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罪恶

蒙面女人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去波洛房间里找他,发现他近来忙得昏天黑地,已经快崩溃了,这让我很为他不值。

他现在声名大噪,享誉四方,以至那些贵妇人什么首饰不见了,宠物猫跑丢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都跑来找大侦探波洛帮忙。我这位老友既有佛兰芒人珍惜一针一线的传统品质,又像艺术家一样容易激动,常常一时冲动之下接受人家委托,过后办案时又觉得索然无味。而对他感兴趣的案子,即使分文不取他也乐于接受,用心调查。这样一来,他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自己也觉得太辛苦。因此,当我劝他和我一起去著名的南方海滨胜地埃伯茅斯度假一周的时候,他欣然从命。

我们在海边过了四天轻松愉快的日子。第五天,波洛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来找我。

“你还记得约瑟夫·艾伦斯吗,那位剧院经纪人?”

我搜索了一下记忆,表示还记得。波洛交游广阔,从清洁工到公爵,三教九流无奇不有。

“是这样的,黑斯廷斯,约瑟夫·艾伦斯目前正在夏洛克海湾。他情绪恶劣,好像碰到点小麻烦,想请我过去帮帮他。这个嘛……嗯……我没法说不,他这人很仗义,过去帮过我很多忙。”

“如果你想去,那咱们就去吧!”我不置可否地说,“听说夏洛克海湾风景宜人,我正好也没去过。”

“这样我们既可以帮朋友忙又可以游玩一番啦!”波洛很高兴,“那么订火车票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估计还要转一两次车呢,”我苦着脸说,“你也知道在乡下搭乘火车有多么麻烦,有时候从德文郡南海岸到北海岸就要整整—天时间。”

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麻烦,我去问了一下,人家说这个行程只需在埃克塞特换一次车,火车上的环境也很舒适。我急忙回去向波洛汇报。路过迅捷汽车公司售票处时,无意中看到告示牌上写着:

夏洛克海湾一日游,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分出发,一路观赏德文郡风景最佳之境。

我很感兴趣,就停下来打听细节,然后兴冲冲回到旅馆向波洛报告。没想到,波洛不领情,给我的兴奋兜头一瓢冷水。

“哎呀,亲爱的朋友,坐汽车有什么好?火车多好哇,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爆胎,不会撞车,刮风下雨都不受影响,随便开窗关窗,没有我讨厌的穿堂风。”

我小心翼翼地表示,我喜欢坐汽车旅行是因为可以呼吸新鲜空气。

“要是下雨呢?你们英国的天气这么阴晴不定神出鬼没的。”

“下雨有顶棚,还有别的设施呀,根本淋不着。再说,如果雨下得太大,游览就取消了。”

“那么,最好下场大雨。”

“好吧,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汽车旅行,那就……”

“不不不,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一定想坐汽车。好在我还带着大衣和两条围巾。”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们在夏洛克海湾能有足够的时间办事游玩吗?”

“嗯,那我们就留在那里过夜,不跟着旅游车回来。他们的日程是,从达特穆尔那边绕过去,游览沿途风光,在蒙克汉普顿停下来吃午饭;大约下午四点到达夏洛克海湾,游玩一个小时,汽车五点启程返回,十点把我们送到家。”

“噢,他们是这么安排的,”波洛更加不屑,“就这样还有人买他的票?不过,既然我们不跟车返回,车票应该打折吧?”

“他们不会同意的。”

“那怎么可以?”

“得了吧,波洛,别这么斤斤计较,你又不缺钱。”

“这不是斤斤计较,这是在商言商,即使我是百万富翁,也不能花冤枉钱。”

不出我所料,波洛碰了一鼻子灰。迅捷汽车公司售票处卖票的那位先生根本不屑与他争辩,只是冷淡地让我们付全款买票,是不是随车返回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无关。他还很气人地暗示说,如果我们不随车返回应该加收额外费用。徒费了半天唇舌,波洛乖乖地掏钱付了全款。

“英国人,好像对钱都不在乎似的,”他嘀嘀咕咕地说,“你刚才看到旁边那个年轻人了吗?黑斯廷斯,他说只坐到蒙克汉普顿就下车,却还是付全款买了往返票。”

“我没看到,事实上——”

“事实上,你在看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她订了五号座,坐在我们旁边。没想到吧,我注意到你的眼光了。我还注意到,我要订十三、十四号票的时候,你赶紧挤进来抢着说‘三号、四号更好’。其实我要的那两个座位在车子中部最为安全稳妥。”

“你观察得真细,波洛。”我有点不好意思。

“棕色头发嘛,你总是喜欢棕发女人。”

“那又怎么样,看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总比看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要养眼吧。”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对我来说,那个年轻男子更有趣。”

波洛似乎话里有话。我扫了他一眼。“什么意思?有情况?”

“噢,不要这么激动,我看他有趣,只不过因为他脸上那胡髭实在修剪得太拙劣了。”波洛脉脉含情地抚摩着自己漂亮的胡髭,自言自语地说,“这是艺术,不是谁想留就能留的,留得不像样子还不如不留。唉,那些不精通其中门道又想留胡髭的人太不幸了。”

谁知道他是在一本正经抒发己见,还是在旁敲侧击讥笑别人?我懒得再搭理他。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正是出游的好天气。忧心忡忡的波洛把自己武装起来,除了最厚的西服,他还穿上羊毛背心和厚大衣,裹着两条围巾。此外,他还预先服了两片感冒药,又往包里放了两片。

我们随身携带着两个小手提箱,买票时注意到的女孩带了个小手提箱,那个被波洛认为胡髭有问题的年轻男子也带了一个小手提箱。车上没有别的行李,这四个箱子都放在司机旁边,我们各自落座。

波洛故意揶揄我说,你不是特别喜欢新鲜空气吗,那你就坐靠外的三号座吧,他自己坐四号座,挨着我们漂亮的芳邻。不过,他这人还是很仗义的。坐在六号座的男子有点举止不端让人难受,波洛就低声问那个女孩要不要和他换座位,她感激地同意了。这样她就坐在了我们当中,彼此间很快开始愉快地谈天说地起来。

她看上去很年轻,不超过十九岁,单纯得像个孩子,也像个孩子一样口无遮拦,我们很快就了解了她那点经历。她有个姑妈,在祖父去世后生活陷入困境,便用手头仅有的一点钱和祖父留给她的一屋子古玩开始做生意。姑妈的生意很好,在古玩界有了一定名气。玛丽·达兰特,也就是这个女孩,便来投靠姑妈,跟着姑妈学习和帮忙。她喜欢干这行,比看护小孩或陪伴老人要强多了。此次出门旅行好像是在替她的姑妈跑腿,她的姑妈在埃伯茅斯开了一家很有趣的古玩店。

波洛一副很有兴趣的表情听她说,不时还点点头。

“小姐一定会心想事成,没问题。”他先恭维了一下,然后说,“不过请你听我几句良言,就是对人不要毫无戒心,过于轻信。要知道,世界上有好人的地方就有坏人,我们这辆车里也是如此。所以小姐你最好小心一点。”

她似乎从未听人这么说话,有点不知所措。波洛更摆出智者的神态循循善诱地说:“好人坏人你是很难辨认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呢?”

看到女孩吃惊的神色,波洛显然暗暗得意。

在蒙克汉普顿全车人下车吃午饭。波洛三言两语搞定侍者,得到了一个靠窗的三人桌位。窗外的空场上停靠着二十多辆旅游大巴,从车牌号看来自全国各地。餐厅里座无虚席,谈话声此起彼伏。

“够热闹的,好像嘉年华。”我觉得很烦。

玛丽·达兰特也跟着说:“我们那里也是这样,本来埃伯茅斯夏天很美,现在到处都是人,走都走不动。我姑妈很怀念过去的日子。”

“人多好卖货呀,小姐。”

“那要看卖的是什么货。我们的货属于珍稀物品,不是那种大路货。我姑妈的主顾遍及全国,如果他们想要某种特别的东西,比如哪个年代的桌椅,或是古老的瓷器,就会写信告诉我姑妈。我姑妈会用心去找,功夫不怕有心人,总会给她找到,就像这次一样。”

这次?我们很好奇,她就又多说了几句。美国有位鉴赏家小贝克·伍德先生,也收藏微型画。最近市场上出现了一套很有收藏价值的微型画,玛丽的姑妈伊丽莎白·佩恩买下这套画后,写信给伍德先生,对这套画进行描述并报了价。他很快回信,说如果这套画确实如她所述,他可以买下,但要求派人把画带到夏洛克海湾让他亲自验看。达兰特小姐就被派来执行这项任务。

她说:“这些画的确很好看,可是五百英镑,居然有人愿意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买!据说因为是科斯韦创作的,嗯,是科斯韦吧?我不是很清楚这些名字。”

波洛笑嘻嘻地说:“那很自然,你不是刚刚才入行吗,小姐?”

玛丽有些沮丧,“嗯,我的经验很少,谁也不是生来就了解那些古老的东西。我还需要不断学习。”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突然就吃惊地瞪大眼睛望向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她的座位面对窗户,现在她的眼光盯着窗外。她说了句“对不起”,就急忙起身跑出餐厅。过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回到桌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突然跑掉很不礼貌。刚才我看见有个人把我的箱子拿下了汽车,赶紧过去追他,结果发现他拿的是他自己的手提箱。他的箱子太像我的了。唉,我像个大傻瓜一样追过去,好像他偷拿了我的箱子似的。”

说完了她也笑了。

波洛毫无笑意,“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描述一下吗?”

“他穿着件褐色西装,很瘦,不好看,岁数不大,好像嘴上留着胡髭。”

波洛颔首,“嗯哼,是他啊,就是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位,黑斯廷斯。那么小姐,你认识这个年轻人吗?以前见过他吗?”

“不认识,也没见过。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他随即沉默下来,不再和我们谈笑风生,直到后来,玛丽·达兰特小姐说到什么时他才又开口说话。

“嗯,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在我返回埃伯茅斯时得多加小心,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提防碰到坏人。我想伍德先生会用现金买下那套画。如果我怀揣五百英镑现金,岂不有些危险,会有坏人打我的主意。”

她是笑着说的,波洛仍然毫无笑意,只是问她,到了夏洛克海湾准备下榻哪个饭店。

“铁锚饭店。这个小饭店价格不高,但很舒适。”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巧了,我们这位黑斯廷斯先生一心想住的就是那个铁锚饭店。是不是很巧?”

他促狭地冲我眨眨眼。

“你们要在夏洛克海湾住多久?”玛丽问道。

“就住一个晚上。我是去那里办事的,你肯定猜不出我是干什么的,小姐。”

玛丽猜了若干个职业,也许是出于谨慎,自己又主动推翻了。最后,她猜测说波洛是魔术师。波洛觉得相当有趣。

“魔术师!这想法不错,你觉得我一转手就能从帽子里拿出只兔子?你猜错了,小姐。我和魔术师恰恰相反,魔术师是让东西凭空消失,我呢?是让消失的东西重新出现。”他故弄玄虚地稍稍向前探探身子,大声耳语道,“我通常不告诉别人,但我会告诉你,我是个侦探!”

他向后一仰靠回椅子,欣赏着自己这番话的效果。玛丽·达兰特呆呆地盯着他看。恰在此时,外面空场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了召唤喇叭,大家吃好饭准备上路了。我们的谈话也只好戛然而止。

波洛和我向旅游大巴走去,我说刚才一起吃饭的女孩很迷人,波洛模棱两可地说:“不错,是挺迷人,但也够蠢的。”

“怎么蠢了?”

“别动怒啊,一个女孩可以迷人,可以一头棕发,也可以很蠢。她和我们两人陌路相逢,就一见如故地推心置腹,难道还不蠢吗?”

“哦,那是因为她知道我们是好人。”

“亲爱的朋友,这么说你也够蠢的。想打她主意的人自然要扮成好人,难道会龇牙咧嘴地来吗?她说返回时身上带了五百英镑现金要多加小心,其实她现在身上就有五百英镑。”

“你说的是那套微型画。”

“不错,就是那套微型画。与现金相比,价值是一样的。”

“可她只告诉了我们,没有别人知道。”

“不见得吧,能听到的还有侍者和邻桌的人。在埃伯茅斯知道的人更多。达兰特小姐是很迷人,如果我是她姑妈,给这位新助手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常识课,告诉她一些待人接物的基本道理。”他停顿一下,用另一种语气说,“你很清楚,在大家都去餐厅吃饭的时候,从旅游大巴上拿走一个手提箱是多么轻而易举。”

“不一定吧,肯定会被人看见的。”

“看见又怎么样?有人在拿他自己的行李,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以大摇大摆地做,别人管不着。”

“你的意思是——嗯,你是想暗示,那个穿褐色西服的家伙,他拿的不是自己的手提箱?”

波洛皱起眉头,“说不好,反正这事很奇怪。黑斯廷斯,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的车刚停在这里时,他没有拿下箱子,而且他也没在这里吃饭?”

“达兰特小姐要不是正好面对窗户坐着,也不会看见。”我边想边说。

“不过那本来就是他自己的箱子,没什么关系。”波洛说道,“好了,我们别为这事伤脑筋了。”

其实放不下的是他,当我们回归自己的座位,继续赶路时,他又忍不住给玛丽·达兰特小姐上了堂常识课,告诉她说话不谨慎是多么危险。她频频点头,但看得出来并不放在心上。

旅游大巴四点钟的时候到达夏洛克海湾,我们运气不错,铁锚饭店还有空房间。这是家迷人的老式饭店,坐落在一条小街上。

波洛打开箱子取出眼前要用的东西,开始用润须膏仔细修整自己的胡髭,准备出门拜访约瑟夫·艾伦斯。这时有人急急地敲着房门,我喊声“进来”,进门的是玛丽·达兰特小姐。她的脸色苍白,含着泪水,让我吃了一惊。

“我特别抱歉来打扰你们,可是出事了,有大麻烦了。我想起你说过你是侦探,对吗?”她问波洛。

“出什么事了,小姐?”

“我打开箱子,发现放微型画的鳄鱼皮公文包出了问题,它本来是锁住的,现在,你看。”

她拿出一个正方形鳄鱼皮小包,包盖松松垮垮地搭着。波洛接过皮包察看一番。显然,有人撬开了锁,用的劲还不小,留下了明显的撬痕。波洛看完了,点点头。

“里面的微型画呢?”他明知故问,好像非要确证一下。

“不见了,被偷了。噢,怎么办呢?”

“别这样,”我说,“我的朋友是赫尔克里·波洛,听说过他的大名吧?如果说有人能帮你找回那些画,那非他莫属。”

“原来是波洛先生,波洛大侦探啊。”

她满怀崇敬的语气大大满足了波洛大侦探的虚荣心。“不错,孩子,”他说,“站在你面前的正是我本人。这事你就交给我吧,我会想办法把画找回来。只是,嗯,我怕你来得太晚了。告诉我,你箱子上的锁是不是也被撬开了?”

她摇摇头。

“请让我看看。”

我们随她去了她的房间。波洛仔细地检查了她的箱子,显然锁是用钥匙打开的。

“这不算什么,这种箱子的锁匙很相似。现在,我们得打电话报警,还要尽快和小贝克·伍德先生取得联系。这事交给我吧。”

我陪他一起去,并且问他“怕来得太晚了”是什么意思。“是这样,我说过我的作用与魔术师截然相反,会让消失的东西重新出现。但前提是没人捷足先登。你没明白?这就让你明白。”

他走进电话亭给伍德先生打电话。几分钟之后,他神情严肃地走出来,“嗯,正像我担心的那样,有人捷足先登了。半小时之前,有位女士带着微型画登门拜访,说自己是伊丽莎白·佩恩小姐派来的。他很中意那套微型画,立刻如约付了现金。”

“半小时之前,我们还在旅游大巴上摇晃呢。”

波洛语焉不详地说:“迅捷公司的大巴的确很迅捷,不过比起小汽车就差远了,比如说,开快车从蒙克汉普顿到这里比大巴至少快一小时。”

“那现在怎么办?”

“亲爱的黑斯廷斯,面对现实吧。我们已经报警了,也为达兰特小姐尽了力,而且——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去见小贝克·伍德先生。”

按照波洛的想法,我们立刻动身去见伍德先生。可怜的玛丽焦虑不安,怕她姑妈生气。

伍德先生下榻在海滨饭店,走在路上,波洛说:“她当然会生气,怎么能不生气呢?你想呀,把价值五百英镑的东西放在箱子里就走开去吃午饭,就这么放心?不管怎样,这案子有几个地方让人捉摸不透。比如说,为什么要撬开那只皮包?”

“好把微型画取出来呀。”

“有这么笨的贼吗?如果那个贼趁大家去吃午饭,在拿自己的箱子时对我们的箱子来个偷梁换柱,直接取出皮包放进自己箱子,扬长而去,不是更省事吗?何必多此一举当场撬锁。”

“他想看看微型画是不是在皮包里面。”

波洛一脸不以为然,但来不及反驳我了,因为我们已经被引进伍德先生的套房。

小贝克·伍德先生一看就令人生厌。

他身材魁梧,长相粗野,穿得像暴发户,手上的戒指镶着颗大钻石。他咆哮着说,不错,他没有怀疑此事有诈,他凭什么要怀疑?那个女人说她带来了微型画,而她确实带来了,品相很好,货真价实,没什么不妥。他有没有那些现金的号码?不,没有。再说了,波洛先生是何许人也,他凭什么来这里用这些问题烦我?

“没有别的问题了,先生。只有一件事,请你描述一下那个送货上门的女人,她很年轻,很漂亮吗?”

“不,先生,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根本谈不上。就是个平淡无奇的中年妇女,个头很高,头发灰白,皮肤发暗,似乎还长了点胡子。不是什么迷人的小妖精。”

离开时,我兴奋地对波洛说:“你听到没有,他说到胡子。”

“谢谢你提醒,我长着耳朵呢,黑斯廷斯。”

“那人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他确实不迷人,很不迷人。”

“嗯,我们应该可以抓住那个小偷,”我说,“我们见过他。”

“你怎么这么天真,有这么简单吗?难道你不知道有不在场证明这种说法吗?”

“你觉得他会有不在场证明?”

万万没想到,波洛立刻说:“我打心眼里希望他有。”

“你这人就是有这个毛病,喜欢小题大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你说得对,亲爱的朋友,我不喜欢……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不费吹灰之力一击就中的目标。”

被波洛说中了。那个穿褐衣西服和我们同车出发的人叫诺顿·凯恩,在蒙克汉普顿下车后他直接去了乔治饭店,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唯一对他不利的证词是达兰特小姐说的那番话,她说我们吃饭时,看见他从车里拿出自己的箱子。

“就算他当时真的在拿箱子,也没什么可疑之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说完那句话,他继续沉默着出神,懒得和我再讨论此事。我非要他发表一些意见,他就敷衍地说在想我告诉他的胡子问题,让我也一边琢磨去。不过,我发现他晚上一直和约瑟夫·艾伦斯在一起,向约瑟夫·艾伦斯打听小贝克·伍德先生的事,因为他们两人住在同一间饭店,会听到不少闲言碎语。但不管他打听到什么,都守口如瓶,根本不告诉我。

见过警察之后,玛丽·达兰特乘早班火车返回埃伯茅斯。我们和约瑟夫·艾伦斯共进午餐。之后波洛宣布说他已经帮那位经纪人解决了麻烦,现在随时可以打道回府。“但不乘汽车,这次我们要乘火车。”

“你这么怕乘汽车,是怕遇见贼,还是另一位落难少女?”

“非也,黑斯廷斯,这两件事同样也会发生在火车上。我只是想快点回到埃伯茅斯,接着破我们的案子。”

“我们的案子?”

“不错,达兰特小姐当时恳求我帮助她。虽然已经报了警,由警方接管,但我不能因此袖手旁观。我专程来此地是为老朋友帮忙,但对于旅途中落难的陌生人也不能置之不理呀,这不是我赫尔克里·波洛的风格。”他端出大侦探见义勇为的架子。

“我估计你还没来到此地就已经有想法了。”我也摆出洞若观火的样子,“我们去买票时你一看到那位年轻人就露出奇怪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

“你不知道吗,黑斯廷斯?唉,你应该知道呀。呵呵,不知道也好,你可以接着猜。”

上火车之前,我们和负责此案的警督谈了谈。他已经见过诺顿·凯恩,并毫不介意地告诉波洛,他不喜欢那个年轻人,他对警方前来问话很生气,大发脾气,不承认警方的指控,说起话来却自相矛盾。

“我不知道他身在蒙克汉普顿是怎么捣鬼的,”他承认,“也许他将微型画交给同党,那同党立刻开快车赶过去。理论上可以这样推测,但要将他定罪还需要找到那辆车和那个同党。”

波洛点点头没说话。

“你觉得警督分析得对吗?”在火车上坐定后,我问他。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哪里有这么简单,人家干得聪明多了。”

“告诉我吧。”

“再等等,你很了解我,我的确有这毛病,喜欢把我的小秘密保留到最后时刻。”

“最后时刻快到了吗?”

“近在眼前。”

六点刚过,我们就回到埃伯茅斯。波洛立刻乘车赶往“伊丽莎白·佩恩”商店。店铺已经打烊,波洛还是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玛丽,看见我们她表现出惊讶和兴奋。

“请进来见见我的姑妈。”

她领我们走到店堂后面,去见一位年长的妇女。她白发苍苍,皮肤粉白,眼睛发蓝,像是从微型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她的驼背上披着披肩,披肩的饰带古老典雅,看起来相当珍贵。

“这就是大侦探波洛吗?”她说,嗓音低沉悦耳,“玛丽告诉我了,真是难以置信,大侦探要来帮助我们。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去做?”

波洛凝神看了她几分钟,然后鞠了一躬。

“佩恩小姐,嗯,装扮得不错啊,不过你真的应该留胡子。”

佩恩小姐顿时张口结舌。

“昨天你没有开门营业,是不是?”

“早上开门营业时我在这里,后来觉得头疼,就直接回家了。”

“不是吧,小姐,你当时头疼所以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是不是?我们都知道,夏洛克海湾的空气十分新鲜,让人心旷神怡。”

说完这几句话,他抓住我的手臂,拉向门口。临出门时,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你知道,什么事情休想瞒过我的眼睛。哼,收起你这套把戏吧。”

他看着她们,不怒自威。佩恩小姐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波洛对那女孩放缓了语气说:“小姐,你很年轻也很迷人,但做这种勾当就离监狱不远了,你愿意让你的青春和美丽凋谢在高墙后面吗?我,赫尔克里·波洛给你一句忠告,进去你就会追悔莫及了。”

随后他出门走到街上,我跟在他身边,完全莫名其妙。

“我的朋友,现在我可以对你开诚布公了。的确如你所说,从订票开始,我就留心了。那年轻人一说只订到蒙克汉普顿,那女孩突然就开始注意他。这很蹊跷,哪个女人会多看一眼他这样的人?根据我的直觉,旅游大巴上会发生什么事。接着,是谁看见那人从车上拿箱子的?是那位小姐,而且只有小姐。别忘了,她有意挑那个面对窗户的座位坐,一般情况下,女人并不喜欢那样。

“再接着,她来找我们,说她的东西被盗了,有人撬开了皮包。其中不合逻辑的地方我当时就指出来了。

“再往后看,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小贝克·伍德先生为这些赃物付了一大笔现金。既然是赃物,那么交易无效,这些微型画会还给佩恩小姐。她可以再卖一次,这样就能从中得利一千英镑,而不是五百英镑。我私下里调查了一下,发现她生意萧条,而且不是一般的萧条,眼看就要破产了。所以顺理成章,我知道了——姑妈和侄女两人是同谋。”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诺顿·凯恩吗?”

“因为他的胡子不像样子?罪犯可不是他那样的,他们要么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要么弄个完美的假胡子以便随时替换易容。佩恩小姐自作聪明地拿胡子来掩饰身份,你看,她这么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身形高大干瘪,皮肤粉白,本来就没多少性别特征,再锦上添花地修饰一下,穿双大号鞋,脸上弄些斑点,上唇加几根稀疏的毛发,就造成了她所希望的双重印象。伍德先生说她是个男性化的女人,而我们则立刻联想到‘一个乔装打扮的男人’。”

“她昨天真的去了夏洛克海湾?”

“那还用说。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火车十一点钟离开这里,两点钟到达夏洛克海湾。回来的火车时间更短——就是我们返回时坐的那趟。它四点过五分离开夏洛克海湾,到这儿是六点十五分。显然,微型画根本没有放在皮包里,皮包则是出发前就给撬开了。玛丽小姐只要用她的魅力迷倒两个傻瓜就行了。而这两个傻瓜中有一个不傻,他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我不爱听这种话,打岔说:“那你说要帮助旅途中落难的陌生人时,是故意骗我。哼,你就这么骗我?”

“我从不骗你,黑斯廷斯,只是允许你自欺欺人。我说的陌生人是指小贝克·伍德先生,他初来乍到,不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他说着脸色一沉,“哼,我还想到汽车公司那么漫天要价,特别是单程票价也和往返票价一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为我们游客出口气。你说得对,小贝克·伍德先生确实很讨人厌,也没有同情心,但他是一名游客!作为游客,黑斯廷斯,我们应该站在一起。我的立场是,支持所有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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