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普尔小姐最后的案件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那位温柔的老妇人,简·马普尔小姐,两个礼拜以来,正愉快地享受着大都市的生活,舒适地住在她外甥的一居室公寓里。

“亲爱的雷蒙德真是太好了,”她念叨说,“他和琼去美国待两个礼拜,就非要让我来这里享受生活。现在,亲爱的邦奇,告诉我,你有什么烦心事。”

邦奇是马普尔小姐最喜欢的教女,邦奇用手把她最好的毡帽往脑后推了推,开始讲述她的经历,而老妇人则极其疼爱地看着她。

邦奇的讲述准确清楚。当她说完的时候,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说,“是的,我明白了。”

“所以,我觉得我得过来见见您,”邦奇说,“您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太聪明——”

“亲爱的,谁说你不聪明。”

“不,我不聪明。没有朱利安那么聪明。”

“当然了,朱利安才智非凡。”马普尔小姐说。

“是的,”邦奇说,“朱利安才智过人,但另一方面,我有判断力。”

“你掌握了很多常识,邦奇,你很有头脑。”

“您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能去问朱利安,因为——嗯,我的意思是,朱利安太刚正不阿了……”

马普尔小姐看上去彻底明白了邦奇的意思,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亲爱的。我们女人——嗯,是不一样的。”她继续说,“你告诉了我发生的事儿,邦奇,但是,我想先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切都不对劲儿,”邦奇说,“教堂里那个快死的人,他知道关于圣所的一切事情。他说起圣所的样子和朱利安一样。我的意思是,他是一个饱读诗书、受过教育的人。如果他是自杀的话,不会硬撑着来到教堂,说‘圣所’的事儿。圣所的意思是,当你被人追杀时,一旦你进入了教堂,你就安全了,追杀你的人就不能动你一根汗毛。曾经有一个时期,即使是法律在教堂面前也是无能为力的。”

她向马普尔小姐投去探寻的目光。老太太点点头。邦奇继续说:“而那些人,就是艾克尔斯夫妇,十分不同,既无知又粗俗。另外,还有一件事儿,那块手表——死者的手表。表的背面刻着姓名的首字母W.S.。但里面——我把它打开了——刻着几个非常小的字:‘父亲赠沃尔特’,还有日期。沃尔特。但是,谈起死者时,艾克尔斯夫妇不停地称呼他威廉还是比尔什么的。”

马普尔小姐似乎想说点儿什么,邦奇却紧接着说道:“哦,我知道别人不总用教名来称呼你。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你的教名可能是威廉,但是别人可能叫你‘波吉’或‘卡罗慈’或别的什么。但是,如果你真叫沃尔特,你姐姐不可能管你叫威廉或比尔。”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他姐姐?”

“当然,她不是。他们极其令人讨厌——两人都是。他们到牧师寓所来拿他的东西,还想知道那个人在临终前是否说了什么。当我说他什么也没说时,我看到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解脱。我觉得,”邦奇最后得出结论,“就是艾克尔斯杀了他。”

“谋杀?”马普尔小姐说。

“是的,”邦奇说,“谋杀。所以我来这里找您,亲爱的简姨。”

邦奇的话,对于不了解情况的听者来说,可能有些不合逻辑。但在某个圈子里,马普尔小姐在处理谋杀案方面,是很有名望的。

“他临死前对我说‘求你’,”邦奇说,“他想让我为他做些什么。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马普尔小姐沉思了片刻,然后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这点也是邦奇之前想到过的。“但是,他到底为什么去你们那里的教堂呢?”

“您的意思是,”邦奇说,“如果一个人想寻求庇护,可以进到任何一个教堂。完全没有必要坐一天只开四趟的巴士,到一个像我们那儿那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来寻求庇护。”

“他去那里一定是有目的的。”马普尔小姐想。“他一定是过来看谁。邦奇,齐平克莱格霍恩地方不大,你一定对他过来想见的谁有些猜测吧?”

邦奇在脑海里回想了村里的所有居民,但她拿不定主意,摇了摇头。“要我说,”她说,“谁都有可能。”

“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什么名字吗?”

“他说了朱利安,或是我认为他说了朱利安。我猜,也有可能是茱莉娅。据我所知,齐平克莱格霍恩没有叫茱莉娅的人。”

她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想现场的场景。那个男人躺在教堂高坛的台阶上,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闪烁着宝石般的红光和蓝光。

“宝石。”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我现在要说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邦奇说,“这才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您瞧,艾克尔斯夫妇对于拿走死者的大衣太小题大做了。医生给他检查身体的时候,我们把他的大衣脱了下来。那件大衣又旧又破——他们没有理由想要它。他们假装是为了感怀,但那都是胡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上楼去找了。正要上楼时,我回想起他似乎做了个用手拿东西的姿势,好像正笨手笨脚地比画那件大衣。所以,当我拿到大衣的时候,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发现有个地方的衬里是用不同的线缝的。于是我拆开它,发现里面有一小片纸。我把它取了出来,又用和原来做工一样的线把里衬缝好。我很小心,我觉得艾克尔斯夫妇不会知道我做过什么。我是这么认为的,但也不十分确定。我把那件大衣拿下来交给了他们,并为耽误的时间编了个借口。”

“小片纸?”马普尔小姐问。

邦奇打开她的手提包。“我没拿给朱利安看,”她说,“因为他一定会说,我应该把它交给艾克尔斯夫妇。但是我觉得我应该交给您。”

“一张寄存票,”马普尔小姐边看边说道,“帕丁顿车站。”

“他的口袋里有一张回帕丁顿的车票。”邦奇说。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

“我们得抓紧行动了,”马普尔小姐欢快地说,“但是,我想,还是要小心为妙。亲爱的邦奇,今天来伦敦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是否有人跟踪你?”

“跟踪!”邦奇喊道,“您不是认为——”

“好吧,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马普尔小姐说,“当一切皆有可能时,我想我们还是应该谨慎些。”她迅速起身。“亲爱的,你是拿特卖会做幌子到这里来的。因此,我觉得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去特卖会。但出发之前,我们可以做一两项小准备。”马普尔小姐含糊其辞地加了一句,“我想我现在不需要那件旧的河狸领斑点花呢大衣。”

大约一个半小时过后,两个女人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紧紧抱着一包包好不容易抢购来的家用亚麻布,在一家名为“苹果枝”的偏僻小餐厅里坐了下来,点了牛排、腰子布丁、苹果挞加蛋奶沙司,想恢复一下体力。

“真是一条好毛巾,质量就和战前的一样好。”马普尔小姐气喘吁吁地说,“上面还有一个字母‘J’。我们太幸运了,雷蒙德妻子的名字就是琼。我应该把它们收好,等真正需要的时候再用,我要是死得早,琼就能用上了。”

“我其实真需要这些玻璃砂布,”邦奇说,“虽然没有姜黄头发女人从我手里抢走的那些便宜,但也够便宜了。”

就在那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进“苹果枝”,她打扮时髦,涂着厚厚的胭脂和口红。她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环顾了片刻,然后匆忙走到了她们桌前,在马普尔小姐胳膊肘边放下一个信封。

“小姐,这是给您的。”她轻快地说。

“哦,格拉迪斯,谢谢你,”马普尔小姐说,“非常感谢。你真是太好了。”

“随时愿意为您效劳,真的,”格拉迪斯说,“欧尼总对我说:‘你为马普尔小姐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使你受益匪浅。’我真的随时乐意为您效劳,小姐。”

“多么可爱的女孩,”当格拉迪斯离开时,马普尔小姐说,“总是如此乐于帮忙,如此善良。”

她看了看信封里面,然后把信封递给邦奇。“现在要非常小心谨慎,亲爱的,”她说,“顺便问一下,我记得梅尔切斯特有一个人很好的年轻警督,他还在那里吗?”

“不知道,”邦奇说,“我希望他还在那里。”

“嗯,如果不在,”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我总可以给那儿的警察局局长打电话。我想他应该记得我。”

“他当然会记得您,”邦奇说,“大家都会记得您,您是那么与众不同。”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

到达帕丁顿车站后,邦奇去了行李处,出示了寄存票。过了一会儿,一个相当破旧的手提箱递到她手上,她提着行李箱向站台走去。

回家的旅途平安无事。当火车到达齐平克莱格霍恩时,邦奇站起身来,提起那个旧手提箱。她刚要离开车厢,一个男人沿着站台飞快地跑过来,突然从她手中抢走了那个手提箱,仓促地跑掉了。

“站住!”邦奇大喊,“拦住他,拦住他。他拿走了我的手提箱。”

乡村车站的收票员是个反应有些迟钝的男子,他刚开口说:“喂,听着,你不能那么做——”那人就当胸一拳把他打到了一边,冲出了车站。他向一辆正在等待的小轿车跑去。他先把手提箱扔到车里,跟着就想上车。这时,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亚伯警员的声音随之传来:“喂喂,怎么回事?”

邦奇从车站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抢走了我的手提箱。我刚提着它下火车。”

“胡说,”那个男人说,“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是我的手提箱,我刚提着它下火车。”

亚伯警员用一种局外人的眼神看了邦奇一眼。没有人会想到,他曾和哈蒙夫人在休息时间,多次长时间讨论过在玫瑰丛里施肥料和骨粉的好处。

“夫人,你说这是你的手提箱?”亚伯警员问。

“是的,”邦奇说,“一点儿没错。”

“你呢,先生?”

“我说这个手提箱是我的。”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穿着讲究,说话慢声慢气,举止傲慢。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这当然是你的手提箱,爱德温。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在说什么。”

“我们必须得把事情弄清楚,”亚伯警员说,“夫人,如果这是你的手提箱,你说这里面装了什么?”

“衣物,”邦奇说,“一件河狸领斑点长大衣,两件羊毛衫和一双鞋。”

“嗯,说得够清楚了。”亚伯警员说,然后转向那个男人。

“我是剧院的服装师,”那个黑皮肤的男人骄傲地说,“这个手提箱里装着剧院道具,我拿到这儿是为了参加一场业余演出。”

“好,先生,”亚伯警员说,“好吧,我们就把它打开看看怎么样?我们可以去警察局,或者,如果你们着急的话,我们就把手提箱拿回车站,在那儿打开。”

“我同意,”黑皮肤的男人说,“顺便说一下,我叫莫斯,爱德温·莫斯。”

警员拿着手提箱,回到了车站。“就把它拿到行李处吧,乔治。”他对收票员说。

亚伯警员把手提箱放在行李处的柜台上,推回扣环。箱子没有上锁。邦奇和爱德温·莫斯先生分别站在他两侧,互相怒视着对方。

“啊!”当亚伯警员掀开盖子的时候叫了一声。

箱子的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相当破旧的河狸领斑点长大衣,还有两件羊毛衫和一双徒步鞋。

“夫人,和你说的完全一样。”亚伯警员边说边转向邦奇。

没有人会相信爱德温·莫斯先生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他的窘迫与惭愧是那样的真实。“我道歉,”他说,“我真的很抱歉。尊敬的女士,请您相信,我是多么、多么抱歉。不可饶恕,甚至是不可原谅,我是说我的行为。”他看了看手表,“我得马上走了。我的手提箱可能落在了火车上。”他再次脱帽,柔声细语地对邦奇说:“请您一定要原谅我。”然后匆忙冲出了行李处。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邦奇诡秘地小声问亚伯警员。

亚伯警员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夫人,他不会走太远的,”他说,“我们有人跟着他,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哦。”邦奇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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