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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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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我什么都不缺。老年有保障的父母、善良的丈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特权。她说得对。光是冲这些,我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幸福。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所享有的特权,所以我只能对它们保持沉默——在不肯倾听自己声音的父母身边长大的孤独,以及和对我没有感情的配偶一起生活的孤独。我默默地工作,维持着只剩空壳的婚姻生活,不理会自己内心想要被理解和被爱的感觉。因为我是个幸福的人,是拥有了一切的人。 拿掉那些空壳,我才看到自己。在熟睡的男人旁边无声哭泣的我;一写不出论文,自身的存在就好像会被全部否定,因此比任何人都残忍地逼迫自己的我;每迈出一步都时刻责难、嘲笑自己的我。 正是因为你逼迫自己,才来到了更好的位置。如果对自己宽容,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你真的会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爸爸不也说过吗,你成不了什么大人物。丈夫也说过,你所取得的一切都是靠运气而已,所以你需要更多的锻炼。对这种说法不是早已习以为常了吗? 我总是和那些逼迫自己的声音保持着距离,然后静静听着那些话。世界上没有谁像我对待自己那样残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轻易容忍其他人随便对待自己吧。 一周后,我又去看望妈妈。她看起来好多了,斜靠在床头用手机看YouTube,玩游戏,一个人也能拖着吊瓶支架在走廊里走动,或者在休息室里看电视。她说明姬阿姨几乎每天都来探望她。阿姨时隔五年回到韩国,这次回来能待两个多月,说到这里的时候妈妈的眼睛闪着光。明姬阿姨是妈妈结婚前在邮局上班时一起工作的朋友。 一天,妈妈睡着时,明姬阿姨来了。我小时候看过阿姨从墨西哥寄来的国际邮件,但是印象里从没见过阿姨。阿姨问我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去了医院一楼的咖啡厅。 “可以把妈妈的银行卡账号告诉我吗?” 简短地问候了一番之后,阿姨这样问我。 “为什么问这个……” 听到我的问题,阿姨抚摩着手提包的扣环,说: “我欠美仙很多人情。” “人情?” “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妈妈病得很重,必须做手术。但那是大手术,很有可能失败,而且要花很多钱。我爸爸说如果冒这么大风险手术还失败的话,那还不如不做的好,然后放弃了手术。那天晚上我给美仙打去了电话。” 明姬阿姨十指相扣,望着墙壁。 “第二天美仙就来了,带着一大笔钱。她对我说:‘姐,别让自己将来后悔,救救妈妈吧。’那时我都没有礼貌性地说一句不能接受这笔钱,只说‘我会还你的,一定会还你的’,然后就去找医生了。” “手术顺利吗?” 阿姨喝了一口咖啡,点了点头。 “是美仙救了我妈妈,我很想报答她。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用其他方式补偿她,所以你还是告诉我吧。” 我给阿姨写下了妈妈的卡号,同时有点不敢相信,妈妈为了朋友竟然能做到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像母亲一样冷漠、缺乏恻隐之心的人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天,明姬阿姨走后,我问妈妈: “明姬阿姨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听说当年阿姨妈妈的手术费是您出的。” “啊。”妈妈玩着手机游戏,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如果是明姬姐,她也会那样做的。去墨西哥之前,她就已经还完了钱。” “她好像还一直记着呢。” 妈妈没有回答,用纸巾擤了一下鼻涕,又认真地玩起了游戏。 我背对着妈妈,躺在陪护床上闭上了眼睛。对妈妈来说,明姬阿姨意味着什么呢?妈妈给我讲了明姬阿姨去墨西哥的事,就像说当天的气温那样,就像说找回多少零钱那样,不带任何感情。我不了解妈妈,比明姬阿姨或祖母还要不了解,也许……比爸爸还要更不了解。 出院那天,明姬阿姨开车送妈妈回家。听到我说一起进去喝杯茶再走,阿姨说去了还要看爸爸的脸色,在停车场就跟我们道了别。 “这里是韩国嘛,我又没有被邀请去家里。你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再去玩。” “韩国现在也变了,和八十年代不一样了。” “智妍,这是为了你妈妈好。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回到家里,爸爸已经拿出一些小菜正在吃饭。他看到我们,问了句怎么样了,又继续吃饭了。明姬阿姨说得没错,在阿姨和爸爸中间妈妈一定会不知所措。我让妈妈躺到床上,拒绝了爸爸让我吃完饭再走的提议,直接回了熙岭。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我也需要休息。 每到周末就去首尔,如此反复的过程中,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已经是初夏了。我站在客厅窗边,茫然地望着树木从嫩绿色变为深绿色。这是和他分手后的第一个夏天。虽然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了消化它们我非常疲惫,但令人惊讶的是,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恢复。不仅能读书,还发表了一篇小论文。那段时间我把放在里屋箱子里的天文望远镜搬到客厅,后来又把它搬到了窗边,仅仅这一点就让我感觉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电梯里我又偶遇了许久不见的祖母。出于当时的喜悦,我邀请她这次来我家。星期天,祖母过来了。 我去超市买了拌好的牛肉和泡菜、半成品的干明太鱼汤,又做了米饭,摆好了餐桌。 “这些都是在超市买的。” “做得对。一个人住的话,买着吃更划算。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做饭吃。我也一样,觉得买的东西比自己做的好吃。” 祖母坐在餐桌前,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很高兴。吃完饭,她和我都往碗里倒了些水喝。最后我把碗放进碗池,冲了咖啡回到客厅,发现她正站在阳台上望着快要成为满月的月亮。 “您要不要用这个看?” 我指着客厅一角的望远镜说。祖母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老花镜戴上。 “我眼睛不好……” “用这个看的话,可以非常近地看到月亮。” 我打开电源,用遥控器指挥起望远镜。 “您看。” 祖母把眼睛贴到目镜上,轻轻地感叹着。 “这是什么呀……” “能看到吗?” “啊……这是月亮吗?” “是啊。” “感觉触手可及呢!” 祖母把手伸到望远镜旁边,做了一个抚摩的动作。 “我的天!” 她张开嘴,目不转睛地透过目镜观察着。 “像今天这样的天气,还可以看到木星呢。您想看吗?”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摇了摇头。 “这些就足够了。我有点害怕这些呢。” 她把眼睛从目镜上移开,看着我。 “这个望远镜还看不到很远,只能看到近一点的天体。” “这么说,还能看更远的地方吗?” “当然啦。” “能到哪里呢?” 我把哈勃望远镜在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四年拍摄的照片拿给祖母看。天文学家们称它为“超深空”。散发着橙、紫、蓝、白色光芒的星系看起来就像散落在黑色背景上的宝石。 “这是一百三十亿年前宇宙的样子。” “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是遥远的过去吗?” “是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怎么能看到那么久以前的东西?” “是啊。但这是可能的。” 祖母盯住我看。 “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了不起了。” 祖母一边摸着望远镜,一边说。 “如果我妈妈出生在现在,说不定也会做你这样的工作。她是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人。” 我点点头。 新雨大叔去日本后过了半年,在一九四二年冬天,新雨大婶生下了孩子。孩子的名字叫喜子。新雨大婶直到生孩子的那一刻还在害喜。喜子很难哄,醒了就开始哭,除了吃饭或新雨大婶抱着的时候,其余时候都在一刻不停地哭,嗓子都喊哑了。喜子体格健康,力气也大,非常难带。新雨大婶很疲惫,日益消瘦下去,背着喜子去磨坊用笤帚扫地上的米粒的时候,总是打盹儿。 曾祖母不喜欢喜子。新雨大婶越来越瘦,孩子却长得胖乎乎的,一刻不停地折磨着自己的母亲。从新雨大婶的眼神中也看不到对孩子的爱。连一个小时的整觉都睡不好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有好心情呢? 新雨大婶对曾祖母的态度也不同于以往了。曾祖母说了好笑的话也不笑,无关紧要的话听到了却发脾气。能为新雨大婶做的,曾祖母已经都做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煮海带汤、准备饭菜、帮忙照顾喜子,好让新雨大婶能多睡一会儿。尿布她也帮着洗和晒。 尽管如此,新雨大婶还是没有像以前那样说“汤好喝、谢谢你的帮助”之类的话。有时她会突然失声痛哭,还会让曾祖母回自己家去。曾祖母望着疲惫的新雨大婶,心里非常难过。新雨大婶正在经历一段痛苦的时期。新雨大叔离开五个月后开始往回寄钱,但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在喜子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的某个凌晨,曾祖母来到新雨大婶家。新雨大婶把哭闹的喜子放得远远的,自己靠在墙上,双手捂住耳朵正在哭。曾祖母抱起喜子,喜子大声哭了一会儿,然后止住了。 ——我来抱孩子。你睡一会儿吧。 曾祖母说。 ——不用,让她哭吧。让她在那儿哭吧。 曾祖母不听新雨大婶的,抱着喜子哄她。 ——他婶,你得睡觉啊。 曾祖母走过去,新雨大婶却躲开了。 ——孩子我看着,你快睡吧。 曾祖母好不容易才让新雨大婶在床上躺好,然后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破晓时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曾祖母望着新雨大婶熟睡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从磨坊弄来的纸上写了一封信给她。信里写了新雨大婶要活下去的理由,还有对这些理由的解释。第二天,第三天,曾祖母又写了好几封这样的信。 万幸的是,喜子满周岁后就不闹人了。虽然她还是喜欢拼命地哭,但是能听懂话以后,没有以前那么难带了。 祖母比喜子大三岁,喜子很喜欢她,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还缠着她,咬过她的手指和胳膊。如此反复了一段时间,祖母认输了,开始带喜子玩。那一年祖母五岁。从那个时候起,祖母就懂得看大人们的眼色行事了。 “‘听说你妈妈是白丁。’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听别人这样说过了,因为从一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 “您记得自己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 “当然。有一次,我在河边看着水面。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落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妈妈看着我。我记事好像比别人早很多,三四岁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也是。” “是吧?我跟别人这样说,结果大家都让我别说谎,所以在那之后我就不说了。我还记得喜子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总是哭得满脸通红,还有一走进她家就能闻到一股甜甜的奶味。” “那大人们有欺负过您吗?因为您是白丁的女儿?” “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不让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玩。” “曾祖母和曾祖父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我不是那种喜欢诉苦的孩子。” 祖母抬眼望着我笑了笑。我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我也是这样。我不是那种在外面受欺负了就马上回家向父母告状的孩子。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哭过,我总是用冷水洗完脸后再回家。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呢?似乎并非单纯地只是不想让父母担心。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因为没有防御之力便受到攻击,自尊心让我不希望被父母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 “但他们肯定什么都知道。” “是啊。为此,妈妈还和福九妈吵了一架。” “曾祖父呢?” “爸爸……让我不要在意那些话。他说我是爸爸的孩子,是良民的后代,不用在意那种话。还说,女孩子之所以有人养是因为她们身上流着父姓的血液。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所以没关系。” “太过分了。” “是很过分。不过父亲可能认为这是在帮我说话。” 祖母说,她只有和曾祖母还有新雨大婶一家在一起时才感到安心,跟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去磨坊的回忆占据了她人生初期的大部分记忆。 特别是和新雨大婶在一起时的那些温馨的回忆。新雨大婶给祖母编辫子,让祖母躺在自己腿上给她掏耳朵。祖母枕着的新雨大婶的裙子上散发出季节的气息——艾草的味道,水芹菜的味道,西瓜的味道,干辣椒的味道,生火的灶台的味道……祖母一直记得枕着新雨大婶的腿,在温暖的阳光下睡觉时的平静。 新雨大婶在屋子里干活时,祖母也会帮忙。新雨大婶把丝线套在祖母的双手上,然后往绕线板上缠线。祖母轻轻晃动着双手,同时望着新雨大婶整齐地将线缠到线板上。偶尔两人对视一下,新雨大婶的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有时干完活她们就玩挑花线游戏,两个人用线可以挑出许多好看的花样,年幼的祖母觉得神奇极了。玩游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 曾祖母生下祖母后就再也没怀过孩子。祖母说,可能是因为曾祖母第一次分娩就难产,之后又大出血。曾祖父一直无法摆脱违背父母意愿的负罪感,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有罪,所以再也不能有子嗣。那个年代的女人如果生不出儿子,丈夫是完全可以在外面再生孩子的。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不敢面对新雨大叔。如果他在外面生了孩子,新雨大叔肯定不会再把他当人看。 “新雨大叔经常和家里联系吗?” “据说每个月寄一次明信片和钱。新雨大婶、妈妈和爸爸肯定把明信片传着看了不知多少遍,虽然上面大多数时间都在说他在那里很好,很想念大家。” 过了一段时间,新雨大叔寄回来的钱比较可观了。可是,说好的两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他在明信片上写到,现在回去的话太可惜了,再等一阵吧。后来就到了一九四五年。 如果大叔按照最初的计划,在一九四四年回到韩国,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可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他在广岛。 那天,听到广岛被原子弹击中的消息,曾祖母和新雨大婶两人抱头放声大哭。新雨大婶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看着大婶伤心的样子,祖母无比难过,因为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种莫名的信念开始增长。那是一种“新雨大叔也许没有死,也许还会活着回来”的梦一般的信念。那是心里发出的声音,相信深爱的人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心声。 曾祖父千方百计地到处打听新雨大叔的消息,但一无所获。 然后,在所有人都无比痛苦的那年十月的一个傍晚,新雨大叔出现在了院子里。 虽然看起来很糟糕,但站在院子里的人分明就是新雨大叔。新雨大婶牵着喜子的手从外面回来,进门以后看到眼前的情景,两条腿一下就软了。 ——叔叔! 曾祖母朝他跑了过去。 ——叔叔,叔叔!这是怎么回事啊,叔叔? 曾祖母一边不停地问着这是怎么回事,一边擦去脸上的泪水。后来她一直记得新雨大叔当时的样子。刚从日本回来的新雨大叔好像很久没洗澡了,看起来疲惫不堪。他走到瘫坐在地上的新雨大婶身旁,抱住她小声说着什么。看到这一幕的喜子跑到祖母身边,躲在她身后哭了起来。这个男人让她感到一种威胁,看到他抱着自己的妈妈,喜子被吓坏了。 “我一开始也怕极了新雨大叔。大叔知道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跟我说过话呢。” 祖母说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哭。和新雨大叔失去联系时他表现得也还算平静,可看到活着回来的朋友,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抱着新雨大叔放声大哭。 “如果问父亲除了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什么爱的人,那就是新雨大叔了。” “您呢?他不爱您吗?” “你问父亲爱不爱我?” 祖母张着嘴久久地看着我。 “孩子,我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是的,也许吧……” 这样说着,祖母摇了摇头。 那天祖母和我看到了木星。看到木星模糊的条纹,祖母像孩子一样不停地感叹着,久久无法把眼睛从目镜上挪开。 祖母走后,我拿出手机看着新雨大婶的照片。两个月的时间里,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直等着自己的丈夫,他回来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心情?像重生一样吗?像是获得了第二次人生吗?幸福到害怕的程度吗?怀疑是在做梦吗? 那天晚上,前夫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面我忘记了他对我的伤害,只是为我们的重逢感到高兴。我抓着他的大手,抱住他,舒服而愉悦的感觉。醒来后我想,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原来我内心某处还在怀念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原来我还渴求着只有他才能给予我的那种亲密,原来我还记得那种舒服和快乐。我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很正常的,可还是哭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如果我站在新雨大婶的立场上,我也会为了丈夫哭泣,再见到丈夫也会那么幸福。前夫辜负我的,就是我的那种爱。我失去的是一个无法放弃欺骗的人,但他失去的是那种爱情。我不想和他比谁失去了更多,但至少在竞争中我不是失败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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