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笛问答

迷路庄的惨剧  作者:横沟正史

“啊,阳子小姐,你来啦。主任想跟你打听些事。主任,这位是筱崎的千金阳子小姐,这次凶案就是她首先发现的。”

“这样啊。小姐,请那边坐。”

“好的。”

虽不像玉子那般紧张,阳子也还是身子发僵。在警部补示意的椅子上坐下时,她似乎被紧身裙箍得很难受,但还是立刻镇定下来,跷起腿转向众人。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感觉到这姑娘继承自父亲的霸气。

阳子绝非美女,鼓鼓的腮部酷肖父亲,显出一种倔强。她身体结实,看起来很健康,臀部稍有些后撅。看着这个姑娘,就能感到一丝微微的暖意,这也许源自青春,也许源自这姑娘爽朗的性格。

阳子大概比玉子长两三岁。

“恕我冒昧,第一个发现那个……尸体的就是你吧?”

“嗯,不过……金田一先生可能不知道,严格说来发现那个的不是我一个,还有两人和我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的是……”

“柳町先生和奥村……奥村弘。”

“啊,这样啊。那么小姐,能否请你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详细讲一遍?”

“好的,我知道了。”

阳子焦躁地甩甩头,梳理了一下短发。

“吃完午饭是下午一点。顺便说一下,一同用餐的人,除了天坊、古馆、柳町三位先生,还有爸爸、我和奥村,一共六个人。午餐是阿糸安排的。然后……”

“啊,等一下……当时你母亲……”

“妈妈说不大舒服,就没到餐厅来。”

“哦。然后呢?”

“然后我们……奥村和我去了乒乓球室。再说一句,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其他人都还在里边。所以,那是我最后见到活着的古馆先生。”

“这样啊,你们去了乒乓球室,然后呢?”

“我和奥村打乒乓球直到两点左右。因为快到两点了,我就偷偷去瞧阿糸在干什么,去了两次。”

“为什么?”

“她上了年纪嘛,每天两点到三点之间都要午睡。我和奥村约好了,等阿糸睡着了就去冒险一番。”

“你说冒险是指……”

“就是去大丽花间的地道探险。”

“啊?!”

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田原上半身探过桌子,问:“那么星期五傍晚有个男人在大丽花间消失的事你们都知道?”

“知道啊,昨天晚饭时大家还聊这事呢。”

“阳子小姐。”在一旁发话的是金田一耕助,“是谁首先提起这件事的?是你父亲?”

“不是,不是爸爸,是阿糸。”

“啊,是吗。昨天晚饭的时候你母亲也在?”

“在。”

“今天早饭呢?”

“早饭大家各吃各的……”

“啊,是吗。主任,我问完了。”

“啊……那么,阳子小姐你真的去探险了?”

“哈哈,说探险主要是因为要背着阿糸偷偷干,她那人有点啰唆。地道我也走过,所以根本算不上什么探险……”

“当时几点?你钻进地道的时候……”

“可能是两点四十分左右吧,因为出来时刚过三点……”

“出口通到哪里?”

“案发的地方不是个仓库吗?您应该也注意到仓库北边紧邻着一座山丘,那里有个断层。山丘下边有个祠堂模样的建筑,其实就是用来伪装出口的。人可以经祠堂出来。祠堂上挂的匾写着‘仁天堂’。”

“走一趟要花二十分钟?”

“不用,花不了那么久。因为我没有按正常的速度走。我建议您下去走一趟试试,这个地道走起来有点吃力。尤其今天我瞪大眼睛寻找独臂人的蛛丝马迹……”

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金田一耕助见状问:“阳子小姐在地道里发现了什么吗?”

“是的,金田一先生。我捡到了绝妙的物证……”

“捡、捡到了什么?”田原警部补探出身子问道。

阳子好像在说“抱歉,忽视您了”似的,缩了缩脖子道:“主任,要是这个人被抓了,我可不答应。不过,这好像是我爸爸的打火机。”

阳子从裙子口袋里拿出的是一个沉甸甸的,令人马上能联想到慎吾其人的银质打火机。田原警部补拿过来,神色有几分紧张,无框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么说来,你父亲最近去过那地道。”

“金田一先生,我爸那人啊,表面上好像对什么独臂怪人不以为然,但他会请您过来,表明他还是介意吧。而且他昨天上午来这边,肯定听阿糸讲了这件事,所以才会亲自下去检查,虽然他没跟我说,但您不觉得作为一家之主,采取这种行动合情合理吗?”

“是啊。特别在同独臂人关系特殊的客人即将到来前。”

“嗯。我本来想把这个打火机还给爸爸,结果被那场骚乱打断,一晃神就忘了。”

“我明白了。阳子小姐,非常抱歉,这打火机能否暂时交给我们保管?”

“可以啊。不过主任,这事我可以跟爸爸说吧?主任先生扣押了重要的物证……”

“啊,也不算什么重要物证。但这么说也无妨。”

“噢,那我就告诉他:警察掌握了重要物证,爸爸要是想起点什么,就赶紧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吧。”阳子的眼神充满了挑战意味。

“啊,阳子小姐,这话也太……”

田原和一旁记笔记的小山及井川交换了眼神。

“先不说这个,请你讲讲后来发生的事。刚才你说走出地道时三点刚过,然后呢?”

“哎呀,抱歉。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嗯,从地道出来就是出事的仓库……就在仓库旁边。我想各位已经注意到了,紧挨着仓库,有扇门通向柑橘山和杂木林。独臂人肯定钻出地道就从后门走了。我和奥村想去看看后门锁好没有,结果……”

“结果?”

“嗯,别说锁了,就那么大敞着,柳町先生正晃晃悠悠地抽着大烟斗往回走呢。”

“柳町先生?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哈哈,这是他的自由嘛……虽然我也可以这么说,但实话跟你们讲吧,柳町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可是一目了然。”

“什么意思?”

“因为当时柳町先生的裤脚是湿的,俄式衬衫上还沾了好多蜘蛛网。”

“啊?”田原警部补抑制住惊叫,“那么他也钻了那条地道……”

“嗯,那也是个让他介怀的人物啊,那个什么独臂怪人……”

“就是说,柳町先生也知道那个地道。”忍不住在旁插嘴的是井川,他那老狸子似的眼睛里放出奇妙的光辉。

“那当然了……毕竟柳町先生的姐姐曾经是这家的女主人。他那会儿正上中学,经常带朋友在地道里玩捉迷藏。还因此挨过阿糸的训呢。”

“这样啊,那么柳町先生是抢先一步钻过了地道?”

“嗯,是这么回事。我们还因为身上粘的蜘蛛网笑了彼此一通。”

“然后呢?”

“然后去仓库看了一下就回来了。”

“为什么要去仓库里看?”

“是这么回事。对柳町先生来说,这个地方留下了很多回忆。他对过去还没因财产税等各种名目被分得七零八落的名琅庄很熟悉。他说过去每到这个时节,那间仓库就会被柑橘箱堆得满满的。所以我们三个就进去看了看。”

“当时仓库里有什么异常?”

“什么也没有。”

“阳子小姐,你能确定当时的时间吗?”

阳子注意到金田一耕助的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便将视线转向他,说:“其实我从祠堂钻出来的时候看了下表,想知道钻一趟地道需要多长时间。当时是三点零六分。”

“那么进入仓库的时间是……”

“应该是三点零八分或零九分吧。对了,这个您问速水就知道了。我们从仓库出来的时候,他正赶着马车回来。”

田原和井川连忙查看各自的笔记,小山则在速记簿上翻找。阳子的话和让治的供述基本吻合。

“我那时还问速水,客人接来了没有。先生,马车坐起来感觉如何啊?”

“啊,那可太威风了。坐上那东西,自己好像一下变成大人物了,真奇妙啊。”

“嘻嘻,金田一先生真有意思。我爸那贵族趣味也够可以的。”

“先不说那个,阳子小姐,你是否知道今天名侦探金田一耕助会来?”

“不知道。我只听速水说要用马车去接一位客人。”

“这样啊。对了,阳子小姐,你们几位进入仓库的时候,假如有人躲在杂物堆后,你们会发现吗?”

“我一点都没想过那种事。”阳子忽然打了个寒战,“有那种可能吗?您是说凶手当时正躲在仓库的某个角落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不,只是这里有些事情非常微妙。那么接下来……你们三人一起回来了,是吧。然后呢?”

“我们先去洗了个淋浴。回来的路上,我跟柳町先生约好了,请他吹长笛给我们听。所以回来后,我们三人都去洗了澡,然后在这对面的娱乐室集合听长笛。柳町先生的演奏棒极了。”

那笛声金田一耕助在浴室也听见了。

“然后呢?又去那间仓库了?”

“嗯,吹完长笛,柳町先生似乎丢了什么东西,我一问,他说烟斗不知丢在哪里了。在后门碰见的时候,他还叼着那个烟斗,所以肯定掉在那附近了。于是我们三人就去找烟斗。”

“所以就怀疑掉在仓库里了,是吗?”

“啊,我们先在后门附近找了一通,但没有,这才说会不会在仓库里,是我说的。”

“那么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

“是奥村。啊不,也许是柳町先生吧。”

“怎么回事?”

“我这个人老是冒冒失失的。不管怎么说,烟斗不可能在马车上吧?我就只顾着往地上瞧。烟斗很快就找到了。哎呀,可惜,断成两截了……我正说呢,奥村忽然使了好大劲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就跟疯了似的。我吓了一跳,赶忙看向柳町先生,只见他瞠目结舌地望着马车上面。这时我才往那边一看……这么说够清楚了吧?”

“稍等……让你回忆那个场面非常抱歉,但你当时是否立即明白被害人已死?”

“嗯,这个……说实话,刚开始我还生气来着,以为是无聊的恶作剧。但他们俩的表情都非常严肃……奥村还爬上马车摸了一下,脸马上变得煞白,慌慌张张地爬了下来,我这才明白人已经死了。这下轮到我跟疯了似的。后来的事情金田一先生就都知道了。”

“嗯,谢谢你的回答。主任,您还有什么要问……”

“好,我想请问小姐,你和父母在东京的本宅一起生活吗?”

“嗯,那当然了。”阳子忽然露出调皮的表情,“我和妈妈的关系可好了……这么说也许太假了。但也不能说是关系不好。妈妈和我不管是出生成长的经历还是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截然不同,所以我们互不干涉。坦白说,我觉得妈妈总是那么年轻、漂亮,关心爸爸……就这些。别看我这样,我也很能替爸爸着想。”

“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阳子的表情有些紧张。

“爸爸是个大孩子,做生意可能很能干,但脾气就跟小孩似的。占有欲很强,想要的东西搞到手后,就显出一副满足的样子。因此最近爸爸都挺满足,只要爸爸满足,我就也满足。”

“最近……你父母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怎样算不愉快?我没觉得有什么,您发现什么了吗?”

“其实……我们在现场,也就是那间仓库里发现了这个。”

田原警部补忽然从桌下拿出那把藏刀手杖摆在阳子面前。阳子的脸上立即掠过惊恐的神色。她瞪着双眼死死盯住手杖,惊恐地颤抖着。

“你认识它吧?”

“嗯,见过。”阳子从嗓子眼里勉强挤出声音,“这是爸爸很早以前就有的。有一次他还叫我不要去动这种不像话的东西。但是,爸爸……该不会是……”

“该不会什么?”

“可是,爸爸是胜方啊,如果要被怨恨,也应该是爸爸被怨恨,对吧?”

“最近你爸爸和古馆先生之间是否有什么纠纷?”

“不知道。对了,古馆先生前一阵子说要建高尔夫球场。爸爸还准备在资金上支持……我记得听奥村说起过,但生意上的事我不怎么感兴趣,所以……”

自从见了藏刀手杖,阳子的态度就明显不同了。她内心的慌乱暴露无遗,说话时好像还想着别的什么,疲惫之色明显加剧。

“今天就到这儿吧……金田一先生,您还有什么要问?”

“啊,那我就……”被田原警部补一催,金田一耕助在椅子上坐正,问道:“阳子小姐,我想问一句题外话,你父亲现在的体重大概是多少?”

“啊?”

“你不清楚父亲的体重吗?”

“这个……”阳子一脸讶异,“爸爸身高一米七,所以他的最佳体重是七十五公斤,医生经常提醒他不要超过这个标准。可是他这个人,什么活都不干……不做运动不出汗,动不动就超过八十公斤。最近增到近八十五公斤,被妈妈狠训了……可是他还为自己这种体格扬扬自得呢,就跟个野人似的。有一次他跟妈妈开玩笑,可能是话语间露出粗人本性了吧,像妈妈那样出身上层阶级有教养的人,实在是听不入耳,所以,那个……”阳子眼睑有些发红,奇怪地轻笑了一下,接着说,“爸爸不留神说了粗俗的话,而且是当着我这个女儿的面,所以妈妈大为光火……哈哈。不过那之后爸爸也老实了,有空就去道场锻炼,出出汗,所以现在最多也就七十八公斤吧。”

“去道场?”

“爸爸是剑道五段。”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就到这儿吧……”

“金田一先生,”目送阳子的背影离去后,田原警部补试探似的转向金田一耕助,“您刚才的问题有什么用意?这家主人的体重与此案有关系?”

“先生,”从旁边凑过来的是老刑警井川,“先生是想说那个沙袋吧。那东西大概有七十五公斤……”

“哈哈哈,警察先生,我也是瞎猜的。这家里体重超过这个数的估计就筱崎一个,所以我想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线索……”

“啊,这个我也还说不好,所以才说是瞎猜。”

“金田一先生,”井川滴溜溜地转着眼珠,“那,您要是弄明白了,也给我们讲讲嘛。一个人偷偷明白可不行。”

“哈哈,我知道。”

“金田一先生,这回该叫谁了?”

“叫柳町善卫吧。”

柳町善卫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四平八稳。此人四十岁左右。俄式衬衫穿在别人身上可能显得做作,但看样子他是长年穿惯了这种衣服,加上大号玳瑁框眼镜,整体非常谐调,反而成了他的风格。

善卫身高大约一米七,皮肤微黑,稍长的头发梳成大背头,乱蓬蓬地卷曲着。贝雷帽下是如切如削的脸颊,也许是心理作用吧,那脸上有种孤独的冷峻。

田原警部补首先就这次的案件征询他的看法。他自然是连连摇头,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凶手是谁更是全无线索。

“那么您是昨天,星期六到这儿的吧?”

“嗯,我坐的是昨天下午四点到达的火车。”

“天坊先生和古馆先生呢?主人似乎是昨天早间过来的。”

“我和天坊先生在新桥会合。古馆先生比我们早一班,坐两点半到达的火车来的。”

“您事先知道天坊和古馆先生也要来?”

“嗯,当然了。这也是这次聚会的主旨。”

“您说的这次聚会的主旨是指……”

“后天是已故的家姐加奈子的二十一周年祭,也是古馆父亲的二十一周年祭。所以筱崎把和故人关系亲密的人聚到一起,大家商量商量在名琅庄做法事的问题,一方面也兼作周末的休养。这就是这次招待的主旨。奥村为此在我们中间奔走联络。另外,这宅子明年就要作为酒店开业了,大家也是借此机会和它告个别。”

“原来如此。但是,您不觉得这次的邀请来得太突兀了吗?考虑到筱崎夫人和古馆先生的关系……”

“从常理上讲是不错,”善卫微微一笑,“但是他们三人发生了那种问题后,仍然相处得很好……我也听说夫人多少有些介怀,但筱崎、古馆二人之间却非常融洽,并不存在你们想的那种问题。”

“那么这里的主人和被害人,在那件事……就是出让妻子之后也有来往吗?”田原警部补问。

“嗯,总之古馆先生筹划的项目得到了筱崎先生的赞同,还答应给他投资……这是昨天在火车上听天坊先生讲起的……”

“哦。那么您本人怎么想,和古馆及筱崎夫人见面……”

“这怎么了?”

“啊,我是说,您会不会觉得有些尴尬……”

“啊哈哈。”善卫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您太多虑了。是这样的,战后且不说,停战之前我还时不时和他们碰面。”

“那是出于怎样的机会?”

“这还用说。刚才也说了,古馆家的先代老爷和家姐的忌日是同一天。古馆家操办周年忌的时候,当然也要给姐姐做法事。我在家里是继承人,所以总要受邀前来。只是战后古馆也没了余力操办这类事情。况且世道如此,一般人都把这些事情抛到了一边,自然也就许久没联络了。”

善卫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这人一定从年轻时代起就习惯了默默饮下苦水。姐姐嫁过去之后,自己就被侮辱成吃白饭的。姐姐得到了丈夫的宠爱,却遭到继子的中伤死于非命。接着,侮辱自己、诋毁姐姐的那个人又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这些都还不算,还要一年一度被叫去参加姐姐的周年忌,不得不同那人及昔日的未婚妻会面。换成普通人,神经绝对难以承受。承受了这一切也就意味着承受了世间最残酷的考验,也许这次邀请对他来说很平常。

“好的,明白了。”说不上是理解还是不理解,田原警部补姑且点了点头,“接下来请您讲讲到达这里之后的情况。您坐四点到站的火车,然后呢?”

“到这里是四点二十分到二十五分之间吧。我和天坊先生去了各自的房间,洗个澡,收拾收拾,就到晚饭时间了。女佣带我去餐厅,在那里才见到筱崎先生。”

“古馆先生和夫人呢?”

“是停战以来第一次见。”

“那么老太太阿糸呢?”井川在旁边插嘴,“姐姐在的时候,你是否也常来玩……”

“我正要说这个。这家人里边,最能让我敞开心扉说话的就是那个老太太了。停战之前,她只要到东京就会去看我,我也时不时到这边玩。”

“姐姐死后,您还来过这里吗?”田原正色问道。

“嗯,老太太很疼我,再说这里也是我唯一的姐姐辞世的地方,所以经常背着古馆过来……反正吃白食的污名已经背了。”

“刚才您说的是停战之前,那么战后呢?”

“战后这是第二次见。”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昭和十七年年末我应征入伍,二十二年秋天复员。当时听说老太太还活着,就前来探望。那之后不久,宅子就转入筱崎先生之手,从此就没再见……所以接到筱崎先生的邀请,在这层意义上我也挺开心。”

“容我冒昧,星期五晚上您在哪里?”

“星期五晚上?”善卫诧异地皱起眉头,“星期五晚上当然在东京了。”

“能证明吗?”

“证明……”善卫惊讶地看着警部补的脸,忽然明白了似的笑了,“啊,您是在说星期五晚上消失的独臂人吧。如果您指的是这事,那可跟我没关系。我是民营广播局专属管弦乐团的成员,每周五晚上八点有音乐会直播。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可是头等要紧的工作。”

善卫笑着说出了广播局的名称和前天晚八点播送的曲目。

“这样啊。失礼了。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请讲讲昨晚的情况。”

“好的。”善卫顿了顿说,“昨晚一同用餐的有筱崎夫妇和阳子小姐,秘书奥村,还有我们三个客人,一共七人。阿糸开始在一边伺候,吃完饭商量做法事的时候,她就成了核心人物。在这种问题上,她是相当有发言权的。商量罢这个,独臂人的事就被提出来了。我才知道大丽花间……当然以前没有这个名字,从那里通到后山祠堂的地道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冒昧请问,您当时对独臂人有何感想?”

“主任,”善卫正色道,“会发生如此可怕的凶案,任何人……啊不,至少我是没能料到的。当时我觉得那不过是个玩笑或者恶作剧,并没多想,没当一回事。八点半左右我离席回自己房间休息,还寻思要不要也钻一回地道……所以……”

“啊,请稍等……”金田一耕助见缝插针,“您刚才说‘离席’……是说其他人还留在餐厅里吗?”

“抱歉。吃完晚饭商量做法事的时候,大家就移到日式客厅了。我是中途退席的,古馆先生和天坊先生似乎分别有话找筱崎先生说,所以……”

“我明白了。能不能请您讲讲今天下午的情况?”

“好的。”

善卫眉毛都没动一下,语气依然很平静。“刚才诸位已经找阳子小姐问过话,应该已经对今天午餐的情形有所了解。我本打算法事大体商妥后,坐下午五点的火车离开,等到后天再过来一趟。走之前,我想再好好看看这名琅庄。过了一点,阳子小姐和奥村走后,我也马上离开了餐厅。到处转悠时,我忽然心血来潮,就跑去钻了大丽花间的地道。”

“当时几点?”

“啊,两点二十。因为要赶火车,所以我一直留心看着表。钻出地道是两点四十。然后……”

“啊,等一下。您带手电了吗?”

“没有,我有这个……”善卫拿出打火机给几人看,“这家的主人也用打火机,所以午饭后我讨了点机油。”

“明白,明白。然后……”

“从仓库后边的仁天堂出来,我绕到后门去一看,门凑巧开着。我就从那儿走到外面,一边看表一边在杂木林里走。听起来有些感伤,但当时我确实感慨万千,过去从那片杂木林到后边的柑橘山都是名琅庄的地盘……后来不知不觉到了三点,我晃晃悠悠折回后门,碰上了阳子小姐和奥村。后边的事您应该听阳子小姐说过……”

“当时您进仓库了吧?”

“嗯,名琅庄还兴旺的时候,那仓库里的柑橘总是堆成山呢。”

“那时您丢了烟斗吧?在那里……”

“我想是的。当时并没有觉察……”

柳町善卫看起来烟瘾相当重。田原问话的工夫,他一支接一支点起卷烟,不停喷云吐雾。转眼间,灯芯绒长裤上就沾得满是烟灰。

“回到这边后,您吹了长笛吧?”

“嗯,阳子小姐和奥村非要听。”

“您总是带着笛子吗?”

“那是我混饭的工具嘛。不经常练习的话,手指头就不听使唤了。”

“柳町先生,”金田一耕助笑嘻嘻地从旁搭话,“说起来挺失礼的,我在浴室里欣赏了您的长笛演奏。”

“啊,见笑,见笑。”

“开始是多普勒的《匈牙利田园幻想曲》吧?”

“您很在行啊。”

“您吹的第二支曲子,旋律跌宕起伏的那个是……”

“啊,那是《野蜂飞舞》。”

“噢,对对,是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作品吧。那曲子有多长?”

“最多一分多钟吧。”

“差不多。最后一曲应该是格鲁克的《精灵之舞》吧?”

“哈哈哈,金田一先生相当在行嘛。”

“哎呀,其实我是……”金田一耕助还是那个老毛病,不好意思的时候,五根手指就忍不住去挠那乱蓬蓬的脑袋,“关于长笛这种乐器,稍微了解过一些……”

“是因为椿家那个案子吧?”

“您知道?”

“同族当中发生的案子嘛。那真是可怕。”(参见《恶魔吹着笛子来》)

“柳町先生,《精灵之舞》我觉得有五六分钟,多普勒的《匈牙利田园幻想曲》有多长?”

“大概有十一二分钟吧。”柳町善卫的玳瑁框眼镜之后,一双平和的眼睛里含着笑,“《匈牙利田园幻想曲》十一分钟,《野蜂飞舞》一分钟多点,最后的《精灵之舞》五分钟,总共十七分钟略多。不过金田一先生,中间我跟阳子小姐还有奥村闲聊了一阵,到演奏结束可能花了二十五六分钟,或者三十分钟。”

另外三人一直疑惑地听着金田一耕助和柳町善卫关于长笛的一问一答,听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俩。

柳町善卫那消瘦而冷峻的脸颊上浮现出沉稳的微笑。与此相反,金田一耕助却是满脸通红。

“啊,不、不、不好意思,绕了这么大圈子试探……那我直截了当地问吧。根据阳子小姐的回忆,您第一次进入仓库大约是在三点零八分……”

“差不多是那个时间。”

“然后呢?”

“从仓库出来时,我碰上了从外边回来的马车。当然,车上没人。阳子好像和车夫说了什么,我离得远,没听清楚。然后我们三人就回来了,进了娱乐室。对了,这之前还各自去冲了个澡,分开了一会儿。”

“然后就开始长笛演奏了?”

“因为被他们俩央求了一路啊。我是第一个冲完澡到娱乐室的。吹热身曲时奥村进来了,接着是阳子小姐。”

“然后就开始正式演奏了?当时的时间是……”

“金田一先生,”善卫从眼镜背后注视着金田一耕助,“我原打算乘五点整的火车从富士站出发,所以一直留心着时间。正式开始演奏是三点二十分。”

金田一耕助听到笛声的时间似乎比这稍早,那可能是热身演奏。

“然后就不间断地演奏了三支曲子……不,中间还插入了闲聊。那么您注意到烟斗不见了是……”

“回来之后就发觉烟斗不见了。我离了那东西就心神不宁……”

“您抽烟抽得可真厉害啊。”

“啊,说来惭愧……我也想设法戒掉,结果还是意志薄弱。”

“人嘛,弱点任谁都有。那么烟斗……”

“啊,吹完三支曲子,我们又闲谈了一会儿。阳子小姐见我坐立不安,便问怎么了。于是我提起了烟斗的事。在后门那会儿肯定还叼在嘴上,所以应该是之后掉的。小姐听了便提议说一起去找……”

“阳子小姐说的?”

“因为我说了‘烟斗是我活着的意义’这种夸张的话。”

“于是就三人一起去找了?”

“嗯,奥村也陪着一起去了。与其说陪我,大概是想陪着阳子小姐吧。对了,走出娱乐室的时候我看了表,正好是四点。我担心赶不上火车,奥村说可以开车送我。开车的话,到车站也就十分钟。”

“那么你们直奔仓库?”

“怎么会。最后才去的仓库。先到后门附近找,结果一无所获,这才想起来会不会在仓库,进去一看……”

房间里瞬间归于宁静,所有人的视线一起射向善卫。善卫的表情风平浪静,看不到任何称得上是感慨的神色。

“当时你的心情怎么样?没在心里大叫‘活该’?”语含毒刺的是老刑警井川。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男的害死了你姐姐,还抢了你的未婚妻。”

善卫冷冷地盯着老刑警。

“啊,我认得您。昭和五年的案子之后,那女人背叛我,同古馆结了婚。当时您多次非要见我不可,问我知不知道尾形静马的去向……”

“你还记得,真是荣幸。”

“哎呀,当年您那份热情称得上是执著了,我深深佩服。当然我也因此备受打扰,不胜其烦。”

老刑警那狸子般的眼睛的眼角阴影中猛地燃起一股冲动,但他并未贸然开口。

“所以这次的案子一出——古馆被杀,我的作案动机最强。然而我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这让您非常难受吧?”

“你说得一点不错。”

“可是……您是井川先生吧?”

“你还记得敝人的名字,荣幸之至啊。”

“不过,我说井川先生,如果我说我从来不恨古馆,从来就没把古馆当一回事,那是撒谎。当时那种痛苦的记忆……仇恨和愤怒,现在也还像渣滓一样沉淀在我的心底。但是如果我要杀他,又何必等到今天?想下手的话,战前早就有不知多少机会,而且……”

“而且?”

“事到如今,我并不希望他死,而是希望他能永永远远地活着。”

“哦?这又是为什么?”

“他死了又能怎样?相比起来,看他永永远远地苟活下去,就像您刚才说的,我就可以在心里不停地大叫,‘活该!活该!活该!’这不是痛快得多吗?啊哈哈。”

这是善卫初次吐露心声,波澜不惊的口吻之中——越是波澜不惊越是让听者不禁悚然——隐藏着的悲恸的呐喊强烈地冲击着听者的心。

“非常抱歉。”田原警部补静静地低下头,“请原谅这个人的无礼。这位大叔一提到昭和五年的案子,简直执著得像个魔鬼。对了,柳町先生,古馆的左臂被紧紧捆在身上,关于这点您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善卫冷冰冰地说,然后斟酌字句补充道,“古馆这个人总是满脑子出人意料的东西。”

田原观察着柳町的表情,但最后还是转向了金田一耕助,说:“金田一先生,您还有要问?”

“哦,那我再请教一个问题……”

“请问。”

“您刚才说两点四十从地道出来后,直到三点多都在后门外的树林里散步。那时您遇到过什么人吗?”

“没有。我溜达到了离后门相当远的地方。遇到阳子小姐和奥村之前我没见到任何人。”

“这样啊。”金田一耕助不动声色,“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好的,请。”

“昨天晚饭后你们谈到了独臂人。当时有没有人说起有个叫金田一耕助的人要来?”

“没有,没人说起。所以之前先生您赶到现场的时候,我还纳闷您是什么来历。失礼了,虽然您的大名我早有耳闻……”

最后,田原警部补拿出藏刀手杖,并且说明了手杖曾被如何使用。善卫一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那究竟是真的吃惊,抑或只是表演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当知道了那是谁的东西之后,善卫的吃惊还是让人觉得颇为真实。

他忽然变得沉默,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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