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名利场  作者:萨克雷


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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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很多“导读”类文章,但我感觉,很多“导读”的写作方向错了,我觉得:

导读不能变成“剧透”。故事,应该让读者自己去读,“犹如走迷宫般地向前,不知未来而又充满好奇”——这是读故事的人的享受之一,更何况,《名利场》的故事,是如此精巧,犹如精贵瓷器上的珐琅彩,乱花迷眼,却又环环相扣,又怎么能是一个凡夫三言两语概括得了的呢?就是最聪明的读者,恐怕看了这人间的木偶戏,也要多想几回它的来龙去脉。

过去的好些个导读,好像把《名利场》故事的表面说清楚了,但是,常常却是同时把它的里子说坏了,甚至说反了。所以,作为“导读”,我第一个想说的是,故事,要各位看官自己去品,慢慢品,那样才是读小说,才能品出小说的真味道来!别人的故事剧情梗概,万万看不得,拿我自己说来,我大学时,读的外国文学史,它对这本小说的故事概括,就犯了上面的错误,那种错误其实误导了我们一代人——我们后来是靠自己的人生经验和阅读历练,慢慢地洗脱了那些课本影响,才真正对这些名著有了一点真领悟。

“在故事中,只是对人和事的同情,就已经让人忘记了常理”——这更是读故事的人重大享受。其实,故事,之所以能恒久流传(《名利场》之所以能反复重印——很多读者是反复重读),就是因为它超越了道理和道德,把人生中比道理和道德要复杂得多的东西,氤氲着渗透了出来。好的小说,就是这样,让你在故事中曲径通幽,让你对艰难人世有了超越于道理和道德教条的理解,让你对人和事有了更大的悲悯和同情,让你的心胸超越了各种教条的束缚,变得宽阔、开阔。其实,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导读,往往是一说理就错,聪明如杨绛,又如何?她也是一说理就错,她对夏泼的判断,恐怕就是这种“一说就错”的范例。“人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人要从教条中解放出来,不那么容易,说教其实是没有用的,要靠“感动”——如果一个故事,打动了你的情感,如果一个人,让你产生了同情,这个时候,你受到了心灵震撼——正是这种“感动”让你走出道理和教条的舒适区,去认真地面对一个人,不是用教条去论断人,而是用感同身受去同情人,这个时候,你就进步了。萨克雷笔下的夏泼小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人类文学史人物形象画廊上,她是如此经典,如果你理解了她,为她的事情落了泪,你对人生的理解就深刻了许多倍,理解了她一个,你就理解了一千个、一万个,这就是经典的力量。

我首先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

萨克雷讲述《名利场》所用的视角,在小说的开篇《开幕以前的几句话》中,小说家悬设了一个这样的场景:“领班的坐在戏台上幔子前面,对着底下闹哄哄的市场,瞧了半晌,心里不觉悲惨起来。市场上的人有的在吃喝,有的在调情,有的得了新宠就丢了旧爱;有在笑的,也有在哭的,还有在抽烟的,大家的,跳舞的,拉提琴的,诓骗哄人的。有些是到处恒星的强梁汉子;有些是对女人飞眼儿的花花公子,也有扒手儿和到处巡逻的警察,”对于这样的视角,萨克雷这样解释道:“我想,凡是有思想的人在这种市场上观光,不但不怪人家兴致好,自己也会跟着乐……等你回到家里做下来读书做事的时候,玩味着刚才所见的一切,就会冷静下来,对于别人的短处也不太苛责了。我这本小说《名利场》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教训。”作者给我们的是一个领班的视角,他似乎不是“市场”里局中人,他坐在戏台上看着底下闹哄哄的市场,但是,他的戏台又是在市场中的,他又实在的只是市场中的一个角色,他甚至又是低于市场中的那些“闹哄哄”的人的,那些市场中的闹哄哄的人,不正是他的“主顾”吗?

这样的视角,和古希腊时代的“奥林匹斯众神”的视角、中世纪的基督教视角是不一样的,它对人间世实质上是平视的,是“冷静下来,对于别人的短处也不太苛责了”的,所以,我觉得作为导读的第一责任,是要在这里提醒各位看官,聪明的读者,万不可带着你的道理去论断人,带着你的道德去审判人,如果是这样来读《名利场》,你就离开了萨克雷苦心孤诣锻造的“领班”视角,就和作者的良苦用心背道而驰了。萨克雷一是要把我们拉到“市场”上来,看看市井的真人间,另一方面,又仅仅是希望我们能“冷静下来,对于别人的短处也不太苛责了”,如此而已,这是一个看起来很低的想法,但,其实这是很高的要求,各位看官认同了这个路向,细细读来就一定能体会到:睁眼看真的人间是很难的,而不做论断、不苛责其实更是难的。

萨克雷为什么要我们对于别人的短处“不太苛责”呢?萨克雷认识到这个世界就是个大“市场”,众生闹哄哄地在这个大市场中扮演者各种角色,仿佛可以自我抉择,而其实呢?都犹如提线木偶,都在受着名利的驱使和折磨——那个提线就是“名利”,反复无往而不在名利之中,嘴上说“看开”容易,真能看开的又有几何?

有的人,因为有先天的贵族血统,祖上荫功了得,生下来就头上有爵位、手里有金银,这部分人因为名利一生下来就有,所以是耻于谈名利的——对于已经有的东西又有什么必要再去追求呢?相反,他们要“淡泊名利”,不仅仅自己免谈名利还要别人要免谈名利。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要的仅仅是保住名利么,那还不是大家对名利越淡泊越好,淡泊到大家记不起“名利”二字,都不要名利才好。但是要保住他们一生下来就有的名利,其实并不容易,所以,他们就要时刻提防那些觊觎名利的人,在道德上打击那些觊觎名利的人,他们强调血统,高贵血统唯一高贵的道德,才是占有名利的合法性根源,他们反对才华,那些试图靠着才华而赚取名利的人是他们最大的天敌。他们会名义上欣赏有才华的人、利用有才华的人,但是,一旦发现有才华的人在利用他们的才华往上爬并觊觎着他们的名利,他们就会立即还以颜色,例如克劳莱小姐、斯丹恩勋爵。在萨克雷之前的时代,他们的这一切都受到旧有权力系统的制度保护,他们拥有“权力”,他们用权力巩固名利,反过来,名利又巩固了权力,这种内卷关系同时还发展出了一套道德系统,关于家族婚姻、财产继承等一系列的道德说辞,都在强化着上述基于血统的“权力—名利”内卷关系。然而,拿破仑的出现,让时局变得扑朔迷离,这种内卷关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故事发生在滑铁卢战争背景上,另一批人,他们处于破落底层,本来是无望上行的,但是,时代不同了,他们看到了依靠自己的个人才华而不是血统来打破社会这种固化内卷关系向上层流动的希望。

拿破仑的出现及迅速蹿升,是让他们看到希望的一个政治标志,但是,在这变化的底里,真正起作用的其实是经济。18世纪末,人类历史上第一台双动作蒸汽机诞生,它高效率的运作程序和方式迅速征服了整个世界,人类历史上的“蒸汽机时代”由此到来,这让人类由农耕文明步入工业文明时代,人类开始利用机器动力组织更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人类生产开始脱离家庭作坊的形式,逐步步入须要更高地协调资源、更好地组合各种生产要素的大工业生产时代。商人在社会生产中开始扮演关键角色,这种角色,让他们迅速积累起巨额财富,但是,在商人阶层那里,贵族的名利和权力的那种内卷关系还没有发生,商人必须依附贵族或者通过购买、结亲获得贵族头衔、身份进而得到贵族阶层的认可及及其权力的保护,他们当然本质上应该是反贵族及其道德说教的,但是,如果一时反不掉,或者反对的成本太高,基于利益最大化考量,他们选择投靠和赎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富商老奥斯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儿子和女富商结婚并买一个贵族头衔,或者,儿子直接就和一个贵族寡妇结合直接获得贵族身份,这都是他们这种商人家庭最好的选项;而儿子跟破落家庭联姻,则是他绝对要避免的恶梦,他宁可不要这个儿子,也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夹缝中的商人阶层的被迫选择:他们拥有财富,但是,要让这个财富得到社会认可和保护实在不容易,相反,他们时刻处于上层贵族的裹挟着权力而来的巧取豪夺和下层平民裹上篡而来的侵吞蚕食的双重夹击之中,这种上层权力与下层才智的双重夹击,让他们时刻有倾覆的危险;这让他们的道德处境岌岌可危,道德形象充满矛盾:他们既要认同上层贵族维护贵族名利的道德又要反对上层的这种道德,他们既支持下层向上爬的冲动又要反对这种冲动。这种情况下,把他们描写成十恶不赦的食利阶层和盘剥者实际上是非常容易的,但是,显然,《名利场》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儿子小奥斯本不听话,娶了破落商人女赛特笠小姐而将儿子小奥斯本驱逐出家庭的老奥斯本,当小奥斯本战死沙场的时候,他的痛苦,萨克雷体验到了,老奥斯本对孙子的爱,这种隔代亲,萨克雷也体验到了。

这个社会,总体上是固化着的。贵族的内部和商人们的内部自然有各种分化和斗争,他们之间,也有斗争,这些都是瓦解社会阶层固化的力量。但是,相对来讲,他们面对第三阶层的时候,是很强势的,当他们基于本能,联起手来,他们会筑起一道防线,这是一道防线,也是挑联合战线,第三阶层会被阻挡在这道防线之外。

这是萨克雷关心的问题。

小说的一号女主人公夏泼小姐是穷苦画家和歌剧院伴唱歌手的女儿,出身低微而居于穷苦之中,这自不必说,小说的二号女主人公赛特笠小姐出生于商人家庭却家道中落,也自然属于贫民阶层了。夏泼小姐出身穷苦,却并不甘于穷苦,她综合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美貌娇颜、野心雄心,渴望跻身上流社会,为此她除了要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外,还要付出道义上的代价(她最终被社会看作一个十足的荡妇)。实际上,在那个时代社会给女人的上升通道并不多,她要向上爬,拥有才貌却没有贵族血统,也没有一个富爸爸,再加上她没有男儿身,这样一个处于第三阶层的女人来说,要拿到她想要的名利,可以用的手段也不多,不是通过正经婚姻(例如抓住罗登上尉,跟他秘密结婚),就是通过婚外恋,不是通过针对一个人的婚外恋(例如面对斯丹恩勋爵,成为他的情妇),就是通过面向众多上层的交际花,一个女人,她的可用资本无非就是自己的才貌,其他别无所长,而她也的确无所不用其极,把自己用到了极致,也就把自己用到了上层“道德”的对立面,她可以想得到她想要的利,但是,注定要损失掉“名”,名利双收,对她来说,注定是不可能的了。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现实,也是萨克雷很关心的一个现实:像夏泼小姐这样的人,社会给她提供了公平的上升通道了吗?又或者,我们该这样问,社会给夏泼小姐提供了符合“社会道德”的上升通道了吗?又或者,退一万步讲,如果这两个问题,我们都找不到积极的答案,那么,是不是我们该劝劝夏泼小姐,请她安于家庭教师或者陪伴者的身份,我们也可以对她说,“人世的困苦才是未来进入天堂的资财,现世的享乐不过是梦幻泡影”,等等。其实,这些,不是夏泼小姐的个人问题,而是人类社会永远要面对的社会问题,甚至是超历史的永恒问题,我们是很难有明确答案的,更难有“正确”答案。

我也相信,聪明的读者,不会为作者或者导读左右,他们在自己的内心早已有个人的分辨和想法,而这想法,我也要提醒聪明的读者,你的想法常常是基于你所处的阶层视角,你很难摆脱你的阶层视角,如果你能想到这一点,也要请你多多理解别人的想法(他的想法可能和你不同),原因在于他也有他的阶层视角。世界往往就是如此,不同的阶层视角相互交织,如果能互相地理解和妥协,那么这个结构就不容易崩塌,如果大家都一是一二是二,大家都要弄个黑白分明,那这个结构就会“火山爆发”。

于此,我们就能理解萨克雷在《开幕以前的几句话》中所说的,“玩味着刚才所见的一切,就会冷静下来,对于别人的短处也不太苛责了”,这话有一种超越历史的智慧里面。

当然,萨克雷并非完全没有倾向,对某些方面,他还是有期许的,比如,跟夏泼小姐对应的,他塑造的另一个女性形象赛特笠小姐,她柔和忍耐、贞洁守道、相信爱情,她几乎拥有一切传统美德。萨克雷给她安排了严酷的考验,但似乎也给她安排了相对较好的命运,那么,是否意味着,在血统的高贵(贵族)、金钱的富有(商人)这些似乎值得我们羡慕的东西之外,在名利这个大“市场”之外,还有一种更加值得我们保守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德行”?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那么,到底我们是该基于相信“精神的高蹈本身远胜于名利”还是该基于相信“精神的高蹈必然会带来名利”呢?萨克雷在赛特笠小姐身上的笔墨是矛盾的、犹豫的,可能,他也没有答案,或者,他想要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答案吧!

本书在国内译者众多,我们这个版本的译者是杨必,她祖籍无锡,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进入复旦大学外文系任教,是非常著名的翻译家,她的翻译不拘泥于一字一句的对应,注重对内容的深入理解和对韵味的反复斟酌,文笔简练舒畅,凡其所译,均被翻译界推崇,许多都被称为“范本”,她对《名利场》的翻译也不例外。

---葛红兵

---2020年8月28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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