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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十一月四日下午七点三十五分。

一辆旧款白色轿车开进了上越新干线冰川高原车站北口的环形车道。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个微胖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停车待客的出租车司机摊开地图,询问市区北侧的别墅区“冰川高原绿色山丘”怎么走。司机说明过后,年轻男子有礼地道谢,说声“这里比东京冷”,便关上了车窗。

之后过了十几分钟,一辆冰川高原站前派出所的巡逻车目击到一辆旧款的白色轿车,停在距离冰川高原车站前十字路口北边约一百米处。汽车跨在铁路道口,巡警正准备上前告诫。这时从铁路道口旁的电话亭跑出一个微胖的年轻男子,回到驾驶座上。看来刚才是在打电话,神色很匆忙。他缩着肩膀,似乎觉得很冷,偶然瞥见的表情则显得紧张严肃。

男子系紧安全带,直接开上十字路口,前往冰川高原车站北面的别墅区。巡逻车在十字路口左转,当时那辆轿车已驶离了巡警的视野。巡警认为该车没有追踪或调查的必要,又是东京练马区的车号,大概是刚到此地的游客,正在查询即将住宿的饭店或家庭旅馆。


过了晚上八点,据通往冰川高原绿色山丘的公路旁“银河”咖啡厅的女服务员称,下午六点前有一个年轻男子一直坐在窗边的座位,过了很久才起身走到门外。他一直很注意窗外的动静,像是在等人。大概是对方迟到了,他显得很焦躁。

那是个新客人。这家店位于高级别墅区绿色山丘的入口,通常以熟客居多。女服务员几乎记得所有客人,所以肯定这名年轻男子是新来的。

而且长相令人一眼难忘。他十分英俊,身材高大,衣着时尚。头发稍长,下巴微微覆着一层薄髭。看起来不像是工薪族。女服务员十分感兴趣地观察他,打算续杯时跟他说几句话。

可是当女服务员靠近座位时,立刻发现年轻男子的神态很不稳定。身为服务员,她有一种职业的敏感,错不了。男子不只是因等人而焦躁,还很愤怒,甚至有些恐惧。女服务员忽然认为那人应该是学音乐的。因为她知道一位知名作曲家在绿色山丘盖了豪华的瑞典式山庄长住,对于许多来求教的东京音乐界人士很不友善。之前就有一个年轻小提琴家惨遭辱骂,回东京的路上在这家咖啡厅哭泣,女服务员曾经安抚过她。那个年轻小提琴家诉苦道,是作曲家叫她来的,让她等了好久不说,居然在她演奏不到五分钟时便大骂“滚出去”。

女服务员认为这个年轻男子应该也是同一类人。他没有携带乐器,说不定是乐评家或音乐杂志的编辑。女服务员自行想象,思绪天马行空。就在这时,大概是等待的人来了,那年轻人站起身,冲向收银台。

女服务员也冲向收银台。在等待期间,年轻人共喝了五杯咖啡。女服务员趁机就近观察年轻男子。他身上的毛衣是高级货,疲惫的脸颊从鼻子到下巴呈现出漂亮的线条。女服务员心想,这个客人兼具知性与品味。

“看你等了好久,真是辛苦了。”女服务员开口道。

年轻男子抓起零钱扔进口袋,正准备往门口冲,听见女服务员说的话,有些吃惊地回过头。

“真是对不起。”对方的反应过于激烈,女服务员也吓着了,“我是看你一直坐着等人……”

年轻男子盯着女服务员看,吐出一句:“废话少说!”然后粗暴地推门而去。门外跟他擦身而过的冷空气吹进来,让女服务员一阵寒战。天啊,真差劲!怎么会有这种人!

因为太过气愤,女服务员踮着脚从柜台向外看。年轻男子跳进停在对面的一辆白色轿车。驾驶座上的微胖男子半探出身子,嘴里念念有词。由于有些距离,听不见声音,感觉两人像是在争吵。

天啊!那车也太旧了吧!真是笑死人了。

女服务员冷笑着离开柜台,前往收拾刚才那年轻男子坐过的位置,将咖啡杯、烟灰缸放到托盘上,用抹布擦干净桌面,又再度瞄向窗外。白色的破轿车已经消失不见了。女服务员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反正她也没兴趣理会。


“为什么不搭新干线来?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搭新干线不用一个小时,开车却要花上三小时,所以我才让你搭新干线。你让我等了好久,知不知道?”

一坐进和明的车里,浩美便大声怒吼。气愤得脑子都有点不清楚了。和明居然敢不听从我的指示!居然敢不照我说的去做!

按照计划,本来是要和明在冰川高原车站租车,然后假借要在车里向和明交代事情,故意让和明开车到处转,其中就包含冰川高原一带木村走过的地方。

从木村嘴里详细问出在上和平的车之前的行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木村曾经去过的地方,都必须让和明涉足。如此一来,假如能够出现对和明有印象的目击者,日后就能出面作证了。

但和明没有搭乘新干线,浪费了许多时间。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别墅地区根本没有人外出散步。即便现在到处游荡,也无法期待出现目击者。和明真是个大笨蛋!

“对不起。我是想如果搭乘新干线,就不能马上回东京了。”和明含混地辩解,将车开进绿色山丘外侧的公路。狭窄的车道仅能容一辆车通过,表面没有铺设柏油,旁边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路灯相隔甚远,和明似乎有些胆怯,开得十分缓慢。

“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我还是很担心我爸爸。”

“难道你就不担心我吗?”

“担心啊。就是因为担心你,才觉得帮完你之后,不管是半夜还是黎明,只要开车就能随时回东京。如果搭乘新干线,就有首班车或末班车的时间限制。”

这家伙果真是笨蛋中的笨蛋!

“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处境!难道你不知道我究竟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吗?你以为那家伙真的只是让我来打扫别墅,打扫过后就能拍拍屁股离开吗?我们要去调查的人,可能是杀人凶手!”

浩美完全融入了自己和和平共同创造的剧情,一时之间竟不觉得是在演戏。我是个善良的人,因为怀疑好朋友涉嫌杀人而痛苦。我是大好人,因为太过痛苦,所以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戳破对朋友怀疑的迷雾。

“你正陷入险境,我当然知道。”汽车行驶颠簸的路面上,和明也滑稽地跟着上下跳动,“所以才认为开车来比较好。万一出事,两个人也方便逃跑。”

他说话的样子实在是认真,浩美差点大笑起来。为了掩饰表情,浩美赶紧将脸转向窗外。

看来得和和平重新商量了。

浩美在心中重新整理严密的计划。

1. 将和明从东京叫出来。这是为了使和明在十一月四日下午到五日深夜之间的不在场证明模糊不清。

2. 必须让和明去租车。

3. 利用该车让和明经过木村去过的地方。这时浩美躺在后座上,尽可能不被别人发现。

4. 将和明带进山庄,利用调查储藏室,让和明的指纹沾在木村的衣物上。

5. 四日深夜,让和明睡在山庄里,同时杀掉木村。将木村的尸体藏在和明租来的车里。

6. 限制和明的行动直到五日晚上,将他留在山庄。其间可以告诉他事情真相。

7. 晚上,利用和明租的车离开山庄。由浩美驾驶,前往赤井山中的鬼屋。在那里将汽车废气从排气口引进车里,伪装成自杀。遗书由和平撰写。

刚开始听到和平的计划时,浩美不禁质疑让“凶手”和明自杀是否过于唐突,毕竟又没被警方追得走投无路。杀木村是为了让自以为是的女评论家难堪,身为“凶手”应该觉得很痛快才对。在杀人之后自行了断未免太奇怪了。

然而和平浮现很有自信的笑容说:“连环杀手自杀并不少见。在美国如果发生连环凶杀案,凶手的身份还未被查出罪行便突然停止时,通常会断定是凶手自杀。这种情况很多,因为这种破坏冲动不完全是来自外界的压力。”

“是吗?美国或许是那样,但日本的警察可能还不习惯那种思路吧?”

“放心吧。为了让这个案子成为开端范例,我会写出很棒的遗书,你不必担心。”和平还强调了这个计划的重点,“一定要让和明在冰川高原车站租车。到时候没有租来的车就不行。”

浩美不知道原因,因此和平解释道:“听清楚了,因为也有所谓的反面风险,知道吗?万一木村的尸体在和明的车里被发现了,警方一定会认为和明使用自己的车犯案的可能性很高。这样,木村之前的受害者,包含古川鞠子、日高千秋等人的痕迹应该也会遗留在和明的车上才对。即便是一根头发或衣物纤维都好。只要警方具有科学的侦查能力,就一定找得出来。”

和平说得没错。

“但是实际上从和明的车里不会发现那些女人的痕迹。因为那些犯罪本来就不是在他的车上进行的。只不过我不认为会没有警察想到这个方向。说不定有人会起疑,认为和明在犯其他案时用了不同的车。却又觉得很奇怪,这家伙真的是凶手吗?会不会还有同伙?那就危险了。”

所以和平坚持必须让木村和和明的尸体同时被发现在和明租来的车里。

“再怎么厉害的警察,假如推断和明每次犯案都会租不同的车,应该就不会在全国范围内找出特定的车,而实际上也不可能。”

浩美总算明白让和明租车的重要性了。就是为了让警方认定连环女子杀人案是和明一人所为,他才是真凶,跟其他人毫无关系。凶手就是他,他是独自犯案,并非有同伙。

可是偏偏……浩美斜视驾驶座上的和明,不禁咬牙切齿。这笨蛋居然一开始就要破坏我们的计划!

“总之先到别墅去吧。”

浩美凝视着窗外,心想在计划被和明搞乱之前,必须好好约束他一番。

山庄的窗户亮着灯。汽车逐渐接近,可以看见和平打开大门走了出来。一如像是迎接和明似的,和平一脸笑容地走上前来。那张苍白的脸,一瞬间连浩美看了也觉得恐怖。

“真慢,我都比你们先到了。房子已经打扫好了。”和明一停好车,和平便踏上碎石子路跑上前来大声说道。

和明迅速瞄了一眼浩美。那不过是和明的速度,其实早被和平看在眼里。浩美狼狈的表情应该也难逃和平的眼睛。

由于迟到的关系,相信和平应该已经发觉计划被打乱了。

也许和平见逐渐接近山庄的破车,怎么看都不像是租来的车,心中早已明白。和平的脑子转得就像电光石火般飞快。

“很冷吧?饿不饿?先进屋再说。车停在那里就好了。”和平脸上堆满了笑容,“原来浩美带来的朋友就是高井啊。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和明温吞吞地下车,温吞吞地道歉说冒昧陪浩美来访。和平依然很高兴地招呼两人进屋。

“不要杵在那里,进去再说。先来杯咖啡吧。”

“走吧。”浩美推着和明说,“不进去会显得很奇怪。”

和明就像电影中的调查员一样,斜着眼点头道:“嗯。不过……真是吓了一跳。原来你怀疑的人是他。”

“还记得他的绰号吧?”

“嗯。叫和平,对吧?”

“因为他总是笑容满面。很难相信他就是杀人凶手吧?你应该了解我的苦衷了吧?”

和明没有回答。和平已经打开大门等着了,两人小跑着踏上碎石子路。

客厅灯火通明,壁炉里燃烧着柴火。空调也开着,室内温热得让人头晕。

“打扫得很干净嘛。”浩美说,“因为迟到,害我损失了一天的薪水。”

和平在厨房冲咖啡,笑得很开怀。“我只是将东西塞进储藏室,关上门便好了。放心吧,你们的工作还在。而且我暂时会离开这里。”

“那真是太好了。”浩美对着和明笑,并迅速使个眼色,示意先照和平说的做。和明也使眼色示意知道了。看着他本打算闭一只眼睛,却变成不停眨眼,浩美差点笑出声来。

总之已经来到了山庄,把和明带来了。这让他安心地喘了一口气。

和平端出咖啡。浩美今天一天已经喝了半年的咖啡,没有动手,和明则客气地拿在手上。现在的和明根本无暇怀疑什么,而是不断将视线投在和平身上。这样不停地瞄来瞄去,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这家伙真是一个大笨蛋!

“我想借用洗手间,在哪里呢?”浩美说完,立刻站起身。和平也起身引导。两人穿过客厅,来到走廊上。和平关上门时,迅速压低声音问道:“和明是开自己的车来的吧?”

浩美点点头。听完情况说明,和平也点头回道:“嗯。没办法,只好改变计划,先让我想想再说。”

“木村呢?”

“吃了药睡着了。后来我又给他吃了一次。”

“和明打算没事了就回东京,说什么担心他爸爸的病情。说不定会打电话回家。该怎么办?”

和平微笑道:“放心吧。电话接头早已经拔了,根本通不了。就跟他说电话出了故障吧。”然后回到客厅。

浩美上完洗手间回到客厅,见和平和和明正在聊天,像是在商量晚餐。

“晚餐我来做,只不过味道不怎么能期待就是了。”和平笑道。

“不会,你做的菜很好吃。”

和明胆怯地看着两人,提议道:“如果是做荞麦面、乌冬面或盖饭,我也可以帮忙。”

和平听了显得恍然大悟,露出夸张的喜悦表情说道:“对啊!你家是开荞麦面店的。”

最终决定晚餐由和平做咖哩饭,和明帮忙。

“还有……不好意思,电话能否借我一用?我想打回家。”

听到和明客气的要求,和平的表情显得十分遗憾。

“真是抱歉,电话刚好不能用。房子太旧了,屋内的线路出了问题。我也很苦恼,找人来修了,可是NTT[Nippon Telegraph & amp; Telephone,日本电报电话公司的简称。]的服务实在太差了,说是后天才能派人来。”

“你跟家里人说过去哪儿了吗?”浩美问。这纯粹是明知故问。当初正是他封了和明的嘴,跟和明说:“别告诉家人,他们一定会阻止你,事情闹大就糟了。”

就算是和明跟家里说“我去冰川高原和浩美见面”,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被警察盘问,照预定的说法回答就没事了。

“是的,高井他来过。没错,来过山庄。是十一月四日晚上吧。我和和平从十月底便住在这里,之后和明打电话问可不可以过来。事出突然,我也吓了一跳。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应该已经将可怜的木村先生的尸体塞进后备厢了吧。是吗?那个姓木村的人失踪的地点,就离这山庄不远。我想和明是疯了。在他自杀前夕,应该是疯狂到了极点。他杀了木村,应该是想带个伴上路吧,这是我的想法,不知道对不对。他忽然来见我们,大概是来告别的。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知道的和明,是个很重视朋友的好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没有说去哪里。”和明的回答让浩美回过神来。

“那家里一定很担心吧。”和平一脸担心地说,“即便很晚了,还是应该回去比较好。都是浩美不对,硬拖着你来。浩美很早就有拖着你的习惯。”

“一个人来很无聊嘛。”

“没关系啦。”和明摇摇头,“我偶尔也想出来走走。而且今天因为我爸爸身体不舒服,店里也休息。”

趁和明检查炉火之际,和平和浩美迅速交换眼神,相视而笑。随即和平又立刻看向和明。

“待会儿将火调小就好了。”和平几乎很体贴地说,“毕竟你还是专家,我们才有了好吃的咖哩饭。你们明天再开始整理吧,今晚轻松一点。”


晚餐的气氛温馨得很不自然。和平不断喊着“很怀念……很怀念”,经常提起初中的回忆。和明也配合着答话,而连浩美也忘记演戏,真正因怀念忆起许多往事。

终于话题转到了彼此的现状。

“能继承家里的事业,很不错嘛。”健谈的和平一边大口嚼着咖哩饭,一边说,“在父母眼里,我算是辜负期待的儿子吧。很早以前我就宣布不想跟爸爸一样成为上班族,现在也还是自由职业。”

和明偷偷看着和平,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和平笑道:“你认为我的工作是什么?”

和明看着浩美。浩美冷冷地说道:“原则上他是补习班老师。一个星期只有三天课,很闲。谁叫他是有钱人呢。”

“这别墅很漂亮。”和明也附和道。

“不要把我说得好像是不劳而获,我还是一样很努力地工作。”

“你没有到公司上过班吗?”和明问,“听浩美说,你曾经是高薪阶层。”

浩美吃到一半的咖哩饭差点哽在喉咙里。当初告诉和明自己的好朋友涉嫌连环杀人案时,不记得说过这件事。

说谎很容易,可难的是能否记住说过的谎。

和平若无其事地回答:“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你辞了公司的工作?”

“我不想成为公司组织里的小零件。”

“难道不会不安吗?我没上过班不清楚,想离开就职的公司,应该需要有相当的勇气才行吧?”

“也没什么。只要有能力,工作机会自然会找上门。”

浩美好不容易才将咖哩饭吞下。因为快噎着了,赶紧伸手拿水杯。

和明收拾起用过的盘子,说:“浩美也经常说同样的话。只要有能力,不怕找不到工作。”

浩美故意大笑起来。“没错,所以我才在这里帮和平做事。这家伙窝在这里工作时,我就帮他打扫房子、买东西。”

“你都在这里做什么呢?”和明立刻加一句,“抱歉,我问得太多了。”

和平摇摇头,轻巧地站起身,走进厨房。“啤酒应该还没喝过瘾吧?”

他打开冰箱,提着冰凉的啤酒瓶回到座位,微微一笑。“其实我是在写剧本。”

浩美吓得差点打翻汤匙。一瞬间他以为和平将说出真相,暴露他们所写的剧本中用和明当一角的真相。

“什么样的剧本?”和明问。

“大学时的朋友搞了一个小剧团,我算是那里的挂名编剧,虽然赚不到什么钱。”他倒着啤酒继续说,“不过在戏剧界也挺受瞩目的。我是用笔名写作,你大概不清楚。”

和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不看舞台剧,连电影都很少去看。”

“最近大家都这样。”

“真厉害,你也许会成为畅销作家呢。”

听到充满憧憬的赞赏,和平的高兴之情并非演技。于是他闪着充满热情的目光滔滔诉说写过的作品、目前的创作、剧团演员的八卦、舞台剧演出时的甘苦等。和明听得入神,连浩美也感动不已。

一切都是谎言。和平跟小剧团毫无瓜葛,更别说是写剧本,就连现在这“剧本”也没写出只字片语,更不认识什么男女演员。全都是骗人的,却几可乱真。

吃完饭,和平问:“累了吗?要不要洗个澡?”浩美对和明使眼色,两人同时拒绝。于是和平说:“那我先去洗了。”

等和平一离开,只剩浩美和和明两人时,和明立刻说道:“怪了……”但态度不是很夸张,就像是发现东西掉落脚边一样轻声嘟囔。

浩美不禁反问:“哪里奇怪?”

和明静静地看着厨房。“盘子不先泡水是不行的。”

“和明!”

“要调查的只有储藏室吗?”

“嗯……”浩美有些焦躁,觉得和明似乎变得很难控制。这是为什么?

“等和平睡着了,我们再调查储藏室。如果有空房间也一起查。”

“知道了。”

和明开始洗盘子。浩美来不及想好借口,说要上厕所便走向浴室。和平居然真的优哉地泡在浴缸里,嘴里还哼着歌。

“喂!该怎么办?”出声一问,浴室里便传出拨水的声音和和平的答复:“不连车一起处理掉,恐怕会有麻烦。”

“连车吗?”

“淋上汽油,将作案用的车一起烧掉,伪装成焚车自杀。只要一烧光,就连警察也难以详细调查。”和平混浊地笑道,“不过必须先开车将和明带到他该死的地方——鬼屋那里去。为了争取时间设计借口,大概还得用到安眠药。”

“我明白了。”浩美压低声音问,“和平?”

“嗯?”

“什么时候处理木村?”

“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可不可以让我动手?精神持续紧绷,累积了不少压力,我想发泄一下。”

“当然好,请动手吧。”和平说时还伴着窃笑。

“我睡觉的时候,你们会去调查储藏室吧?”

“当然,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吗?”

“那里藏有木村的钱包,势必让和明摸到,印上他的指纹。不要忘了。”说完他又开始哼歌。那是一首叹息爱人死去的老歌。

和平说已经帮浩美和和明准备了一楼客厅旁的客房,自己要先行休息,接着消失在二楼的房间里。时间已接近午夜。为了装得更像样,浩美又等了快一个小时才依照剧本带着和明调查一楼的储藏室。

储藏室事先布置过,看起来像是没整理过的。放着木村名片的钱包就藏在最里面壁橱上的高尔夫球袋后面。

“我就是在那里发现古川鞠子皮包的,就是那两只皮箱叠在一起的地方,看见没?”浩美屈身压低声音,神经质地摇晃着手电筒。拿手电筒是他的主意。万一和平起床上厕所,看见储藏室的门缝里透出灯光,那岂不完蛋?

站在纸箱堆积的储藏室里,和明硕大的身躯显得十分局促。稍微一动就会碰到东西,尘埃扬起就想打喷嚏。每次和明打喷嚏,浩美都必须夸张地跳起来警告:“小心一点!和平会听见的。”

就算是再烂的戏剧,到了这一步也必须加把劲。无论如何都得让和明摸到木村的钱包,留下指纹。浩美十分认真地想完成剧本中他的使命。

从晚饭起,他忽然感觉和明变得很难对付,而且并非是错觉。调查储藏室时,和明也始终没有表现出浩美预期的反应。并不是说和明不听指示,或是说他的态度不够认真。和明一样很老实,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胆怯。然而和明的举止就是跟浩美心中认定的有微妙的差距。

因此浩美有些急躁。换作和平,必能气定神闲地引导和明继续行动。如果是和平,凭这种蹩脚剧本也应该能让和明深信不疑。而这种事似乎不太适合我。内心的不安与随之产生的焦躁,使浩美的言行益发夸张。

“说不定这里就是杀人现场,你觉得呢?”浩美假装探索阴影处,说,“可能和平曾在这里杀了女孩子们。”

原本正在调查旧衣橱的和明停下了动作迟缓的手,回过头看着浩美。“应该不会吧。不要那么想。”

这反而更让浩美焦躁。为什么和明会那么说?和明就该像和明的呆样子。若是以前的和明听见浩美这么吓他,一定会比现在惊恐三倍,带着哭腔说:“怎么办,浩美?还是赶快报警吧。”而浩美会冷静地安慰道:“等一下,不要急。还是再调查看看吧。如果找不到证据,说什么都没用,警方是不会相信的。”事情应该如此发展,这才是浩美期待的。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浩美一边用手电筒四处照射,一边向藏有木村钱包的柜子靠近。赶紧让和明发现这个,然后离开储藏室。但进展不太顺利,总觉得是浩美在演独角戏。大概是自己多心了,真不希望这种情况继续。

“不知道这后面会不会藏了什么东西?”浩美喃喃自语地探到橱柜后面,背后猛然传来和明低沉的话语:“简直就像是在玩少年侦探的游戏。”

浩美不禁回过头,他感到和明的语气中掺杂着嘲笑,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你说什么?”浩美尖锐地反问,同时将手电筒对着和明。

和明站在储藏室门边的橱柜旁,双手无所事事地垂着。他歪着大圆脑袋看着浩美,手上的手电筒光线净落在地板上。为避开浩美手电筒的直射,他转过头去。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好像在玩少年侦探游戏。”和明重复一遍,这次语气没有嘲讽,而是缺乏力气。就好像……对了,就好像陪小孩玩游戏的大人终于累了,接下来要干什么……玩够了吧……可以回家了吧。

“你胡说什么!请你正经一点,这可是杀人事件。”

“我知道。”和明说,“可是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不会的,慢着……这里!这里有东西!”

浩美伸出手,将木村的钱包拿了出来。由自己发现证据,虽然跟剧本写的不符,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只要让和明碰到就行了,不是吗?

“你看这个!是个钱包,是男式钱包。里面应该有名片。”

他将木村的钱包递到和明眼前。和明伸出右手接住,用手电筒照着仔细观察。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和明问。

“就在里面的橱柜上。”

“哦?”和明打开钱包检查。他左手拿着手电筒,只能用右手手指翻看。浩美不禁又焦躁起来,和明这样根本无法好好按上指纹。

“真的,里面有名片。”

“木村……庄司。上面还有单位的名称,日本林业住宅公司。”

“喂,和明。”浩美尽量表现得兴奋低声说道,“那个连环诱拐杀人案的凶手在电视节目里被女评论家说只会杀女人,不是气得说下次要杀中年男人吗?”

和明没做声,只是不停地翻钱包。见和明的手指头有些颤抖,浩美反胃的感觉竟止住了。原来会害怕呀。我的演技这么高明,你应该感到害怕才对。

“这个姓木村的钱包主人,一定也遇害了。凶手应该就是和平,这就是证据!所以不是我想太多,也不是我误解。”

和明沉默地将钱包折好,发出声响。

“别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浩美低声制止。

“该怎么办?这个是不是当作证据交出去?”

“就这么办,你拿去吧。不要被和平发现。”

总算可以离开储藏室了。两人蹑手蹑脚地回到厨房,将手电筒收进餐桌下方的抽屉,然后回房间。

“找到万无一失的证据了,应该没必要调查其他房间了。”浩美如释重负,语气中充满喜悦,“我们虽然被卷进这么大的事件中,可是和明,这可是桩大功劳!连警方都会表扬我们的,媒体也会追着我们跑。因为可以让那个连环杀手不再犯案了。”

木村的钱包如今已在和明手中。毫不知情的笨蛋和明已将指纹沾满整个钱包,应该连刚才沾上的浩美的指纹也弄模糊了。真是太好了,这个大笨蛋。浩美已经恢复了暗自嘲讽和明的轻松心情。虽然有些麻烦,但该做的我都完成了,和平。

和明坐在整洁客房的床边,借着房间的灯光将名片取出进一步确认。浩美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新的名片。这家公司的广告,我在电视上看过,是家大公司。”

“要不要打这电话号码试试?”和明问。

“为什么?有必要那么做吗?”

“看看这个姓木村的人在哪里,难道你不想查查他是否失踪了吗?”

浩美有些慌了。像和明这种没大脑的人,理应不会说出这种话,这不在预定的计划之中。“调查那些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帮助?”

“很重要。不确认这钱包主人的身份,就无法知道为什么钱包会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只是和平的朋友将钱包掉在这里罢了。”

浩美恼羞成怒,几乎想跳起来痛殴和明。他的手臂已然抬起。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应该是个什么都不会想的笨蛋,不是吗?你不是一个只会照我们说的去做、容易受骗上当的家伙吗?

这样根本和剧本上写的不一样。和明,现在完全没有照剧本进行,不是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打吧,现在。”和明正准备站起来。浩美冲动地一推,和明不稳地跌倒了。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公司里还会有人吗?”

在和明的眼睛深处,虽然不是很强烈,却第一次有了对抗的光。浩美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家伙真是和明吗?过去只要稍稍唆使,他就像笨蛋一样掏出钱来。而他也像小狗一样,被要求握手或转圈时都乖乖照做。眼前这家伙真的是和明吗?

“既然是大公司,晚上一定有值班的警卫。”大概是为了保持镇定,和明的圆形喉结上下滑动,“或许可以请教对方该公司是否有这名员工,看对方怎么说,说不定有紧急情况……”和明的喉结又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摇摇头。对他而言,这样的语速太快,但他仍抓紧了钱包继续说道:“不行,这样也不行。现在急着处理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先去报警。我拿这个去警察局,浩美,你也会一起来吧?还是叫警察来这别墅?到时候也可以告诉警察之前发现古川鞠子皮包的事。我想警察听完全部经过,一定会认真考虑我们的说法。”

之前一点一滴的不安如今终于成形了。浩美得出结论:计算失误!他们小看了和明,和明不像他们想象的愚笨。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浩美明白自己听上去很心虚,也很清楚自己正在冒冷汗。他知道自己已被和明吓得开始惊慌了。

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情况会演变成这样?过去我们的计划不都是实行得天衣无缝吗?不管是警方、被杀的“女演员”家属,还是媒体及全国观众都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底细,所有人都是在一旁起哄的笨蛋!没有人赢得了我们——和平和我。

可为什么我们就是无法操控和明呢?

整个流程都在脑海里。调查储藏室,发现木村的钱包并沾上和明的指纹,接着让和明“今晚先住下来,明天观察和平的样子再小心行动”,并劝他“睡不着觉,喝点酒吧”,让他喝掺了安眠药的威士忌。等和明睡死时,我便和和平去收拾木村,将尸体搬到和明车的后备厢里,找个机会将遗书寄出去,最后就剩解决和明了。在完成这些事之前,我必须保持清醒,这就是整个计划。

为什么这么容易就遭遇挫折?为什么这家伙不能乖乖地住在这里?为什么他会想到给木村的公司打电话,还说要去报警?这家伙不该有这些主意!

“浩美,你会跟我一起去警察局吧?”和明追问般重复道,“以前你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就跟我一起去报警。没时间犹豫了。”

以前说的话是真的吗?为什么会从和明嘴里跑出这些话?

“快呀!还好我开车来了。”

和明推着浩美往房门走去。忘了前后顺序、忘了计划流程、忘了剧本、忘了立场,浩美紧张地喊道:“慢着!等一下!这不行!”

和明将门开到一半,回过头来,正视着浩美。这也是第一次,和明居然敢盯着我看,居然敢跟我面对面!这垃圾不如的家伙!

“有什么问题吗,浩美?”和明问,“为什么不行,浩美?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希望你成为我们的棋子。”响起了和平的声音。不知何时,和平已经站在房间门口了。脸上净是微笑,手里则握着击昏木村用的铁棒。“我们只是希望你成为我们的棋子,没别的意思。”说话时和平已举起铁棒。发出一记闷响的同时,浩美闭上了眼睛,但是眼角还是瞥见了鲜血。


木村庄司始终无法理解解决他的时候到了。他被紧紧捆在床上动弹不得,根本不必担心他会反抗。和平将折叠椅拉到他的床边坐下,花了一个小时解释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事发之后的影响,以及这件事对和平和浩美的重要性、他们是如何高兴能遇见木村,就像医生对患重听的老年病人仔细说明随后的疗程一样。

尽管如此,木村还是难以理解,净说些天真的质疑:既然要杀,明明可以早点行动,拖到现在才动手,实在不合常理。于是和平耐着性子说道:为了配合计划必须让你活到现在,而今大限已到又必须让你赴死。

“你们到底把别人的性命当成什么?”因被绳子缠及肩膀,木村就像是全身被石膏固定的伤员,脑袋只能在枕边晃动。但他还是拼命伸长脖子抗议。

“我们不过就是把别人的性命当作性命看待。”和平云淡风轻地说道,“原则上我们不杀认识的人或朋友,因为他们死了我们会伤心。换成别人就无所谓了。”

“你们所谓的别人也有家人、朋友和认识的人!那些人也会为他的死而伤心。”

“你说得倒也没错,但是跟我们毫无关系。”

“你们觉得这么做很好玩吗?”

“很好玩。如果你也试试,应该就能理解。但没有才能是做不来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和平还安慰木村道,“我们会将你的尸体送还给你的家人,放心吧。对于丝毫不具美感的中年男尸,我们没兴趣留在身边。等警方发现你,进行解剖验尸,调查到他们满意了,自然会送你回老婆那里。她大概也知道你出事了,到时候看见你的尸体应该不至于太惊吓吧。经过今晚,她大概也有心理准备了。”

“你们……我从来没有不跟家里联络就外宿,我太太当然会担心!哪那么容易作好心理准备?”

木村以“外宿”一词来形容现在的情况,和平听了十分高兴。“别忘了还有折纸鹤的事。”

“纸鹤?”

“你一被关进这里,不是说过跟你老婆认识的经过吗?随后我就打电话给你老婆了,告诉她为了老公的安全不妨折折纸鹤。她应该能猜到你大概遭遇不幸了。当初就是想制造这种效果,才问你和老婆之间难忘的回忆。”和平笑了,“逼问一个被击昏、全身受缚的男人和他老婆相识的过程,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脑子有问题吧?以为像我这种货色,大概还能应付吧?没想到事与愿违,我居然有计划地问出了你们相识的经过。”

“你是为了让我太太不安?”

“没错。你在这里受苦的同时,也要让你老婆难过。这样更具有戏剧性。我倒不是想伤害别人,我不是虐待狂;只不过身为导演,想营造最佳效果、完成最有剧情的脚本,所以很注重细节的坚持。”

和平说完站起身,打开房门叫浩美进来。浩美抱着一个几乎环抱不住的大枕头,走进房间。

木村两眼圆睁。“你……你不是帮我的人?你不是说这家伙是连环杀手,要帮我逃脱吗?”木村一脸惨白、冷汗直流,慌乱地叫喊。

浩美抱好枕头,对着和平说:“人在这种情况,很容易相信别人谎言的心理特质,你居然也研究过了。”

“当然要研究。”和平说得很轻松,“窒息而死并不会很痛苦,木村先生。为了谨慎起见,等一下会用绳子将你重新绑紧,到时你应该会进入假死状态,所以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保证。”

但是当枕头闷上脸时,木村还是喊了出来。看来这种事真不是头脑好的人该干的!


浩美和和平手脚麻利地将木村的尸体搬到浴室后,脱下弄脏的衣服,暂时藏在储藏室里。然后打扫监禁过木村的房间,再将床垫和毯子拿出去晒。

他们给清洗过后的木村的尸体换上新内衣。说是新的,也不是刚买的,而是从山庄衣柜里拿出来的备用品。到这一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换好衣服,两人将尸体搬上和明车的后备厢,并将木村的公文包放进车里。公文包里收着木村的东西。他们决定只留下手机当作纪念品。

过去留下每个“女演员”的纪念品,不过都是首饰、皮包之类的小玩意儿,手机还是第一次。

“我可没兴趣收集老男人的手表或婚戒。”和平笑道。

善后工作告一段落,朝霞已染红了山头。两人觉得疲倦,决定先小寐一番,但难以入睡,心情十分兴奋。彼此并没有事先说好,却都在九点前醒来。这时倦意已消,两人决定全力以赴完成今天的工作。

“先吃早饭吧。”和平说,“不好意思,我不想做饭。我们到外面吃吧。今天会很忙,得吃饱一点才行。”

出门前,他们又到储藏室查看和明。

为了不让和明身上留下捆绑的痕迹,先缠上一层薄床单,再用透明胶带固定。基本上是缠成木乃伊般,但因和明身材肥胖,看起来像只白蛆。浩美不禁觉得好笑。

和明已然清醒,眼神因浩美的笑声而浮动。他身体右侧朝下躺在地板上,从那个角度无法抬眼看浩美。

“怎么?你已经醒了?”浩美笑意未止。他实在是太愉快了。

和平的功夫的确是专业水平,用铁棒敲击却不使人致死,只留下一个特大号的肿块。有的人肿块会冒血花,有的人则是流点鼻血,接着就昏迷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的昏迷很宝贵,为了能捆绑、监禁对方,这几个小时是安全且毫无障碍的。

“你就帮我们看家吧。我们要出去吃早餐了。”

一下山,连接附近国道的三岔路口就有一家餐厅。平时为了不让人看见和平和浩美在别墅区一起出入,他们从来没进过这家餐厅。但是现在两人饿得如狼似虎,心想有什么关系,只来一次应该无妨,就把车开进了专用停车场。

两人早已严格约定:出了山庄就绝口不提事件的内容,毕竟不知道谁会在哪里偷听。两人只是热衷食物,大快朵颐。

计划已大致完成,眼前的道路清晰可见。这种喜悦与成就感让两人心情愉悦。浩美的舌头早已按捺不住,很想开口讨论下一步行动,不知和平是否已经写好“高井和明的遗书”了。

一回到车上,还没开出停车场,浩美就开口问道:“我们要在哪里解决和明?遗书写好了吗?”

和平为了让错身而过的红色跑车进入停车场,用手势和眼神与对方打招呼。浩美顺势瞄过去,发现红色跑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孩造型的漂亮女孩,旁边应该是她的朋友,一个留着俗气长发、同样年轻的圆脸女孩。大概是来欣赏红叶的,还真是优雅嘛。

和平让出靠近店门口的停车位,两个女孩报以感谢的微笑。

和红色跑车分开后,和平立刻高兴地说:“真是个谜。为什么两个女孩在一起,肯定一个是美女,另一个是丑八怪呢?”

“是不是因为美女之间没法做朋友呢?”

“成为朋友后,难道丑八怪不会向美女学习吗?比如化妆的方法、如何穿衣打扮、减肥的秘诀等。如果我是丑八怪,好朋友长得特别可爱脱俗,那我一定会拼命学习,听取对方的建议。”

“嗯,你一定会那么做。这就叫求知欲很旺盛。”浩美说时还耸耸肩,“但是世上有很多人不是这样。别说有求知欲了,就连学习能力都缺乏,天生就很无能。我看刚才的丑八怪就是典型代表。”

和平笑出声音道:“你的意思是,那种人心里根本不可能产生像我们现在考虑的疑问吗?”

“没错。”浩美心情愉快地点点头,同时心想,这说的不就是和明吗?和明到现在压根不想向我们好好学习。

和明就像那个丑女孩一样,尽管坐在我和和平这样的“美女”身边相形见绌,却还是不肯离开,却也不肯好好向我们学习,变得跟我们一样。和明生性弩钝、迟缓、肥胖又无能,所以永远只能坐在一旁。

为什么和明会那样?为什么总是被我们骗得团团转?浩美经常感到纳闷。然而答案很简单,就跟美女和丑八怪在一起的道理一样。这一点浩美很清楚,而和明不明白。那家伙缺乏学习人生的能力,答案就是那么简单。

但和明还是在我身边,一如丑女孩是美女的朋友,终其丑陋的一生奉献友情。周围的人不是认为应该趁早结束这种友谊,就是觉得应该向对方学习提升自己,但局中人完全不明白,再怎么解释也难以令其理解。毕竟天生就缺乏这种能力。就像兔子对鱼儿剀切地说明如何在陆地上呼吸,而鱼儿即使听明白了,却依然无法用肺呼吸,因为能力和器官的功能都付之阙如!

没错,和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曾经问过他,和明为什么会一直被我们欺骗与利用,他便回答“和明生来就是这种人”。他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回到山庄,将和明从储藏室里拖出来——没错,就是抓着床单一角,将他从厨房拖到客厅,靠在壁炉边。两人面对面时,浩美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真的,你始终为了我陪在我身边,对于你的友情,我很感激。”

被自己的话语所感动,浩美觉得眼角泛出了些许泪水。为和明而哭,未免太奇怪,何况也不可以。所以这是为了自己拥有和明这种朋友而流下的感动的泪水!

和明眨着家畜般毫无灵性的小眼睛看着浩美。他左眼充血得十分严重,从右眼完全没事的情况来看,应该不是因为流泪,而是受铁棒攻击所致,或是被攻击后倒在地板上,被什么东西伤及左眼。

突然和明说话了,低喃的声音显得混浊:“我早就在想会不会是这种情况……”

和平吹了一声口哨,很感兴趣地瞪大了眼睛。浩美立刻转过头来。

“因为……浩美,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

浩美走近和明,蹲下,看着和明。和平则跷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起香烟。这倒是少见,和平平时不太吸烟。在自动售货机买的淡烟,往往过了半年大半包还收在抽屉里。

“你说的‘这种情况,’究竟指什么?”浩美问,“难道你一直都在怀疑我?”

难道和明从来就不相信凶手另有其人的说法?

“没错。”和明回答时还不停眨眼。看来头一动就会痛,所以无法点头。他的下巴有些前凸,姿势僵硬得犹如乌龟。

“我说的话,你不相信?”

“没错。”

“什么!难道我说的话不够逼真?”

“你说的怎么可能会发生。”和明的语气始终平缓,“简直就像是烂电视剧本一样,没有人会相信。”

浩美觉得消失很久的愤怒又被激起了,连自己都有些惊讶。从杀死“女演员”以来,愤怒便跟他绝缘了。这两三年里,比起担心自己发怒,他更担心和平因小事伤了自尊而当即全身僵硬的习惯。他甚至已经忘了过去为什么会忽然发怒。

就像是抓着方向盘,忽然失去控制一样。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飞驰在风光明媚、路面平整的观光大道上,孤独而畅意,心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烦恼。猛然方向盘像是被锁住了无法操控,仿佛它有了自己的意志,拒绝任人摆布。而且未踩油门,车便自动提速,一一突破眼前的障碍物前进,还不停加速。甚至听见车身因撞击而逐渐扭曲毁坏的声响,车速依然有增无减。驾驶人浩美的精力根本赶不上车速,只觉得车座渐渐后退,几乎跟后座合二为一,同时目光陶然地看着车的骨架销毁殆尽。

“住手!浩美,还不快住手!”

再次回到现实,被锁住的方向盘猛然松开那一瞬间,浩美感到和平从背后紧紧抓住他。脚边则躺着缠成白蛆般的和明,地板上净是斑斑血迹。浩美紧握双拳,并看着自己拳头上的血渍。

他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干燥的声音。他不仅感觉到这是好久以来未曾发作的愤怒,同时也意识到一种自由解放的快乐。

“够了,不能再打了!和明的尸体被解剖时,万一被发现生前受过拳打脚踢,就前功尽弃了!”

和平的声音和鼻息同时蹭在浩美的脖子上,和平从背后伸出来的手臂竟那么纤细。不仅如此,两人身体的紧密接触也让浩美有了从未有过的联想。

那是日高千秋的身体、古川鞠子的身体、那个想喝香槟的倒霉女孩的身体。她们都很纤弱,几乎是用力一掐就能杀死。将绳索套在日高千秋的脖子上,用力从楼梯上推下去时,浩美可以感觉她细弱的背骨在手中扭曲变形。那感触至今仍深深留在手心上,每次舔舐就能回味。

监禁古川鞠子时,兴致一来浩美就会殴打她,侵犯她。古川鞠子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做起来倒也高兴。但是随着侵犯次数多起来,对方越来越没有表情,甚至不哭也不叫,连他也觉得难受。最后在勒死她之前,浩美一边侵犯一边掐她的脖子。等到她的脸涨得通红,白眼球像水煮蛋般凸出并浮现血丝,浩美才放开双手。古川鞠子开始呕吐,弄脏了浩美,惹得他一生气又继续打她。但是殴打的感觉不如掐脖子时,她那美丽纤细的脖子似嫩竹般在他手中扭曲是那么新鲜有趣。他很想再掐她,却担心杀了她后会被和平责骂,才打消念头。

那个到现在他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倒霉女孩,大概以为那么做就能保住性命,所以拼命想将自己献给他。可是这样就不好玩了,他反而问那女孩离开之后要做什么、捡回一条性命将如何改变人生,如此一问一答要有趣许多。女孩只好绞尽脑汁回答,说“想考取美容师的资格”、“当个保姆也不错,我很喜欢小孩子”、“说不定会去看看音讯不通的父母,虽然他们很差劲,但我也有错,今后希望能多孝顺他们一点”……她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希望这些答案里有一句能触动浩美的心弦。她相信这将是她脱离牢笼的唯一钥匙,所以不停地说话。

然而她脑浆几近干涸,同样的话再三重复,于是浩美不禁出手打她,并骑着她掐她的脖子。那真是美好的感觉!女孩脖子、脊椎和肋骨发出的声响,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经由浩美的身体感受到了。骨头倾轧的声音也由他的骨头感应到了。

“女演员们”都是这样。如今回想,连岸田明美也不例外。浩美紧勒住她的脖子,当时是一瞬间的动作,但也是最好的方法。

“女演员们”的身体,那柔软纤细的骨架,在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浩美面前,就那么轻易地被折断了,那么柔弱。

现在在和平身上也能感受到同样的感觉。他们从小就都是头脑派,从没打过架,或是玩闹成一团。这是浩美第一次接触到和平的身体。

和平的身体让他想起了“女演员们”。不对,不是“女演员们”,不是和平的“女演员们”,而是栗桥浩美的女人,是我的女人!

浩美甩开手臂,回过头想掐和平的脖子。就像瞬间忽然刮起一阵风似的,他产生了这种想法。浩美紧闭的心窗全都打开了,全向着外面。而所有窗户外面都是和平的脸,还有他纤弱的身体。太简单了,打他并勒毙他,简直就轻而易举。这次我不会再失控了,我要好好抓住方向盘、踩油门。

“你们一定会被捕的!”和明的声音从浩美脚边响起。白蛆居然说话了。

“你说什么?”浩美回过神。所有心窗又再度砰地关上。

“不管你们多会设计,做出这种事,总有一天会被抓到。”和明抬起头说。他的鼻子受了伤,血水不断流出。左眼皮破了,右眼也肿了。他呻吟地抬起头,还想说什么,嘴角却滴下含了血丝的口水。

或许是感觉到浩美已经平静下来,和平松开缠绕的双手。随着身体分开,浩美刚才的冲动也不见了。而且不像流星一样带着尾巴消失,简直像是一开始便不存在。浩美甚至已经记不起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的想法。

“我们不会被抓到。”和平抢先一步在和明身旁蹲下,一边将倒地的和明扶起来坐好,一边说,“我不会被抓,整个计划十分完美,是个美得令人心醉的故事。你知道吗,和明?最重要的是全社会都喜欢我编织的故事,期待着结局。他们期待一个充满最佳戏剧效果、余韵无穷的结局。所以必须有你的帮助,我们需要你出镜。”

和平的语调跟平时一样充满了说服力,但和明看都不看他一眼。在他悲惨的脸上,两只眼睛拼命将焦点聚集在浩美身上。

“浩美,你听得懂吧?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得懂吧?”嘴边淌着血丝和口水的和明说道,“和平的话,你千万别相信。你想想,连比你愚笨的我都骗不过,你怎么能上当?我从来就不相信你的谎言。我一直都认为你是凶手,你杀了那些女孩。”

“既然这样……”浩美感到双手无力地下垂,“那你为什么还呆呆地过来?”

“我想阻止你。”

血水从一塌糊涂的鼻孔沿着裂开的嘴唇流下。和明一边吐血水,一边努力探身说道:“我能阻止这种情况,希望能尽早阻止这种事发生。我来是想说服你,跟我一起去报警。那种谎言连我都不信,很快就会被捕。”

和平双手叉腰,以一副主人叱责失态的宠物的口吻说:“你这叫一厢情愿,可惜浩美不是一个人,他跟我在一起。而且指挥者是我,你是赢不了的。在你过去的人生中,恐怕连一秒钟的胜利都没有吧,和明?”

“去报警吧,浩美。”和明从头到尾对和平视若无睹,一心劝浩美,“你不能一错再错。你本不该是这种人,因为你吃过苦,人生才扭曲……”

“我的人生扭曲了?”浩美大声反问,“你凭什么胡说八道?”

“难道没有扭曲吗?”

见浩美举起手要揍人,和明抬起下巴拼命往墙边靠,但是并没有沉默。“你本来不是可以走不同的人生道路吗?我这么无能,连家里的事业都无法好好继承,只能算是半个人,我也很清楚。但是你不一样,从小就很优秀,做什么都很厉害。你本来可以选择任何想要的人生,但现在却怎样?连份正当的工作也没有,不是吗?难道你有固定的收入吗?朋友呢?女朋友呢?”

“少啰唆!”浩美笑了。他看着和平,做出确认的笑容。但和平没有笑,只是摇摇头。

“你本来可以更有出息,不是吗?如果待在一色证券,现在说不定已经是金融精英了,但你却失业了。”

“什么金融精英?说得还真好听,是不是电视节目看太多,学着挂在嘴上?”

和明没有退缩,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浩美。“是我当初估计错误,心想你不应该是做这种事的人。我一向那么认为,才愿意来这里阻止你。”

“所以我才会说那是不可能的!”和平厉声说道,“想要破坏我们的计划,凭你和明是没办法的。”

“千万不要被和平骗了!”和明大声疾呼,“千万不要被他耍得团团转,浩美。从小我就知道他是这种人,我很清楚,才敢这么说。我也知道你一直以来都被鬼魂缠得很痛苦,可是请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赶快清醒过来吧,浩美。”

“真是令人惊讶。”和平松开环抱在胸前的双臂,动作夸张地坐到沙发上,笑道,“我倒是头一次见高井和明说人话。原来随着岁月流逝,你也会成长,和明。”

此前始终无视和平,只盯着浩美的和明,这时才转过头面对和平。“那还用说!我当然会成长。”和明不快地说道:“你们还以为自己是几岁吗?已经二十九了,不是十九岁!你们已经不是小孩了。”

和平张嘴大笑,几乎都可以看见喉咙深处。“没错,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可大人之间还是有能力差别的,像你就是差劲无能的人,和明。”

“不对,你们不算大人。”和明毫不退缩,勇敢地回道,“你们都不算是真正的大人。听刚才你们所说的话,简直就像是小鬼在自吹自擂,完全就是小孩。小孩总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和明用尽全力一吐为快。“两人都是小鬼。不顾前后、任意撒谎,就跟小孩没两样。随便说出破绽百出的谎言就想骗大人,这种事只有小孩才会做!”

“你给我闭嘴!”和平勃然大怒。这是浩美第一次见和平大声说话,不免大吃一惊。和平也注意到浩美的表情,竟将矛头转向他怒斥道:“还在那里拖拉什么,浩美!为什么要听和明胡说八道,一点用处也没有!”

没错……浩美心想,我是有点退缩了,但退缩得最厉害的应该是和平你吧。

真奇怪。过去也曾经被“女演员们”骂过、用轻蔑的言语刺激过。说“你一个人根本成不了事”、“你们只敢杀女人”等,都是些听腻了的说法,但那毕竟是她们真心的责难。但从来没见过和平因那些言词而退缩。似乎在和平心里,连这些“女演员”的小小反击都在预料之中,所以能气定神闲地接招。

然而现在和平却因和明拙劣的言词而愤怒。和明说了什么令他动摇呢?浩美不得不拨开心中的迷雾,凝视和平。

“干什么?”被浩美盯着,和平不禁更生气,“干吗一直盯着我?”

浩美默默摇头,将视线转向和明。

和明一如等待已久,立刻又说:“浩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继续了。你可以停止的,浩美,只要找人帮忙。”

“帮忙?”浩美鹦鹉学舌般问道,“你说帮忙?”

“嗯,没错。”和明拼命伸长脖子,想让木乃伊般的身体前移,“你会变成这样,都怪一直纠缠你的鬼魂,对不对?你已经被鬼魂纠缠得很久很痛苦了。是小女孩的鬼魂吧?你杀的不认识的女人,其实都是那小女孩鬼魂的替身。你真正想杀的是那个让你痛苦的小女孩鬼魂。”

“太精彩了!”和平对着天花板鼓掌道,“我只知道现在到处都是评论家,没想到连高井和明也能说出犯罪心理学的名词!”

和明不理会和平,依然对着浩美说下去:“我知道。纠缠你、打乱你人生的是个小女孩的鬼魂。她追着你,喊着‘还我身体’,不是吗?那是你那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姐姐的鬼魂。你的名字就是沿用活在这人世没几天的姐姐的,对不对?”

和平不断打岔:“喂,和明,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故事的?说什么浩美想杀纠缠他的小女孩鬼魂,所以杀其他女人代替,这是谁教你说的鬼话?就凭你的小脑袋可编不出这些。”

浩美看着和平,和平的眼神都变了。他是在认真地对付和明,已经无法假装了。

“浩美……”和明几乎是哀求般低头说道,“求求你,听我的话。不要再被和平耍得团团转了。和平是不会救你的,他只是在利用你。上和平的当,杀几个女人,并不能让纠缠你的鬼魂消失!”

“已经消失了。”浩美谎称,“已经消失了!”

“浩美,别理他!”和平怒吼道,“这家伙说的话不用听!他是笨蛋,懂些什么!”

“懂什么……”

“没错,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是吗?”

和明痛苦地摇头。“这种说法跟小孩没两样,浩美。小鬼不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我不是小鬼。”

“哦?可你说的话却跟小鬼一样。你仔细想想。”和明充血的眼睛里溢满泪水。大概是模糊了视线,他不停地眨眼睛,但是那双眯得更小的眼睛依然盯着浩美。“我……在你眼中,我的确是又蠢又笨,几乎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可是至少有一部分是改变了。我也许能力还不够,但是我认真工作,希望能让面店生意兴隆,有更多的客人爱吃我家的荞麦面。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和明吐出一口血水,颤抖着嘴唇说下去,“在你眼里,荞麦面店是多么低俗无趣的生意。既不能赚大钱,也不能吸引女孩子。可我真的是在努力,就算是又蠢又笨的我,还是认真打拼着长大了。你知道吗?”

和平在一旁窃笑道:“没错,笨蛋长大后一样会生出又蠢又呆的小孩。”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什么都会,功课又好,又会跑步,大家都很喜欢你。我没有的东西,你都拥有。连我妹妹由美子从小就说为什么自己的哥哥不是栗桥,要是栗桥是她哥哥就好了。我也这么想过,如果能变成你该多好!”

栗桥浩美问:“你干吗跟我说这些?”问了之后,才警觉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理会和明?

“小时候的你真的很棒,看起来就像是很特别的人,是那种长大后会变成令人遥不可及的厉害的人。可是现在却怎样?”和明用力发出最响亮的声音,“现在你怎样?失了业,整天游手好闲,生活没有目标,而且还是杀人凶手。诱拐一些女孩,杀了她们,然后打电话给她们的家人和电视台,自以为是名人,这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人会认为你很伟大。不会像从前的你那么吸引人。你错了,浩美,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些废话!”

“我当然有资格。我曾经那么憧憬过你,我不能看着你变成残酷的杀人凶手。你接二连三地杀人,是受到和平的蛊惑,绝不是你的错。你现在也很痛苦,因为被小女孩的鬼魂纠缠。被鬼魂纠缠,一心一意只想逃离,于是走错了人生的道路。所以你真正该做的事,就是灭除小女孩的鬼魂。”

“我不是说过鬼魂已经消失了吗?从杀了女人之后,鬼魂便消失了。”

和明紧接着说:“这就证明被杀的女人其实只是小女孩鬼魂的替身。你其实并不想杀人,只是想逃离那鬼魂。可是总不能永远不被捕,不断地杀女人。一旦停止杀女人,鬼魂又会回来。甚至会追到监狱里纠缠你。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

“胡说八道!”和平不屑地扔下一句,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如决斗般对峙的浩美和和明,便快步出了客厅。

和平一离开,浩美忽然觉得疲倦和沮丧,双膝一软,跌坐在和明身旁。“不要再提鬼魂了。”浩美小声说,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请求高井和明,“我不想再听到鬼魂的事了。”

“求求你!”和明呻吟般低诉,并滴下泪水。原来和明也一样,因为和平消失,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折断了。和明开始放声大哭:“求求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杀人是不应该的,不可以。”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想被捕。”

“不被捕,这件事就不会结束。”和明摇摇头甩掉泪水,坚定地说,“为了回到原来的人生,必须结束这种行为,重新来过才行。”

浩美心生辩解,不吐不快:“我又不是喜欢才这么做的。你说是和平利用了我,但其实不对,是他救了我。我杀了明美,孤身一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和平救了我,才开始了这一切。”

“明美?”和明头上的肿块动了一下,他睁开小眼睛问,“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

“你应该不知道吧。”

“我知道,看见过好几次。栗桥药店常有美女出入,在我家附近早就传了很久。我家新店开张的时候,你不是送花来吗?当时她不是也跟你在一起吗?”

新店开张?花?浩美记忆模糊,有点搞不清楚了。

“浩美……你杀了她吗?那是你第一次杀人?”和明毕竟吓着了,语气显得慌乱,“你不只是杀了毫不相识的女孩?那个明美是杀人的开端,是吗?”

浩美乖乖地点头。

“那你怎么躲得掉?警察一定会追查到你这里。你动什么手脚也没用……”

和明话还没有说完,客厅的门便砰然开启,和平悍然走了进来。他边笑边靠近和明,左手一把抓住和明的头,右手握着针筒刺进和明的脖子。和明尖叫一声,挣扎了一下,立刻昏睡。和平抽出针筒,轻轻吁了一口气,笑容依旧地抬头看着浩美。“这种吵死人的浑蛋只有让他安静下来最好。”

浩美感觉背上一阵寒意。“那是什么?”

“兽医使用的麻醉药。大型犬一针就见效。”

“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刚好有些门路,等药效一过检查不出成分……大概需要四小时。在这之前只能打发时间了,没办法。”和平用脚尖踢和明的头,表情颇为愉快。“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可以利用岸田明美。”

“什么?”

“就是岸田明美。和明也知道那个女人,我听见他刚才说的话了。”

“……”

“干脆就让和明看上那女人好了。童年玩伴的女朋友,就像是高不可攀的天鹅一样。和明单恋着不该爱的人,而明美根本都不瞧他一眼。这也理所当然,她的男朋友是帅气的浩美嘛。”和平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跟针筒的银针一样闪亮。“因为爱得过火,和明杀了明美,从此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残忍的本性。他开始对过去没给他好脸色的女人进行复仇,他开始猎杀女人。怎样?这剧本不错吧?简直就是社会大众追求的故事。”

“和平……这是你刚想到的吗?”

“没错。不错吧?”

小孩不顾前后任意撒谎,自以为能骗过大人。

和平又用指尖敲了一下和明的头,高兴地说:“公众要的不是真实或真心等无聊的东西,他们要的是最精彩的故事。只有完美的故事架构,才具有真正的力量。看来这家伙根本无法理解。”

手指一弹发出一记清响,和平看了浩美一眼。

“和明的死亡地点,即让他自杀的地方已经决定了。让他跟明美一样。我们去赤井山的鬼屋。”


将昏迷的和明放在他汽车的后座上,由浩美开车。车从山庄出发前往赤井山时,已过了下午两点。

这是他们第一次从山庄前往赤井山一带。查过地图才发现开车前往所需的时间比想象的要少很多,比起从东京到赤井山或从东京到山庄,都要轻松。大概是北关东的山区道路建设完整而绵密所致。

和平向浩美仔细解释计划,让他充分理解新的剧本后,决定比浩美晚三十分钟离开山庄。他还得回东京长寿庵看和明家人的反应,然后准备些必要的东西,晚上才前往赤井山的鬼屋跟浩美碰面。

浩美在上车之前,先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和明身上,自己则换上和明的外套。为了不让人通过车窗发现和明,还用毛毯和靠垫做了多重掩饰。汽车离开山庄行进在山路上时,很有可能被人目击,所以这些细节丝毫马虎不得。本来浩美想戴上墨镜,但是因为平时没有戴墨镜开车的习惯,怕视线受到影响,万一出车祸就糟了,于是将墨镜收回上衣口袋,改戴毛线帽。那是一顶手织的灰帽,样子不怎么好看。将帽子遮到眉毛上端,整个人的面貌也跟着一变。

发动引擎的时候,和平呼着白气走过来。浩美一摇下车窗,和平便靠上前来。“听见没有,万一和明想逃,或要你一起去报警,说‘你别被和平骗了’等无聊的话……”和平特意强调“无聊”二字,“就跟他说我去东京了。告诉他和平去了东京,将他的家人掌控在手中。换言之,假如他不乖乖的,到时候就是我代替他看着他的父母和妹妹哭泣了。”

“我知道。”浩美简短地回答后关上车窗。

和平有些蹙眉,赶紧起身,嘴里抱怨着“什么嘛”。很明显是情绪受到伤害,连呼出的白气都显得形状尖锐。

浩美装作没有听见,见引擎已经够热了,便决定发车。

这时,和平竟张开手掌猛敲车窗玻璃,声响急扑上来。浩美吃惊地回过头,见和平扭曲的脸孔贴在车窗上。

“你听见了吗?啊?”和平大声说,“打开车窗!快点!”

其实只不过是两三秒钟的光景,浩美很想不予理会直接将车开走。隔着玻璃与和平面对面,感觉十分滑稽;但是浩美已很疲惫,这个下午看见任何滑稽的东西也笑不出来。何况还要开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的车前往赤井山,到达之后还要干活,而且还不轻松!

然而浩美心中有着从小就建立的顺序,这次序战胜了他。和平排第一,任何时候和平的事总是优先。浩美打开了车窗。和明这辆旧车的动力开关发出气喘吁吁的声响,缓缓地摇下车窗。

和平板着脸盯着浩美。大概是在车窗缓缓降下之际气势已减弱不少,一开始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嘟嘴瞪着浩美。

“什么事?”浩美问,“我听漏了什么吗?”

和平将视线稍稍降下,眨眨眼睛调整表情,一副“我其实很生气,但是这次原谅你”的认真态度。“不要受到和明的影响。”和平说,“那家伙的话毫无意义,那种没有能力的人无法理解我们的想法和目的。”

“嗯。”浩美回答得很简短。因为戴了毛线帽,太阳穴和额头有些痒,他用手指挠了一下。

“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和明对你根本就毫无友情可言,那些都是骗人的。”和平扶着车身逐渐靠近,引擎盖反射的午后阳光令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直线。“真正的友情只能产生在同阶层的人之间。你想想,要理解优秀的人当然需要优秀的灵魂。和明想对我们产生友情,就算他呼喊千百回,也只是他一厢情愿。和明没有能力理解你。”

就在百万分之一秒间,不,应该是更短的瞬间,栗桥浩美脑中闪过不同的意见。你凭什么断定和明没有能力?自从把和明叫到山庄,我们因无法照预定计划操控他而吃足了苦头。这样的和明还能说是真的没有能力吗?

可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否则就将意味着怀疑他们自己的能力。假如和明并非没有能力,他诚心诚意所说的言语中有一些值得相信的内容,而且和平和浩美也听进去了,那么他们两人构筑的世界便会出现裂缝。

你们俩都是小孩!

没错,我们都是小孩。但不是普通的小孩,而是伟大的小孩。

和平好像还在说,但浩美只能听见最后一些只字片语。“……明美是重点,知道了吗?”

明美?提到岸田明美了吗?

“遗书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在以前保存的遗书里又增加了暗恋明美的一段,组织好后内容更加完整。为了让文字看起来像是和明写的,不得不降低两级格调,真是遗憾!”和平说到这里,大概是满足了,才把手拿开。浩美不想再被留住,于是没关车窗,气定神闲地说“那就晚上见”,然后慢慢地踩油门。

后视镜中站在山庄前的和平显得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在后座上昏睡的和明如雷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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