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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镜迷路的新娘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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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地点是设在明治纪念馆内的婚礼会场。 豪华的西式休息室门口挂着“泷川家成员休息室”的牌子。休息室内,参加婚礼的泷川家族成员聚集在一起,加上新娘的友人,人数超过了二十人。人们都盛装打扮,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婚礼就快开始了,但新娘还没有打扮好。 新娘的父亲、泷川和服店的老板泷川直卫一直不停地看手表。他年过五十,斑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左边,面色红润。一身带有家徽的和服和裙裤非常合体,颇有老板的风度,显得健壮而潇洒。 相隔一个房间的是新郎植村欣之助家的休息室。不时有中间人从那里探头张望,大概是等待新娘打扮等得不耐烦了。 此时距发生在野方的凶案已经过了十天。 也许是觉得让新郎等太久了,直卫叫来泷川和服店的经理室井五平。他被任命为会场的负责人。 “恭子在干什么呢?这也太慢了吧。你去让她快点。” “知道了。” 身着礼服的室井经理走出房间,负责休息室服务的女佣与他擦肩而过,向直卫递上一张名片。 “那个,这位先生想见见您。您要见吗?” 直卫瞥了一眼名片,不快地皱起眉头。 名片上印着野方警察局搜查股津村三五郎的名字。竟然在这种时刻前来,直卫烦躁地咋了咋舌,但又不可能不见。 “哦,是吗。他在哪里?” “他在那边的走廊等您。” 直卫从沙发上起身,对旁边的人说:“有人想见我,我去去就回。” “这样啊,请去吧。” 直卫来到走廊,发现面熟的刑警正站在对面的沙发旁。他于是大模大样地走上前。 “你不会觉得为难吗?来这种地方……”直卫的语气仿佛是在吐出什么苦的东西,“如果是有关我的情况,一切都跟我之前说的一样。要是还有别的事,请等婚礼结束后再说。” “不,今天来……”津村恭敬地说,“不是因为您的事。其实,我有些事想问问您女儿……” 2 “找我女儿?我女儿怎么了?” 直卫的脸上浮现出不安之色。 “那个,就是有点事情想问她。” “可是,我说……”直卫猛地沉下脸,“今天是我女儿的什么日子,你也很清楚吧?” “嗯,我知道。” “那你就不能多考虑考虑吗?对于女人……不,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婚礼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啊。婚礼前怎么能……” “嗯,我也考虑过了。我也感到很惶恐,但是听说婚礼结束后,他们立刻就要去度蜜月,所以想在婚礼前稍微……” 津村语气平稳,却分明表现出一步也不让的态度,这让直卫越发不安。他略带颤抖地说:“你到底想问我女儿什么?她可和这次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津村刑警仍保持着如水的冷静。 “当然,我们也这么认为。但是有些事必须要确认一下……这也是我的工作,请您配合。” 由于直卫的声音抬高了不少,两三个人从新郎家的休息室里探头张望。此时,一个穿礼服的青年从中走出,来到两人近前。 “叔叔,怎么了?”深邃的男中音听起来很冷静。 直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皱起眉头。 青年正是新郎植村欣之助。他二十七八岁,但比同龄人要沉稳得多。 “这位是……”欣之助转向津村,“是警察吗?” “啊,那个,是的……”直卫完全乱了方寸。 欣之助再次转向刑警。“我不知道你找恭子有什么事,但能请你等到婚礼结束吗?我们绝不会逃走的……” “是吗。你这么说,我也不是不能等……”津村意味深长地看着欣之助,“不,还是在婚礼前问吧,那样最好。” 此时,一身新娘装扮的泷川恭子在两位妇人和室井经理的陪同下,从对面走来。 3 低头前行的恭子无意中抬了一下头,发现三个人中有津村的身影,便立刻停在了原地。她画着浓妆,神色上的变化不太明显,但膝盖似乎在抖动。 “恭子,怎么了?” “大小姐,怎么了?” 恭子没有母亲,凡是母亲该做的事都由直卫的妹妹靖子负责。另外一位妇人则是媒人的妻子。 “不,那个,没什么……” 恭子再次低下头。走到三人旁边时,她扭开脸,似乎想要这样走过去,但津村上前一步。 “啊,大小姐,请等一下……” 欣之助立刻站到两人中间,打断了津村的搭话。 “这可不行。在这种地方……”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很多不安的面孔正从植村和泷川两家的休息室里向外张望。 “失礼了。那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就在这时,负责为休息室服务的女佣正好经过,欣之助叫住对方,询问是否有安静的房间。 “那,这边请……” 不愧是长期服务的女佣,并没有盯着几个人看,但脸上仍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恭子面色发青。 “警察先生,我可以一起去吗?你应该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我想我也有权在场。”欣之助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目光。 津村略一考虑。“行啊。如果需要,父亲也请一起来。” 四人正要移步,从背后传来声音:“欣之助,怎么了?” 那是一位留着斑白的短发、穿礼服的老绅士,正是欣之助的父亲植村博士。欣之助的母亲也一脸担心地往这边瞧。 “没什么,爸爸,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很快就回来,请大家再等一会儿……” 媒人和恭子还在上高中的弟弟阿卫也不安地探出头来。直卫见状,声音有些含糊地说:“啊,吉田先生,我们很快就回来……阿卫,别担心。” “那么,这边请。” 众人走进女佣指引的房间,津村立刻把门关严,重新转向另外三人。 “那么,赶紧开始吧。大小姐,你应该还记得这个东西吧?” 津村取出的,是沾满血迹的白色蕾丝手套。 4 在手套被拿到眼前的瞬间,恭子刚才就已铁青的脸又褪去了一层血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她的嘴唇哆哆嗦嗦,目光涣散,似乎随时就要倒下。 “恭子!” 欣之助喊道,正要上前一步,恭子却像游泳一样伸手拨开他,向后踉跄了两三步。 “你记得吧?” 恭子默默地盯着手套上的血迹,仿佛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那里飞出来。她一言不发,但脸色已经证实了津村的话。 “警察先生,你也太过分了吧?忽然拿出这种东西……” 津村冷冷地瞥了一眼情绪激动的欣之助。“请你安静。”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冷,“大小姐,我再问一遍,这是你的手套没错吧?” 恭子抬眼看向津村。随后她看了看父亲,又抬头看了看欣之助。忽然,她的眼里就像起雾一样润湿了,眼泪潸然落下。 “恭子!” 直卫勉强挤出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面对手套上那恐怖的血迹,他已经察觉到津村想说什么。 “这只手套……”津村的声音依旧不带任何感情,“这只手套内侧缝着首字母,是K. T。我把这只手套给一个叫宇贺神奈津女的人看了。你认识她吧……她说她见过泷川家的大小姐戴着同样的手套。” 恭子用手绢压着眼睛。她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膝盖颤颤巍巍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 津村继续说道:“谨慎起见,我去了你家一趟,让女佣看了这只手套。女佣说确实是你的。她说你在所有的私人物品上都绣了你名字的首字母……而且……”说到这里,津村的语气忽然变强了,“根据女佣所说,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你出门时确实戴着这只手套……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吧?那是宇贺神药子被杀的夜晚。那时你戴着手套去了哪里呢?” 5 强烈的不安让欣之助和直卫胸口发冷,他们直勾勾地观察着恭子的脸色。 欣之助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开口可能会让事态恶化,便硬生生地忍下来。他感到仿佛有铅块正坠入腹中。 “大小姐。”津村的声音多少有些缓和,“我再问一遍。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半,你去哪里了?” 恭子忽然停止了抽泣,静静地擦掉泪水,抬起双眼。她迎面直视刑警,但也许是实在没有勇气,视线又开始游移。 “我不能说。” 她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定。随后,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如果我不说,会怎样呢?” 这次,她干脆与刑警面对面相望,目光中带着强烈的意志,足以让刑警畏缩。 恭子就是这样的姑娘。控制住情绪,下定决心后,什么也影响不了她。 “如果那样,那么非常遗憾,就必须请你跟我走一趟了。” “怎、怎么会……怎么会……”站在激动的欣之助身边,直卫似乎有些害怕,“警、警察先生,那、那只手套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津村用余光瞥了欣之助一眼。 “在现场……宇贺神药子宅院的栅栏内侧发现的。” 直卫发出低吟,摇晃着后退了两三步,咚的一声坐在扶手椅上,似乎瞬间老了十岁。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津村现在拿着的手套,正是那天晚上小说家松原浩三在路上捡到的。 松原浩三在接受调查期间,始终没有提及手套,可是手套却在药子住处的栅栏内侧被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浩三受到良心的谴责,在离开时悄悄把手套放在栅栏内侧了吗?这可是犯罪行为。 恭子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了片刻,但很快便低声呼唤欣之助,连看都没看他。 “植村先生。” “嗯。” “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但是事情变成这样,已经没办法了。请你就当没有和我订过婚约。” 说到最后,恭子也不禁再次落泪,尾音颤抖。 6 “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似乎为了平息欣之助的怒气,恭子说道:“不,我现在遭到如此怀疑,不可能再做你的妻子。而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清嫌疑,不能再用婚约把你和我绑在一起。爸爸,你也……” “但是,恭子。”直卫坐在扶手椅上,双手抱头,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你就告诉我一句话。你并不记得自己杀了药子吧?” “爸爸,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杀了那个人的不是我。” “但是,为什么你的手套……” “这点我不能告诉爸爸。” 直卫深知恭子在如此情况下的脾气。他无力地垂下头。“但是,恭子,你说这种话,如果有什么意外……” 在呜咽落泪的直卫身旁,欣之助语气强烈地说道:“恭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很清楚你的脾气。所以,我并不指望从你那里听到什么。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来调查应该没关系吧?为了洗清你的嫌疑……” “不,不,不行。绝不能那样。”恭子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之色,“欣之助先生,你还年轻,请别那么做。绝对、绝对不要。欣之助先生,请和我约好,绝对不要做什么调查。那……那只会让我痛苦。” 恭子的表情因极度痛苦而扭曲,满头是汗。 欣之助疑惑地盯着恭子,可没一会儿,他便镇静地低声说道:“恭子,只有这个约定我做不到。”他轻轻低下头。 恭子发出绝望的呻吟声,但很快便转向刑警。 “警察先生,让你久等了。我跟你走。但我要先换衣服……” “当然,请。” 直卫慌忙站起身。恭子用一双泪眼制止了他。 “爸爸,我自己去。我不想让任何人陪我。比起这个,爸爸,欣之助先生,请跟大家道歉。欣之助先生,请跟叔叔和婶婶道歉……爸爸,阿卫就拜托你了。” 随后,恭子由津村陪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 7 恭子换上防寒外套。她原本计划从会场直接出发,开始新婚旅行,外套正是为此准备的。在刑警津村的陪同下,她走出明治纪念馆的玄关,发现一辆车就停在眼前,里面坐着一个便衣警察。 直卫和欣之助为了表示对恭子的尊重,都遵从了她的希望,没有送到玄关。且不说欣之助,直卫恐怕都没有勇气走出玄关吧。 玄关处,一对即将开始新婚旅行的夫妇似乎正在等车。他们被送行的人群包围,幸福和害羞让他们脸颊泛红。 恭子看到这一幕,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咬了咬下嘴唇。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很难看,依旧跟随津村的引导,向那辆车走去。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在玄关外转悠的男人一边从恭子面前走过,一边若无其事地瞥了她一眼,脸色发青。恭子当然不知道,男人正是小说家松原浩三。这恐怕是警方让浩三识别恭子的相貌。 恭子和津村一同乘车离去,尽量不让自己显眼的山口警部补穿着便服,来到浩三身边。 “怎么样?” 山口警部补正在确认的,是五月二十六日晚凶案现场附近浩三对所遇女人的印象。 “这个嘛,因为是瞬间的印象,我也不敢肯定,但我觉得是她。” “那请你先来局里一趟。虽然很麻烦……” “哪里。我也对这起案件很感兴趣,如果能帮上忙就太荣幸了。” 浩三等人紧跟恭子的车来到野方警局,发现瘫痪男人的小车就停在警局门前,孩子正呆立一旁。不用说,正是本堂千代吉和儿子蝶太。 千代吉坐在小车上,瞥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恭子,但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抽了抽鼻翼。 恭子的身影消失在警局里后,浩三和山口警部补也从车中走出。 “怎么样?” 警部补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了千代吉。 “这个嘛……总之我完全没看见过她的样子……但那是香水吧?那种气味和那天晚上闻到的一样。” 顺便说一句,恭子一直用香水草制成的香水。 浩三和千代吉又被问了两三个问题,但都无法再给出更多回答。没多久,两人就得到允许回家了。 不知浩三正在想什么。他不顾人们刺眼的目光,一边和千代吉说话,一边和小车并肩前行。 8 “先生,你不去新宿那边吗?” 千代吉让蝶太牵着绳子。他一边灵巧地操纵小车,一边仰望走在一旁的浩三,语气让人毛骨悚然。 “反正都来这边了,我正在想要不要顺道去上次的现场看看。倒是你,不去新宿吗?” 浩三兴致勃勃,但这份情绪似乎令千代吉很不快。 “已经这个时间了,去了也没用……拜这案件所赐,今天一整天算是浪费了。” “哈哈,我也耗费了一天时间。但是你真不错啊。听说你很有钱,当乞丐当得乐此不疲啊。” “哎?”千代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呵呵,你在开玩笑吧。你是听谁说的啊。” “先别管是谁说的。你住在丰多摩监狱旁边吧?就是那附近人们的说法呢,说你是有钱人。哈哈。” “哦。”千代吉很难揣测对方的想法,“喂,蝶太,好好拉绳子。”他责骂了儿子一句。 “嗯。”蝶太像狗一样,默默地牵着绳子。不管是被戏弄,还是被嘲笑,这个孩子的脸上都没有一丝愤怒或悲伤的神色。这种冷漠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悲哀。 “这孩子是你亲生的吗?” “嗯,就是犬子。” “身体不太好吧?” “小时候得过痢疾,还好保住了性命,但现在这个样子……也许当时死了更好。” “你妻子呢?” “前几年死了……喂,蝶太,好好拉绳子!” 蝶太此前一直恍惚地拉着绳子,此时却忽然哭了。千代吉的骂声立刻从背后飞了过去。 “怎么了?这孩子,怎么忽然就哭了?” “不,什么事都没有。蝶太,别哭了,今天回去我给你买好东西。” “我要见妈妈。” “哎?” “没,没事。乖,乖,我带你去见。我一定带你去。所以啊,蝶太,你就别哭了。哭哭啼啼可是胆小鬼,没骨气。蝶太可不是这样,对吧?” 说着说着,千代吉泪流满面。浩三惊异地俯视着这一切。 9 浩三一边观察千代吉的脸色,一边跟着小车默默走了一段路。 “喂,本堂。” “嗯?” 千代吉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蝶太依旧不停抽泣。 “那个晚上……药子被杀的那个晚上,你说你是从新宿回来的?” “嗯。” “但是,如果是从新宿回来,那不是绕远了吗?回你家应该有更近的路……” 千代吉露出一丝不安的目光,但他已经准备好该如何回答了。 “警察先生也这么问过我,不就是因为这辆车嘛。最近的路上沙石太多,蝶太拉不动。第二近的路是寺庙旁边,从那里能看到墓地,蝶太很害怕,而且净有狗叫。所以那天那条路最好走。” “这样啊。” “可是先生为什么要问这种事?警察先生问了相同的问题……” “哈哈,其实啊,本堂,我对那起案件实在感兴趣。你知道的,我是个小说家。关于那起案件,我胡思乱想了好久呢,结果就变得想当侦探了。关于你的情况,我也问了你的邻居。” “我的情况……” 千代吉的目光忽然被不安笼罩。 “嗯,因为在我看来,你也是重要的嫌疑人。哈哈。” 千代吉似乎吓了一跳。 “先生,你可别吓我。你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啊,千代吉,你难道不是和警察说谎了吗?” “我说谎……”千代吉的脸色又暗了一层。 “是啊。你是这么说的吧?走到那栋宅子前时,你想起烟没了,便让蝶太去买,顺便还让他买烧酒……你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扔进了污水沟。我在警察按响玄关门铃的时候……在你被警察的举动吸引时,从沟里捡起了你扔的东西,迅速塞进口袋。事后我一看,那可是没抽过的新烟啊。我没有告诉警察这件事,所以,千代吉,你尽可以向我道谢。哈哈!那么,我就……” 浩三将双眼圆睁的千代吉留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出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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