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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一生  作者:柳原汉雅

现在每个月至少有一个星期六,他会腾出半天不工作,到上东城去。他上午离开格林街时,附近的精品店和商店还没开始营业;等他回来时,那些店都打烊了。在这些日子里,他可以想象哈罗德童年时代的苏荷区:一个门窗紧闭、无人居住的区域,一个没有生气的地方。

他的第一站是在公园大道和78街交叉口的一栋大楼,他会坐电梯到六楼。女佣会帮他开门,然后他跟着她到后面采光明亮的大书房,吕西安在里头等着——不见得是等他,但总之在等着。

书房里的桌上总是摆着给他的早餐:这回是烟熏鲑鱼薄片和小小的荞麦煎饼;下回是一片裹着柠檬糖衣的蛋糕。他始终没办法勉强自己吃,不过有时他觉得格外无助时,就会接过女佣端给他的蛋糕,从头到尾都把碟子放在膝上。虽然他什么都不吃,倒是会一直喝茶,女佣总是把茶泡得恰到好处,正好是他喜欢的浓度。吕西安则什么都不吃(他稍早已经吃过了),也什么都不喝。

这会儿他走向吕西安,握住他一只手。“嗨,吕西安。”他说。

之前吕西安的太太梅瑞迪丝打电话给他时,他人正在伦敦,就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帮博格森举行回顾电影节的那一周,他安排了去出差。吕西安中风了,很严重,梅瑞迪丝说;命是保住了,但医生还不知道损害会有多大。

吕西安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出院时状况已经很明朗:他的损伤很严重。出院到现在快五个月了,他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他左半边的脸像是融化般下垂,左手和左腿也瘫了。他还可以讲话,讲得非常好,但他的记忆消失了,过去二十年完全不见了。七月初,他摔跤撞到头部昏迷;现在整个人摇晃得太厉害,连走路都没办法。梅瑞迪丝决定从康涅狄格的房子搬回纽约市区的公寓,离医院和两个女儿都比较近。

他觉得吕西安喜欢他来探望,或者至少不讨厌,但他其实从来都不确定。吕西安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在吕西安人生中出现过又消失的人,于是每一次去探望他,都得重新自我介绍一遍。

“你是谁?”吕西安问。

“裘德。”他说。

“那么,提醒我一下,”吕西安愉快地说,好像他们是在鸡尾酒会上碰到的,“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你是我的导师。”裘德告诉他。

“啊。”吕西安应了一声,之后便陷入沉默。

头几个星期,他设法让吕西安想起以前的人生:他会谈起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谈起他们认识的人,还有他们老在争辩的那些案子。但接下来他才明白,他自己愚蠢地抱着希望,一直误解吕西安脸上的表情,他本来以为那个表情是思索,但其实是害怕。于是现在他不会跟吕西安介绍过去,或至少是他们共同的过去。他改让吕西安引导谈话,尽管他不明白吕西安提到的一些事情,他还是保持微笑,设法假装他知道。

“你是谁?”吕西安问。

“裘德。”他说。

“那么,提醒我一下,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你是我的导师。”

“啊,在格罗顿!”

“是的。”他说,设法微笑。“在格罗顿。”

不过有时候,吕西安会看着他。“导师?”他说,“我太年轻了,没办法当你的导师!”有时候吕西安什么都不问,只是兀自没头没尾地说起话,他得等到有够多的线索,才能判定自己被指派的角色并适当地响应,可能是吕西安某个女儿很久以前的男朋友,或是一个大学同学、在乡村俱乐部的朋友。

在这些探访时间里,他得以了解许多吕西安的早年生活,超过了他中风前曾透露过的。吕西安不再是他原来认识的那个人。眼前的这个吕西安糊涂而平凡,整个人毫无棱角,平和得像个鸡蛋。就连声音也不同了,没了以往那种滑稽的低沉沙哑,以及总是暂停、等众人大笑完的习惯;他特有的组织句子的方式,每一段前后都会夹一个笑话,但其实不是笑话,而是披着笑话外衣的侮辱,这些也全不一样了。早在他们当年一起工作的时候,他就知道办公室里的吕西安跟乡村俱乐部里的吕西安不一样,但他从来没看过另一个吕西安。现在,终于,他看到了;因为现在只有一个吕西安。这个吕西安会聊天气、高尔夫、驾驶帆船,还有税,不过他讨论的税法是二十年前的。这个吕西安从来不问他的事情:他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工作、为什么有时候他会坐轮椅。吕西安讲话时,他就听着微笑点头,双手握着那杯逐渐变凉的茶。当吕西安双手颤抖时,他会伸手过去,把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他知道这样对自己有用:以前威廉都会握住他的双手,跟着他一起呼吸,让他平静下来。吕西安流口水时,他会掏出自己的手帕,擦掉那些口水。然而跟他不一样的是,吕西安对于自己颤抖或流口水并不感到难为情,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也不会替吕西安觉得难为情,只会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做更多而难为情。

“裘德,他很喜欢看到你。”梅瑞迪丝总是这么说,但他不认为是这样。他有时觉得自己持续去探望是为了梅瑞迪丝,不是吕西安,而且他明白本来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你不是去拜访失踪的人,而是去拜访那些寻找失踪者的人。吕西安没有意识到这点,但他还记得自己两次生病住院,威廉照顾他的情景。每回他醒来发现旁边坐的不是威廉,他就很高兴。“罗蒙跟他在一起。”理查德或马尔科姆会说,或者,“他和杰比出去吃午餐了。”然后他就会放松下来。他截肢后那几个星期,一心只想放弃,只有威廉不在时,他想象着威廉此刻有人安慰,那是他当时唯一快乐的时刻。于是他陪过吕西安之后,也会陪梅瑞迪丝坐一会儿,两人聊聊天,不过她不会问起他的生活,他也觉得这样很好。她孤单一人;他也孤单一人。她和吕西安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住在纽约,但长年进出戒毒所;另一个跟先生和三个小孩住在费城,也是个律师。

他见过这两个女儿,都比他年轻十来岁,但其实吕西安跟哈罗德同龄。他去医院看吕西安时,他们住在纽约的长女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着他,看得他简直要后退,然后那长女跟妹妹说:“啊,看看谁来了:老爸的宠物。真想不到啊。”

“波西亚,少幼稚了。”她妹妹气呼呼地低声道,然后对他说,“裘德,谢谢你过来。威廉的事情我很遗憾。”

“谢谢你来,裘德,”这会儿梅瑞迪丝说,跟他吻颊道别,“很快就能再看到你了吧?”她总是这么问,好像有一天他会跟她说不会。

“是的,”他说,“我会再写电子邮件给你。”

“那就麻烦你了。”她说,然后挥挥手看着他走向电梯。他总有种感觉,好像都没有其他人来拜访,但怎么可能呢?拜托不要是这样,他心里恳求着。梅瑞迪丝和吕西安向来有很多朋友,常常举办晚宴。以前在事务所里,他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吕西安打着黑色领结、一身正式礼服准备离开办公室,同时翻着白眼朝他们挥手道别。“慈善晚会,”他会解释,“派对。”“婚礼。”“晚宴。”

去看过吕西安之后,他总是筋疲力尽,但他还是继续往南走七个街区,再往东走四分之一个街区,到欧文家去。有好几个月,他都躲着欧文夫妇。上个月,马尔科姆过世一周年的忌日,欧文夫妇邀请他、理查德和杰比去他们家吃晚饭,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那是九月初劳动节后的那个周末。之前四个星期包括了威廉53岁冥诞,以及威廉的忌日,是他毕生最糟糕的时期之一。他早早就知道这段日子会很难捱,也设法规划。事务所里需要有个人去北京,他知道自己应该留在纽约;他正在办的那个案子比北京的案子更需要他,却还是自告奋勇去了。一开始,他希望自己可以安全度过,时差带来的糊涂麻木感有时跟悲恸带来的糊涂麻木感差不多。还有其他状况让他身体很不舒服,包括当地那种热,本身就让人不舒服了,又加上下雨。他以为能因此分心,但旅程尾声有天晚上,开了一整天会之后他乘车回旅馆,途中他望着车窗外,看到路旁大楼上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头是威廉的脸。那是两年前威廉拍的一个啤酒广告,只限东亚地区使用。广告牌顶端有几个人从滑轮上悬吊下来,他恍然大悟,他们要画上新的广告,抹掉威廉的脸。忽然间,他觉得无法呼吸,差点要求司机停车,但当时也办不到,他们在环线高架上,没有出口也没有办法靠边停车。于是他坐着完全不动,心脏猛跳,数着拍子抵达旅馆,谢过司机,下车,走进大厅,坐电梯上楼,进入走道,回到房间,还来不及思考,他就朝淋浴间冰冷的大理石墙撞过去,他张着嘴巴,紧闭眼睛,一直撞一直撞,撞到他全身痛得好像每根骨头都要散了。

那天夜里他无法控制地疯狂割自己,直到他抖得没法再割下去,他就等着,清理地板,喝点果汁补充体力,然后再割。割了三回合之后,他爬到淋浴间的角落坐着哭,手臂抱着头,头发都沾上了血。那一夜他就睡在那里,身上盖了毛巾而不是毯子。他小时候有时会这样,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像垂死的星球般要炸开来的时候,就必须找个最小的空间把自己塞进去,这样全身的骨头才不会散开来。于是,他小心翼翼从卢克修士身子底下爬出来,蜷缩在汽车旅馆房间的床底下,那肮脏的地毯被草刺和掉下的图钉弄得刺刺的,还有用过的黏答答的保险套和奇怪的潮湿斑点;或者他会睡在浴缸里或衣柜里,尽可能紧缩成一团。“我可怜的小蟋蟀,”卢克修士发现他这样后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裘德?”卢克修士担心地柔声说,但他从来无法解释。

总之,那趟出差他撑过去了;总之,他撑过了一年。威廉忌日那天晚上,他梦到一堆玻璃瓶内爆,梦到威廉的身体飞过空中,梦到他的脸在树上撞碎了。他醒来时好想念威廉,想念到他觉得自己快瞎了。回到纽约次日,他出门时看到《快乐年代》的第一批海报,这部电影又改回原来的片名《舞台上的舞者》。有些海报是威廉的脸,头发比较长,像努里耶夫一样,他的头往前弯下,脖子长而有力。有的海报只有一只巨大的脚(他正好知道,那是威廉的脚),穿舞鞋踮脚而立的姿势,那特写画面可以让人看到上头的血管和毛,还有绷紧的肌肉和鼓起的肌腱。感恩节上映,那海报上印着。啊,老天,他心想,赶紧转身回到公寓里,天啊。他希望不要有这些提醒的东西,让他满心惧怕。最近几个星期,他有个感觉,觉得威廉从他身边越退越远,即使他的悲恸仍不肯减少强度。

隔周他们去欧文家。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之下,他们决定大家应该一起去,于是三个人在楼下理查德的公寓集合,他把车钥匙交给理查德,由理查德开车。他们一路沉默,连杰比也不例外。他心里非常紧张,因为他隐隐觉得欧文夫妇在生他的气,而他觉得自己活该。

晚餐全是马尔科姆最喜欢的菜。他们吃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欧文先生盯着他看,很好奇他在想的是不是自己常想的:为什么是马尔科姆?为什么不是他?

欧文太太提议让所有人轮流分享一段关于马尔科姆的回忆。他坐在那听着其他人说。欧文太太说起马尔科姆6岁那年,他们去参观罗马万神殿,离开五分钟后,发现马尔科姆不见了,于是赶紧回头找。这才发现马尔科姆坐在地上,目不转睛望着屋顶中央的窗洞;弗洛拉说了马尔科姆小学二年级那年,去阁楼里偷走她的娃娃屋,把里头所有的玩偶拿出来,改放进几十个小东西,包括桌椅和沙发,还有一些讲不出名字的家具,都是他用黏土做的;杰比讲起大学有一年,他们感恩节假期后都提早一天回到虎德馆,设法闯进关闭的宿舍,马尔科姆还在客厅的壁炉生火,让大家烤香肠当晚餐。轮到他时,他说起住在利斯本纳街时,马尔科姆帮他们做了一个书架,把本来就很小的客厅挤得更小,如果坐在沙发上伸直两脚,就会伸到书架里。但他想要这个书架,威廉也答应了。所以马尔科姆就去锯木厂找来最便宜的剩余木板,和威廉一起搬到屋顶上,在那里钉成书架,免得邻居抱怨他们太吵。组好之后,再把书架搬下楼放好。

但是搬进屋子之后,马尔科姆才发现他量错了,那个书架宽度多出了三英寸,边缘伸到走廊上。他不在意,威廉也无所谓,但马尔科姆想修改好。

“不要了,马尔。”他们两个都跟他说,“这样很棒,很好的。”

“才不棒,”马尔科姆闷闷不乐地说,“才不好。”

最后他们设法说服了他,马尔科姆就离开了。他和威廉把书架漆成亮红色,把他们的书放进去。下个星期天一早,马尔科姆又跑来了,一脸坚定。“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说,然后把包包放在地上,拿出一把弓锯,开始锯那个书架。他们两个人一直朝他大叫,最后他们明白无论帮不帮忙,马尔科姆都非改不可。于是书架又被搬到屋顶上,弄好后才被搬下楼,这回很完美了。

“我常常想到这件事,”他说,其他人认真听着,“因为这充分说明了马尔科姆对他的作品有多么认真,而且他是多么力求完美,多么尊重材料,无论那是大理石或三夹板。但我觉得,这件事也充分说明他有多尊重空间,任何空间,即使是唐人街一户糟糕透顶、无药可救、令人丧气的公寓,即使是这样的空间,都应该受到尊重。

“这也充分说明他是多么尊重他的朋友,他多想让我们所有人住在他为我们设想的空间里:就跟他心中想象的宅邸一样美观、生气勃勃。”

他暂停下来。他想说的是(但不认为有办法说出来),那天他们两个把书架从楼顶搬下来时,他正好在浴室里,要把油漆和刷子从水槽底下拿出来,无意间听到威廉在抱怨很麻烦,马尔科姆回答道:“威廉,如果我让这书架就这样凸出一块,他有可能因为绊到而摔倒,”马尔科姆那时低声说,“你希望这样吗?”

“不,”威廉暂停了一下说,口气很羞愧,“不,当然不希望。你是对的,马尔。”于是他明白,马尔科姆是他们之中第一个认清他是残障者的人;甚至比他自己还早。马尔科姆一直意识到这一点,但从来没有害他不自在过。马尔科姆只是想让他的人生轻松点,他却因为这一点而怨过他。

他们那天晚上离开时,欧文先生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裘德,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他问,“我晚点会请门罗开车送你回去。”

他非答应不可,于是叫理查德自己开车回格林街。有一会儿,他坐在客厅里,只有他和欧文先生,马尔科姆的母亲、弗洛拉和她的先生、小孩都还在餐厅里。他们聊着他的健康状况、欧文先生的健康状况,聊哈罗德,还有他的工作。接着欧文先生开始哭了。他站起来,到欧文先生旁边坐下,一手犹豫地放在老人的背部,觉得尴尬又难为情,感觉几十年的时光就在他手底下溜走了。

在他们的成年时期,欧文先生一直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他的高个子、他的沉着、他大脸上坚定的五官——看起来就像是摄影家爱德华·柯蒂斯[Edward Curtis,以拍摄美国西部和北美印第安人而著名的摄影师。]照片里那些美洲原住民,他们四个私底下都喊他“酋长”。“马尔,这件事酋长会怎么说?”杰比这样问过马尔科姆。那是在马尔科姆打算从瑞司塔建筑师事务所辞职时,他们都设法适度地鼓励他。或者(又是杰比):“马尔,我下个月会经过巴黎,你可以帮忙问酋长一声,看我能不能住那边的公寓吗?”

但欧文先生如今再也不是酋长了。虽然他头脑清楚、身体硬朗,但他89岁了,黑色的眼珠已经转为一种难以名状的灰色,只有非常小或非常老的人才会有:我们从这片海水的颜色而来,也将归于这片海水的颜色。

“我爱他,”欧文先生告诉他,“裘德,你知道吧?你知道我爱他。”

“我知道。”他说。他也总是这么告诉马尔科姆:“马尔,你爸当然爱你了。父母当然会爱小孩。”有回马尔科姆非常沮丧(他已经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听到他这么说就凶巴巴地回嘴:“不要讲得一副你懂这种事情的样子,裘德。”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时马尔科姆吓坏了,开始跟他道歉。“对不起,裘德,”他说,“对不起。”他无话可说,因为马尔科姆说得没错:这种事他真的一点也不懂。他所知道的,全是书上读来的,而书本会撒谎,会把事情美化。那是马尔科姆跟他讲过最残忍的话。他从来没再跟马尔科姆提起,但马尔科姆后来又跟他提过一次,就是在他被收养后不久。

“我永远无法忘记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马尔科姆曾说。

“马尔,算了吧。”他告诉他,他完全知道马尔科姆指的是什么,“你当时心情很不好,而且都过去那么久了。”

“可是那样说是不对的。”马尔科姆说,“而且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跟欧文先生坐在一起时,他心想:我真希望马尔科姆拥有这一刻。这一刻应该是马尔科姆的。

于是,现在他去看过吕西安之后,就来看欧文先生,两次探访没有什么不同。两个人都在缅怀过去,两次都是老人在跟他讲他并未参与的回忆,讲的背景脉络他都不熟悉。尽管这些探视让他沮丧,他却觉得非去不可:这两个人都曾在他需要、但不知道如何请求时,花时间和他谈话。他25岁刚搬来纽约时,曾住在欧文家一阵子。欧文先生会跟他谈金融市场、法律,给他建议,主要不是针对如何思考,而是如何处世,如何在一个不太容忍奇特人物的世界里继续做自己。“人们会因为你走路的方式,对你产生一些既定的想法。”欧文先生有回跟他说,他听了垂下眼睛。“不要,”欧文先生说,“不要低头看,裘德。这没什么好羞愧的。你很优秀,你会有光明的前途,你的优秀会得到回报。但如果你表现得一副你不配的样子,如果你表现得好像你对自己感到遗憾,那么人们也会开始用那样的方式对待你,”欧文先生深吸一口气,“相信我。”尽量摆出你想要的强硬姿态,欧文先生曾跟他说。别想讨人喜欢。绝对不要为了讨好同事而变得亲切。哈罗德曾教他如何像一个诉讼律师那样思考,但欧文先生教了他一个诉讼律师该有的举止。而吕西安看得出他这两种能力,也非常欣赏。

那天下午他去欧文先生家的拜访非常短暂,因为欧文先生累了,正要出门去看弗洛拉——非凡的弗洛拉,马尔科姆以前以她为荣,也很羡慕她。于是他们只谈了几分钟,他就离开了。现在是十月初,还很温暖,上午像夏天,但下午就变得昏暗,而且寒冷得像冬天。当他走向公园大道回到停车的地方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星期六,他总是经过这一带。他会走回家,路上偶尔在麦迪逊大道上一家他很喜欢、知名而昂贵的面包店停一下,买一条核桃面包,回去和威廉配着奶油和盐吃——当时一条面包就要花掉他一顿晚餐钱。那家面包店还在,这会儿他过了公园大道往西走,要去买一条面包,二十几年来各种物价都上涨好多,但那面包不知怎的价钱还是一样,至少就他记忆所及是如此。直到他星期六开始拜访吕西安和欧文夫妇,他都不记得上回白天来这一带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和安迪的约诊都在晚上。现在他缓缓往前走,看到漂亮的儿童奔跑在宽阔而干净的人行道上,他们漂亮的妈妈漫步跟在后头,头上高大的椴树叶渐渐不情愿地转成一种苍白的黄。他经过75街,想到自己以前就在那当菲利克斯的家教。现在菲利克斯33岁了,真是难以置信,而且没在朋克乐团当主唱了,更难以置信的是,他成了对冲基金经理人,跟他父亲一样。

回到公寓后,他把面包切片,也切了几片奶酪,然后把盘子拿到餐桌上,瞪着它看。他现在很努力好好吃东西,重拾生活中的种种习惯和常规。但吃东西不知怎的对他来说变得很困难。他的胃口消失了,任何东西吃起来都像糨糊,或像以前他在少年之家吃的那种干粉调成的洋芋泥。但是他还是继续努力。吃给别人看的时候,会比较容易,于是他每周五和安迪吃晚餐,每周六和杰比吃晚餐。而且他开始每个周日晚上都去理查德家——他们两个会一起用羽衣甘蓝做一道素食,然后跟印蒂亚一起吃。

他也恢复了看报纸的习惯。这会儿他把面包和奶酪推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打开艺文版,好像那会咬他似的。两周前的星期日,他信心十足、利落地打开艺文版的第一版,就看到一篇报道,是关于去年九月威廉准备开拍的电影。那篇报道谈到电影如何重新选角,目前初步的影评非常正面,而且剧中主角的名字改为威廉以资纪念。他合上报纸,回到床上倒下,拿枕头盖住头,直到有办法再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两年,他还会看到威廉过去十二个月本来要拍的电影的相关文章、海报、广告牌、电视广告。但今天报上没有这类报道,只有一个《舞台上的舞者》的满版广告,他看着上头几乎跟真人一样大的那张脸,看了好久好久,一手抚过那双眼睛,然后把报纸举得远一些。他心想,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张脸就会开始跟他说话。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他抬起眼睛,威廉就会站在他面前。

有时他心想:我现在好一些了。我逐渐好转了。有时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充满勇气与活力。就从今天开始,他心想。今天会是我真正好转的第一天。今天开始,我会比较不想念威廉。接着就会发生某些事,往往不过是走进衣柜间,看到威廉那一排衬衫孤单地等待着,再也不会被穿上,于是他的野心、他的满怀期望就会溶解,整个人再度被抛入绝望之中。有时他心想:我可以做到。但现在他越来越明白:我做不到。他答应自己每天要找个新的理由活下去。有些理由很微小,比方他喜欢的味道、他喜欢的交响曲、他喜欢的画作、他喜欢的建筑物、他喜欢的歌剧和书籍、他想去看的地方,无论是重访或初次造访。有些理由是应尽的义务或责任:因为他应该活下去。因为他可以活下去。因为威廉会希望他活下去。而有些理由则是很重大的:因为理查德。因为杰比。因为朱丽娅。尤其是,因为哈罗德。

他自杀未遂将近一年后,有一回他和哈罗德在散步。那是劳动节假期,他们在特鲁罗。他记得那个周末他走路有困难;他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走过那些沙丘;他记得他感觉到哈罗德试着不要触摸他、不要帮他。

最后他们终于坐下来休息,望着大海聊天。谈到他目前进行的一个案子,谈到劳伦斯在办退休,谈到哈罗德的新书。哈罗德忽然说:“裘德,你得答应我不能再这样做了。”哈罗德的口气难得非常郑重,让他转过去看着他。

“哈罗德。”他开口了。

“我试着不要求你任何事,”哈罗德说,“因为我不希望你认为你欠我什么,你本来就不欠,”哈罗德转过来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也很郑重,“但是我现在要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他犹豫了一下。“我答应你。”最后他终于说。哈罗德点点头。

“谢谢你。”哈罗德说。

他们后来再也没有讨论过这段谈话。他知道这不合逻辑,但他不想打破对哈罗德的这个承诺。有时,仿佛唯一真正阻止他再尝试的,就是这个承诺、这个口头契约。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试一次,就不会是未遂了:这回,他会成功的。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做,知道怎么样可以成功。自从威廉死后,他几乎每天都想到自杀的事。他知道自己该照什么时间表进行,知道该怎么安排让自己被发现。两个月前,有个星期他状况非常糟糕,他甚至重写了一份遗嘱,现在看起来像是满怀歉意死去的人所写下的文件,他留给人们的遗赠则是试图要求他们原谅。他提醒自己,他不打算执行这份遗嘱,但他也没有更改。

他希望自己能感染,迅速而致命地死掉,这样就没有人会怪他了。但他没有感染。自从截肢之后,他再也没长那些难以愈合的疮了。他还是会感到疼痛,但并没有比以前严重,事实上还减轻了。他痊愈了,至少已经痊愈到他所能达到的极限。

所以他没有理由每星期都去安迪那看诊,但他还是去,因为他知道安迪很担心他会自杀,连他自己都很担心。每个星期五,他都去上城找安迪。这些星期五他大都只跟安迪约晚餐,只有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五例外,他们吃晚餐前会先看诊。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只是他的脚不见了、小腿不见了,证明事情还是有所改变。在其他方面,他回复到了二十年前的老样子。他又变得很害羞,很怕被碰触。威廉死前三年,他总算提起勇气开口要威廉帮忙用药膏按摩他的背部,于是威廉开始帮他。有一阵子,他感觉不一样了,好像一条蛇开始长出新皮。但现在,当然没人帮他按摩,那些疤再度回复到了紧绷笨重的状态,像一条条缠在他背部的橡皮绳。

现在他明白了:人是不会变的。他无法改变。威廉一直以为自己因为协助他复原的经验而改变;他很惊讶自己能够如此克制、宽容。但他和其他人一直都知道,威廉本来就有这样的个性。那几个月可能让威廉自己也明白了,但他发现的特质对其他人而言并不意外,只有威廉自己感到惊讶。同样地,他也逐渐明白自己失去威廉了。和威廉在一起的那几年,他一直可以说服自己他是另一个人,一个比较快乐、比较自由、比较勇敢的人。但现在威廉走了,他再度回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前的自己了。

又来到一个星期五。他去安迪的诊所。量体重:安迪叹气。问问题:他回答,都是一连串的是和不。是的,他觉得很好。不,没有异常的疼痛。不,没有出现那些疮的迹象。是的,每十天或两星期背部的疼痛会发作。是的,他都有睡觉。是的,他有跟朋友碰面。是的,他有吃东西。是的,一天三餐。是的,每天都是。不,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越来越瘦。不,他不考虑再去看娄曼医生了。然后,安迪检查他的两只手臂,在手中转来转去,寻找新割伤,都没找到。他从北京回来的那个星期,他失控的那个星期,安迪看到那些割伤,猛吸了一口气。他也低下头,想起有时他的感觉有多糟糕,自己变得多么疯狂。但安迪什么都没说,只是帮他清洁伤口,弄完之后,他握住他的双手。

“一年了。”安迪当时说。

“一年了。”他也说。然后两个人沉默下来。

看完诊,他们走过街角到他们很喜欢的一间意大利小餐厅。安迪总是在这些晚餐时刻观察他,如果觉得他点的菜不够多,就会帮他多点一道,一直逼他吃。但是这一天的晚餐,他看得出来安迪心事重重。他们等着上菜时,安迪喝酒喝得很快,还跟他聊美式橄榄球,他明知道他不迷橄榄球,以前从不跟他聊的。安迪以前有时会跟威廉聊运动,两人坐在餐厅里边吃开心果,边为了某支球队争辩。同时,他会在旁边准备甜点。

“对不起,”安迪最后终于说,“我在碎碎念个不停。”他们的开胃菜上来了,两个人安静吃着,然后安迪吸了口气。

“裘德,”他说,“我准备要退休了。”

他正在切他的茄子,这会儿停下来,放下叉子。“现在还早,”安迪赶紧补充,“大概还要三年。不过我今年会找个搭档进来,让过渡期尽可能顺利:对员工,尤其对我的病人。他会逐步接收我的病人。”他暂停了一下,“我想你会喜欢他,一定会的。在我离开之前,我照样是你的医生,会照样关心你。但是我希望你认识他一下,看你们两个是不是合得来。”安迪微笑一下,但他没办法微笑以对。“如果合不来,无论原因是什么,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帮你找别人。我心里还有两个人选,可以给你全方位的照顾。而且帮你找到新人选之前,我不会退休的。”

他还是说不出话来,连抬头看着安迪都没办法。“裘德,”他听到安迪轻声地恳求,“为了你,我真希望我能永远不退休。你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人。但是我累了。我快62岁了,我老发誓说我要在65岁前退休。我……”

但他阻止他讲下去。“安迪,”他说,“你想退休的时候,当然就该退休。你没有义务跟我解释。我很替你开心。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会很想念你的。”他最后终于承认。

“裘德,”安迪开口又停下,“裘德,我永远会是你的朋友。我永远会陪着你,无论是医疗或其他方面。但你需要一个可以跟你一起变老的人。我找来的这个人46岁;如果你愿意,他会一直帮你看诊的。”

“只要我在接下来的十九年内死掉,”他听到自己脱口而出。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安迪。”他说,很受不了自己这么难过,还有自己表现得这么小气,毕竟他一直知道安迪有一天会退休的。但现在他才明白,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能活着看到这一天。“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别把我的话当真。”

“裘德,”安迪低声说,“我永远都会陪着你的,不论退不退休。我很早就跟你承诺过了,现在这个话还是不变。

“听我说,裘德,”安迪暂停一下又继续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我知道没有其他人能复制我们的历史。不是我狂妄,我只是不认为其他人能完全了解。但我们会尽量想办法。何况谁能不爱你呢?”安迪又笑了。再一次,他没办法微笑以对。“总之,我希望你来认识这位新医生莱纳斯。他是个好医生,而且同样重要的,他是个好人。我不会把你所有的细节状况告诉他;我只是希望你跟他认识一下,好吗?”

于是下一个星期五,他去了上城安迪的诊所,诊间里有另一个男人,个子矮而英俊,微笑时让他想起威廉。安迪介绍他们认识,两人握手。“裘德,我听过好多你的事。”莱纳斯说,“很高兴终于认识你了。”

“我也是,”他说,“恭喜了。”

安迪离开让他们聊一下。他们聊着,有点尴尬,打趣说这有点像在相亲。安迪只跟莱纳斯说了他截肢的事,他们简短聊了两腿的状况,还有之前的骨髓炎。“那些治疗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莱纳斯说,不过他没对他失去双腿表示同情,这点他很感激。他之前听安迪说,莱纳斯原先跟别的医生联合开业;而他似乎真的很欣赏安迪,也很兴奋两人能共事。

莱纳斯没有什么不好。从莱纳斯问的问题,还有提问时尊重的态度,看得出他是个好医生,大概也是个好人。但他也知道自己永远没办法在莱纳斯面前脱掉衣服。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像跟安迪那样跟其他人讨论。他无法想象让其他人像安迪那样接触他的身体,接触他的恐惧。光是想到又有个人要看到他的身体,他就胆怯起来:自从截肢以来,他只看过自己一次。他看着莱纳斯的脸,看着那令人不安、神似威廉的微笑。尽管他只比莱纳斯年长五岁,却感觉像老了几百岁,像个破烂、干燥的尸骸,任何人看一眼就会把外头的防水布盖回去。“这个拿走。”他们会说,“这是垃圾。”

他想着往后必须谈的,想着他得解释的事情:有关他的背部、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的疾病。他受不了自己的害怕和惊惶,但尽管他这么厌倦这些情绪,还是忍不住纵容它们。他想到莱纳斯缓缓翻阅他的病历,看到这二三十年来安迪写下的纪录:列出他的割伤、他无法愈合的疮、他接受的药物治疗、他复发的感染,还有他自杀未遂、安迪恳求他去看娄曼医生的事情。他知道安迪把这些全部记录下来了;他知道安迪有多么一丝不苟。

“你得找个人说出来。”以前安娜总是这么说。等到他年纪大一些,就决定把这句话照字面解释:告诉某个人就好。有一天,他心想,他会找到方法告诉某个人的,一个人就好。他也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说出来,但现在这个人死了,他再也没有那个勇气把自己的故事再说一次了。但说到底,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只会对一个人真正说出自己的人生?大家怎能期待他一再重复,让他每说一次就像被剥掉衣服、皮肉从骨头上脱离,直到他脆弱无助得像只小小的粉红色老鼠?他知道,他绝对没办法看另一个医生。他会继续找安迪,越久越好,拖到安迪拒绝为止。之后,他就不知道了,到时候再来想办法吧。眼前,他的隐私、他的人生,还是他自己的。眼前,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他的思绪几乎完全被威廉占据了——设法重新创造他,在脑袋里留住他的脸和声音,设法把他留在当下。他的过去离得好远好远:他像在湖中央,设法不要沉没;他无法想象回到岸上,不得不再度活在那些记忆中。

那天晚上,他不想跟安迪去吃晚餐,但还是去了。临走时他们跟莱纳斯说了再见。他们默默走向那间寿司餐厅,沉默地坐下来,点了菜,然后沉默地等着上菜。

“你觉得怎么样?”安迪最后终于问了。

“他长得有点像威廉。”他说。

“是吗?”安迪说,耸耸肩。

“有一点。”他说,“他的微笑。”

“啊,”安迪说,“我想是吧,是有点像。”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可是你觉得怎么样呢?我知道有时见一次面很难说,但你觉得你跟他会合得来吗?”

“安迪,我不认为。”他最后说,感觉到安迪的失望。

“真的,裘德?你不喜欢他哪一点?”但他没回答,最后安迪叹气了。“对不起,”他说,“我本来希望你跟他相处得够自在,至少愿意考虑一下。你能不能想一想?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还有另一个人,叫史蒂芬·吴,我觉得你们或许应该认识一下。他不是整形外科医生,不过我认为这样可能更好;他绝对是我共事过最好的内科医生。还有一个叫……”

“天啊,安迪,别再说了。”他说,听得出自己声音中的愤怒,他原先不知道自己有这股怒气。“别说了。”他抬头,看到安迪苦闷的脸,“你就这么急着要摆脱我吗?你不能让我先消化一下吗?你难道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辛苦?”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自私、多不理性、只顾自己,而且很可悲,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站了起来,撞到桌子。“别烦我了。”他告诉安迪,“如果你不想照顾我,就别烦我吧。”

“裘德。”安迪说,但他已经挤出座位。此时,侍者刚好端着菜过来,他听到安迪诅咒,连忙掏出皮夹,同时踉跄着走出餐厅。艾哈迈德先生周五休假,因为他都是自己开车去安迪的诊所,但现在他没去安迪的诊所前取车,而是招了一辆出租车,赶紧钻进去,趁安迪追上来之前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关掉电话,吃了安眠药爬上床。次日醒来,他发短信给杰比和理查德说他不舒服,要取消跟他们的晚餐,然后又吃了安眠药,一路睡到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他都没理会安迪的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还有所有的留言。他不再愤怒,只是羞愧,但他也受不了再一次道歉,受不了自己的刻薄、自己的软弱。“我好害怕,安迪,”他很想说,“没有你,我会怎么样?”

安迪喜欢甜食。于是星期四下午,他找了一个秘书,替他去安迪最喜欢的糖果店订了一大批多到荒谬的巧克力。“要附字条吗?”秘书问。他摇摇头。“不用了,”他说,“写我的名字就好。”秘书点点头正要离开,他又叫她回来,抓了办公桌上的一张便条纸,匆匆写下安迪——我太羞愧了。请原谅我。裘德。然后递给她。

但次日晚上他没去找安迪,而是回家帮突然跑来纽约的哈罗德做晚餐。哈罗德今年春季学期结束后就退休了,但他直到九月才想起。以前他和威廉老在说,等哈罗德终于退休时,要帮他办个派对,就像之前帮朱丽娅办的退休派对。但他忘了,结果什么都没做。之后他想起来了,但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很累。他不想见哈罗德。但他还是做了晚餐,知道自己不会吃,只是端给哈罗德,然后自己坐下来。

“你饿吗?”哈罗德问他,他摇摇头。“我今天5点才吃午餐的,”他撒谎,“我晚一点再吃。”

他看着哈罗德吃饭,看到他老了,手上的皮肤变得像婴儿般柔软而光滑。最近几年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比当年认识的哈罗德要老一岁、老两岁,现在是老六岁了。然而这些年过去,在他顽固的认知里,哈罗德始终只有45岁。唯一改变的是对他而言,45岁有多老。他很不好意思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直到最近,他才开始想着他有可能,甚至非常可能,活得比哈罗德更久。他已经活得超过他原先的种种想象,不也有可能活得更久?

他想起自己满35岁时和哈罗德的一段谈话。“我中年了。”他说,哈罗德大笑。

“你还年轻,”哈罗德说,“太年轻了,裘德。如果你打算70岁死掉的话,你现在才算中年。不过你最好不要只活到70岁,我届时可没心情参加你的葬礼。”

“到时候你就95岁了。”他说,“你真认为你会活到那个时候?”

“不但活着,而且活蹦乱跳,还有各种丰满的年轻护士照顾我。我才不想去参加那种又臭又长的告别式。”

他终于露出微笑:“那谁要帮你出钱雇这些丰满的年轻护士?”

“当然是你啊。”哈罗德说,“你和你从那些大药厂赚来的钱。”

但现在他担心这样的状况不会发生了。别离开我,哈罗德,他心想,但这是个迟钝、冷淡的请求,不期待有回应,只是习惯性地讲一声,并不是真正抱着期望。别离开我。

“你都不说话。”哈罗德这会儿说。他重新打起精神。

“对不起,哈罗德。”他说,“我有点恍神了。”

“看得出来。”哈罗德说,“我刚刚在说:朱丽娅和我考虑要多花点时间在这里,住在上城的那间公寓。”

他眨眨眼:“你的意思是搬来这里?”

“唔,剑桥市那边的房子还是会留着。”哈罗德说,“不过没错,我考虑秋天在哥伦比亚大学开一门专题研讨课,我们喜欢纽约。”他看着他,“而且我们也想住得离你近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但你在那边的生活呢?”他问。他被这个消息弄得很困惑,哈罗德和朱丽娅很爱剑桥市,他从没想过他们会离开,“那劳伦斯和吉莉安呢?”

“劳伦斯和吉莉安常常来纽约,其他人也是。”哈罗德又打量着他,“裘德,你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不太高兴。”

“对不起,”他说,低头看着,“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不要因为我而搬来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下。“我不想太自以为是,”他终于说,“但如果真的是因为我,那哈罗德,你们就不该搬家。我很好。我过得很好。”

“是吗,裘德?”哈罗德问,非常小声。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厨房旁的浴室里,坐在马桶座上,脸埋进双手里。他听到哈罗德在门外等着,但他什么话都没说,哈罗德也没说。几分钟后,他终于镇定下来,把门打开,两个人看着彼此。

“我51岁了。”他告诉哈罗德。

“这表示什么?”哈罗德问。

“这表示我可以照顾自己,”他说,“表示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

哈罗德叹气。“裘德。”他说,“需要帮助,或是需要他人,是没有截止期限的。你不会到了某个特定的年龄就停止需要。”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好瘦。”哈罗德接着说,看他没吭声,便问,“安迪怎么说?”

“我没办法继续跟你谈这些。”他最后终于说,声音刺耳又沙哑,“我没办法,哈罗德。你也没办法。我觉得自己好像只会让你失望,我很抱歉,我对这一切都很抱歉。但我真的在尝试。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如果我做得还不够好,那很抱歉。”哈罗德想插嘴,但他大声压过去,“我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好说的,哈罗德。我很抱歉我对你是这么大的问题。我很抱歉我破坏了你的退休生活。我很抱歉自己没有更快乐一点。我很抱歉我没办法把威廉抛开。我很抱歉我的工作无法让你尊敬。我很抱歉我是个这么没用的人。”说到最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他想割自己,想消失,想躺下来再也不要起身,想往空中跳下。他恨自己,也可怜自己。他因为可怜自己而恨自己。“我想你该走了。”他说,“我想你该离开了。”

“裘德。”哈罗德说。

“请你走吧,”他说,“拜托。我累了。我想自己静一静。拜托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他转身背对哈罗德站在那里,等着,直到他听见哈罗德的脚步声远去。

哈罗德离开后,他搭电梯来到楼顶。大楼四周有一圈围墙,高度到胸口,他靠在上头,大口吸着冰冷的空气,双手放在围墙上,以平息颤抖。他想着威廉,想着他和威廉以前夜里常常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说,光是望着下头其他人的公寓。从屋顶的南边几乎可以看到他们利斯本纳街那栋旧居的屋顶,有时他们会假装不光是看得到那栋大楼,还可以看到里头的自己,以前的他们像在演一出日常生活的戏。

“时空连续体里一定有个皱褶。”威廉会以他动作片英雄的声音说,“你站在我身边,但是——我可以看到你在那个破烂狗窝里走动。老天,圣弗朗西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当时他听了总是大笑,但现在回想,他却笑不出来。现在,他唯一的喜悦就是想到威廉,但这些思绪同样是他最大的哀伤来源。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像吕西安那样彻底遗忘:忘掉威廉曾经存在过,忘掉有威廉的人生。

他站在屋顶时,想着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他不理性,他再度对一个想帮忙的人生气,是一个他庆幸拥有、亏欠许多,而且深爱的人。为什么我要这样?他心想,但没有答案。

让我好起来吧,他央求着。让我好起来,不然就让我结束吧。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冰冷的水泥房间内,对外有好几个出口,但一扇接一扇,他在把那些门逐一关上,把自己封闭在里面,放弃了脱逃的机会。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明明有其他地方可去,还要把自己困在这个他既痛恨又害怕的地方?这个,他心想,就是依赖他人的惩罚:一个接一个,他们都会离他而去,他又会再度孤单,而且这回会更糟,因为他会想起以前更美好的时光。他再度觉得自己的人生在往后退,变得越来越小,他置身的水泥房间缩得好小,最后他只能蹲着蜷缩在里面,如果他躺下,天花板就会朝他降下,把他压得窒息。

上床睡觉前,他写了一张字条给哈罗德,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他星期六工作一整天,星期天睡一整天。然后又是新的一周开始。星期二,他收到托德的消息,说他们那些官司中的第一宗和解了,拿到一个很大的数字,但就连托德都知道不能要他庆祝。他的留言和电子邮件短促而冷静:说了那家准备和解的公司名称、他们提出的数字,然后一个简短的“祝贺”。

星期三,他本来想去他一直在做义工的非营利艺术家团体,结果却改去了下城的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跟正在那为回顾展布展的杰比碰面。这个展览是纠缠不放的过去留下的另一个纪念品,展览已经筹划了将近两年。当初杰比跟他们说起获邀的消息时,他们三人还在格林街帮杰比办了个小派对。

“唔,杰比,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吧?”威廉当时问,指着并排挂在他们客厅里的两件画作《威廉与女孩》《威廉与裘德,利斯本纳街,Ⅱ》,都是杰比第一次个展的作品,“一等你的回顾展结束,这些作品就会直接送去佳士得拍卖公司。”每个人都大笑起来,杰比笑得最大声,又骄傲又开心又放松。

那两件作品,连同“秒,分,时,日”那次个展他买下的《威廉,伦敦,十月八日,上9点08分》、威廉买的《裘德,纽约,十月十四日,上午7点02分》,还有他们在“我认识的每个人”“自恋者的自我憎恨指南”“青蛙与蟾蜍”这些展览购得的作品,加上他们两个获赠、保留的所有杰比的素描、画作、速写,有的还是大学时代的创作,外加一些没展出过的作品,都会在惠特尼的回顾展展出。

杰比的代理画廊同时也会推出一个新作的个展。三个星期前,他去杰比位于布鲁克林绿点区的工作室看那些作品。这个系列叫作“金婚”,描绘他父母历年的人生,从交往时期、他出生前,到想象的未来。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变老。现实中,杰比的母亲和两个阿姨都还在世,但在画作中,杰比的父亲也还活着(其实他早已在36岁时过世了)。这个系列只有十六幅作品,很多都比杰比以前的作品尺寸要小。他走在杰比的工作室里,看着这些幻想中家庭生活的场景——他60岁的父亲在帮一个苹果去核,同时他母亲在做三明治;他70岁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背景中可以看到他母亲的双腿走下楼梯——他也不禁看到自己过去的人生,以及原本可能有的未来。和威廉在一起的时光中,最令他想念的,就是这类场景。这些容易忘记、容易变成空白的时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要是缺失了,却格外难以填补。

穿插在这些画像间的,是一些静物画,描绘杰比父母共同生活中的种种对象:一张床上的两个枕头,两个都微微凹陷,仿佛有人用一根汤匙的底部压下一碗浓缩奶油;两个咖啡杯,其中一个的边缘被唇膏沾上模糊的粉红色;一个相框里有一张十来岁的杰比和父亲的合照,是杰比在这些画作中唯一出现的一次。看到这些画面,他再度惊叹于杰比完全了解共同生活是怎么回事,也想到自己的生活、他公寓里的一切——威廉的运动长裤依然挂在洗衣篮边缘;威廉的牙刷依然放在浴室洗脸台的玻璃杯里;威廉的手表,表面已经在那次车祸中破裂,但还是放在他那一侧的床头桌上。这些都已经图腾化,像是一连串只有他能解读的神秘记号。灯笼屋那边,威廉那一侧的桌子无意间已经成为某种威廉的神龛:上头有他最后一次喝水的马克杯,他近年开始戴的黑框眼镜,他当时正在读的书,还是打开的,面朝下,就摆在他最后留下的地方。

“啊,杰比。”他叹息,他想说些别的,却说不出来。不过杰比还是谢谢他。现在他们在一起比较少讲话了,他不知道是因为杰比整个人变了样,还是因为跟他在一起的缘故。

这会儿他敲了敲博物馆的门。杰比工作室的一名助理开门让他进去,说杰比在顶楼监督布展。不过那助理又说,他应该从六楼开始看起,一路走到顶楼去找杰比。他照做了。

六楼的几个展览室展出的是杰比的早年作品,包括少年时代。有一整批杰比童年的裱框图画,有一张数学考卷,杰比用铅笔在上头画了几个可爱的人像,应该是他的同学:八九岁的小孩低头对着课桌,在吃巧克力棒或是喂鸟。考卷上的问题杰比一题都没写,考卷顶端是个鲜红色的零分,老师还在旁边写了字:“亲爱的马里恩太太,你看到哪里有问题了。请来跟我谈。诚挚的杰米·格林伯格。又及,令郎太有才华了。”他看着微笑起来,这是他好久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在微笑。展览室中央有一个罩着树脂玻璃的平面展示柜,里面是几件“日常”系列的作品,包括杰比始终没有还给他的那支黏满头发的梳子。他再度微笑,看着这些作品,他想到他们陪杰比到处去找头发的那些周末。

这层楼的其他展览室展出的是“男孩们”系列的作品。他缓缓走过那些展览室,看着马尔科姆的、他的、威廉的画像。这一幅,他和威廉在利斯本纳街的卧室里,两个人坐在各自的单人床上,看着杰比的照相机,威廉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下一幅是他们在派对上。再下一幅是他们在另一个派对上。接着他看到他和菲德拉;然后是威廉和理查德。再过来是马尔科姆和他姐姐,马尔科姆和他的父母。他还看到《拿着香烟的裘德》,还有《裘德,病后》。接下来是一整墙这些人像画作的钢笔画草稿,以及启发这些画作的照片。有一张照片是《拿着香烟的裘德》的原照:他在里面,那脸上的表情、那驼背的双肩——对他来说很陌生,但也一眼就认得出是他。

各个楼层之间的楼梯间里密密麻麻挂着杰比在各个系列之间的过渡作品,素描和小幅彩色画作、习作和实验性作品。他看到自己当初被收养时,杰比送给哈罗德和朱丽娅的那幅画像;他看到素描中画着他在特鲁罗、他在剑桥市,以及哈罗德和朱丽娅。还有的画着他们四个;画着杰比的两个阿姨、母亲和外婆;画着酋长和欧文太太;画着弗洛拉;画着理查德;画着阿里;画着两个亨利·杨;还有菲德拉。

往上一层楼是“我认识的每个人、我爱过的每个人、我恨过的每个人、我上过的每个人”“秒,分,时,日”。在他身后及周围是徘徊来去的布展人员。戴着白手套,帮作品做一些小调整,再后退看着墙壁评估。然后他又到了楼梯间,看到了一幅又一幅他的素描像:他的脸、他站着、他坐在轮椅上、他和威廉、他独自一人。这些作品是杰比在他们不讲话那段期间画的,那阵子他放弃了杰比。另外也有其他人的素描,但大部分都是画他和杰克森。一件又一件,像是杰克森和他两人构成的棋盘。画作中的他伤感而模糊,用铅笔、钢笔和水彩画成。杰克森则是以亚克力颜料和粗笔画成,比较松散也比较愤怒。有一张他的画像非常小,画在明信片大小的纸上,他更仔细观察,发现上头本来写着字,然后用橡皮擦擦掉了“亲爱的裘德”,他辨认出来,“拜托”,但接下来就没有其他字了。他转身,呼吸加快,然后看着一幅山茶花树丛的水彩画,那是他自杀未遂住院时杰比送给他的。

往上一层楼是“自恋者的自我憎恨指南”。这是杰比商业上最不成功的展览,他明白为什么——看着这些作品,那种显著的愤怒和自我厌恶,简直令人敬畏又不安得难以忍受。《蠢黑佬》是其中一件作品的标题,还有《丑角》《懒惰虫》《斯泰平·费奇[Stepin Fetchit,20世纪30年代美国著名喜剧演员,被公认为美国第一位有超级巨星地位并致富的黑人演员。但他惯常扮演种族刻板印象中懒惰、愚蠢的黑人角色,也引发许多争议。]》。在每件作品中,皮肤黑亮的杰比眼睛暴凸而发黄,正在跳舞或号叫或大笑,鱼肉似的粉红色牙龈又大又丑。背景中的杰克森和他的朋友们半成形地从一片戈雅式的褐色与灰色中浮现,全都朝他拍着手、指指点点或大笑。这个系列的最后一件作品叫《就连猴子也懂得忧郁》,里头的杰比戴着一顶俏皮的土耳其红毡帽,身穿一件有吊穗肩章的紧身外套,没穿长裤,单脚在一个空荡的仓库里跳。他在画前逗留,瞪着这些画,眨着眼睛,喉咙发紧,这才缓缓登上了最后一层阶梯。

他来到顶楼,这里有更多人,一时间他站在一边,看着杰比跟策展人,还有他的代理画廊经理讲话,大笑并比划着。这几个展览室展出的大都是“青蛙与蟾蜍”系列作品,他一幅接一幅欣赏,没有真正看进去,而是在回忆第一次看到这些画作的情景。那是在杰比的工作室,他和威廉才刚在一起不久,当时他感觉自己身上似乎长出了新的部分,第二颗心脏、第二个脑子,以容纳这种丰沛的感情,他生命中的奇迹。

他盯着其中一幅画的时候,杰比终于看到了他,走了过来。他紧拥杰比,向他道贺。“杰比,”他说,“我真是以你为荣。”

“小裘,谢谢你,”杰比微笑着说,“我也很以我自己为荣,真是要命。”然后他收起笑容,“我真希望他们也在。”他说。

他摇摇头。“我也是。”他勉强说。

有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之后杰比说:“来这里。”他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到这层楼的另一头,经过了朝杰比挥手的画廊经理、装着裱框画作的最后一个条板箱,来到一面墙壁前,那里有一幅画,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把外头包裹的气泡布割开。杰比带着他站在那幅画前面,等到气泡布被拆掉,他看到那是一幅威廉的画像。

作品本身并不大,是横向的四英尺乘三英尺。这是杰比至今为止画过最清晰的照相写实作品,画中的颜色丰富而浓密,威廉头发的笔触像羽毛般精细。画中的威廉看起来是过世前不久的那个样子,他记得威廉在拍《舞台上的舞者》的前后几个月就是这个模样,因为他在戏中的头发留得比较长、颜色也比较深。他判定,应该是拍完这部电影之后,因为他穿的那件毛衣是木兰花叶的墨绿色,他记得是他去巴黎探班时,在那买给威廉的。

他后退,双眼仍盯着那幅画。画中,威廉的躯干面向观者,但他的脸转向右边,几乎是侧面,他的身体则靠向某个东西或某个人,露出微笑。因为他了解威廉的微笑,所以他知道威廉被拍到时,正看着他所爱的东西,他知道威廉那一刻很快乐。威廉的脸和脖子占据了画布的大部分,背景不太清楚,但他从杰比在威廉脸上画的光和影,知道威廉坐在他们公寓的餐桌前。他有种感觉,如果他喊威廉的名字,画中那张脸就会转向他回应;他感觉如果他伸出手抚摸画布,他的手指就可以摸到威廉的头发、威廉的睫毛。

当然,这些他都没做,最后只是往旁边抬头,看到杰比朝他忧伤地微笑。“画名的卡片已经贴好了。”杰比说。于是他缓缓走到画作后方的墙上,看到了标题——《威廉听裘德说故事,格林街》。他觉得无法呼吸;感觉他的心脏仿佛是某种湿黏而冰冷的东西做的,像绞肉,而且被握在拳头里,大块大块地掉下来,落在他脚边的地上。

他忽然觉得晕眩。“我得坐下来。”他最后说。杰比带他走过转角,来到挂着威廉那幅画的墙壁后方,那是个小小的死巷。他半坐在堆在那里的条板箱上,垂着头,双手放在大腿上。“对不起,”他设法开口,“对不起,杰比。”

“那是给你的。”杰比轻声说,“裘德,等展览结束,那幅画就是你的了。”

“谢谢你,杰比。”他说。他逼自己站起来,觉得体内的一切都移位了。我得吃点东西,他心想。他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早餐,他心想,不过是昨天的早餐。他伸手摸着条板箱想稳住自己,想停止脑袋和脊椎的摇晃;他越来越常有这种感觉,像是要飘走、接近出神的状态。带我走,他听到脑袋里有个声音说,但他不知道他是对谁说,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带我走,带我走。他想着这个,双手交抱在胸前,此时杰比忽然抓住他肩膀,吻在他嘴上。

他挣脱了。“你他妈的在搞什么?”他问,一边踉跄后退,用手背抹着嘴巴。

“裘德,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意思。”杰比说,“只是你看起来好……好悲伤。”

“所以你就这样?”他朝走向他的杰比啐道,“杰比,你敢再碰我试试看。”背景声中,他听得到那些布展人员、代理杰比的画廊经理、策展人的说话声。他又朝墙角走了一步。我要昏倒了,他心想,但结果没有。

“裘德,”杰比说,然后他的脸色变了,“裘德?”

他设法离开杰比。“离我远一点,”他说,“别碰我。别来烦我。”

“裘德,”杰比低声说,跟着他,“你看起来气色很差。让我帮你吧。”但他继续走,设法摆脱杰比。“裘德,对不起。”杰比继续说,“对不起。”他意识到那些人成群走向这层楼的另一头,根本没发现他要离开,而杰比跟在他旁边;好像他们并不存在。

离电梯只剩二十步了,他估计,再十八步,十六,十五,十四。他脚下的地板变成一个快转不动的陀螺,轴心摇晃着。十,九,八。“裘德,”杰比说,他就是不肯闭嘴,“让我帮你。你现在为什么不再跟我讲话了?”他来到电梯口,狠狠用手掌拍了电梯钮,然后靠在墙壁上,祈祷自己不要倒下。

“离我远一点,”他咬牙低声对杰比说,“别来烦我。”

电梯来了;门打开。他走进去。现在他走路的方式不一样了:一如往常,他还是左腿先跨,而且脚抬起时仍然很高、很不自然。这点并没有改变,从他当年车祸受伤以来就必须这样。但现在他不会再拖着右脚走路,因为他的义肢做得太好了,比原来的脚还好。他现在可以感觉到他的脚离开地板的转动,感觉到它落回地板那种复杂、优美的轻拍,每个局部动作都清楚分明。

但是当他疲倦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回到以前习惯的步态,每一步都是左脚直直落地,后面的右脚拖着往前。此刻当他走进电梯时,他忘了他现在钢质加玻璃纤维的双腿比以前轻巧细致多了,于是绊了一下,摔倒了。“裘德!”他听到杰比喊。由于他太虚弱了,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黑暗又空荡,等到视觉恢复,他看见一群人听到杰比的喊叫,正朝他走过来。他也看到杰比的脸在他上方,但他累得无法解读他的表情。《威廉听裘德说故事,格林街》,他心想,眼前出现了那张画:威廉的脸、威廉的微笑,但威廉没在看他,而是看着别的地方。如果画中的威廉其实是在找他呢?他忽然好想站在那幅画的右侧,坐在一张威廉目光可及的椅子上,永远不要离开那幅画。威廉在那里,永远囚禁在一个单方对话中。他在这里,活着,同样被囚禁着。他想着威廉,孤单地在他的画中,夜复一夜待在空荡的美术馆里,苦苦等着他去说故事。

原谅我,威廉,他告诉脑袋里的威廉。原谅我,但是我现在得离开你了。原谅我,但是我得走了。

“裘德。”杰比说。电梯门要关上了,但杰比朝他伸出手臂。

他没理会,只是设法站起身,靠在电梯里的角落。那些人现在很接近了。每个人动作都比他快得多。“离我远一点,”他对杰比说,但是很小声。“别来烦我。拜托别来烦我。”

“裘德,”杰比又说,“对不起。”

之后他又开口说些别的。正当此时,电梯门关上了——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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