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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化之美美的救赎 作者:韩炳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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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的主体始终保持自身本来的状态。它永远不会消失,也不曾完尽。自我意淫的内在性保护它免受他者或外界的侵入。没有什么可以使其动摇。阿多诺却看到了另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在崇高面前认清了自我的完全他者的本性。它使主体脱离自身的囚牢:“康德希望,这种精神在自然面前,相较于对自身优越性的认识,能更多地认识自身的自然性。这一刻让崇高面前的主体激动到哭泣。对自然的追忆削减了想要自我设定的执念(Trotz):‘泪水涌了出来,大地再次拥抱了我。’此时,自我在精神上从自身的囚牢中走了出来。”泪水打破了主体“给自然设定的禁咒”。主体流着泪脱离了自我。对于阿多诺来说,真正的审美经验并不是主体能够享受重识自我的满足,而是主体对其有限性感到的震撼或领悟:“震撼与通常的体验截然相反,它不是局部的自我满足,与欢愉也不相似。它更像是自我因意识到自身局限性和有限性而受到震撼后,对自我即将消亡的警告。” “自然美”并不是那些可以直接讨人喜爱的东西。它指的不是美丽的自然风景:“当你处于自然风景中,一句‘多美啊’会破坏其无声之言,使其美感受到削减。显现的自然想要的是你的沉默无言……如果自然本身不愿被人看到,那么人们越是深度地观察自然,感知到的自然美就会越少。”自然美是向盲目而无意识的感知开放的。作为“尚未存在者的代码”(Chiffre des noch nicht Seienden),自然美表达的是“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不是那些实际存在的事物”。阿多诺谈及“面对自然美的羞愧”之所以发人深省,是因为“人们在存在者中捕捉自然美,从而伤害了尚未存在者”。自然的尊严是指“尚未存在者的尊严,它用自己的表达方式拒绝被有目的性的人格化”。它拒绝被利用。所以,自然美完全不会被用来消费和“交流”。这种交流只会导致“精神去适应实用性”,“精神通过这种适应被归入商品的范畴”。 自然美不会带来始终具有意淫性质的纯粹满足感。只有借助痛苦才可以理解自然美。痛苦使主体摆脱自我意淫的内在性,是预示完全他者的即将来临的裂隙:“面对美时所产生的痛苦,当属体验自然时来得最为真切,这种痛苦也是一种对其所预示之美的渴望。”对自然美的渴望最终也是对另一种存在状态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非暴力的生存形式的渴望。 自然美与数字化之美是对立的。数字化之美排除了他者的否定性。因此,它非常平滑,不会有裂隙。其标志是不加任何否定的满足,即我喜欢。数字化之美营造了一个相同者的平滑空间,这里不可以存在陌异性与相异性。没有任何外在性(Exteriorität),完全存在于内在空间是它的表现模式。就连自然,也被数字化之美变成一扇通不到外面的窗户。存在的绝对数字化使得绝对人格化,即绝对主体性得以实现,人的主体在这一人格化过程中只会与自己相遇。 自然美的时间性是未然的已然(Schon des Noch-Nicht)。它的身影显现在即将发生的事物所具有的那种乌托邦似的天际线上。相反,数字美的时间性是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往的当下。它就在眼前。自然美蕴含一种遥远,它“在最趋于切近的时刻将自己隐藏起来”。自然美的奥若蒂克式的(auratisch)遥远使其失去消费性:“自然美是不受限定的,它拒绝被定义,因此就像音乐一样……就像音乐中那瞬间即逝的美一样,自然中闪现出的美,在人们试图捕捉到它之前就消失了。”自然美和艺术美并不对立。艺术其实模仿了“自然美的本身”,即“自然语言的不可言说性”。艺术以此拯救了自然美。艺术美是“对沉默的模仿,这是自然对外倾诉的唯一途径”。 自然美被证明是“留在普遍同一性束缚下的事物身上的非同一性痕迹”。数字化之美消除了非同一性的所有否定性。它只允许可消费的,可被利用的差异存在。相异性被多样性取代。数字化世界似乎是一个人们用自己的视网膜就能将其尽收眼底的世界。这个被人为联网的世界将导致永久的自我镜像(Selbstbespiegelung)的形成。网络编织得越密,这个世界就会越彻底地保护自己不受他者和外界的影响。数字化的视网膜将世界变成显示器和控制屏。在这样一个自我意淫的视觉空间里,在这样一个数字化的内在性中,人们不再能感受到任何惊讶,人们只能在自己身上寻找感兴趣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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