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运

门后的女人  作者:横沟正史

气象厅预报说,一场中心气压达九百多百帕、中心最大风速在每秒几十米左右的台风目前正从鸟岛南方几十公里处向北挺进。所以镜浦海岸一带从昨夜起就波涛汹涌起来。

夏季已然结束。接连举行了三场葬礼的望海楼大酒店,客人已大部分撤离。一切皆如熄灭的烈火一样,冷冷清清。

金田一耕助与等等力警部也打算明天离开镜浦返回东京。于是,人们就在望海楼酒店的日式大厅里为江川教授举行了一场追悼会,兼作二人的送别会。

与会者有加纳辰哉、一柳悦子、久米恭子和加藤达子。那天晚上曾作为案件相关人出席的七名男女中,都筑正雄死亡,冈田丰彦去了东京,一柳民子尽管仍在望海楼酒店,却没有在会上露面,她还是知道廉耻的。

另外还有金田一耕助与等等力警部,当地的搜查主任也出席了,因为他仍未弄清案件的真相。

江川教授的遗属抱着骨灰同古垣教授及学生们昨天一起回去了。只有加藤达子女士留了下来,古垣博士命她听金田一耕助说明详细真相。

“那么,金田一先生,请。”当所有人都落座之后,搜查主任率先发言。在这种场合下,他率先发言也是应当的。

“我说,金田一先生,”继而发言的是加纳辰哉,“我百思不得其解,正雄为什么要谋杀江川,啊不,他为什么要杀死江川呢?”

提出这种疑问理所当然。“加纳先生,关于这件事,”金田一耕助往前欠欠身,“在这个案子中,最令人感兴趣的正是这一点。其实,正雄要杀的并不是江川教授,他真正想杀的是老板娘,就是您啊。”

“啊,我?”悦子不禁脸色大变,“正雄为什么要杀我?”

“正雄其实并不恨您。他只是不希望加纳先生结婚而已。我说句难听的,如果加纳先生孤身一人死去的话,那全部财产都是正雄的。所以,一旦出现一个加纳先生想与之结婚的人……”

“啊!”加纳辰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金……金田一先生,这么说,恭子姑娘的母亲也是……”

“恐怕是的。恭子小姐的母亲是造访了您位于镰仓的家后,在返回的途中遭遇事故而亡的,对吗?据说连司机都对汽车的刹车出现严重失灵感到非常纳闷。从那时起正雄就待在镰仓的家里……”

加纳辰哉听到这里,无力地垂下头,搭在膝头的双手瑟瑟发抖。悦子静静地来到他身边,满怀柔情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辰哉仍低着头,微微点点头,大概是说他没事吧。

“正因为杀害恭子母亲一事轻易获得了成功,正雄就越发变成了一个危险人物。那个案子的成功让他非常得意。就在这时又出现了第二个恭子小姐的母亲,即老板娘。正因为在前一个案子中尝到了甜头,正雄更是自信满满,想再次除之而后快。可毕竟是第二次下手,不能再使用同样的手段。于是他就费尽心机,想出了那个毒杀的办法。正雄恐怕是从某本毒药学或是其他书中获得了关于那种毒药的知识,由于是第二次,所以他慎之又慎。也就是说,毒死老板娘时,他自己不想待在镜浦,即他想制造一个不在场的确切证据。而要想实现这种效果就必须要有一个共犯,于是,芙纱子就被他选为共犯。”

“原来如此。这么说,芙纱子姑娘原本是想毒死老板娘的,结果却错杀了江川教授?”搜查主任提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

“主任,这个问题我待会儿再说。”金田一耕助想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讲述。这样大家也更容易听懂。

“那么,芙纱子小姐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正雄拉拢过去了呢?我说这话也许老板娘会不爱听,芙纱子这人大致上是一个缺乏女人味,缺乏那种温顺特质的人。她是那种无论别人对她多么体贴、多么照顾,都毫不领情的类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对她来说,尽管自己失去了财产,可身为继母的老板娘的飞黄腾达让她格外不舒服。在将近一个月的逗留期间,我常常觉得,无论老板娘如何善待她都没用。倘若老板娘真想让那个女孩高兴,除非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无条件地给她,而且老板娘还要变得一贫如洗才行……哈哈,我这么说有点过分了,芙纱子小姐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

“先生,我实在是羞于启齿。”悦子惶恐地耸耸肩膀,低下了头。金田一耕助刚才指出的芙纱子的极端自私自利,一直都是让她十分烦恼的一块心病。

“那么,刚才这些只是题外话,由于芙纱子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轻易就被正雄给笼络了去。如此一来,正雄首先必须要考虑芙纱子的安全。这倒不是为了芙纱子,完全是为了他自己。正雄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芙纱子的危险便是他自己的危险。再说那毒药,正如大家都已经知道的那样,这种毒药具有一种特性,如果由毫无相关知识的医生诊断,很容易就会被误诊为心脏疾病导致的死亡。这一点正是正雄的可乘之机,而从芙纱子的角度来说,她当然不能完全盲信正雄的话。对她来说,这是事关她一辈子的大事。一旦继母被毒死,嫌疑必然就会落到身无分文的继女身上。于是她就想,在把毒药用在老板娘身上之前,能不能先在毫不相关的人身上试验一下,而且纵然被人发现是毒杀,嫌疑也绝对不会落到芙纱子头上的那种毫不相关的人,可不可以找个这样的人试验一下呢。正琢磨人选的时候,恰巧第二天就有一场镜浦选美大赛,那么能不能趁着混乱的时候找个人试试呢,于是这才有了星期六下午芙纱子跟正雄在帆船上的那段对话。”

“啊!”尖厉的惊叫声顿时冲破了在座所有人的嘴唇。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急忙探过身来的,不用说就是加纳辰哉,“那、那就是说,江川……就是说,江川是被用作了试验品?”

“对。教授抽中了一支非常倒霉的签。”

“畜、畜生!”加纳辰哉的眼眶这才溢出泪来。

“亲爱的!对不起!”一柳悦子放声大哭起来。

正因为这并不是有预谋有目的的杀人,而是随机杀人,所以江川教授所遭受的不幸就越发强烈,在座的人所受到的打击就越大。

“那么……”金田一耕助等大家的情绪平息下来后,说道,“如果把这件事反过来想,被选中的人,即最倒霉之人是江川教授一事,反倒成了凶手最致命的失误。如果把事情往前追溯,星期六的傍晚,江川教授曾在这儿的屋顶天台上扮演过‘伊贺越的助平’,也就是说他迷上了用望远镜偷窥,而他望远镜的焦点对准的恰巧就是正雄。正因为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待在那儿的人,江川教授于是突发奇想,就施展了他的读唇术本领,破译了正雄的话。可对教授来说,十分不幸的是他并没有读到正雄说的所有话。正因为只读到其中的一部分,所以他并未察觉那只是在探讨杀人试验。当然,他肯定认为那是有预谋的杀人,而且要杀的对象恐怕就是加纳先生您。”

加纳辰哉再次流下眼泪,点点头。

“那么,我们再设想一下,假如在选美比赛上落入芙纱子圈套的人不是江川教授。如果不仅不是江川教授,还是跟加纳先生和正雄毫不相关的其他避暑游客,结果将会如何呢?试验杀人、杀人试验,大凡有常识的人是绝不会想到这种情况的。当医生将这不幸的牺牲者诊断为心脏麻痹的时候,江川教授还会将古垣教授都请来,坚持进行认真调查吗?江川教授可是大忙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教授深感怀疑,案件恐怕也会不了了之。等日后老板娘出现跟不幸的避暑游客同样的症状而突然死去时,恐怕警察才会察觉正雄的险恶计划吧。”

悦子这才缩着身体哭倒在地。她怎能不哭呢。如果按照金田一耕助的推理,江川教授不就等于是给她做了替身吗?这一次,则换成是加纳辰哉温柔地为她揉背了。

“那么……”金田一耕助等悦子的恸哭平息下来后,说道,“江川教授的不幸还体现在他没能看清与正雄在帆船上密谋的女人是谁。他若知道是芙纱子,在选美大赛上恐怕就会留意芙纱子的举动了。可教授并不知道这些。而且,另一方面,教授坚信将要被谋害的是加纳先生。所以,现在看来,在那次的选美大赛上,江川教授的所有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保护加纳先生上。”

加纳辰哉与一柳悦子现在也想起来了,深深地低下头,又点点头。等等力警部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默默地点点头。

“可是,他所担心的加纳先生却安然无恙地待到了选美大赛结束,还踊跃地跟老板娘一起参加了街头巡游。当时江川教授肯定也在心里暗自庆幸:哎呀,终于平安地结束了,好,很好,只要有老板娘跟着,加纳就没事了……然后,就在他精神刚一放松的瞬间,就无意间落入了恶魔设下的圈套。”

金田一耕助说完后,在场的人全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台风依然在北上,波涛的声音越来越大,穿过客厅的风势也逐渐增强。女人们的唏嘘声从沉默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哭泣的不只悦子一人,加藤达子和久米恭子也都用手绢擦拭着眼泪。

“那么,我刚才也说过,被选中者是江川教授一事正是凶手们最致命的失误。由于受害者是江川教授,加藤女士非常悲愤。就在两名医生和愚蠢的我们满足于教授是死于心脏的疾病等粗劣解释之际,加藤女士不仅迅速收起了证物皮球,还给古垣教授发了邀请电报。如果不是这样,江川教授的死就会被当作心脏麻痹而草草了事,而且第二、第三起谋杀还将继续,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这起案件最大的功臣就是加藤女士。”

“金田一先生。”搜查主任瞪大了眼睛,“您所说的第二、第三起谋杀,指的是老板娘和芙纱子吗?”

“对了,我想芙纱子之死完全是正雄计划外的杀人。由于江川教授意外地死亡,心脏麻痹的假象已然无法遮盖,而且江川教授还是芙纱子非常亲近的人。这件事恐怕让芙纱子产生了动摇,而这又进一步引发了正雄的不安。于是,正雄就用一贯的密会方法,即芙纱子先一个人把帆船驶到海里,在那里与游泳健将正雄碰头的方法把芙纱子骗出来,然后用大家都熟知的方法杀死了她。对正雄来说,这反倒是他的计划外杀人。”

“那么,就算第二起谋杀是针对老板娘的,那第三起谋杀呢?”

“就是近在眼前的恭子小姐。”

啊!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恭子身上。恭子嘴唇都白了,肩膀像小鸟一样瑟瑟发抖。

“恭子姑娘。”

“啊……”

“自从你的母亲遭遇不幸以来,你是不是一直怀疑是正雄的责任?”

“是的。”

“处世精明的正雄是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的。星期二傍晚的时候你好像曾跟正雄一起在海滩上散步,可半道上你们却突然分手了,是吗?当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呃,当时……”恭子的脸上这才充满恐怖的神色,嘴唇抖个不停,“正雄想把我拉到荒无人烟的鹫巢岭上去,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就逃了回来。”

“是吗,那太好了。当时我正巧就在屋顶天台上,而且一旁恰好有个望远镜,所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正雄目送你离去的表情。那是一副穷凶极恶的表情,明显带着一股杀气。”

“正雄这畜生……正雄这畜生……”加纳辰哉无地自容地低下头,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于是,主任。”

“哦。”

“于是我就在想。既然试验杀人失败,芙纱子已经死了,老板娘大概就安全了。可是,从我用望远镜看到的正雄的表情来看,反倒是恭子小姐的处境比老板娘更危险,而且事态还万分紧急。所以我必须提前行动,要想提前行动,就势必得搞一点小花招。”

“花招?”

“哈哈,就是这个。”说着,金田一耕助取出一样东西,即他那天晚上像变戏法一样展示给大家的那个所谓装着芙纱子书信的桃色信封。

“这就是您所说的花招?”

“请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

搜查主任纳闷地抽出信封里的东西,可接下来的一瞬间,啊!大家全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搜查主任展开的五张信纸全都是白纸,难怪大家那么惊讶。

“金、金田一先生,芙纱子小姐的书信呢?”

“主任,我若是有那种东西,恐怕早就交给您了。喂、喂,警部先生,请不要那样哼鼻子好不好?”事实上,等等力警部对金田一耕助的做法非常不满,此时正使劲地哼鼻子呢。

“不过,老板娘,您难道已识破这芙纱子的书信是假的?当时您说要看一下的时候,说实话,我腋下直冒冷汗呢。”

“非常抱歉。我虽然不知道那信封上的字是何人所写,不过芙纱子的字没有那么漂亮。”

“哈哈,您这么说加藤女士可就不好意思了。因为我的花招的共犯就是加藤女士。不过,加藤女士。”

“嗯。”

“当时你也在场想必也知道,给正雄带来致命打击的其实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段台词,对吧?”

“是的。”

“由于那段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台词是江川教授通过读唇术得知的,所以,你就当作最终还是江川教授完美地惩治了敌人就是。”

“对,先生,非常感谢。”加藤女士点点头,声音有点哽咽。

凝重的沉默持续着,大家一面听着波涛的声音,一面各自陷入了沉思。

“金田一先生。”加纳辰哉叹息了一声。

“啊?”

“我……加纳辰哉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但收留了正雄这么一个可恨的外甥,还失去了江川这个独一无二的挚友和知己。作为一个当代的浦岛太郎,今后我该如何在日本生活下去?”

“加纳先生,您这问题问得好。”金田一耕助欣然答道,“那么,就恕我冒昧地替江川教授给您一个忠告吧。您就尽快同老板娘结婚吧。老板娘,您意下如何?”

“多谢先生。只要加纳先生他愿意……”老板娘尽管回答得很痛快,却仍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不过在金田一耕助看来却非常美丽。

“那么,老板娘,在下有一个请求……”

“什么事情?请说。”

“这事说起来似乎有点多管闲事,而且,对您这样的人来说也许是佛前讲经了。我想代替江川教授提一个建议,假如不是因为正雄,这位恭子小姐早就变成加纳先生的养女了。恭子小姐虽有财产,可她唯一的亲人,也即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知己江川教授都因为正雄而去世了,她很孤独。而且恭子小姐与芙纱子不一样,她一定会成为你们的好女儿的。您如能接受我的建议,我将非常荣幸。”

“多谢先生。”加纳辰哉与一柳悦子不约而同地说道。恭子在默默地哭泣,她的眼泪绝不是对金田一耕助提议的抗议。

一阵阵凉风从望海楼的日式客厅里穿堂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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