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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最后的请求。我的包有双层底,底下有个便条。有东西放在那儿,就是为了这种时候。那是我的遗言。等我死了,希望你读一下。”

井坂好太郎像是凝聚了最后剩下的全部气力说出这句话,接着他双目圆睁,一动不动。我心里“咦”了一声,喊道:“喂!”

也许是心理作用,井坂好太郎置身的密封舱似乎暗了一些。

“喂。”我拍打密封舱透明的部分。井坂好太郎连眼睛也不眨。

“渡边,我这次的新书可厉害了。”

我看到井坂好太郎笑嘻嘻的面孔。不是在眼前,而是在脑海中看到的。每当我们在他刚写完书之后见面,他总是满怀自信、得意扬扬地说这句话。

我往往不胜其烦,不当回事地回应,“知道了知道了”。然后当我路过书店,看到他的书堆在平台上,义愤便会油然而生:这样没有内容的伪小说为什么会畅销呢?于是有很多次,我把旁边的其他书摞到他的书上。尽管如此,想到井坂好太郎会问我的感想,我又特意买下他的新书,通读一遍,还上网搜索,看其他读者的感想,并因此感到不安,怀疑自己的鉴赏眼光有问题。“为什么人们对那小子的书大加赞扬?”

每当我当面批评他的书,他会明显不高兴,声称“你小子不懂小说”,或是“那你就别再看了”。然而到了下一本新书上市的时候,他又会对我说:“我这次的新书可厉害了,你读一下。”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我都懒得对他生气。

可即便如此,我一直相信他会不断出版新书。

“你不出新书了吗?”我向着密封舱问道。不会吧?

而让我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我正在哭泣。水滴啪嗒一下落在密封舱上,我心想,难道这么新的医院也会漏雨?我朝天花板看去,没有什么地方在滴雨,冷静下来一想,这分明是从我自己的眼睛涌出、滑过脸颊、聚集到下巴,最后落下的眼泪。眼泪把密封舱打湿了,弄脏了。

“不管我的小说有多感人,你别哭啊。”

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井坂好太郎得意的脸庞,而在我眼前仰躺着的现实中的井坂好太郎睁着双眼,表情僵硬,一点也不像“安然长眠”。他正瞪着天花板,嘴巴微张,表情像有过痛苦挣扎,又像有重大发现。

医生没有来。我开始怀疑这儿到底是不是医院。我又一次把手放在密封舱上,用了点力晃动它。“喂,起来!起来,井坂!去联谊!”

随着摇晃,井坂的脸微微一偏。仅此而已。

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动了。

这个男人再也不思考任何事情了。

这个男人不知道我这样哭泣。此后世上发生的事,几小时后、几秒钟后的事,他都不会知道了。

他的世界就此停顿。

我心神紊乱,甚至觉得我十来岁那会儿父母死于火灾的时候都没这么混乱。当然,父母过世的时候,我受到的打击肯定更大,但因为受到了那样的冲击,时间反倒在我懵然混沌时流逝了。老师、朋友和亲戚们相继来到家中,帮我迎接新的生活。

和那时相比,如今,朋友死在我的眼前,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的死对我本人的生活没有大的打击,所以我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个男人再也不会说话了。

这个男人写的小说不会再出了。

与其说是丧失感,不如说充溢在我胸膛中的是一种奇妙的不舍。“为什么?”我有股冲动,想随便扯个人发问,“为什么这家伙不在了?到底是为什么?”在内心的某处,我期待着井坂好太郎会再次开始动弹。我对自己说,他不会动了。我再也见不到井坂了。

接着,我有种胸口被长矛刺穿的感觉。

我想到,如果我失去老婆呢?在眼前的密封舱停止了呼吸的井坂好太郎的脸幻化作佳代子的脸,紧接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像一支直刺过来的长矛,洞穿了我的胸口。空虚的感觉从长矛渗出,胸口的洞越来越大,让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决定和佳代子结婚时的记忆重新浮现。这记忆从前藏在哪儿呢?突然浮现的旧时光景轮廓分明。我在我们常去的海边餐厅递上戒指,对她说:“你能嫁给我吗?”

“嗯,好。”她明快地答道,无忧无虑的笑容让人目眩。她的大眼睛一闪,“我问你,你知道世上最难受的事情是什么吗?”

“最难受的事?”

“就是离别。”她用叉子享用套餐的最后一道豪华甜点拼盘,“没有什么比和人分开更难受的了。如果我们结婚,绝对不要分开。”

“和人分开会难受?”

“最遗憾的事莫过于再也不能见面。你不这样想?因为无可挽回。”

后来我发现,她过去至少和两个男人结过婚,一个下落不明,另一个死了。当我问起个中缘故,她俨然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他们有了外遇。”我由此推测,她的丈夫们是因为外遇被她干掉的吧。如今想来,她那句“世上最难受的事就是离别”,也许是从她自身的经验领悟到的。

“你看。”佳代子把盘子里的甜点吃得干干净净,露出寂寥的笑容,抬眼看我。

“看什么?”

“这也是离别的一种。”她为从盘子里消失的甜点惋惜,“好吃的东西吃了就没了,世上最难受的事之一。”

说这番话的她美极了,我因此开开心心地把自己的盘子换过去。“你可以把我这份也吃了。”

真让人怀念。

我不想失去老婆。

世上最难受的就是离别。

假如说这番话的她本人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我开始坐立不安,当即从井坂好太郎的密封舱跟前站起身,跑出病房。

我开始害怕,继朋友之后,老婆会不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佳代子!”我来到走廊,大声喊道。

笔直延伸的走廊的天花板亮着几盏灯。我走得飞快,差不多在跑,这时,就在我身旁的一扇门开了,佳代子跑了出来。

“咦,老公!”

与其说是放心,不如说是吓了一跳。我往后一摔,发出没用的轻声惨叫:

“哟!”她敏捷地一把扶住我。

“你那个装神弄鬼的朋友怎么样了?”

“你之前在哪儿?这间屋子是……”我看向她跑出来的房间的门,上面的电子板显示着门牌号。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有几个人在密封舱一样的东西里睡着,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住院患者。那个密封舱不管怎么看都像工厂,真可笑。”

我甚至懒得问她为什么进入陌生人的病房,只吐出一句:“真好。”

“什么真好?”

“你没事真好。”

佳代子面对我站着,眨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诧异道:“我当然没事。你说什么哪?这会儿有危险的是那个冒牌小说家。”

我呻吟一声。“他已经没有危险了。”

“复活了?”她端详我的表情,觉察到了状况。不看镜子也知道,我大概双眼充血,而且脸上肯定残留着涕泪的痕迹。“哦——他死了。”佳代子干脆地断定,迈开步子,“去瞻仰一下遗容吧。”

我立即走在她身旁,心头浮现疑问,忍不住向她确认:“你不是最怕离别吗?”她得知井坂好太郎的死,却并无悲伤的神色,显得淡定。“是因为你和井坂不怎么熟?”

“才不是。不管和什么人分开,我都怕的。”她把手放在井坂好太郎的房门上,并不看我,点头说道,“但我认为有外遇的男人死掉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完全不觉得落寞,反倒是心头一爽。其实你这个朋友死得太晚。”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我懂了。

老婆蹲在密封舱的一侧,从透明的部分定睛凝视井坂好太郎睁开的眼睛和半张的嘴唇,说出她的感想:“这遗容好有魄力。真不错。”语气像在称赞雕刻或漆器。

“嗯。”我只能这么回答。

“你们最后聊过吗?”老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离别之前的对话。”

我又“嗯”了一声。“聊了很多。”我答道,却无法立即想起究竟谈了些什么。仿佛因为井坂好太郎的死,谈话的重点从我的脑海中尽数失落了。

佳代子漠不关心地应了声“哦”。

“对了,”我喊住她,“人死了之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佳代子回过头。她没有取笑我,耸了耸肩,淡淡地说:“谁知道呢。死了就知道了。”

有道理。我又轻易认可她的话,却一下子回过神,环顾四周。我看到密封舱旁边有只小型男包,是皮质的,看起来挺高级。我刚拿起包,老婆欢声道:“我们把它拿走吧!”

我说我不是要拿走,一边拉开拉链,摸索里面。我回想起井坂好太郎的话。他说包底是双层的,里面有遗书。我把这事对老婆讲了,让她等一等。

“哦?遗书啊。竟然每天随身带着遗书,果然是个装模作样的人。”

我用手指使劲摩挲包的底部,有块布翻卷起来,底下装着一个细长的信封。是个十分普通的白色信封。我望着密封舱内的井坂好太郎,打开信封。我有些焦躁。朋友究竟想留下什么话,他要把什么托付给留在人世的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无比心焦。

“怎么?”老婆凑过脸来。

我从信封里取出便笺,打开经过两次横折的信纸,只见印有浅淡格子的正中央写着可爱的小字:“傻瓜才来看——”

我愣住了,差点没拿住纸。

老婆在旁边爆笑起来。

“这算什么嘛?”我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已经死亡的井坂好太郎的脸。

“真是个满脑子无聊念头的男人,玩这种小孩的恶作剧。我猜他这会儿在笑你一脸严肃的劲儿。”

“人都死了还这样。”我吐出这句话,压根儿搞不懂井坂好太郎的恶作剧有何用意,但我阴沉低落的情绪总算稍微轻快了些。

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奔进病房,不知是医生护士们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工作,还是消息终于从密封舱传到了他们那里。他们打开井坂好太郎的密封舱,开始进行各种操作。

其中一个人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我和老婆,问我们:“你们知道这位的身份吗?”

我答道:“他是著名作家。”

但他不知为什么没当回事,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无奈之下,我们离开了医院。

我们坐上出租车回了家。这时已经四点了,应该说,已经是早上。但熬通宵出门显然不好,所以我们设好闹钟睡下了。长长的一夜。看了电影,又看了冈本猛接受拷问的恐怖录像,然后去了以前上班的地方,本以为就此打住,结果最后还见证了朋友的死。真是够累的。井坂好太郎的死导致的悲伤会不会让我无法入睡呢?这份不安是多余的,我转眼就睡着了。

睡下不久便起床了。七点的闹铃响起,我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换好衣服的老婆站在那儿说:“你还真能起来。”

她显得神清气爽,完全看不出睡意或疲劳。“好,走吧。八点在东京站。”她满怀干劲,要和我一同去见五反田正臣。

我没问她为什么要跟着去,慌忙洗漱更衣。和老婆分头行动会让我更不安,不想失去她的心情依然残留着。我脑袋沉重,眼睛作痛,直犯恶心。我们在七点半出了公寓。

“哟,好久不见。”

我们从东京站南边下了地道,穿过来来往往的乘客走了好远,来到机场快轨的站台。我和老婆一到那儿,只见五反田正臣站在售票处前。他戴着墨镜,但我立即认出了他。

“抱歉,迟到了。”我道了歉。

他举起手说:“哟,好久不见。”

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你为什么要逃离工作?你之前在哪儿?还有,对于把我卷进去的这场混乱,你知道多少?但我最先问的是:“你真的看不见?”

“这个嘛,”他说着摘下墨镜,眼睑部位的皮肤因灼伤而溃烂了,“两只眼睛都失明了。”五反田正臣说着,把墨镜重新戴上。

我结巴起来:“怎、怎么一回事,你的眼睛?”

“有人在我常用的眼药里下了毒,然后我就失明了。惊人吧?”

我张开嘴怔住了,汗毛倒竖。“这、这什么意思?”

“哦?”佳代子悠然搭腔。

“人生处处有陷阱。”五反田正臣耸耸肩。

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冈本猛所说的“天敌作战”。用某种虫子的天敌驱除那种虫子。五反田正臣作为职员尽管有着给人添乱的性格,但他作为系统工程师相当优秀。解析歌修的程序并解开密码也是靠他的力量。不妨这样想,要最有效地剥夺系统工程师的能力,就要夺去他的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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