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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童话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三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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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二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 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著:“不,这不是EA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了。那么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著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匣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著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高地走上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著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著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著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著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著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著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著。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著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著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著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著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著。几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著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著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著大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巡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灸口袋里,笑著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著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说著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著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著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著。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灸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著,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著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著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矣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著。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著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著说著,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儿?”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著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坍远处的大城已沿著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佾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刻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著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先生,我的干爸。” 说著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著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佾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著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著浪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著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七辆车,那么她必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著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著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著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著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点头:“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著,车子开得凶猛疯狂。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哗的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著木楼梯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著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蓝布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没法联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异的瞪著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办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 我垂头丧气的跟著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边换。” 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儿去。 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好,可是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 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这时那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的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大堆轮胎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人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据,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 “你常来这里?”我问她。因为她做起事来熟门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抢先。 “没有,三年没爆过胎了,再说,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说。真是一个好能干的人。 她向车库内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开走了。 经过交通警察的时候,三毛停下车来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几句,四周的车水马龙都因而停顿了,也没人按喇叭骂她,我倒惊出一身汗来。 车子停在超级市场市口,她一路走进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帐机前的女孩子好似个个都是她的朋友。 到了卖香槟的摊位,一个漂亮女孩叫了一声:“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个女孩子倒了半杯香槟给我试,自己却是不喝。 然后三毛一路吃过去,耶诞节快到了,很大的超级市场里都是女孩在请人尝试产品,她一样一样吃,跟人说说笑笑,推车内丢了一些罐头食品和苏打饼干,不是家庭主妇的样子。 便这么风也似的走出了菜场,她已经走了,又一个女孩子追出来,手里举了一瓶香槟,三毛接了过来,说:“谢谢!” 那个女孩喊了一声:“耶诞快乐!”上来亲吻三毛,她也回说了一句:“你也快乐!”一霎间,我发觉她眼睛一红,那个女孩也是眼圈一湿,两人只是对望著笑,什么也不说。 “车子难停,我们走路去邮局吧!”她对我说。 这个小城并不太小,路上挤满了人,就看见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在点头,不然便是人家拦住她在亲她。一个人,可以这么受欢迎,绝对不是偶然的。 那个小小的邮局我是去过的,第一次来这个岛上找三毛时便是找到邮局信箱去了。 柜台边等了十多个人,想来是耶诞节近了,邮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轻轻的走去,打开邮箱,里面满满的塞紧了她的邮件,她拿了一满怀,轻轻关上邮箱想悄悄走掉,那个柜台上的职员就大喊起来了:“Echo!Echo!等一下!” 她背著人停了步,将手中的邮件托给我。叹了口气,这边柜台小门里,推出一个超级市场似的手推车,大半车邮件哗一下交给了她。 车里面,包裹、书籍、报纸、杂志,还有一个风筝似的平纸板斜斜的插著,乱七八糟一大堆。 “请你管一下,我去开车来。”她对我说,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帮她把邮件都丢到汽车车内去,她推还了空车,又替寄挂号信的一个老女人匆匆填了表格塞在她手里,这才跑了出来。 三毛掏出手中的单子来看了一下,自言自语:“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现在要去银行。” 她去银行,柜台里一个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绕了出来,又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她介绍了我,别人脸上一阵惊喜,只听见她轻轻的在说:“不是的,不是的!”她还在跟这人讲话,那边付款的大玻璃后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来!” 她笑著跑过去,递上支票,手里换来了一把大钞。 一个早晨,便是跟著三毛在镇上转,五金行、地政登记处、市政府、公证人、法院,就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快速的打发掉了。 这个三毛在此不是背井离乡。这儿有那么多人在爱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给她赚来了,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最后三毛跑进了医院,说是去打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 坐进车子里,她叹了口气。 “事情办完了?”我问她。 “车厢里那些邮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搁在驾驶盘上望著前方发呆。“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她摇摇头,像要摔掉什么东西,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点钟了,车子缓缓的出城镇往山路开去。 “去乡下拿些东西,很快的,然后就去吃中饭了。”她说。 “你上次的文章里,讲我们的岛又干又荒凉,这只是部分的事实,今天请你看看岛的中北部,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绿了。”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气候乍然凉了起来,大片平原绿野突然呈现在眼前,无数幢白色的四方砖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万紫千红撒满了路边的小径,而我们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转右转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砖房前停了车,下来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猎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会见没有答应她,三毛摸摸墙角,掏出了一把藏著的钥匙,开了人家的门,跑出跑进的搬了几根光洁的木条,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没有边的镜子。 “这是楼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装上去。” 她小心的锁上了门,又跨到人家菜园里去挖了两棵生菜。 “等等,还要一桶干牛粪。” 她绕到屋子后面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右肩上掮了一个圆桶,我快步上去帮她,她闪了一下,急著说:“你不习惯的,快放手。” “好了!”她将桶挤进邮件里去。 我问她要牛粪做什么,她说:“这是最好的肥田粉,干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没有气味。” 在回程的狭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她在车窗内跟人讲话,一吐气都冻成白雾了。 那边车内的人递出来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著接了,这才分手。 “去吃饭吧!乡村小店。”她还把我往山区里带。 那个小饭馆她也是认识的,进门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对老板笑说了几句话,又问我啊疤炖洌分喝一瓶淡酒好吗?”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盘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见了,她却没当一回事的,脸都不红一下。 付帐的时候我抢著要付,三毛只对老板摇摇头,人家便死也不肯对我讲是多少,只是指著三毛好老实的笑著。 “在我的地方,怎么有你付帐的馀地呢!”三毛伸手到柜台里去放下一张大票,也不等我,跟人家谢了一声便出来了。 我一再的谢三毛,她好性子的说:“别计较啦!你老远的来一趟━━”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请她去一趟英国。 “我不去,谢谢你!”她淡淡的说。 我见她不肯去,便说佚后由我常来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说:“到下午七点钟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废然的打住了话题,低低的问她:“你做什么去,我不能参加吗?” “不能!”她又淡淡的话。 “现在我请你去岛上的中北部,深山里一个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场,全是绿的,好多羊,也有苹果园,好吗?” 我问她有多远,她说来回八十多公里。 天开始下著蒙蒙的细雨,她放了一卷录音带,一首中文歌极慢极慢的在一片又一片寂寂的迷蒙绿野里飘了出来。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三毛仰著头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声夹著无边无际的苍茫雨雾似的漫上了我的心头。一个男人,竟然感触到撑不住自己。 自从夏天认识三毛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条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关上了录音机。她看都不看我。 “啊!卖苹果的马儿。”她沿著路边停了车。 一匹棕色的马驮了两篮子苹果,跟在一个戴厚呢帽的乡下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抱了一些苹果进来,丢在我的身上。 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湿湿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丽,山路没有什么行人,连一辆交错的车子也不见。 开过了一户农家,雨中的残垣一角开满了一树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车已经开过了,又倒车回去采,她采了一朵,里面的人出来了,递给她一把刀子,这一来她便得了满怀的花。 三毛匆匆忙忙往车子跑,又把花丢在我身上,湿湿的。然后她从车内拿了那瓶早晨别人送她的香槟,交给了那个披著麻布袋御寒的乡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她居然拿香槟去换野花。 她是比我聪明多了,这个人知道怎么样对付她的苦痛,好强的女人,看上去却是一片欢喜温柔,表里不衬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丝绒似的草场春梦也似铺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羊静静的在吃草。 三毛又停车了,往一块岩石上坐著的牧羊人跑去,喊著:“米盖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们远远在讲话,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来呀?” 我摇摇头,留在车内,三毛跟著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轻轻的半跪著捉起了一双黑白交杂的小绵羊,抱在怀里摸,仰著头跟那个米盖讲什么话。 我按下了录音机,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开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词━━“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我看著远方草场上的三毛,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已披散了,这个人,将她的半生,渐渐化成了一篇童话。而我,为什么听著缓慢的歌,这时候的心里却充满了泪。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么的寂寞,毕竟她还年轻,这样一个人守下去是太凄苦又太不公平了。多么愿意去爱她,给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会接受吗?她太强了,这样有什么好呢! 三毛又向我跑了过来。 “西沙,你喜欢吃软的羊乳酪还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里拿呢!” 我说,我不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兴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里跑,这个人的情绪,只要她愿意,可以做到不受人影响一丝一毫了。 她抱了一个圆圆的酪出来,又来车里掏钱,又是硬塞给人家一张大钞,便上车跑了。 “这么一来,比市场买的还贵了,”我忍不住说。 “乡下人苦,总不能白占人家友情当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计!”我是为了三毛的好才这么说。她一个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张大钞出去。 “钱有什么用?”三毛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住得起海边那幢房子?”我说。 “你以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来,语气里却突然有些伤感。 想到三毛书中与荷西结婚的时候只有一个床垫,几条草席,而他们可以那样幸福的过日子。这个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讲起金钱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树林里的一个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样不断的,她似她是岛上土生土长的一般。 “我们去看神父。” 三毛冒著酷寒,在教堂边的一幢小楼下叫:“唐璜!唐璜!” 楼上小木窗呀一下开了,一个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个有边的圆呢帽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来,他在房间里还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将路上买的苹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说,天冷,请你也上来喝一杯酒,你来吗?”她在窗口向我喊著。 我摇摇头。 三毛静静的看著我好一下,也不说什么,笑了笑便轻轻关上了窗门。 很快她下了楼,手里多了一盆花,她换来的东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们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的说。 我们下山窗过了大城,进高速公路,三毛问我:“我送你回旅馆?”她的声音也倦了。 我说我想去海边散散步。三毛也不说话了,便往她的家开去。 “真抱歉,已经七点多了,等会请你找车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说。 我默默的点点头,她将车关进了车库,表示晚上她并不用车,那么必是有人来接她的了。 我随她进了前院,她走过低垂的相思树,说:“明天这些树枝要剪了,不然来家里的客人总是要低头!”说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开了挡路的枝枝叶叶,我看见她这一个小动作,又是一惊,三毛不低头的。 “不请你坐了,再连络好吗?你在这儿还有三天?”她和气的说。 我又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开朗的个性不讨人喜欢,可是我没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滩上徘徊,看著她窗口的灯光,一直到了九点,她都没有出去。 原来她是诳了我的,我更是难过,慢慢的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会再去烦她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一辆暗枣红的新车驶到了三毛家的门口,门灯是亮著的。我停了步子,进退两难。 车内下来一个衣著笔挺的微胖中年人,气质看上去便是社会上成功的人的那种典型,一件合身的深色西装,两鬓有些斑白了。 他按下一下门铃,静静的等著。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见我。心狂跳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灯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缎子的长袖衬衫,领口密密的包到颈子下面,领沿一排同色缎子的狭荷叶边、袖口也是细细的滚边,下面一条枣红交杂著别的混色的长裙,一层一层的贴服的围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挂了一个披肩。见了那人她站定了一笑,不说一句话,双手自自然然的伸了出来,脸一侧,给人家亲吻著。 这确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礼节,可是在灯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与人亲吻完全不同。 她的朋友回身去车内拿了一个玻璃盒子出来,里面大约是一朵兰花。 三毛接了过来,顺手将披肩交给那个人,双手捧起花来隔著盒子闻了一下,又是她很独特的一个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后她转身打开门口的邮箱,居然将花丢了进去,这么的漫不经心而无礼。 那个来接她的人真是好涵养,什么也不说,只是等她转身,将她的披肩给她围了上去。 来接她的人一举一动都是爱的倾诉。这么多人爱著她,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是没有回响,她的灵魂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啊! 三毛走到车门边去,简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双中午还在掮牛粪做花肥的手,居然不肯伸出来给自己开车门。她闲闲的将手围著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开了门才坐进去。 车门开了,衬亮了一车内华丽的枣红丝绒坐垫,三毛进去了,裙子却拖撒在地上,也不知她是晓不晓得。 她的朋友弯腰给她拾裙子,轻轻的关上了门,这才又绕到那一边去上车。 车灯又亮了一下,看见三毛侧过头来对著那人,竟是一个又温柔又伤感而又夹著一丝丝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沈沈静静的一个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三毛再也不显露给任何人看的沧桑。 三毛说得不错,台湾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场,荷西的死又是一场,而眼前的她,刚刚跨入另一层次的生命,什么样传奇的故事要在身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听见海潮的回响在黑夜里洗刷著千年恒在的沙滩,而三毛,已经坐著她的马车绝尘而去,去赴好一场夜宴啊! 三毛,我爱的朋友,我要送你这首徐□先生写的诗,你自己干爸写下的,做为与你认识一场,相处两日的纪念,而后,我将不再写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纸只字,让你追求生命中的宁静了。 我要唱最后的恋歌,像春蚕吐最后的丝,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而我可怜的爱情良不自私。 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人间良无不老的青春,天国方有不醒的美梦。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多馀的花卉徒乱天时,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愿我有歌可长留此间,赞美那天赐的恩宠,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长虹。 ---更多精彩小说来至 阅读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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