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女人

迷路的新娘  作者:横沟正史

1

经历战火的街区与未经战火的街区竟如此不同。

松原浩三一边想,一边啪嗒啪嗒地走在暗夜的街道上。

一路走来,路旁的房子已经大致完成复建,战争的影子渐渐稀薄,但还是隐约缺少安稳的感觉。然而在刚刚进入的这片街区,家家户户的栅栏内都亮着门灯,再向里看,房顶的斜面也散发出恬静的感觉,充满和谐沉稳的气息。

催雨的潮湿空气中,枸橘花朵的甜香扑鼻而来。

在未经战火的街区,连空气的味道都不同啊……这么说来,脚底踏过的土地的感触似乎也和之前走过的道路不同。

忽然,对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轻巧脚步声。

浩三“哎呀”一惊,但并没有太在意,继续前行。他没有特意隐藏自己,但他正好走在暗处,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

浩三也一样。他听到了脚步声,但没有看到对方的样子。

不一会儿,浩三来到十字路口的街灯下。就在这时,对面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猛地停下。对方朝浩三这边看了看,随即唰地改变方向,像逃跑一样开始沿原路返回。

“哎呀!”连浩三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对方并没有跑,但在快步离开的途中,逃跑般的身影还是在门灯下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穿洋装的女人——浩三能判断出的只有这些,脚步声和身影随即都被黑暗吞没。

浩三来到刚才映照出女人身影的门灯下,不经意间看了看手表,正好十点半。

他走过那盏门灯,又经过两三栋房子,一条狭窄的小巷出现在眼前。道路前方已经无法看到类似的身影,刚才那个女人也许闯入了这条小巷。

忽然,小巷深处响起激烈的犬吠声。

浩三觉得心脏怦怦直跳,也没有勇气走入小巷,于是仅仅稍作停留,又啪嗒啪嗒地迈开步子。

但就在下一瞬间,浩三感觉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吓得当即停下。

如果在平时,浩三应该会毫不在乎地走过去,但刚才那女人的身影意外地激起了浩三的好奇心。

他若无其事地捡起那个东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2

周围一片黑暗,浩三看不太清,但还是认出那是女式夏季手套。根据手感,应该是用蕾丝织成的。

但是……

让松原浩三倒吸一口凉气的,并不是那蕾丝带来的触感。捡起手套的瞬间,一种黏糊糊的感觉让浩三的手指不自然地瑟瑟发抖。

浩三把手套拿到眼皮底下,不禁再次屏住呼吸。混在香料气味中扑鼻而来的,毫无疑问是血的气息。

浩三慌忙环视四周。幸运的是,黑暗的夜道上没有任何人影。远处传来电车轧在轨道上的声音反而让这片街区显得格外安静。

浩三沿原路走回那盏门灯下。

肯定没错。似乎经过漂白的纯白手套的指尖部分沾满了刺眼的鲜血,而且血尚未干,应该距沾到血没有多长时间。

浩三意识到心脏忽然开始咚咚狂跳。

松原浩三是个最近开始走红的小说家。小说家虽然并不一定会写侦探小说,但他们的空想能力往往比从事其他职业的人更发达。

浩三再次环顾四周,随后从口袋里掏出叠好的手纸,包起蕾丝手套。手纸立刻被鲜血浸透。

他又用手绢在外面包了一层,塞进雨衣的口袋,不禁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

他再次尝试在脑中描绘刚才在门灯下瞥见的女人。

但是,除了穿着像闪闪发光的雨衣一样的衣服,女人没有给浩三留下任何印象,让他深感遗憾。

这只手套应该是那个女人落下的。无论如何,浩三都只能这么认为。路面潮湿,手套却不怎么脏,应该是在不久前刚落下的。

这条路的一侧是学校的后墙,因此中档住宅只占据了另外一侧。浩三调查般观察着每一栋房子,忽然全身汗毛尽竖,恐惧袭上心头,不由得呆立在学校的后墙边。

在相隔两三栋房子的门前,一个圆滚滚的黑影正趴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3

是狗吗……

不,不是狗。是人。就蹲坐在路上,似乎也一直看着浩三。

“是谁?!谁在那里……”

浩三想搭话,但感觉舌头和口腔上膛粘在一起,话语最终没有飞出唇间。

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中互相瞪了对方一会儿,周围响起了车压过路面的声音。

“先生,请……”

对方向浩三搭话。声音沙哑,似乎在警惕周围的动静。

浩三没有回答,再次凝视对方。对方似乎忽然想起似的,划亮了火柴。

黑暗被撕开,从呼呼燃烧的火柴光中浮现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软塌塌的圆形礼帽下,一双瞳孔正如鬼火般闪着光芒。

浩三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让他震惊的不是对方可怕的面容,而是那张脸孔的高度。那人似乎坐在地上。

为什么坐在这种地方……

浩三有种汗毛全部倒竖的感觉,但还未来得及看清全貌,对方已经慌慌张张地甩掉了火柴,似乎差点烧了手。

对方迅速划亮第二根火柴。

“先生,请来一下。”

在第二根火柴的光亮中,浩三第一次明白对方为什么坐在这种地方。

这是个瘫痪的、无法行走的男人。他坐在装有小轮子的方形木箱里,手中拿着粗手杖。箱子前面有个铁环,上面绑着看起来很结实的绳索。平时应该有人牵着绳索前行,但牵引者此时不见踪影。

看清了男人的样子,浩三觉得有些恶心,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害怕了。他大步靠近男人,自己也划亮火柴,俯视着对方。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浩三责备般问道,但对方并没有回答。

“先生,这栋宅子很奇怪。”

男人伸了伸下巴,示意旁边的门。

“什么意思?”

“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喊着‘杀人了!救命’!”

4

“‘杀人了……救命……’喂,是真的吗?”

“嗯,是、是真的。”

“不是什么地方收音机的声音吗?”

“我最开始也这么想。但就在那时,这栋宅子……”男人指着斜前方,“那边确实开着收音机……但真的不是收音机的声音,那时这栋宅子深处传来了声音。”

“你是说杀人了的喊声?”

“嗯,没错。好像是女人的声音。我正害怕,从里面冲出一个女人。我想你是不是在途中遇到过她。她确实往那边逃了……”

浩三再次一惊,屏住呼吸。他口袋中的手套仿佛正在燃烧。

“什么样的女人?”

“哦,那人穿着洋装,外面套着雨衣。天这么黑,脸啊身材啊完全看不清楚。但我闻到了香水的气味,还听到了脚步声,觉得应该是个女人。如你所见,我是个瘫子,也不可能追上去……”

“那个女人注意到你在这里了吗?”

“这个嘛……应该没注意到吧。她从那边的便门冲出来,就立刻跑向对面了……”

发生问题的宅子周围是黄杨木的矮篱笆,篱笆上孔洞细小。这是一栋占地相当大的平房,宽阔的庭院里种满植物,点点灯光从中透出。豪华的大门上方带有顶棚,两扇门扉紧闭,但旁边的便门完全敞开。

“是从这扇便门跑出来的啊。”

浩三战战兢兢地朝便门内张望。在九至十米开外的玄关处,一盏门灯寂寞地发出光亮。四周完全没有人的气息。

“但是,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浩三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男人闻言,正想说什么,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吓得猛一回头,似乎有巡警来了。

巡警狐疑地用手电照着两人,一步步靠近。“出什么事了?”

5

“啊,警察先生,你来得正好。这个男人……”浩三指了指,“他说从这栋宅子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杀人了……救命……他说他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喂,没错吧?”

“什、什么?”巡警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喂,你说的是真的?”

“没、没、没错。然后,一个女人从那扇便门冲出,逃向那边了。”

“我在途中也遇到了那个女人。看到我,她就钻进对面的小巷了。我虽觉得奇怪,但没想那么多,一直走到这里,结果这个男人……”浩三口袋里的手套再次燃烧般滚烫。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说出手套的事。

警察转向瘫痪的男人。

“我经常在这附近看到你。可现在这个时候,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哦,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处。刚才我走到这里,想起烟没了。而且我想在睡前喝一杯,就让孩子给我去买烟和烧酒。再过一会儿,店可能就都关了,所以……我就在路边等着他……那小子,到底要花多久啊。”

巡警试探着往便门里看了看。

“女人是从这里出来的吧。”

“嗯,没错。”

“警察先生,总之,我们到玄关前看看情况怎么样?”

巡警瞪了一眼浩三。“你是……”

“我就是个路人……”

浩三掏出名片递上。巡警在手电光中读着名片。“你的职业是……”

“我是写小说的,还是个新手。”

巡警再次用锐利的目光瞥了浩三一眼,钻进便门。浩三站在便门外,目送巡警按响玄关的门铃。门铃持续发出刺耳的响声,连浩三也听得很清楚,但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巡警看起来焦躁难耐,大声喊了两句。就在这时,一只小动物从旁边的栅栏门内哧溜爬出,蹭上巡警的腿。似乎是只猫。巡警几次想踢开猫,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尖叫着从猫身边跳开。

6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直站在便门外的浩三借机冲进门内。瘫痪的男人也巧妙地操纵小车,从后面跟了上来。

“猫……猫……”

“猫怎么了?”浩三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在巡警跳开的瞬间,猫似乎吓得逃走了,已不见踪影。

“要是说猫,已经从栅栏门底下逃进去了。”脚踏石上传来小车压过的声音,瘫痪的男人也来到近旁。

“警察先生,猫到底怎么了?”浩三再次莫名其妙地问。

巡警一副失语的表情,呆立在原地,但很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摸了摸裤脚。仔细一看,那里就像用刷子蹭过一样,粘着黑色的污点。

“啊,血……”

“怎、怎么回事?那个……”

“是刚才的猫,浑身都被血濡湿了。”

巡警一边心神不定地用手帕擦着沾血的手指,一边用变调的声音说道。

浩三猛地看向房檐端。门灯上趴着一只壁虎,下面的门牌上写着“宇贺神药子”的名字,字体显得装模作样。

“啊,这是宇贺神药子的家吗?”

“你认识宇贺神药子?”巡警凝视着浩三,目光中忽地浮出疑惑的神色。

“不,我怎么会认识。但……她应该是巫女。我有个痴迷灵力的前辈,经常表演显灵术之类的东西,所以我也见过药子两三次。但是,我不知道药子住这么气派的宅子。”

“这倒没什么,她可有赞助人。”巡警想要一吐为快般喃喃低语。

就在这时,明明没有风,栅栏门却发出吱的一声开了,三人不禁心脏猛地一颤,回过头去。巡警本能地握住腰间的手枪。

但是,栅栏门并不是被人打开的。门闩没有嵌到位,门自然会开。

浩三向里窥看,防雨窗关得严严实实,但不知是哪里点着灯,楣窗里隐约透出光亮。

“警察先生,我们进去看看怎么样……”

7

被大量植被覆盖的庭院沉浸在绵密的黑暗中,但并没有到无法分辨物体的程度。楣窗里透出的光让山茶树光滑润泽的叶尖濡湿般闪亮,梅雨季节前绿叶的气息呛人鼻腔。

年轻的巡警略微露出犹豫的神色,但在浩三的催促下,他还是钻过从栅栏门上伸出的嫩枫树枝,进入胡麻穗的栅栏内。浩三也跟在后面,只有瘫痪的男人留在栅栏外面。

“宇贺神女士,宇贺神女士。”

巡警走上脱鞋处,透过防雨窗向里面喊话,但依然没有回应。刺骨的寂静弥漫在窗户内外。

“警察先生,我们走进去看看吧。应该有窗户开着,毕竟有猫跳出来了。”

浩三钻进庭院中的植被,拐至宅子一角。蜘蛛网一下子挂在脸上,让浩三觉得很恶心。

宅子开阔得令人意外。拐过转角,眼前是一条游廊,尽头是新建的厢房式建筑。果然,那里有扇窗开着。

两人迅速赶到窗边。不巧的是,那里位于外廊的一端,无法看见宅内的情况。但里屋似乎亮着灯,微弱的光亮一直延伸到外廊。

“宇贺神女士,宇贺神女士,有人在吗?”

以防万一,巡警再次出声确认。就在这一瞬间,里屋传来咕咚一声,有东西倒在地上。极度的紧张让浩三和巡警都吓得跳了起来。

“是、是谁在那儿?”

但屋内没有回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浩三猛地拉住巡警的袖子。

“警察先生,那个……”

浩三指向外廊地面。那里散布着点点痕迹,就像散落的牡丹花。巡警将手电对准那里,立刻认出是猫沾血的足迹。

“好,这样就没办法了。一口气冲进去吧。松原先生,你也一起来。”

巡警的声音在颤抖。浩三默默地点点头,哆哆嗦嗦地脱掉鞋。

厢房里有八叠和十叠两个房间。站在十叠间前,巡警和浩三都动弹不得,脚底仿佛死死粘在地板上。

8

这个十叠大的房间似乎是巫女宇贺神药子为了达成精神统一,向神献上祷告的地方。

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深处连着一个六叠大的房间,铺有地板,还挂着紫色的幕布,上面印染着白色花纹。那里设有祭坛,上方挂有卷轴,笔法雄浑,似乎是“××之命”。由于太过潦草,巡警和浩三都没能认出“命”之外的字。

祭坛上还放有镜子、玉等三种宝物,插有杨桐的陶质花瓶倒在那里。刚才浩三和巡警听到的也许就是花瓶倒下的声音。

但是,注意到这些细节是很久以后的事。不,他们甚至一时都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个祭坛。

站在十叠间前的瞬间,跃入他们眼帘的是让人骨髓凝固的世间罕有的惨状。

房间里是血的海洋。猫的足迹像牡丹花一样散落其中。

在如此凄惨的背景衬托下,一个一丝不挂、仿佛保持着出生时模样的女人像枯萎的牡丹花般倒在地上。她的一半脸朝下,无法看清面容,但从她梳着因幡之兔故事中大国主神式的发型[将头发在头部两侧分别扎成沙漏形。]来看,一眼就能明白她是这里的主人宇贺神药子。

药子的双手仿佛正在抓挠榻榻米,这样的尸体真是惨不忍睹。

在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富有弹性的白皙皮肤上,残忍的刀伤到处都是,数不清的血流仿佛在身上织了大网,网眼密布,红色和白色相互交织。

这样的场景实在有说不出的凄惨,但正因如此,浩三觉得一种让人精神恍惚的美正呈现在眼前。

不过此时,让浩三和巡警震惊的不仅仅是这具异样的尸体。在药子尸体周围,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大大小小、色彩多样的猫无一不浸染在鲜血中。它们看到浩三和巡警,立刻毛发倒竖,金色的瞳孔里发出灼灼光芒。有的猫嘴部已经被染得通红。

“这、这、这是……”

年轻的巡警冷不防一转身。浩三还没反应过来,巡警已经迈着醉鬼般的步子奔向外面。

不一会儿,尖锐的警笛声传来。浩三茫然地呆立原地,就这样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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