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后的爱

灭亡  作者:巴金

在一个沉静的晚上,广大的蓝空里没有一片白云,真正成了一个纯洁的整体。在这样大得无边的天体中,只嵌着几颗数得清楚的明星。在东边天底一角,还嵌了一个圆圆的白玉盘。一轮明镜似的皓月慢慢地向上面移动。李静淑倚着右边楼上的栏杆望月,微风吹动了她底头发,弥漫在空气中的桂花香时时送进她底鼻端。她在深思。她在想念一个人。

这时候来了杜大心。他踏过桂花铺满了的水门汀路,走上楼,来到李静淑底身边。

杜大心底瘦削的面容,在月光下,看起来是不可思议的美丽。不错,当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逼近了死路,而心中又无一点遗憾的时候,现实生活里的一切微小的东西都在他底眼前消灭了,他更看透了生活底内幕。因为这时候,他自己好象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一个生活着的人了。他底心灵中似乎又揭去了一层帷幕,看见了另一个常人所不能看见的世界。一切世俗的念头都早已消失净尽,心里只燃烧着一个崇高的理想。他觉得自己要走到那个幸福的永久安息地了,他怜悯那些还留在这痛苦的世界中的人们。世俗的爱和憎也已经完全退远了。他似乎全然沐浴着崇高的理想底光明。在纯洁的月光之下他仿佛成了一个光辉的圣像。

他带着微笑把李静淑看了许久。她并不避开他底深透的眼光,因为她从这里面看出了无限的善意。她本来想责备他为什么这许多天不到她底家来,使她那样苦苦地想他。这时候看见他底面容,她却不能说这样的话了。

忽然他底脸色又变得忧郁了。她看出来他底眼里闪耀着几颗泪珠。他在流泪。夜是异常静寂。他们都不说话。李静淑睁着一双大眼望着他。她开始明白他许多天不来一定有什么苦衷,他今晚来这里也一定有不寻常的话要告诉她。她想问他,但好象什么东西塞住了她底咽喉,她只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心”。

“静淑,我现在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大概不会怪我……”杜大心用了微微战抖的声音说,他底含着泪珠的眼睛凄然望着她,等候她底回答。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会怪你?……”她故意用惊奇的声音责备他。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现在我要问你的,就是在我底心里隐藏了许久的话。我有好多次就想向你倾吐,但是不知为什么一直忍到今晚。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今晚不说,便永没有说出的时候了。……你底前途是很幸福的,你有青春,你有生命力,你有无限的善心,……我知道。我常常问自己,象我这样的人能够在你底心中占一个位置吗?我现在要问你的也就是这一句话:我能够在你底心中占一个位置,而且是最深的位置吗?”他斜倚在栏杆上,用右手遮着半边脸。

“大心,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底心?……”李静淑用诚恳的、爱怜的、温柔的眼光望着他,想看穿他底心底深处。但是她底灵魂深处也被他搅动了,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谦逊地、这样柔和地说话,她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地哀求她。

“要是我不曾见过你那多好!……”他放下遮脸的手,但并不看她,只仰头望着蓝空。“如果我不曾见过你这个人,我至少在这一刻会是幸福的了。……你该看见我刚进来时候的面容和现在的是何等不同了。……我自从第一次认识你以来,我底心渐渐被你吞食去了。我底一切都快被你占有去了。好多次因为一天不曾见着你,就好象在受着苦刑;没有你在旁边的日子,就几乎不能生活下去。一用思想时,你底印象就来包围了我,……总是你,永远是你!……你常常劝我保养身体,但是正因为你,我才更摧残了身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拚命地工作?为什么要这样地摧残自己?其实这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不让自己有时间思想,为的是免得想你。我把身体弄得衰弱,也为的是免得有精力想你。……我固然不曾对你有过什么表示,而我爱你却是爱到了极点。……你平日对我的种种好处,我知道在你并无他意,在你底善良的、温柔的灵魂中,正是应该如此的。我固然十分感激你,而我底病也就从此深了。唯其知道自己爱你的程度太深了,所以不得不用了全副心血来制止它。为了爱你,我曾有过多少失眠的长夜;为了爱你,我曾有过多少感情与理智间的激斗;为了爱你,我感到多少良心上的痛悔;为了爱你,我竟然拿工作来摧残自己。总之,为了你,我真也受够苦了。然而这是我自己底错。你,你们兄妹对我,真是好到无可再好的了。……在你们家中,病中七天的生活是我永不会忘记的。你象慈母一般地看护我,使我在这短促的一生底最后的日子里又享受到人间的幸福。……那么就为了你受够苦,我也甘心。……你知道我为什么在第八天的早晨不告而去,这只是因为我爱你。我爱你爱到快要发狂了,我不敢再在你家里住下去。所以从那天起我就不来了。……我想从此该可以把你忘记罢,然而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也曾爱过女人,也曾做过好梦。但我从没有象爱你这样地爱过别人。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我是熬尽了我自己底心血来做代价的。……我知道我是一个注定了要灭亡的人,……你底前途还充满着无限的幸福。……我所希望于你的只是……不要哭!……不要哭!我所希望于你的,只是你能把我底纪念放在你底心深处。这样,我就死了也感激的。……不要哭,我底静淑。”

这样的话是李静淑希望了许久的,也是她今晚有点料到的,然而他却说得太苦了。她愈听下去愈感动,把身子渐渐移到他底身边,到了最后她竟然支持不住,哭起来,身子斜倚在他底身上,头靠在他底肩上,口里低声说:“大心,不要这样说,要是你没有幸福,我还能够有幸福吗?”

杜大心见到这样的举动,听到这样的言语,他底全身都因过度的惊喜而颤动了。他底脸上发了光,他立刻抱着她,掉过他底头望着她底泪脸。两双眼睛对看着,快乐的眼泪流下来。两人底眼泪融合在一起了,谁也分辨不出哪一滴是你底或我底眼泪来。两人底嘴凑在一处,接了一个热情的吻。在爱与被爱的纯洁的快乐中,两个人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他底决心,他底来意,都被忘却在九霄云外去了。

“静淑,告诉我:我们是在梦里吗?”他喃喃地说。

她只顾用爱怜横溢的眼光注视他底因快乐而发热的脸,她底身子紧紧地贴在他底身上。

“我从哥哥底生日那天起就爱上你了……我为了你也苦够了……可怜我苦苦等了你许久,今天到底等着你来了,你来对我说这样的话了……你从此就不要去了罢……”

他吻她底额,她底脸。他们底嘴又合在一处了。

“我们彼此都苦够了,以后我们不再分离了……从此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底大心,你不要再去了。我愿意分担你底工作,分享你底甘苦……”李静淑欣喜地带着孩子般的快乐接下去说。

然而她提到“工作”两个字,便驱散了他所有的快乐,使他记起刚才忘掉的一切来。好象有一瓢冷水泼在他底头上,一切,一切都冷了。他记起了张为群底死,他底梦,他底决心。工作?他现在所正从事的工作是什么?杀人!被杀!这就是他底唯一的工作,此外再没有别的了。这工作是她所能分担的吗?她所应该分担的吗?不,这不可能!而且他已经是一个快要灭亡的人了。他能够爱人吗?不,不可能!刚才的快乐已经云散烟消般逝去,现在所留下的,只不过是痛苦的回忆而已。人间的幸福他是不应该再享受的了。然而最可悲的是幸福已经到了他底手里,而他自己却不得不忍心将它抛去。他知道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就是:把这一切告诉她,向她真实地说,他是来向她告别的,请她原谅,望她了解。但要对她说明他底来意,无异乎拿一把利刀刺进她底胸膛。去刺杀戒严司令,他能够,可是要杀他所热爱的女郎,他却不能够了。这太残酷了。他踌躇了。他底心中又起了猛烈的战斗。

那个聪明的女郎似乎看出了他底心思。她热情地说:“大心,你为什么又忧愁起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愿意吗?”

“不是!我底静淑,”杜大心分辩道。“我要去死……”

“去死?去死?你要去死?”她惊愕地插嘴问道。她几乎不相信她底耳朵了。

“是,我要去死,我要去杀一个人……我今晚是来向你告别的!”这些话是用了很大的努力说出来的。他说着自己也战抖起来了。他不敢看她底脸,他也不忍看她底脸,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用刀刺杀他底爱人。

他底话果然象一把尖刀那般锋利地刺进她底身体,刺到了她底心底深处。她底脸突然变了色,两只大眼失神地望着他,一只手拊着心。……

她知道他是不会骗她的。他真要去死了。她也明白了他要去杀什么人。然而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杀人总是杀人罢了。她想她是不能够留住他了。他一定要去杀人!多日来等待他来接受她底爱,他来向她叙说爱情的话,她算是等到了。他今天果然来了。然而结局却是这样。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示爱情的时候,也就是他来向她告别的时候。他不久就要去了,永远地去了。这太可怕了。这时候他不仅是她所深爱的一个人,他已经成了她底身体底一部分,成了她底心了。要让她底心跑去,在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她一定要留住他!

忽然一阵心酸,她底眼泪竟如泉水一般地洗着她底洁白的脸。迷人的大眼里又露出哀求的表情。她想把她对他的全量的爱从她底眼里倾倒出来,用这最后的努力哀求他,使他听从她底要求,不要离开她。

杜大心底心就象受着刀割。现在他并不是为自己痛苦了,他是为着这个少女而痛苦。而且正因为她底痛苦都是他带来的,他自己底痛苦便更大了。她底一声一声的抽泣正是刺进他底心里的一把一把的利刀。他想要是留下罢,那么张为群呢?要是走罢,那么这个少女呢?她哭得何等凄惨!他在歧路中徘徊了。

李静淑从他底眼里猜到了他底内心的斗争,她慢慢地收了泪,向他作最后的进攻。她说了:

“大心,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死呢?一定要去杀人,被杀呢?杀,杀,不是杀得够多了吗?血不是流得够多了吗?为什么还要去杀人,去流血?……为什么你也会相信杀人、流血呢?……够了,够了!我们现在正应该叫人们彼此相爱,不论什么人都应该象父子、兄弟、家人似地相爱。我们就牺牲全精力、全时间来做这样的工作,来宣传这样的爱还嫌不够呢!为什么你也要杀人?……不,什么人都是一样。大家都是现社会制度底牺牲者。……谁都没有权利来杀人,谁都是父母生的血肉之躯,谁没有象我们一样的父母、兄弟、姊妹?……够了,够了。我们现在所能宣传的爱,所能做到的爱,和那为了憎恨的缘故而流的血海比起来,已经差得太远,太远了。为什么我们也要抛弃了爱,跟着别人去寻仇相杀呢?……大心,我们不要再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惨剧了。难道这样的惨剧还演得不够多吗?……难道别人犯了过错,我们不但不去纠正他们,反而也要仿效他们再来犯一次罪?……别人犯了错过,我们应该怜悯他们,我们应该用我们底爱来圣化他们,洗净他们底罪过。我们应该原谅他们,教导他们,使他们悔过自新。……这才是我们底伟大的工作。要这样才能够建立起爱的人间来;要这样真正自由平等的美满社会才能够实现在世界上;要这样世间的罪恶才能消灭,而幸福底太阳才能以它底光明普照世界!……如果人们对我们做错了事,虐待了我们个人,这算得什么?我们要用伟大的爱感化他们,使他们那些失去人心的人也回过心来屈服在爱底势力下面,和我们携手来做爱底工作!这才是我们应做的工作。……如果只靠着杀,那么,你杀人,别人又杀你,杀来杀去,人类底历史也只是一个杀字罢了。……现在不要再提杀字了,我们来说爱罢。如果杀能够建立起崇高的理想,带来人类的幸福,那么为什么人类至今还会被囚在一个圈子里互相吞噬,互相残杀呢?够了,够了!杀得够了!让我们来开始那伟大的工作罢!我知道也许我们所能做出的很有限,然而那工作是应该开始做的。……大心,你不要离开我罢。”

热情之火在她底胸中燃烧,她底话自然地涌了出来,象泉水一般。她坚决地相信这是真理,他一定会被她说服的。

他并不说反驳的话。实在他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她了。而且他也不愿意在他们两人底最后一次的会面中再为那些不可挽回的事作无益的争辩了。所以他竭力抑制自己,安静他底波动得厉害的心,扫去一切悲哀底痕迹,装出快乐的笑容。

他快乐了。她以为他被说服了,他不会离开她了。于是她欢欣地低声说:“你不走了!”

他用手抚摩她底散乱了的头发,差不多凄凉地微笑说:“淑,不要说这些了。你底话自然不错。然而我是不能改变我底决心了。想一想因我而死的张为群,我能够逃避我底命运吗?我如果能够永远和你生活在一处,我是多么愿意啊!你知道我多么爱你,然而唯其爱你,我便应该勇敢地接受我底命运,做一个值得你底高洁的爱的勇敢的人。你想一想,要是我看见张为群那样惨死,他底妻儿做了孤儿寡妇,而我却苟且偷生地陪伴着你,那么,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底爱吗?从今后每天早晨起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背叛同志的思想便来苦恼我,折磨我。那么我哪里还有精力来和你说爱情,说幸福,说光明的太阳,说自由的空气,说美满的世界,说美妙的青春,说充满活力的生命呢?……你怎么?……我底静淑!……你怎么?不要怕!……我们谈别的更快乐的事罢!……你怎么?……”

她早已听不进他底话,她已经落在冰窖中了。她抖得象一株在微风里的白杨树一样。他紧紧抱着她。她口里喃喃着说些他听不清楚的低语,就象白杨叶底私语一样。

过了一些时候,她醒过来,她底悲哀渐渐消失,柔和的脸上又现出温和的笑容来。她不再哭了。

本来女人底爱虽然常常是专制的,盲目的,夸张的,但其中也含得有很多母性的成分。只要她真正爱一个人,便可以象母亲爱护小孩子一般地爱他,看护他,只要能够使她所爱的人得到幸福,纵然牺牲她自己底一切,她也甘愿。她想既然他是留不住的,那么又何必再提这样的事来伤他底心。为了他,她忘掉了自己底痛苦。她并不再想自己以后没有了他怎样能够生活。她现在只想他没有她,如何能够去就死。于是她又忘记了刚才的一切,重燃起爱情底烈火,拉他坐在旁边的一把藤椅上,自己偎在他底身边,低声向他絮絮地说那包含着无限的爱情、无限的温柔、无限的美趣等等的情话。他们又沉醉在爱与被爱的纯洁的快乐中了。月光温柔地爱抚着他们,似乎也在羡慕他们底幸福。

“嘡!嘡!……”挂钟敲了十下,李静淑猛省地站起来,理着自己底发鬓,向杜大心说:“现在,你可以去了,我们底缘份从此了结了。有了今晚的会面,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她底态度非常安静,而且似乎是无情的,其实在心里,她正哭着血的泪。

杜大心知道这个,倒也有些留恋了。他略为迟疑了一下,但终于站起来凄然地说了一句:“淑,我走了!”也不再看她一眼,连忙走下楼去。

站在栏杆前的她先听见他底沉重的脚步走下楼,又看见他底瘦长的背影走过水门汀路,开了铁栅门,头也不回地向街中走去。她还想多看他几眼,但楼前那株高大的桂树遮住了她底眼睛。

上一章:第十九章 下一章:第二十一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