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阅读和写作 结束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  作者:余华

有一天,我和陈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行走时,一幕突然而至的情形令我们惊愕。在人流如潮噪声四起的街道上,一位衣着整洁的老人泪流满面地迎面走来。他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不幸,并将自己的不幸置于拥有盲目激情的人流之中,显得怵目惊心。

一直以来,陈虹一回想起这一幕,就会神情激动。她总是一次次地提醒我注意这些,不要轻易忘记。确实,这样的情形所揭示的悲哀总是震动着我们。我们相对而坐,欲说无语。在沉默的深处,反复回想那个神情凄楚的老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旅程里,他终于直露地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尴尬。在他身旁那些若无其事获得暂时满足的人,他们难道没有在风中哭泣过?悲哀也会像日出一样常常来袭击他们。于是在我们回想中所看到的人流,已经丧失了鲜艳的色彩,他们犹如一堆堆暗淡的杂草,在空虚的天空下不知所措。他们当初的笑容,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遗忘的保护,忘记自己的不幸,就意味着没有遭受不幸。终于有一天,一劳永逸的遗忘就会来到,这是自然赐予我们唯一的礼物。一切的结束,就是一切的遗忘。

我在阅读有关卡夫卡生平的书中,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描述。卡夫卡居住的房屋下面是一条宽阔笔直的街道,街道的一端是河流,有不少人走上那条街道,缓慢或者迅速地来到河边,然后一头扎进河水之中结束自己。在当时的欧洲,投水自尽风行一时,起先是属于女人所喜爱的自杀方式,此后也逐渐得到了男子的青睐。卡夫卡称那条街道是自杀的助跑道。

面容消瘦的卡夫卡在被他称为自杀的助跑道上长时间行走时,他忧郁的思想可能会时常触及结束这个问题。虽然从形式上看,卡夫卡最终死于肺部疾病。不过他的日记充溢着死亡的声息,他那蜂拥而来的古怪感受令人感到他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卡夫卡只是不点明结束自己的手段而已,他是一位羞怯的男子,对自己生命的结束,他不采用自杀这种强权行为,而是温文尔雅地等待着,就如等待着一位面容不详的情人,或者说是等待黑夜的来到。

当生命表示了开端之后,结束也就无法避免。自杀就成为了掌握自己命运的工具,一切由自己决定,不用看别人脸色,是自我完善的最终途径。

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在第三帝国行将崩溃、希特勒面临众叛亲离之时,他带着玛戈达和六个孩子(三岁到十一岁),来到希特勒的地下室,使逃跑成为不可能。希特勒死后,戈培尔与玛戈达毒死了他们的六个孩子,戈培尔与希特勒一样枪杀了自己,而玛戈达则和爱娃一样喝下了毒药。

事实上戈培尔完全可以为妻儿找到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哪怕是暂时的,但他不可能这样做。他是第三帝国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感受到希特勒人性的可怕程度的人,因为他有着同样可怕的人性。他在日记中写道:“到处都是肮脏的诡计,人类真是一个恶棍。”当注定的失败席卷而来时,自杀是他逃脱失败的最好方式,自己结束自己,这是他可以找到的唯一体面的退路。他的同伴里宾特洛甫死得很不体面,这位第三帝国的外交部长像一条死狗似的吊挂在绞刑架上。

哈特·克莱恩曾经被称为金发神童,诗坛上的弥赛亚,他拥有另外一种疯狂,他深深地沉溺于同性恋之中,并且到处炫耀自己的这一经历,过着放浪形骸、酗酒无度的生活。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和帕琪·拜德在船上度过的,他的自杀富于表演性。轮船逗留在哈瓦那期间,他上岸拜访了所有的咖啡馆,然后醉醺醺地回到船上,胳膊里还夹着一瓶朗姆酒。他闯进情人帕琪·拜德的船舱,久久不肯离去,对她手臂上的一块烫伤关怀备至,拜德忍受不了他的醉态,请求他离开。他离开后有过几次投海的尝试,可能他的动作过于夸张,都被船员阻止。于是他一次比一次更醉地回到拜德的船舱,继续向她表达自己的柔情。

克莱恩真正决定死去时倒是要冷静得多,他和拜德用过早餐后,向她道别,爬上甲板,走到船尾,任凭大衣从肩上滑落,一头栽进了大海。

出生亚美尼加,在美国成为了一名画家的阿什·高尔基,年近五十的时候,开始为自己生命的结束做准备工作,他在山坡上,或者河谷里,选择了七八个地点挂起了绳索,一旦准备就绪,他就可以立刻死去。可是后来他选择在木料间上吊,可能是内心的羞怯,他没有在野外有着不错景色的地方结束,他可能担心有人经过会打断他的自杀。有关他自杀时的情景,有这样的描述——他战战兢兢地爬过房子的墙壁——战战兢兢,这是他赴死时的神态。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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