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的交易

门后的女人  作者:横沟正史

从二十二日傍晚一直下到二十三日凌晨的这场大雪,伴随着黎明的到来停了,然后便是晴朗的好天气。

金田一耕助十点前后醒来,先在床上把五份报纸全浏览了一遍。所有报纸的社会版都大篇幅报道了江崎珠纪的案子,还如同推理小说般插入了新发现的现场照片和附近地区的示意图。有的报纸甚至还刊登了金田一耕助的名字。尤其是用沾满血的肉鸡来掩饰路面血迹的细节似乎极大地刺激了各路媒体记者的好奇心,所有报纸都刊登了青木稔和山本达吉的谈话内容,一想到年轻的山本达吉红着一张粉刺脸在记者面前夸夸其谈的情形,金田一耕助不由得觉得好笑。

金田一耕助在床上花了半个小时对比读完这些报纸,下床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然后他便吃了早午餐,餐点十分简单。两片涂满黄油的吐司面包,一杯牛奶,一个芦笋罐头和一根细腊肠。清闲的时候他也会做点蔬菜沙拉之类的,由于今天有点心神不宁,他便只啃了个苹果。

十二点钟欲外出时,金田一耕助忽然为难起来,他发现钱包已亮起了红灯。他像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在房间里徘徊了两三次,然后,他心一横下了楼梯,敲响了管理员房间的门。

“哟,金田一先生,您这是要出去啊?”开门的是山崎管理员的太太由江。

“不是,其实我是想求太太点事……”

犹如一个经常索要零花钱的淘气鬼一般,当金田一耕助扭扭捏捏地提出来时,由江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由江微微一笑,说道:“先生,请关上门。那,您需要多少呢?”

“啊,真不好意思。其实,那个,有个千把块就行……”

“好的。请稍候。”由江缩进里间,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信封出来。“金田一先生,这里装了三千元,请不要客气。”

由江还真是慷慨。当然,也许她早就算计好了,若借给金田一耕助三千,说不定金田一不日就会还给她五千呢。

“实、实在是不好意思。那、那我就先……”

“没事,金田一先生,先生方便的时候再还就行。”

“你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无论多么亲密的朋友,一谈到借钱总是会让人尴尬。正当金田一耕助扭扭捏捏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金田一耕助正想趁机逃出房间。

“那个,金田一先生,是先生的电话。”

“找我的?是谁?”

“对方不说名字,说是想直接跟先生讲呢。您是就在这儿说呢,还是我给您接到房间去?”

“是吗?那就麻烦帮我接到房间吧。”

金田一耕助返回房间,接起电话。

“喂喂,金田一先生吗?是金田一耕助先生吗?”接连发问的是一个响亮的声音。

“我是金田一耕助。你是哪位?”

“其实,我是金门产业的金门刚……”

“啊!”金田一耕助不由得低叫一声,“失敬失敬……你是什么时候返回东京的?”

“刚刚回来的……有件事情想跟先生诚恳地谈谈……其实,我是从今天的早报上得知先生参与那个案子的……就是江崎珠纪的案子,所以……”

“这样啊,那,你现在在哪儿?”

“田园调布的家里。只要先生方便,我立马就赶过去……”

“这样啊,这样最好了。那,警察那边你还没……”

“还没见面呢。我想在见警察之前先见见先生……”由于是打电话,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不过金门刚的声音十分低沉。看来就连战后怪杰都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了。

“是吗,那我等你。三四十分钟能过来吗?”

金田一耕助应对方的请求把绿丘庄的标志和大致路线告诉了对方,然后放下电话,此时已经是十二点十五分。他再次比对起五份报纸。不过,刊登的尽是他已了解到的情况,并未报道新情况。

十二点半前后,金田一耕助试着给筑地警察局打了个电话,等等力警部正巧在。当金田一耕助假惺惺地问起金门刚的情况时,等等力警部说:“金门啊,他刚才已经打过电话了。说好四点在丸之内的公司见面。”

“他现在在哪儿?”

“说是在田园调布的家里。”

“哦,那就是说,警察并未去东京站接他?”

“去是去了,可是让他给涮了。这家伙好像是从横滨开车一路狂奔回来的。虽然还不清楚能不能见到,不过我们刚把新井派到田园调布。”

金田一耕助强忍住笑。当新井赶到田园调布时,金门刚很可能已经坐在自己房间的安乐椅上了。“警部先生,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对了,托卡黛罗的那个厨师长广田幸吉,我们掌握了一个奇怪的新情况。”

“什么?”

“电话里说不清楚,金田一先生,你能不能到这边来一下?”

“我也想着今天务必跟警部先生见一面,可我昨晚好像感冒了,刚服了药,现在正裹着厚厚的毛毯捂汗呢。”

“那可不好。发烧吗?”

“才三十七度,没事的。出点汗就退了。退烧后我就过去。”

“是吗?那你小心点。这讨厌的感冒最近很流行。”

“嗯,非常感谢。”

“对了,金田一先生,先生的委托人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其实,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压低声音说道,“刚才保井还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

“他说金田一先生的委托人会不会就是金门刚……”

金田一耕助一愣。由于猝不及防,他一时哑口无言。“别、别、别开玩笑了。我还一次都没见过这个叫金门刚的男人呢。并且金门二十一日晚上去了大阪,而我跟委托人见面是昨天的事。”

“金田一先生,你就不要辩解了。”

金田一耕助又一愣。这个老狐狸!他一面暗自咂舌,一面说道:“哈哈,警部先生,我要是能逮住一个像金门那样的富豪,昨天就不会在警部先生面前上演要香烟的丑剧了。请多多谅解。”

“好的,知道了。那,金田一先生,今天能见面吗?”

“那个,傍晚前我一定设法把烧给退下去,然后就去拜访。”

“是吗?那就到时候再说……保重。”

放下话筒的金田一耕助真的像发了烧一般,额头上全是汗。他这才体会到,撒谎还真不容易。

金田一耕助把煤气炉关小,用干毛巾擦擦汗,走到窗边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铺了棉被般的雪景。树叶落光的银杏树枝也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四面不断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晴朗的天空一片蔚蓝。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不久他便觉得眼睛发痛。正要回房间的时候,一辆车在绿丘庄门前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的是从报纸和杂志上早已见过的金门刚。不过那辆车不是林肯车。大概是为了摆脱警察的跟踪而打了出租车。时间正好是一点。

“您就是金田一先生吧?”正是刚才电话里那个洪亮的声音,听上去肺活量很大。体形也跟声音十分般配,仪表堂堂。身高至少有一米七三。

金田一耕助深知自己长相寒酸,每当站在这种仪表堂堂的人面前时,他总会感到自卑。况且对方的气度也不凡。“对,我就是金田一耕助。刚才在电话里失敬了。啊,快请坐。”落座之后,金田一耕助越过桌子望着对方的脸,说道:“听说你今天早晨是在横滨中途下的车,轻而易举就躲过了警察?”

金门的眉毛颤动了一下,立刻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您给搜查本部打过电话了吧?”

“呃,对,因为我想知道你是如何从容地回到田园调布的家。”

“那,我来这儿的事您说了?”

“这个我是不会说的。一旦露了馅,我们两个恐怕就无法这么悠闲自在地说话了。”金田一耕助含沙射影地暗示金门嫌疑重大,果然,对方的额头上现出一丝忧虑。“听说你已经约好了,今天下午四点在公司跟警察见面?”

“没错。在此之前我想先跟先生商量一下,所以才专程拜访。”金门刚始终是一副低姿态。究竟是深受这起案子困扰的缘故,还是说这是他战后的一种常态?

“非常感谢。”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说道,“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在我这儿可不许撒谎。你好不容易来这儿一趟,倘若不说实话,我恐怕也爱莫能助。”

“那是当然。”金门在嗓子深处清了清痰,说道,“我既然特意来向您讨教,肯定会实话实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一下先生。”

“什么事?请不必客气。”

“先生跟警方到底是什么关系?先生是一介平民,对吧?”

“这事啊,你的怀疑很正常。”金田一耕助破颜一笑,“我跟警方的关系可谓是‘不离不即’吧,就是那种相互利用的关系……所以,无论我从你这儿听到什么话,都没有义务去告诉警方。”

“那,您能为我保守秘密吗?”

“当然。只要委托人有这种要求……不过,有一点是毋庸赘述的,那就是,必须是在你并未插手这个案子的前提下。”

“听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这次的案子当然跟我没有一点关系。”说到这里,金门刚站起来从脱掉的大衣兜里取出一捆报纸,说道,“其实,我是昨晚才知道这个案子的。我想先生已经听说了,我是昨晚从大阪给公司的专务阿部打电话时才获悉这起案子的。当时阿部尚不知道珠纪是在哪里被杀的,并且珠纪被杀的准确时间我也忘了问。今天早晨我在车上买了一大堆报纸,看了之后才愕然不知所措。珠纪是二十日晚上……准确地说是在二十一日凌晨零点半前后被杀的。而且还是在这个地方……”说着,金门在桌子上摊开报纸,指了指刊登在上面的示意图。示意图里还标有托卡黛罗。

“那然后呢?”

“金田一先生,警察一定是在查我的作案时间吧?”

“那是当然……”

“那可就麻烦了。我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金门先生,你如果是清白的,你应该能提供啊……”

“金田一先生,若是能提供的话,我也就用不着特意找您商量了。因为我实在不想透露珠纪……江崎珠纪被杀时我在哪儿,在做什么。”

“什么理由?公司机密,还是个人隐私问题……”

“当然是公司的事。珠纪被杀时我正在一个地方会见一个人。一旦说出来就会给我的公司带来很大的危机,还会给对方带来莫大的困扰……”

金田一耕助隔着桌子直盯着对方的脸,嘴角忽然露出苦涩的微笑。“金门先生,珠纪小姐被杀时,你是不是就在这张示意图中所标注的地点,托卡黛罗?”

金门刚的额头顿时燃起愤怒的火焰。滚滚的黑色烈焰将他聪慧的脑门染得十分可怕,像钢铁一样充满寒光的眼睛死死瞪着金田一耕助。他刚想张口,又把话跟唾液一道咽了下去。大概是他忽然明白即使含糊其词也很难骗过对方吧。

金田一耕助拿起指甲锉一面修着指甲,一面说道:“金门先生,我可不可以把你的不回答视为肯定的答复?”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

“倘若你是在托卡黛罗,那个漂亮的老板也跟你在一起了?”

“金田一先生!”金门语气严厉,“先生知道那个老板?”

“金门先生,下次见到老板的时候,你尽可以问问她。就说昨天傍晚,即二十二日傍晚有三名警察去了托卡黛罗的后厨,其中有没有一个身穿和服外套头发像鸟窝一样蓬乱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我。”

“金田一先生,警察是怎么盯上那个地方的?”

“是我提醒的。”

“金田一先生……”

“对。至于我为何会盯上那个地方就无可奉告了。这是我工作上的秘密。”

金门刚用审视的眼神盯着金田一耕助的脸,沉默无语。如此厉害的金门刚此时也对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有点畏惧。

“金门先生,”金田一耕助放下指甲锉说道,“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在江崎珠纪被杀的同一时间里,你就在现场旁边的托卡黛罗,而且还是跟那个漂亮的女老板在一起。对了,当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金田一先生。”金门刚再次清了清嗓子,干咳了几声,说道,“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在场的第三个人身上。从我的角度来说,绝对不愿透露那人的名字。正如您刚才说过的一样,基于业务上的秘密……”

“金门先生,”金田一耕助再次拿起指甲锉,脸上浮现出苦涩的微笑,“你是不是把事情弄反了?”

“弄反了?”

“那个,你的老板……抱歉,就是加藤荣造,他是那样一个大人物。所以我想在企业经营方面伴有的各种秘密情况他肯定也会理解。尽管如此,你仍不想让那天晚上你在托卡黛罗的事情被任何人知道,会不会是因为那个第三者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呢?”

“什么!”

“也就是说,二十日夜里到二十一日黎明的那段时间,你是跟那个美丽的老板独处的。你不想让加藤知道这件事……而这一点现在成了你的弱点,不是吗?”

金门刚的眼角几乎都要裂开了。倘若视线能杀人,金田一耕助恐怕早已被他此时强烈的视线盯住,当即就昏死过去了吧。

可是,金田一耕助依然若无其事地锉着自己的指甲。“这件事对你来说恐怕非常重要。你目前正想以加藤先生为靠山,想要在各行各业大展身手,这种情况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同时这件事对我也很重要。”

“什么意思?”就连金门刚这样的人物此时都不免气喘吁吁。他一面喘息,一面凝视着金田一耕助。

“难道不是这样吗?假如真有第三个人在场,只要你忍痛赔上点业务上的损失,提供不在场证明还是很容易的,也根本用不着请我金田一耕助帮忙了。可是,如果没有第三个人,你反而进退两难,绝对需要我帮助了。如此一来,我也会斗志昂扬。对陷害你的圈套……也就是命运的圈套充满斗志……”

金门刚紧张和可怕的表情此时逐渐缓和。他略施一礼,说道:“失敬了,金田一先生,您真是一名斗士。”

“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了吧?”

“哈哈。”金门刚破颜一笑,说道,“可是,金田一先生,能不能为我保守秘密?”

“我对别人的丑闻毫不关心。只不过在与案件有直接关系的情况下例外。而且,我也没那种野心用这种秘密去讹诈人。”

“我知道。所以您总是穷得叮当响。”

“哈哈。”这一次反倒是金田一耕助笑出了声。一想到自己刚才的寒酸样,他就抑制不住想笑。

“啊,失态了。”金田一耕助终于忍住笑声,说道,“其实,刚才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正想去筑地警察局呢。可一检查钱包……其实也根本用不着检查,早就空空如也,连坐电车的钱都没有了。于是我就只好着脸跟管理员的内当家借了三千。然后正好你就来了电话。真是棒极了。肥肉送到嘴边来了。”

“哈哈!”这一次则是金门刚豪爽地笑了起来。这并非故作豪爽的假笑,而是发自肺腑的笑。他的魅力或许就在这种笑里吧。“失态了。”说着,他从放在一旁的包里取出一个皮夹子,从中取出十捆折叠整齐的面额一千的钞票,推给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那您就把这当成是到嘴的肥肉吧。这十万元就当作目前的活动经费,您看如何?”

“好的。我给你开个收据?”

“不用了。那个,金田一先生,我的不在场证明……”

“这个嘛是我从筑地警察局的刑警那儿听来的……”金田一耕助一面漫不经心地收起钞票,一面说道,“听说,你二十日晚上跟阿部专务一直在公司工作到了十点左右,是吗?”

“是的。”

“然后,阿部专务是先您一步回去的?”

“对。”

“当时,公司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阿部回去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然后你就把私家车打发走了,自己打车或是通过其他方式去了托卡黛罗,是吗?”

“是。”

“到那儿大约是几点?”

“十一点半前后。阿部回去后我又工作了一小时左右……更准确地说,我是在争取时间。”

“那么有没有证人看到你去托卡黛罗……也就是说,有没有人是认识你的并且那天晚上正好又看到了你进入托卡黛罗的情形?”

“应该没有。”

“你敢断定吗?”

“金田一先生。”金门紧张的面孔红了起来,说道,“我们就像走钢丝一样,所以肯定会百般小心的。”说话间,金门的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汗。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说道:“那我看这样吧。尽管你实际上去过托卡黛罗,可面对警察的时候就说没去过。你就说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公司里……”

“警察会相信吗?我要这么说的话……”

“当然会怀疑了。”

“一旦露馅的话……”

“如果我在露馅之前就把这案子破了并把真凶揪出来,事情不就结了?你的作案时间之类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金田一先生!”金门失声叫了起来,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失态,重新打量着金田一的脸,嘴角莞尔一笑,“这么自信……”

“因为这是我的饭碗。”

“这话说得是。那么,金田一先生,假如事情果如您所说的那样进展顺利,我该给您多少报酬?”

“刚才所收金额的双倍如何?”

“好的。”

“对了,交易嘛我们就此结束。接下来转移到调查需要问的问题上。”

看到金田一耕助准备好笔记本和铅笔后,金门刚说了句“请”。尽管如此,坐在椅子上的他依然十分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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