在伦敦公寓里通话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向我确认从未给我写过信,也不知道我参与了调查。所以我说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因为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雇我来水上的塔利调查梅丽莎的死因。”

“这怎么可能!”凯恩小姐惊呼,“是我亲自打电话给威廉莫里斯公司的。他们的前台助理为我转接了舒尔茨先生的办公室。”

“这真是一个谜啊,不是吗,凯恩小姐,这个把戏究竟是如何办到的?有没有可能是你问接线员要错了号码?”

“我认为那不太可能。”

“我记得你确实十分积极地想让我接手这件事。”

“我认为您会对这件案子感兴趣。您当时手头也没多少工作。”

“仅此而已?”

“不然还会因为什么?”

“让我们回顾一下,自从来到水上的塔利后,你的一系列行为。当我们第一次抵达克拉伦斯塔楼时,你对那栋别墅感到相当惊艳。你形容它‘既华丽又精致’。我对你不算特别了解,可是这样的话却让我感觉不太符合你平时的行事作风,你很少主动给出自己的意见。我还发现你对詹姆斯小姐的作品相当了解。在别墅里,你对墙上出现《绿野仙踪》的海报感到十分困惑,因为梅丽莎并未参演这部电影。后来,在我们与柯林斯夫人的对话中,你又根据一些信息准确指出那是致敬她的另一部电影《青青草地》。”

“我当然了解她的作品,庞德先生,这些大家都知道吧?”

“你觉得自己算是她的影迷吗?”

“这……”

“这是个有趣的词。有人认为这个‘迷(fan)’字代表着‘沉迷’与‘疯狂(fanatic)’。”

“我真的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那就让我来点醒你吧。首先从一封来自梅丽莎·詹姆斯的头号影迷的信说起。”庞德拿出一封信,紫丁香色的信纸上用大号字体工整地写着几段话。兰斯·加德纳立刻认了出来,是寄到酒店的信之一,是他亲手交给梅丽莎的。“‘没有你,电影毫无意义,’”庞德读道,“‘仿佛我的人生明灯就此熄灭。’”他放下信,“你认得这上面的字吗?”

凯恩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承认:“是我写的。”

“你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庞德又说,“所以在詹姆斯小姐卧室里时,你才会假装晕倒。那时候你碰倒了一堆信件,因为你发现上面第一封就是你写的,并且知道若被我看见一定会认出你的笔迹。随后,当你将这摞信件递给我时,故意把自己的信反着放了。这确实是个聪明的举动……”

“这不过是我的个人喜好罢了。”凯恩小姐抗议道。

“从詹姆斯小姐的卧室里偷走她的贴身衣物也是个人喜好吗?”庞德愤怒地看着凯恩小姐,“原因暂且不谈,但埃里克的母亲怀疑是自己的儿子偷的。”

“我没偷!”埃里克立刻反驳。

“我相信你。落网的劫匪自不必抵赖抢了钱!你既已承认了之前的过犯,就没有理由刻意抵赖此事。可衣服若不是你偷的,那又是谁呢?”他回头再次看着助理小姐,“你后来独自一人待在别墅里,凯恩小姐,就在你假装晕厥之后。这就给了你大把机会进入梅丽莎的卧室。”

玛德琳·凯恩微微扭了扭身体。“真是够了!”她大声道,“您先是指责我撒谎,现在又说我是小偷。”

“我只是在说,你是一个疯狂的人。”庞德回答,“梅丽莎·詹姆斯吸引了一大群影迷,有的会写信给她,有的心生爱慕,有的则专程来塔利见她。而你就是其中之一。你疯狂地迷恋着她。”

“这难道是犯罪吗?”

“杀人难道不是犯罪吗?就在刚才,柯林斯医生被揭发是杀害梅丽莎·詹姆斯的真凶时,你看起来无比震惊。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会再回答您提出的任何问题了,庞德先生。”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之前你以为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是凶手,并因此错杀了他。你杀错了人!”

休息室里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凯恩小姐身上。

“高级警督指控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是凶手时,你就在旁边;而弗朗西斯以为人确实是自己杀的,于是承认了罪行。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妻子曾苏醒过来,又被另一个人勒死。他说他很高兴一切终于结束了,并愿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至此为止,他离开起居室,上楼去拿外套和鞋子。本来一切将会如常发展,可那时我们突然被窗外张望的米切尔小姐扰乱了心神。高级警督和我立刻冲出别墅,其他两名警员也迅速在别墅内四处搜查。埃里克·钱德勒和母亲待在二楼。这样一来,一楼就只剩下你一个人,而几分钟后,弗朗西斯·彭德尔顿下楼时,也只有你在,于是你便一时冲动下了手。我相信你那么做是出于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与悲痛,你抓起桌上的土耳其匕首,冲上楼梯,将它插进弗朗西斯的胸膛。”

“不久后,高级警督和我由正门返回屋内。当时你背对着我们,所以我们看不见你胸前的大片血迹,这也是为什么你要在弗朗西斯跌倒时上前搀扶——为了掩盖你胸前原本的血迹。我不认为你是故意杀人,凯恩小姐,至少不是有预谋的,而是一时激愤想要复仇。”

玛德琳·凯恩没有尝试辩驳。她的脸上挂着一副决绝的漠然,仿佛固执而坚定地宣告着自己并未做错,近乎疯狂。“我以为是他杀的。”她说,简单而直白,然后责备地看着黑尔,“是你说的。是你的错。”说完又转头看着庞德,“他自己也承认了。我亲耳听见的。”

“那也没必要杀人啊!”黑尔怒道,“要是他真的有罪,自有法律做出公正的裁决。”

庞德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到此事,还是应该怪我。离开伦敦前,我曾写过一篇演讲稿,里面提到英国很可能不久后将会废除死刑,还说过去的五十年间,有几乎半数的死刑犯得到了缓刑或改判。讲稿是凯恩小姐帮我打出来的,我们还有过一番讨论。”

“如果真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杀了她,就应该被绞死。”玛德琳·凯恩拒绝面对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她双眼无神,脸上挂着半抹奇怪的微笑,“梅丽莎·詹姆斯是上天最完美的造物,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女演员,就像我在信里写的那样。而现在她香消玉殒,如同一盏明灯永远地熄灭了。”说完她站起身来,“现在,我想离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凯恩小姐。”庞德叫住了她,“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谁,就是那个扮演埃德加·舒尔茨的人?”

“是我的一个朋友,演员。但后来的事他并不知情,我只跟他说这是开个小玩笑。”

“原来如此。谢谢你。”

黑尔向凯恩小姐走去:“我开车送你去警局,凯恩小姐。”

“多谢好意,高级警督。”她恳切地盯着高级警督说,“可否请求您,从克拉伦斯塔楼那里开过去,让我再看它最后一次?”

*

“好了,庞德先生,我想我们该向彼此道别了。”

当天下午,高级警督黑尔和阿提库斯·庞德站在巴恩斯特珀尔火车站的站台上。

其余的事件相关者都已离开了月光花酒店。阿尔吉侬·马许也在回巴恩斯特珀尔警察局监狱的路上。同样和他一起前去的还有兰斯和莫琳·加德纳,他们将接受审讯。庞德很遗憾看见埃里克·钱德勒和母亲各自离开,母子间依旧没有任何交流。菲莉丝·钱德勒真的对儿子的行为厌恶至此吗,庞德想着,还是她终于意识到,儿子的人生变成今天这样,也有自己的责任?

不过,好在南希·米切尔的情况没那么糟。凯恩小姐离开后,她和母亲来找庞德。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两个女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纽带。

“我想要感谢您,庞德先生。”南希说,“谢谢您在桥上救了我。”

“我很高兴能帮到你,米切尔小姐。这种经历换作任何人都会感到同样的痛苦,但我希望你能早日振作起来。”

“我会好好照看她的。”布伦达·米切尔说,握住了女儿的手。“如果这是南希的愿望,我们会留下这个孩子。我才不管我丈夫怎么想,我受够了他的欺凌。”

“祝愿二位都能平安幸福。”庞德说,心里想着,此次月光花酒店事件总算能有那么一点好事发生。

西蒙·考克斯开车回了伦敦。他提议要送庞德一程,可后者拒绝了。“您真是太了不起了,庞德先生。”这位商人感叹道,“应该把您的故事改编成电影。”此话一出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不如我们谈谈!”

“我想还是算了,考克斯先生。”

庞德四下搜寻萨曼莎·柯林斯的身影,可她已独自离开了。黑尔向他保证会派一名女警员去教会小屋看看她和孩子们是否一切安好。

笨重的火车车厢被巨大的LMR57号蒸汽引擎拖拽着,吐着白汽驶进了站台,金属车轮发出震耳的摩擦声,一团白汽从引擎顶上喷涌而出。站台上的乘务员们立刻奔上前去,随着车门徐徐打开,第一批乘客鱼贯而出。

“回到伦敦您有何打算?”黑尔问。

“首先得找一位新的助理。”庞德答道,“看起来我得去发招聘启事了。”

“是啊,这可真是不走运。我还觉得她挺能干的呢——我是说她认真帮忙的时候。”

“是的。您呢,我的朋友?您现在已经正式退休了!”

“没错,”黑尔回答,“托您的福,我可是光荣退休。虽然真正的功劳都是您的。”

“正好相反,能解开谜题多亏了您。”

两个男人握手道别,随后庞德拿上行李箱,转身踏上了火车。车门在他身后重重关闭,很快列车司机便拉响了汽笛、松开刹车阀,引擎再次叹息着吐出浓浓的白雾,火车缓缓启动。

黑尔目送着火车离开,直到它消失在铁道尽头,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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