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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筱崎隆一新年第一天也只是回家拿了换洗衣物,便回调查总部加班。一个人生活没有喝屠苏酒的气氛,附近的商店都在放年假,连买个便当都得跑好远。既然如此还不如待在调查总部,至少吃饭不必担心。

武上悦郎在新年第一天下午回家,睡了一晚之后,第二天下午便来上班。一见筱崎待在内勤业务部门的会议室,不禁皱着眉头质问道:“新年难道没有去神社拜拜吗?”听到筱崎回答“没有”,他竟出其不意地邀约:“其实我也没去,不如我们现在一起去附近的神社吧。”

墨东警局旁边有一座小小的无名稻荷神社。两人前往那里。孤寂的神社院子里,几乎感受不到新年的气氛,武上故意大声拍手,久久地低头行礼。筱崎这才发现这位临时上司的后脑勺已经越来越秃了。

除了惯例的局长新年训示外,今年又加了调查总部长的训辞。此外筱崎的新年就乏善可陈了,内勤业务的工作并不会因为年头年尾而有特别的变化。照片上的女子,还剩下四名难以确认身份。看着大批父母、兄弟姐妹、好友担心或许是自己的女儿、姐妹、朋友或情人而来确认,最后带着失望和安心交加的复杂表情回去。行踪不明、乏人问津的失踪年轻女子比想象中的要多很多,筱崎不禁感到有些发毛。

到了一月十日,老家的母亲来了一通电话,询问十五日的聚会应该会参加吧,语气半是确认,半是请求。筱崎几乎已经忘了每年一月十五日邀请所有亲戚举办的家族聚会。

筱崎的故乡是山梨县石和温泉附近的小镇,他父亲经营该镇唯一一家汽车修理厂。从小筱崎就对汽车没兴趣,由弟弟代替他继承父业,他才能很早就到东京来工作。身为长子却完全不管老家令他感到深深的罪恶感,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便成了他赎罪的良机。他的父母以长子就职于警视厅而骄傲,只要看见他便很欣慰。

可是今年他不想回去。不是因为懒,只是不想回去。理由很简单,回去的话就会看见婶婶,到时候和高井由美子相亲的事又会被提及。

婶婶人不坏,平常喜欢照顾人,个性很温和。可就是因为这样,她肯定会在聚会上大声道歉:“都怪我眼拙,差点介绍有问题的姑娘给咱们家老大!”筱崎实在不想看见或听见这场骚动。

筱崎的内心是同情高井由美子的。

被武上责备后,曾经一度放弃跟高井由美子见面。但心底常常会浮现对她的内疚。

他明知这是不合常理的感情。对方于他不过是个没见成面、只看过照片的女子,又不是一见钟情。而且从工作角度看,筱崎固然服务于墨东警局的调查总部,但并非负责高井和明的部分,也不参与案件的搜索调查。他只不过是后勤部门的一员,所谓的内勤业务就是整理文件、有空的时候做做用电脑建文件或描绘地图的工作。不管从哪一方面,筱崎都没有必要对她感到罪恶感!

可筱崎还是觉得难过。

高井由美子想跟筱崎见面,是因为她想直接表达哥哥不是凶手的主张。明知这一点,筱崎却闷不吭声,而是以自己没有负责该业务,听取高井由美子的证词做成笔录不是他分内的工作,来假装与己无干。

他感到怯懦。

筱崎从小就被说是懦弱,甚至被说成胆小鬼。实际上他的父母乐于放手让他去当警察,或许这个过程充满了意外——那个胆小的长子居然能有如此转变!

可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筱崎至今仍是胆小鬼,凡事表现怯懦。他立志当警察,也是因为自己真的很胆小。

筱崎小学五年级的秋天,在故乡小镇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一对经营旅馆的夫妇被人用柴刀砍死,并遗失了数十万现金。由于凶手逃到山里,警方展开了大规模的搜索,连父亲、叔叔,以及身为消防队一员的班主任老师也加入其中。凶手在紧邻邻镇的山谷中,因饥寒交迫被发现,身上还带着凶器柴刀。当时从凶手手上取下柴刀的人就是筱崎的老师。

在找到凶手之前,学校一直都停课。弟弟吵着也想去搜山,被母亲训了一顿。筱崎则是害怕不已,要不是担心会被弟弟和同学笑话,他还真想躲进壁橱、窝在棉被里发抖!他实在不想被柴刀砍死。谣传说遇害的夫妇,手脚都被砍断,头和脖子只剩一块皮相连,死状凄惨。光是想象就让筱崎脸上顿失血色,简直跟做了噩梦一样。

搜山之后,跟平时一样来教书的老师在筱崎眼中成了不同世界的英雄人物。接受学生喝彩时也一脸笑容的老师,看起来特别惹人厌。作为一个男人,老师身材瘦小,而且个性温和,很少训学生。筱崎本认为老师和自己一样是胆小的人,所以有种被蒙蔽的感觉。此后一段时间,筱崎一直避着老师。

老师似乎也觉察到筱崎的心情。在第二学期快结束时,筱崎忽然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老师很善于交谈,筱崎三两下就被套出真心话,说出原委。

老师笑了,说自己诚如筱崎所想是个胆小鬼。筱崎生气了,大叫老师根本是在取笑他,像老师这种人哪里懂得他的心情!

于是老师说了,因为自己胆小才去搜山,因为自己胆小才会从凶手手上取下柴刀!

“与其留在镇上整天担心凶手躲在哪里、会不会忽然冲进壁橱,还不如到处活动要轻松许多。凶手已经累了,看不出有疯狂伤人的力气。而且因被我们发现而垂头丧气。我想与其胡乱刺激他恢复力气,不如先将他的武器拿下来更令人安心。于是我上前跟他说:‘把柴刀给我!’他没有任何抵抗就把柴刀交出来,我便接了下来。因为害怕而到处躲藏,结果会更害怕。也有人因为害怕,反而决定起身对抗!如果害怕火灾,就去成为消防员好了。如果害怕罪犯,就去成为搜索坏蛋、逮捕罪犯的刑警好了。这比没有任何抵抗的方法和力量,只能等待事件或灾害来袭,更让人感到安心。”

如今想来,这是一种狡辩。面对任何灾厄,其实逃避和躲藏最为安全。只是老师的说法正好抓住了胆小鬼特有的“成为英雄的方法”,正好符合了年少敏感、亟欲表现自我的胆小男孩心理。

日后筱崎当上警察跟老师报告,老师还寄了一张明信片给他,说“你个性温和,适合当警察”。筱崎至今还留着那张明信片。

武上就是天生要当警察的典型代表,至少筱崎这样认为。而他也很清楚自己和这种警察截然不同。所以混在这些“真正的警察”之中,为了尽到做警察的本分,筱崎只知道要做好一件事。

那就是脚踏实地地工作。

关于高井由美子,武上让他别接近,必须交给调查高井家的同事处理。筱崎也认为这是对的。只是既然由美子指名要找他筱崎,他也不能装作没这回事。

武上说不行,不能动情,也不能被情感绊住,更不能破坏调查总部的搜索动向!

但是筱崎觉得自己接受武上的忠告,其实是想躲藏在武上忠告的后面。他想一直躲着,等待高井由美子主动放弃跟他见面、诉说的心意。而这样的做法未免太卑鄙、太不诚实,尤其是缺乏同情心!

武上一定会骂道:“笨蛋,这种事不需要什么同情心!”但筱崎本来就是为了保护自己胆小的一面而成为“冒牌警察”,所以对高井由美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意。

因此他既怕武上斥责,又觉得武上其实还挺器重他。他要跟武上学的东西还很多,最近也考虑要跟武上一样成为内勤业务专家。在这种情况下,他内心期盼不久能被叫到警视厅上班。

所以他不能违背武上的意见行事。武上叫他别管高井由美子的事那一瞬间,他的腿都软了,充分发挥了身为胆小鬼的本领。

因而他更觉得内疚。至少在婶婶将高井由美子摆上祭坛,用这前所未有的残酷话题来炒热宴会的场面,他选择退避三舍。

他跟母亲解释今天一整天都不能离开调查总部。以长子的工作为荣的母亲,当然会接受这种说法。不能见面固然孤寂,但内心还是为儿子傲人的事业而高兴。这种情绪直接反映在母亲说话的声音里。

十三日晚上,筱崎又回了住所一趟。房东来电通知他老家寄来一个包裹。筱崎打开一看,包裹里塞满了衣服、食品等东西。给工作忙碌的儿子专程寄来其实在东京很容易就能买到的东西,筱崎对于母亲这种不厌其烦的做法只有苦笑置之。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泡个澡,睡一晚后,第二天上午七点前出门。武上则是一直住在调查总部。筱崎心想只要自己帮武上代电话班,十五日的假日,武上就能回家过节了。

一到车站,筱崎立刻到店里买了几份报纸。整理相关案件的剪报也是内勤业务之一。在北风呼啸而过的月台上,筱崎缩着脖子翻阅社会新闻。近来关于该案件的全面报道减少了,因为没有什么新发现的事实。

大致翻过一遍,正准备看另一份报纸时,他看见了今天出刊的周刊的广告,心想不妨看看有什么内容,随即全身僵住了。

标题旁边就是高井由美子的照片——“闯入受害者家属聚会,嫌疑人高井和明的妹妹疯狂闹事始末”。

一股比北风更冷的寒气贯穿体内。

筱崎将该写真周刊藏进大衣,悄悄进入内勤业务办公室时,只有一位同事正在打字写报告。那位同事说武上出去吃饭了。筱崎大衣也不脱地走到档案柜前,仔细寻找在武上精心指导下按发音排列的档案标签。他找到了相关人士的住址和联络方法的档案。这是最常用到的档案,共做了五份。其中三份已被借走,剩下的两份上周末才做过信息更新。这份档案是武上整理的,筱崎只负责管理,平常未经许可不得翻阅。目前筱崎做的已经违反了内勤业务的规定。

同事的钥匙发出轻响,筱崎没有回头。他迅速翻页,找寻高井由美子目前的联络方法。在备注栏上,武上坚定的笔迹写着埼玉县三乡市“朋友家”。下面还记录了她父亲目前所住医院的名称。

放回档案,同事已停止把玩钥匙,正在打哈欠。

“我出去一下。”筱崎对着同事的背影说道。

同事回答一声“嗯”,用迷蒙的眼神回头看了他一眼,椅背也跟着嘎吱作响。

“传呼机呢?”

“带在身上了。”

“哦,武上先生说等你来了有工作要交代。”

心跳加速。“是吗?我马上就回来。”

筱崎说完便走出会议室。如果乘电梯,很可能会遇到武上,筱崎决定走楼梯。心中想着高井由美子应该已经注意到这则广告了吧。


那天早上,高井由美子独自看着电视。为收看气象预报而转台时,却看见了早上八点半的社会新闻报道。画面上正是“今天出刊的周刊杂志头条新闻”,因此知道了自己十一日在饭田桥饭店引起骚动的事已经被报道了。

一瞬间周围一片黑暗。

电视画面上将该周刊的照片作了特写。由美子一边想摆脱饭店保安的制止,同时接近有马义男。尖锐的脸颊、高挑的眼尾、扭曲的嘴唇像小时候噩梦中出现的厉鬼一样,那是一幅面貌丑陋的照片。这是什么时候被拍摄的?谁带着照相机?明明没有听见任何按快门的声音!

网川浩一告诉她受害者家属即将举行聚会,是在聚会前一天的十日。关于这一点,网川浩一说是前畑滋子告诉他的。滋子似乎无意前去采访。网川有些纳闷,觉得这么好的机会能跟家属接触,前畑小姐放弃了太可惜。

“若我是前畑小姐,一定会去。”

一开始由美子也只是听过就算。家属聚会的地点离她的住处又很远。可是听网川说东道西,提到豆腐店老板有马义男是古川鞠子的外公,曾接过几次凶手的来电,彼此之间有过交手,他也会出席该聚会。由美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知道有马义男这位老人。以前她是局外人,跟一般观众一样看过电视,她记得老人接受一群记者采访的样子,还记得当时老人并未因为被戏弄而错乱、生气,而是表现出强忍着愤怒与悲伤的神情。

父亲说:“那位老先生真是了不起,很坚强。要是我的孩子或孙子遭遇这种事,我又被凶手戏弄,精神一定早就崩溃了。有马先生却很振作,实在有骨气。”

父亲不是那种容易钦佩别人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了自己的店,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开拓人生。因为拥有这种强烈的自负,对别人的要求也很严格,所以父亲很少赞美他人。这样的父亲看着电视、读着报纸,却明白地对有马义男表达敬意。有马义男就是这样的人!

除了电视台的一部分人员外,有马义男可说是跟凶手接触最多的人。另一方面,他不只是听凶手说话,还能跟对方交谈,不受对方撩拨,冷静地应战。

由美子好像水底的石头向上看,看见了射进来的阳光,眼前一阵明亮。

有马义男目前对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有什么想法呢?不对,应该说感觉如何?认为他们两人就是凶手吗,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据报道,打电话给有马义男、侮辱他并要求他为古川鞠子求饶的已确定是栗桥浩美。第二次之后的通话,警方录了音,进行声纹鉴定后,可以确知属实。因此有马义男知道栗桥浩美平时隐藏起来的邪恶面目。

有马义男对于高井和明又是怎么想的呢?得知他是同伙后,有马义男认同吗?

接着由美子又进一步想到,假如有马义男直接接触到栗桥浩美的阴暗部分是真实的,而非想象或臆测,那么他或许愿意听由美子的说法:“哥哥试图将栗桥浩美从他内心深处的无底泥淖中救出来,可惜力不从心,还倒霉地连自己也栽了进去。哥哥并不是同伙。”

如果有马义男真知道栗桥浩美活生生的邪恶,那他就应该比刑警或记者更愿意靠近由美子,倾听她的心声。或许他有兴趣探索真的同伙另有其人的可能性。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由美子一厢情愿。当时由美子亟欲跟有马义男见面,表达心声,想请教那位坚强的老人对整个案件的看法,根本无心待在家里,所以跑到了饭田桥的饭店。她知道跟其他人说一定会被制止,于是保持沉默单独行动。

结果就是那样,而引发的后遗症就是这个。

一连骂自己三声笨蛋也无济于事,如今由美子才悔不当初。

那天悄悄从饭店回到家,前畑滋子打来电话,狠狠地批了她一顿。由美子低着头抓着话筒,一句话也不敢回。滋子说很想跟由美子当面谈,只是顾虑由美子的母亲,现在不便过去。等到稿子告一段落,到时再谈今后的事。语气从头到尾都很严厉。

挂上电话不久,从饭店送她回家的网川浩一也说了同样的话:“还好没有被媒体盯上,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事。”

注视着电视画面上如疯婆子般的自己,由美子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板上。虽然没有流泪,但是全身发冷,还可以听见牙齿颤抖的声音。前畑滋子说的“更可怕的事”,现在已经发生了……

母亲和胜木阿姨前天晚上便出门了。胜木阿姨的老朋友在滨松经营高级宾馆。她们去那里不是为了旅游或散心,而是借钱。

长寿庵的新店面是贷了巨款改建的,每月的清偿费用在店里生意不错时尚能支付。现在店关了,父亲的住院费又很贵,包括母亲和由美子的日常开销,手边的积蓄很快便用光了。胜木阿姨这里住固然没有问题,但毕竟无力负担两名女食客的债务。因此跟好几位朋友商量,滨松的好朋友给了善意的回复。不只是借钱,还可以预借薪资。换言之,只要谈得拢,母亲和由美子就可以住在该旅馆成为员工,到时候就能将父亲转到那附近的医院。

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消息。因为对方的善意和胜木阿姨热心的劝说,才能有这个对高井家而言简直是奇迹的喜讯。

胜木阿姨最早知道这件事是在由美子大闹饭店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日早上。本该等到确定了才说,但是阿姨实在高兴不已,心想说出来也无妨。

“你们俩不能出来见客,得做些后面的工作,但是能有一个房间。总之现在离开都市是对的。”

由美子也这么认为,她也很想忘了前天那场骚动带来的余波。

那天之后,她和阿姨、母亲商量了很多。尤其在意的是警方,警方或许对高井一家三口一起离开东京会面有难色。如果这样,只有尽力说服了。她们从未说过不协助调查的话,凡事不都配合了吗?今后也打算如此。对由美子一家而言,只要调查有进展,或许就有希望找到和明不是凶手的证据。虽然很渺茫,但也不能放弃。

然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屋顶、米饭、温暖的被窝,没有钱什么也维持不了。她们必须工作,为了让警方明白这一点,她们会拼命请求。

不能一直躲在胜木阿姨家,必须有所行动。由美子认真思考,她知道该有所作为了。不是潜入受害者家属的聚会干那些蠢事,而是更正面积极的行为、更脚踏实地的行动。为了证明哥哥无辜,我必须更加振作,成为高井家的支柱才行。绝对不能再有那种莽撞的失败了!

可是……

她的干劲和决心却像被泥石流吞噬一样逐渐倾颓毁坏。

如果滨松亲切的旅馆老板看了这本写真周刊,还会给由美子她们好脸色看吗?还有勇气迎接由美子她们吗?

哪有这么好的事,不可能。

或许我已经坏了所有的事。

不知道在医院的父亲会以什么方式得知这个消息?会是从同病房的其他人口中听说,还是医生会告诉他?他的血压依然很高,心脏的情况也令人担心,这次由美子闯的祸将给他造成多大的负担呢?

母亲呢?母亲又会怎样?为了解决生活问题,目前她好不容易在出事以来,有了一点小小的希望和振作的力气。就连胜木阿姨也会觉得丢脸,对由美子感到十分失望吧。她一定也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帮助由美子她们。

由美子上半身摇摇晃晃地靠在墙壁上。忽然听见一个声响,是墙上的月历掉下来了。她一闭上眼睛,泪水霎时落下。

电话响了,由美子一动不动。谁?她因害怕不敢去接。是妈妈吗,还是前畑小姐?谁打来的都无所谓,谁打来的都一样。由美子只需道歉便可。

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铃声停了。但是马上又响了起来。这次是谁呢?是谁打来的?对不起,我向你道歉。都是我不对,我对自己做了蠢事感到后悔。

由美子扶着墙壁站起来,电话还在响。她充耳不闻,径直来到走廊上。

这是栋老房子,到处都有冷风吹入。走廊很冷,她蜷身前行。

她进了洗手间。

方形的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脸,但是她一时之间没认出来。高井由美子长的就是这副德行吗?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她打开小收纳柜。

里面排列着化妆品、香皂、发夹、漱口水等。由美子伸手将那些东西推到一边,径直探索最里面。

胜木阿姨的丈夫很讨厌用电动刮胡刀,都是用传统理发店使用的折叠式刀片刮胡子。

“老公死了之后,我也舍不得扔,就一直放在那里。”

阿姨说的果然是真的,收纳柜里的确收着一组传统刮胡用具,就藏在阿姨喜欢的洗发水后面。

由美子拿起了刮胡刀,打开折叠的部分。

是银色的,一点锈也没有。感觉好像很锋利。如果胜木姨夫还活着,每天都还会使用吧。

刀片映出了由美子的脸。先是嘴唇、脸颊,然后是眼睛。扭曲得不像是人的脸。可是比起刚才镜子上的脸,似乎这更能让由美子认同。啊……我就是这样,的确这就是我的脸。

电话铃声还在响。催人般急切地响着。好啦,我知道了,现在就去处理。我现在就要将这个没用的高井由美子处理掉!

电话铃声停了。

由美子将刀片对着左手腕,深吸一口气。


筱崎见打电话没人接,立刻跳上了电车。如果不在家就算了,总之先到她们那个三乡市的朋友家看看。如此果决的行动,在他而言算是很少见。

筱崎的地理知识比较丰富,很熟悉首都圈的交通网。从墨东警局到埼玉县三乡市高井家朋友的家,在早上的上班时间里,估计大概得花上七十分钟。因为出城方向,车很少。

他不禁后悔只带了传呼机出来。刚才要是跟谁借部手机就好了,这样在车上也能联络了。无奈只好在转乘常磐线电车时,利用短暂的候车时间在月台打公用电话。依然没有人接听。心中有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筱崎还是努力打消这个念头。高井由美子可能是外出上班了,也可能还不知道写真周刊的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立刻有什么举动,顶多只是铁青着脸、吓坏了而已,一时之间还不会做出傻事。他会往坏的方面想,都是因为对高井由美子感到内疚。他不能胡思乱想受影响。

这样慌张地冲出来,见到高井由美子时该说些什么,他倒是完全没有好好想过。是该建议由美子,她可能因这件事被警方斥责,到时只要乖乖道歉就行,还是劝诫由美子做这种事只会造成反效果,他愿意听她说话,请她冷静下来说出心声呢?

相亲照片上看起来很老实的女孩,如今又是怎样的表情呢?现在才跟对方见面,还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见筱崎呢?因为这篇报道,筱崎才来找她,说不定她会因此有所戒备。

因为不断想着心事,一不小心竟搭上了直达绫濑的电车。懊恼地咂着嘴下车,穿过月台后冲往检票口,直奔出租车上车点。为什么自己这么迷糊?

还好出租车司机只凭着筱崎告知的地址,便准确地将他送达目的地。一幢古老的两层楼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确认名牌上写着“胜木”,跟他手上记的一样。没错,就是这里。但是找不到门铃所在。

周围都是结构同样朴素的住宅。这是个工作日的安静早上,空气凛冽刺骨,天空却晴朗明亮。邻家二楼窗口翻飞着晒洗的衣服。

“请问有人在吗?”

筱崎大声呼叫。大门里安静无声。格子门的毛玻璃后面,隐约可见红鞋的轮廓,是高井由美子的鞋子吗?

“请问有人在吗?”

再一次大声呼喊。还是没人应声。筱崎试着拉开大门。

门开了。房子很旧,但整理得很干净。

这是个小而美的玄关。进门处摆着拖鞋,左边鞋柜上插着山茶花。筱崎背着手将门带上,走到里面。

屋子里好像传来些许电视的声音,不是人声。谁在家吗?

筱崎吸了一口气,踏上地板,大声喊道:“对不起,有人在家吗?我是墨东警局的警察,请问高井由美子小姐在吗?”

没有回应。

只有电视机中传出一个人拼命说话的声音。筱崎站在原地侧耳倾听。

这不是早上播放的社会新闻节目吗?主播说话的声音他听过。据武上的做事方式,收看电视新闻报道收集信息也是内勤业务之一,所以自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以来,筱崎也开始乖乖收看新闻节目。

社会新闻!

胸口不禁有种被尖细锐利的指甲恶意刺伤的感觉。是社会新闻!为什么要看这种节目?高井母女匿名躲在朋友家,为什么会将频道转到以她们的故事为题材的节目呢?

为什么电视机会开着?

筱崎赶紧脱掉鞋子,冲进屋里。经过短廊,电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有笑声,也有热闹的音乐声。

右手边就是客厅,电视就在里面。旁边有张暖桌,暖桌周围的棉被形状似乎诉说着刚才还有人在,还把腿伸进去。

墙边的月历掉在地板上。

“高井小姐!”筱崎站在暖桌旁大声呼喊,“你在家吗,高井由美子小姐?”

电视的声音很吵,筱崎将电视关了,又一次呼喊:“高井由美子小姐,你在哪里?”

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掉下来,声音好像来自走廊后面,很清脆,就像是瓷砖碰到了什么。

筱崎转身冲到走廊上,是洗手间还是浴室?这股冷风是从哪里吹进来的?这真是一栋走廊嘎嘎作响的老房子。

打开玻璃门一看,里面是个白色瓷砖铺就的洗脸台。上面有镜子,生锈的水龙头正在滴水,挨着墙的小收纳柜开着。

筱崎冲进洗手间,立刻在旁边的浴室里发现一个蹲着的女子。

一时之间他吸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所有信息同时涌入,令他眼花缭乱,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女子穿着红色毛衣和露膝盖的牛仔裤,低着头,及肩长发散落在脸的四周,只能微微看到瘦弱的脖子。她的双手垂在旧式瓷砖地板上。旁边翻落着一个小水桶。天气这么冷,她的衣袖却卷了起来,而且还……

迎着浴室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女子手上有什么东西闪着光亮。

是刮胡刀!一意识到这点,就像咒语被解除般,时间开始流动。筱崎赶紧冲到女子身边抓起她的手。她那几乎没有体温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旧式长柄折叠刮胡刀。这时筱崎才看见地板上的血迹,鲜血并不是很多。时间加倍运转,筱崎一口气夺过刮胡刀,抬高女子的左手查看微微沁着血的伤口,并摇动女子的头。

“高井小姐?你是高井由美子小姐吧?”

年轻女子的眼神像洞穴般虚空,无法聚焦。垂着的头好像断了一样晃动着,半张着的嘴唇失去了颜色,连呼吸声也弱不可闻。

但是没错,这就是相亲照片上那张脸。单眼皮、饱满的脸颊,下巴比照片上的要凸出,但就是这张脸。她就是高井由美子。

筱崎将刮胡刀扔到洗脸台下,双手抱起高井由美子,将脸靠近,每说一句话就用力摇晃她的身体:“你是高井……由美子小姐吧?”

由美子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动一下。

“你知道写真周刊的事了,才会做这种事吧?”

幸好左手腕的伤口不大,只是小切伤,血流得不多。紧张地跑来是值得的。

“慢慢来,不要紧张。还好我赶上了。我们先回客厅吧,坐在这里你会感冒的。”

由美子想站起来,但膝盖使不出力,根本无法动弹。瓷砖地板对穿着袜子的脚而言太滑了,加上她又很重——也许是因为筱崎力量太弱,两个人差点一起跌倒在地。无奈筱崎只好拖着她走出浴室,并靠在洗手间的墙上。刮胡刀就掉在附近,他很自然地拾起,放在西装内袋里。真的想不开闹自杀的人,往往会趁着救援者不注意时自杀成功。过去筱崎看过不少这种例子。

真惭愧,他累得喘不过气来。以后可得好好锻炼身体。想到这件事他才发现自己恢复了冷静,开始有些精力,于是看着由美子笑道:“没事了。听见没有,不能再有寻死的念头了。你家人在哪里?你不是跟母亲一起住在这里吗?”

由美子的眼睛微微动了,大概是对母亲这个字眼有所反应。她虚弱地眨眨眼,目光涣散地看着筱崎。当他们四目相对时,筱崎放心了,看来没有药物的症状。她只是因惊吓而精神虚脱。

“必须先处理你手上的伤口,你可以站起来吗?对不起,我恐怕扶不起你来。”

女子的视线有了焦点,她第一次仔细观察筱崎。

“你……是谁?”她小声地问。

“啊,我呀。”筱崎目光有点回避,他其实不打算这么做,却很自然地做了出来。“你还记得吗?我是筱崎,筱崎隆一。”

忽然有一阵气球没气一样的空当。高井由美子嘴巴张着,无声地好像想问什么。

“嗯。就是那个本来要跟你相亲的墨东警局的警察。”

由美子点了点头,忽然表情像纸皱了一样扭曲,并放声哭泣。

就像不管不顾的小孩哭泣一样,泪水汩汩直流。因为声音太过悲痛,连筱崎都鼻子发酸,想跟着一起痛哭。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筱崎扶着由美子的肩膀安慰道,“我应该早点跟你见面。我却没有那么做,真是对不起。”

房子的主人胜木女士应该是名很好的家庭主妇,稍稍寻找,便能找到一个设备齐全的急救箱。处理由美子的手伤,这个急救箱已经足够使用。

左手腕包着绷带的由美子比看上去更疼痛、无力、悲伤与疲倦。筱崎小心翼翼问她问题,但是她有时前后回答不一,有时语意不明,或是文不对题。筱崎花了一个小时才好不容易弄清楚饭田桥饭店发生的骚动和高井母女的近况。

“我做了蠢事。”由美子低喃道,声音几乎弱不可闻。

两人已经回到充满阳光的客厅,但由美子还是很冷,身体始终在发抖。

“的确你这件事做得很不高明,但是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筱崎如实说,“今后千万不能再像那样跟受害者家属接触了。”

由美子乖乖点头。

“调查总部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大概今天你会被传讯。到时就老老实实把事情说出来。”

“我……犯了什么罪吗?”与其说是担心这件事,她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希望获罪而令心情轻松。

“要看受伤的男孩怎么想,目前看来应该不会有事。他应该也会跟你一样接受传讯,情况必须等到传讯完之后才会更清楚。”

由美子的视线落在自己包着绷带的左手腕上。

“你一定觉得我不是真的想这么做。你觉得我无意自杀,只是想博取同情罢了。”

“我不认为你会大费周章地玩这种游戏。”

“可我就是会闹出一大堆事的女人,你一定这么想。”

“有时破釜沉舟也不见得是坏事。”筱崎说完关上了急救箱,“听说你到处宣称你哥哥是无辜的。”

“……”

“我不直接负责调查,所以不太清楚详情。负责案子的警察是否认真听过你和你的父母说话呢?”

由美子低着头沉默不语。

“如果觉得警察对你们不公平,最好能说出来。的确和明还没有被断定是凶手。”

“哦?”由美子幽幽地问,“不是已经确认我哥哥是凶手了吗?”

“据我所知,整起案件还没有完全查清。不光是你哥哥的部分,还有很多疑点。”

“警方认为的高井和明……”

“啊?”

“并不是我哥哥。”

因为不明白由美子的意思,筱崎看着她。

“不只是警察,现在整个社会报道的高井和明,根本不是我认识的人。哥哥不是那种人,那是别人。”

多方面搜集一个人的信息组合起来,就能建立一个人的形象。这点不管是负责调查的刑警,还是写报道的记者都一样。但是经由这种过程构筑的形象,往往和真实的人有着微妙的落差。这是理所当然的,就某些意义而言也是无法避免的。搜集信息的人各有其解析角度,所谓的信息必须无条件地在那个角度内加以筛选。由美子表达的是否就是这个意思?还是说这么做无法从外围加以确定时,就不能进行犯罪的调查?而且不管跟真相的落差多大,只要能重组那人犯罪的事实,警方也可以接受。不,应该说是不得不接受,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筱崎明白由美子的想法,想寻找正确的言辞说明由美子因为不知道如何表达,才会行为错乱。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忽然间由美子的目光显得怯懦。

“也许是你母亲打来的。”筱崎说出最安全的答案,“接比较好吧。”

由美子摇摇头。筱崎心想,如果是她妈妈,她或许更不想说出来,因为很没面子。

“我可以接吗?”

由美子点点头。

“电话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下面。”

筱崎赶紧跑到走廊上。电话铃声响了十几次,他一拿起话筒,一个男人的声音就直逼耳膜。

“由美子?你是由美子吗?你还好吧?现在一个人在家吗?”

筱崎有些困惑,尽可能客气地回答:“高井由美子小姐现在没事,请问你是哪位?”

话筒里一阵静默,然后对方问:“请问你是哪位?”

筱崎又感到困惑,因为很难说明自己的情况。

“我是墨东警局的人。”

“什么?那由美子被捕了吗?”

“没有,我只是来问事情的。”

“关于写真周刊的事……”

“没错。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由美子的朋友。”对方调整了声音和态度说,“我叫网川浩一。”

“网川先生。”重复一次后,本在客厅畏首畏尾偷看的由美子跳了出来,难掩脸上安心和喜悦的神色,从筱崎手上夺下话筒。

筱崎愣住了。就像是他为了解救在山崖遇险的由美子,拿着绳索冲过来正要投过去,她却迎向另一条慢半拍扔过来的绳索。仿佛一开始别人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高井由美子几乎是紧抓着电话。虽然仍在抽泣,但神情不再紧张,身体也没有发抖。提到用刮胡刀割腕的经过时,又不禁泪流满面,但那种稍有不慎就会寻死的紧张气氛,在她身上已经不复存在。

之后两人说些什么,光从由美子的只字片语中很难猜出来。因为几乎都是网川在说话,由美子负责回答及点头,有时哭泣,有时则不停道歉。筱崎觉得很不是滋味,忽然觉得房间里很冷。

网川又说了些什么,于是由美子瞥了筱崎一眼,并对着话筒说:“啊?嗯,好。听说可能会被墨东警局的人传讯……”

他们说话的样子很亲密,而提到“墨东警局”的语气却充满了厌恶和恐惧,而且这是针对筱崎而来的。换言之,当她恢复了平静,可能已经想起来筱崎是哪边的人了。

筱崎有一点很在意。网川这个姓氏不难记,却也不是很常见。他好像在哪里听过或是见过,还是他记错了?

“对不起……”由美子对着筱崎递出话筒,“网川先生想跟你说话。”

筱崎接过电话,但先掩住话筒问由美子:“这位网川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由美子有些惊讶。为什么?

“出事以来,他帮了你很多吗?”

“没错。”由美子小声回答。

“对不起,他是你的未婚夫吗?”

由美子泪水还没干的脸颊红了。“才不是呢。”

是吗,筱崎这才接电话。

“我刚才听说了,由美子让你多费心了。”网川口齿清晰地说,“危险之际承蒙你的帮助,真是谢谢你。现在你要带她去墨东警局吗?如果是这样,可否等我一个小时?我也想一起去,我现在就赶过去。”

筱崎一时之间想了许多事。原来这人误会筱崎来这里是因为公事,而由美子也还没有跟他解释误会。所以往前推断,由美子应该也还没跟这个姓网川的人说筱崎是她没相亲成的对象,也没有告诉网川,案发以来由美子一直想跟筱崎见面,为哥哥申冤。

“喂?喂?”网川催促道,“怎么不说话了?”

“对不起,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可能很花时间。我不是因为公事来这里的。”

对方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还是待会儿再说吧。不然也可请高井小姐解释,可以吗,高井小姐?”

由美子显得有些狼狈而退缩,但还是点了点头。

筱崎转而对网川说:“她说可以。”

“那我现在就过去。”因为紧张过度,网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刑警先生,请你视线不要离开她。自杀未遂之后,听说是最危险的时期。千万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筱崎很想回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还是将涌上喉咙的话吞了回去。只是简短回答“我知道”,便挂上电话。其间由美子的表情变成被律师抛在侦讯室,和刑警四目相对的嫌疑人一样。实际上这也是她目前的心情。

总之姑且只能等待。正当筱崎想招呼她说“走廊上很冷,先回客厅吧”,刚挂上的电话又响了。筱崎下意识地接起电话,一听对方报出姓名,不禁流出冷汗。

对方居然是调查总部的刑警,是负责处理“高井和明”的组员,和筱崎同样隶属墨东警局。他所写的报告,筱崎不知已读过多少并加以归档。

对方不知是筱崎,公事公办地说:“请寄住在贵处的高井由美子接电话。”筱崎并非毫不犹豫,而是认为现在最好别隐瞒,于是报上姓名,并问吃惊的对方是否马上过来。对方回答当然。

“是为了写真周刊报道的事吗?”

“嗯。要我去问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上面的人简直气坏了。搞什么嘛,高井的妹妹?你知道我们今天早上被骂得多惨,真是受够了!对了,筱崎,你在那里做什么?你不是内勤吗?什么时候被调到步兵连了?可不要随便乱来!”

“见面之后再告诉你吧。”筱崎说完便挂上电话,好不容易呼了一口气。被同事说无所谓,他只担心会受武上责备。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了。说是已有了心理准备,其实根本没有,何况自己本来就很胆小。因为很了解自己,筱崎更加感到畏缩。

也许会被内勤业务部除名吧。武上虽非不能容许属下犯错的上司,但也不是能容许明知故犯地背叛的主管。很可能他不会生气也不会训斥,只是放弃筱崎。现在兴奋当头,筱崎可能还毫无察觉,但其实这是会让他眼前一暗的重大处分。

“筱崎先生。”由美子小声呼唤。

“听说要来,从调查总部过来。”筱崎垂头丧气地说,“可能有点……不,应该会说得很难听。他们对你做的事不怎么赞同。”

由美子低下头。

“不过那个姓网川的人跟你一起出面了,至少不是你一个人,还好。”

“筱崎先生……”

“我等负责的同事来了就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被训斥?”

疑问来得意外,筱崎不禁回过头着由美子。她仰头露出询问的眼神,充满了担心。

“没事。”筱崎回答。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回答了。

因为会发生这种事,当初武上才说“不行”。筱崎心想,我真是个大笨蛋!可是再一次处于相同的情况,他还是会这么做。滥好人躺在针山上,依然会是个滥好人。


两名警察同事比网川浩一还早到达。看见他们可怕的表情,由美子脸色发白,颤抖不已。两名警察似乎只想先把筱崎带到一旁,忙着处理他的事。

大概是拜武上所赐,他们之间的话语没有直接进入由美子的耳朵。听完筱崎说明经过后,两人将筱崎一顿臭骂。

“你是不是鬼迷了心窍?”

“真的那么缺女人的话,要多少我都可以介绍给你。”

“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实在是个滥好人。”

“那种女人就算扔下不管,也不会闹自杀。她不是跑去找受害者家属,还打破别人的头,害得对方进医院吗?”

“事实不是还没确定吗?不要乱栽赃!”

“你问出什么来了吗?”

“我没问,因为怕重复讯问浪费时间。”

在等同事来期间,筱崎问由美子的多半是现在的生活情况、她父亲的病情、今后的打算等细节。原本很想对筱崎宣称哥哥无辜的由美子,不知为何一句话也没提。尽管筱崎提到该话题,由美子还是避而不谈。

筱崎觉得由美子有自己的想法,对于以这种方式连累筱崎,她感到很不好意思,大概是想表明他们就到这里为止。由此可见由美子不是不聪明的女人,也不是自私任性的人。筱崎因此有种获救的感觉,但是这样,对于由美子真心期望的事情,筱崎便完全帮不上忙了。或许这一点武上也早就看穿了。不管情况如何转变,筱崎终究不能为由美子出力。

责骂、揶揄够了,同事让筱崎赶紧回去。本应照同事所言立即离开,但是筱崎很在意那个叫网川浩一的男人。倒并非因为那人是高井由美子心仪的对象,而是听过这个名字一事让筱崎无法掉以轻心。

“待会儿赶过来的人,听说是高井由美子的朋友。”筱崎试着问同事,“叫网川浩一。你们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

两名同事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人皱着眉头拿出笔记本。

“我好像也知道这个名字。”

“年轻男人吗?”

“对,是她的朋友。”

“现在高井由美子不可能有情人或朋友,大家都躲她远远的。”

翻阅笔记本的警察发出“噢”的一声。“找到了,我见过他。”

“谁?”

“栗桥浩美的同学,小学中学都在一起。换言之,也是高井和明的同学。”

原来如此。筱崎感觉眼前的迷雾散去,难怪他觉得见过这个名字。既然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同学,至少在毕业纪念册上会出现这个名字,所以即便没有跟此人说过话,在讯问过程中应该也会常常提到。网川的名字也就这样出现在记录讯问内容的报告上吧。

“他对高井小组而言不是重要人物,栗桥小组的人应该更清楚吧。”

“怎么说?”

“网川浩一和栗桥浩美交情很好。初中同学都异口同声这么说。”

筱崎沉默不语。他是栗桥浩美的同学……

“这种人怎么会跟高井由美子扯在一起呢?”

“不知道。这个姓网川的人好像很受欢迎,栗桥也对他另眼相看,甚至愿意跟他结成一伙。不管问谁,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是优等生吗?”

“好像是,连当时的老师都还记得他。听说外号‘和平’,大概常常一脸亲切的笑容。就连我们在讯问时,也常常听到他的名字,可见大家对他的记忆有多深。实际上网川好像也帮过班上最后一名高井复习过功课。”

“真令人感动。”

“栗桥的功课也不错,颇受女孩的喜欢。乍看之下是个好学生,但对老师们而言却不是那么好对付;但是网川不一样,他真的是好学生。想知道得更清楚,不妨去问栗桥小组的人。”

“也就是说优秀学生长大之后还是优秀青年,不忍心看着杀人凶手的妹妹在一旁受苦受难?”

高井小组的两名刑警笑了,但是筱崎没有笑,感觉心情不太好。

“他现在在做什么?职业是……”

一名刑警看了一下笔记本上写着的“补习学校教师”,于是简单地回答:“老师吧。”

“老师……”

这时那名刑警敲了一下筱崎说:“喂!我干吗跟你说这些事,你听了又能怎样?赶快回局里吧,小心被武上先生修理。”

一听到武上的名字,筱崎似乎也有点清醒了,赶紧拿起大衣往外走。

走出胜木家玄关,经过停在门口的警车旁边时,筱崎注意到一辆小型商务车慢慢从道路右边开过来。车停好后,一个高瘦男子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下来。那人身穿褐色夹克和牛仔裤,头发有些长。

年轻男子往胜木家走来,脚步坚定,没有疑惑。逐渐接近时,筱崎终于能看清楚他的长相。线条柔和的端正脸庞,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是充满了知性与温柔。

两人擦肩而过,距离近得几乎肩膀要碰到一起。男子目不斜视,筱崎在错身时则回头看了男子一眼。胜木家的名牌被男子宽阔的背部所遮看不清楚。

男子走到门口询问:“有人在家吗?”

就是这个声音,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没错,他就是网川浩一。

正义的使者。毫无意义地想到这里,筱崎觉得有些寒意。

他转身前往车站,这时上衣口袋里的传呼机响了。取出一看,液晶显示屏上排列着片假名写就的短信:“混账东西!”

谁传来的,不言而喻。筱崎只觉得更冷了。


那天前畑滋子起得很晚。抓着蓬松的乱发,睡眼惺忪地看着时钟,居然已经将近十一点。虽然还想睡,但想到昭二便起床了。

昨天晚上跟《日本时事纪录》的编辑们和其他撰稿人以新年春酒的名义聚会,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多。连早上昭二起床上班,她都一点感觉也没有。昨天出门前说会晚点回家,回来时昭二已经睡着了,滋子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担心昭二生气了。中午还是到工厂看看吧。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便当了,干脆买些好吃的送过去。

想想还真是麻烦。

工厂里公婆也在,简直就是去找骂嘛。等昭二回家跟他道歉更省事吧。

不过昨晚还真是开心。话题从严肃到无聊,气氛一直都很热烈。在如此热情又亲切的聚会里,滋子头一次感觉到受到《日本时事纪录》工作伙伴的认可。明知不该到了凌晨还不回家,却依然舍不得离席。

头有些痛。滋子属于酒性好的,很少会宿醉。这应该是过度兴奋的后遗症,但她还是觉得昨晚参加聚会真好。

尽管满脑子都是写报道的事,滋子的日常生活还是被家事占去了时间,经常得陪丈夫和公婆闲聊。能够扮演撰稿人前畑滋子的角色,只有在独自面对电脑的时候。她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只是身为前畑铁工厂厂主的儿媳罢了。刚开始连载那段时间,对于儿媳在专业杂志撰文一事感到自豪的公婆,一旦习惯之后也不再引以为傲,甚至对于滋子做不好媳妇的部分百般挑剔。到了外面,置身于只认识“撰稿人前畑滋子”的人群中,可以让她有洗清日常生活烟垢的感觉。

无所事事地喝着咖啡时,听见有人沿门外的楼梯跑上来。滋子心想这公寓的建材用的都是便宜货,没想到脚步声逐渐接近她家,并且猛然打开大门。昭二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原来你在家,为什么不接电话?”

昭二因寒冷而冻红的脸,让滋子的睡意顿时消失无踪。滋子注意到昭二眼中有令人难以忽视的光芒,赶紧站起来,马上联想到谁病倒了。

“出什么事了?是爸爸还是妈妈?怎么了?”

两位长辈都有异于常人的高血压,没有降压药就不能过活。老年人常常不是忘了吃药,就是怪吃药无效而拒绝服用。滋子担心他们出了什么事。

昭二听后,一时之间呆呆地猛眨眼睛,然后才怒气冲冲地说:“你胡说什么?爸妈都很健康。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可是……”滋子吞吞吐吐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是她第一次见昭二如此大吼,而且对象的是滋子。

“你看看这个!”

昭二腋下夹着本杂志。他把杂志用力甩在桌上,震得咖啡杯跟着晃动。

那是写真周刊。滋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读完封面上的内容标题后,大约花了两三秒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嫌疑人的妹妹疯狂闹事 滋子脸色刷地白了,甚至可以听见血液退去的声音。她拿起杂志,但只是心情急躁,无法顺利翻页。昭二看不过去,一把抢过杂志,翻到那一页递到滋子面前。

“你在做什么?居然跟嫌疑人的妹妹搞在一起,闹出这么大的骚动。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滋子颤抖地拿着杂志,好不容易读了一遍。读的时候还从椅子上滑下来,但是她的脑袋却不顾发呆的主人继续运转,忙着整理出杂志所写的内容。

这是关于高井由美子在饭田桥饭店引发骚动的报道,并没有写出她的真名。但是在这次事件中差点成为受害者的有马义男和撰稿人前畑滋子则是用本名刊出。而且还写道,前畑滋子认为坚持宣称哥哥无辜的高井由美子应该到受害者家属聚会中发表意见,所以带她到场闹事。

读的时候,很自然便能发现这篇报道表面上是写高井由美子,实际上是针对前畑滋子。尤其是后半段内容,一连串文字写着:前畑滋子为了独家报道,不让其他记者与高井由美子接触,将其隔离起来。这样的做法也妨碍了警方的调查。前畑还让大川公园事件第一发现者的少年A,即真一,和她住在一起;而这名少年就是几年前发生的教师一家灭门惨案的幸存者。前畑打算在完成这篇报道后,继续以少年A的经历为题材写作,企图再次引起关注,所以将他牵扯进来。少年已经完全被前畑洗脑了,这次在骚动现场还成为她的助手,最后竟被打伤,由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不仅是对受害者家属,连对涉及该事件的所有人,也几乎没有顾及他们伤心或不快的心情,一心只想杂志是否畅销。这就是自称‘专业女记者’的真面目吗?强调重视‘媒体的正义与良心’的《日本时事纪录》编辑部居然会养出这种人,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滋子的手失去了力量,杂志掉在桌上。

“我……”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我没有做出这种事,你要相信我。”

昭二沉默不语,大声喘气。滋子抬眼一看,昭二的脸又涨红了。

“那是乱写的,昭二!”滋子语气严肃地呼唤丈夫,“一切都是乱写的!”

昭二表情扭曲,显得十分痛苦。仿佛想说的话太多了,挤满了脑子,每句话都争先恐后地想说出去,于是开始挤压他的脸。

昭二好不容易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这是隔壁的田中告诉我的,他说是在等待牙医治疗时发现的。”

“这是今天出刊的杂志。”

“早上还有朋友打电话到工厂,爸妈都知道了,两人都很生气。”

滋子双手掩面。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回来,你都没接。”

“我把电话按成留言了,铃声也关掉了。昨晚回家太晚,早上不想被电话铃声吵醒,所以在睡前调的。”

“你在干什么啊?”昭二边说边和滋子一样倒在椅子上。脸上的潮红逐渐退去,可怕的表情还在。因生气而发光的眼睛失去了光芒,眼神开始涣散。

昭二有气无力地低喃道:“我该怎么对大家说?真是丢人。”

滋子不禁抬起头重新看着丈夫。他一脸严肃,走投无路地垂下双手。

丢人!

滋子犯下不能原谅的过错,这千真万确。她愿意接受斥责,愿意挨耳光。可是说“丢人”又算什么?简直就像是送上脸颊准备挨打,却被吐了口水一样。

“对谁会丢人呢?”滋子问,“这是什么意思?”

昭二看着滋子,脸部表情又扭曲了。滋子声音里潜藏的怒意吓着他了。而这也让滋子有些惊讶。这人不知道刚才那句话会令我心里作何感想,他不明白我的感受。

“在采访上我的确做错了。”滋子尽可能压抑情绪,“我处理的方式有问题。可是我没有做这篇报道上所说的事。我承认犯错,但还不至于做出这种蠢事,我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昭二拍着桌面大声说道:“可是都被写成这样了,不是吗?”

“我不是说上面都是骗人的吗?!”

“就算是写真周刊,也不会百分之百都是骗人的吧。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人家才会这么写。”

滋子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认识的昭二吗?这就是不断鼓励我的丈夫吗?

“你……”滋子的声音颤抖了,“你也不问问我,让我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劈头就说什么又是丢人,又是不知道怎么对大家说。我觉得你才丢人!”

“你是说自己一点都没错,都是我的不对?”

“我没有那么说。你看,你又为了我没有做的事跟我生气!”

“妻子被写得这么难听,做丈夫的能不生气吗?”

“你不管我是否真的做了丢人的事,而只是讨厌我被人写了胡说八道的骗人报道吗?是这样吗?”

“你不要编些欲加之罪!”

“才不是欲加之罪呢!”

你照单全收这篇报道的内容,只关心周围的人怎么想,然后像个小孩一样逃到我这边,对我大喊大骂,质问我做了什么。

滋子拼命挤出声音:“在你说我丢人之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滋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做错了什么,才被人写成这样?’”

昭二有些退缩,立刻又像个孩子似的嘟起嘴巴说:“你做些什么,我哪里弄得清楚!”

“你不也读过我写的报道吗?为什么说你弄不清楚?”

重点是,你不是我的丈夫吗?比起其他任何人,我最希望的就是能被你理解!

“我又不是整天跟在你的屁股后面跑,哪里知道你在干什么!”昭二不悦地反驳,“一出门就不见人影。就像昨天晚上,你究竟是几点回来的?跟谁见面了?”

滋子双颊充血,头昏眼花。“昭二,你是不相信我?”

“我没那么说。”

“不,你说了。当朋友告诉你这篇报道时,你怎么回答的?你是不是说‘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回答‘我不认为滋子会做那种蠢事,一定是哪里有问题,我来问她’?”

“我……”

“还是说你只是觉得很丢人?”

昭二默不做声,脸颊抽搐颤抖。“你……”

滋子发胀的脑袋想着,我可是有名有姓,什么你不你的!

“你要站在高井和明妹妹那一边吗?你要帮杀人犯撑腰吗?”

和由美子见面、听了她的说法的事,滋子并没有告诉昭二。她不认为这种事需要一一报告,这是她的工作领域。

她也认为不说昭二也该相信她,所以没说出来。可是她完全错了,这要怪她的一厢情愿吗?

“我真得很以你为傲。”昭二语带哭腔地说,“就是因为太引以为傲,才觉得这算什么。”

滋子想控制住情绪,想抓住一点感情的尾巴,但那就像身处急流要抓住救生圈一样困难。

“我不记得曾经请求你要以我为傲!”

啊!还是说出口了。

“要不要引以为傲是你的自由。可是一旦发生不能引以为傲的事情时,你就将责任推给我?”

两人之间落下一道冰冷的帘幕。

滋子忽然想起十年前刚从事写作时交往的男朋友。那人做了十年记者,很有事业心,很有才华。他们经常吵架,互相乱扔彼此之间容易损坏的宝贵东西。

和昭二的吵架则完全不同。她和昭二之间没有交集,不管扔什么东西也打不到昭二。一开始昭二就看不见滋子扔出什么东西,所以他也抓不到。

门口有人敲门。正犹豫要不要应声时,房门开了。是塚田真一,一脸悲戚。

“打扰你们了。”他对着昭二说话。昭二却背对着门口。

“手岛打我的手机,他说滋子姐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一听见手岛的名字,滋子赶紧跳了起来。“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叫你赶紧到编辑部去。”真一一边注意昭二宽阔的背部,一边抱歉地继续说道,“听说有马义男先生来了,他想见滋子姐。”


尽管考虑收了店面,但是已经持续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有马义男早上四点钟便会醒来。因为顾客锐减,所做豆腐的数量也减了一大半。由于工作量减少,这一阵只要求木田在早上六点上工即可。因此有马义男也没有必要这么早起床,但偏偏眼睛就是睁开了。他会茫然地抽着烟,沉浸在回忆里,像只蜗牛一样度过安静无为的清晨时光。

但是这天早上不一样。义男起床准备生火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木田耳垂红红地站在寒风中。他握着一本卷成筒状的杂志,说是看见报纸广告,一早到便利店买来的。义男一手接过来,心想,阿孝跟我一样,没事做还是起得很早。

然而看到封面上的标题时,这种想法立刻灰飞烟灭。

“真是可恶!”木田声音颤抖地说,“什么女人嘛!老爹也实在是太见外了,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的确,关于跟“浅井律师”一伙人的详细始末,以及饭田桥饭店的骚动,他都没有跟木田提过半句。一方面是不想再提到“浅井律师”,至于另外和高井由美子见面一事,有马义男自己也还没理出头绪。义男神情恍然地低喃道:“对不起。”

木田又是生气又是感叹,其间有马义男想了很多。自从饭田桥的事情以来,他始终心存芥蒂,趁着这次机会他要做个了断,再也不想被骗或是让人作弄了。

时钟刚过清晨五点,他临时宣布“今天不开店了”,让木田径直回家。然后在店门口挂上“本日休息”的牌子,将泡了水的大豆沥干,关掉电源。

前畑滋子的名片就和墨东警局调查总部“有马小组”刑警的名片放在一起,夹在名片簿最后一页,一下子便找到了。打去电话,却听到了他最讨厌的电话留言,他立刻挂上电话。此后每隔十分钟直到六点,他一直在打电话。不知前畑滋子是在睡觉还是不在家,始终是电话留言。最后义男感觉自己好像是在跟机器比赛,而今天早上看来是没有赢的指望了。

放下话筒,他取出和名片簿一起保管的最新一期《日本时事纪录》。封底印有编辑部的专线电话号码。他试着拨号,只听见铃声不断,就是没人来接。看来得再等些时间。

简单用完早餐,确认门窗都关好了,穿上铺棉上衣、围上围巾,前往真智子所住的医院。会客时间是从下午两点开始,但是因为护士长很亲切,又很清楚真智子的情况,义男随时来都可进去探病。

到达时已过七点,真智子还在睡觉。听护士说,昨晚真智子精神状况很不稳定,又哭又叫不断发作,情况很严重。义男到时见真智子两手被绑在病床的栏杆上。年轻护士歉然解释道怕真智子发作起来伤了自己,义男客气地道谢。他抓着真智子被绑的双手,感觉冰冷,他想握着直到那双手变暖。

他对着睡着的真智子娓娓诉说心事。这是间单人病房,毋需顾及外人,但是直接发表个人意见或条理井然地陈述想法,并不是义男的作风。做这种不习惯的事时,声音自然会变小。

“……所以说,真智子。”义男握着女儿的手轻轻摇晃,“如果高井和明真的是凶手,那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我也绝对不会再理他的妹妹。但是我想弄清楚,所以现在去见她。但不代表我对鞠子的仇人亲切,你可以理解吗?”

真智子的鼻息中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双眼紧闭,没有睁开的意思。义男忽然觉得,通过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的女儿沉睡的病容,似乎看见了外孙女的遗容。

“那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便走出病房。下楼梯时,没有看见来门诊的病人。他在空无一人的大厅公用电话处再次打给前畑滋子,还是电话留言。义男摇摇头,重新再拨抄在纸上的《日本时事纪录》的电话号码。这次铃声响了五下之后,一个男人接了起来,语气显得很惊讶,仿佛不敢相信这么早会有人打来电话。报上姓名,说明关于写真周刊的事之后,对方似乎更加惊讶。虽然不很意外,但对于那么直接的反应,义男觉得有点生气,在前往车站途中不禁念念有词:“记者跟卖豆腐的不一样,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应该惊讶才对,不然怎么做好工作!”

飞翔出版社《日本时事纪录》的编辑部里,刚才接电话的年轻男子一脸浮肿,顶着一头杂乱的长发,语速很快地对义男说:“总编手岛正在路上。”义男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感觉很不自在。房间里很杂乱,就像被溜门撬锁的旧书店一样。香烟熏黄了墙壁,垃圾也从桶里溢出来了。桌椅下面堆放着纸箱和书籍,还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是睡袋的东西。杂志社用这种东西干什么?

那个男子好像熬了夜,一脸困倦。他坐在离义男最远的位置,在桌前工作。有时会偷偷看义男,表情好像在笑,又好像很困惑。他的视线惹火了义男,义男开口说道:“我说小伙子,你不知道写真周刊的事吗?”

长发男子猛然抬头,环顾四周。编辑部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所以老头是在跟我说话。当他明白这一点后,不得已只好对着义男说:“你是说……刚才电话里提到的那件事吗?”

“没错。”

“说实话我昨晚睡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义男点点头。

义男并没有责怪长发男子,但他好像辩解似的又赶紧补充道:“不止我,我们这里的人应该都不知道吧。除非是被电话声挖起来,他们一向都起得晚。”

“难道号外这种东西,非要在半夜才能发现吗?”

长发男子拨开头发说:“我们并不是那种追求号外的杂志,跟你想的不一样。”

“原来如此。”

“大家都起得很晚,因为太忙了。”

“我还以为跟一般公司一样,八点一到大家都在,所以才来打扰。”

“有时不到下午是看不到人的,我们这里。”长发男子笑道。

“前畑小姐也是一样吗?”

“她……我们部门不同,不太清楚。”

义男没有听明白长发男子跟前畑小姐“什么”不同。

“我一早给前畑小姐打过电话,都是电话留言,没有人接。”

“啊!那她大概还在睡觉吧。”长发男孩微微侧着头说,“对了,他们特别专题小组昨晚好像喝春酒吧。”

“原来是喝春酒。”

手岛迟迟未来。义男注意到长发男子大概也想整理完熬夜的成果就回家睡觉,只是因为不能留外人在办公室,才在那里磨蹭。

义男觉得很奇怪,忍不住说道:“我看那本写真杂志不只是批评前畑小姐,连你们也被说得很惨。”

“是吗?不用读,我大概也能想象。”

“你无所谓吗?”

“我们已经习惯了。”

“噢……”

“手岛来了,我想你可以跟他谈谈这方面的事。请稍等一下。”

要等就等,谁怕谁,只是这里也实在太随便了。

“对不起,可不可以麻烦你再跟前畑小姐联系?”

“啊?我吗?你可以用这里的电话,没关系。”

“这里的电话看起来很复杂,我不知道会不会用。”

大约是七八年前,家里的电话坏了换新时,为了记住新的用法真是吃了不少苦头。这里的电话按键太多,一看就知道操作方法复杂。

长发男孩明显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先拨零就可以打外线了……”

“对不起。”

“前畑小姐的联系方式……在哪里呢?是这个吗?”在桌上翻了一遍,好不容易拿起话筒开始拨号,放在耳边听了一下,立刻说:“还是电话留言。”

他的表情有着“你看,还是一样吧”的安心。义男道谢之后,保持沉默。

听木田说,《日本时事纪录》是追求社会正义与真实的专业杂志。可是在他们的社会正义与真实之中,看来并不考虑连先拨零就可以打外线都不知道的老人,也没有考虑过凌晨四点就起床工作的豆腐店老板。义男自我安慰道:“来到不熟悉的杂志社,我有点紧张,一点小事都会让我生气。我不该像只刺猬一样……”

另一方面心里却又不得不想,当认真工作的人挤着电车赶往公司,不管前一晚多晚才睡、工作得多累,都必须坐在办公桌前时,有人却将电话设定成留言,以便安睡不受打扰;有的团体因为工作忙晚睡,不到下午不来上班,你说他们能多了解“社会”,实在令人疑惑。这种地方认定的“社会”,甚至可能也没有将长年向义男买豆腐的顾客考虑在内。

发生饭田桥饭店的骚动之后,义男特地买了一本《日本时事纪录》,好一读前畑滋子的报道。由于连载的是中间部分,光就这一期内容进行评论有失公允。但义男还是感觉好像在读别人的故事一样,一点都不觉得是在谈论鞠子被杀害的事件。

不是因为刚好这一次连载没有出现鞠子的名字,也不是因为没有提到义男亲身经历过的部分。义男想阅读前畑滋子的文章,是因为直接和她交谈过,觉得她很认真、以最大的诚意在做事。实际上她的文字也很平实,本该让人感同身受,不料却起不了这种效果。

义男甚是奇怪,为什么会这样?他找不到答案。直到坐在《日本时事纪录》的编辑室,他才恍然大悟。

前畑滋子的文章感动不了义男,是因为其中充满了“我什么都知道”的写作态度。关于栗桥浩美内心的黑暗、高井和明的自卑感和他们不为社会容许的扭曲噩梦等,用了各种不同的字眼形容。看起来前畑滋子好像完全懂得这些字眼,但其实不过只是文字的堆砌。

所以无法深入有马义男的内心。

义男看不懂。他不知道对鞠子做那些事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杀了许多人之后,还玩弄受害者的家人?他根本难以想象,才希望逮到本人问清楚。

偏偏前畑滋子知道。《日本时事纪录》也知道。他们凭什么知道?

义男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来这里。这里是不同的世界。这里说的事情,也许对住在这里的人具有某些真实意义;但对义男而言,却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故事”。没错,不管前畑滋子多么热心地采访,只要她抱着“我什么都懂”的写作态度,写出来的顶多只是些“故事”。这里充其量只是个生产“故事”的工厂!

义男还无法判断高井由美子是否真的相信她哥哥的无辜,该不该听听她的说法。既然前畑滋子写的是“故事”,由美子跑去找她就是一大败笔。

“让你久等了,请问是有马先生吗?”

有人说话。义男抬头一看,是个身材矮小、目光锐利、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西装,但没有系领带,衬衫胸口的扣子也没扣。

“我是总编手岛。”

义男立刻站了起来,说话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我是有马。今天早上读了写真周刊,想快点见到高井由美子小姐好问她事情。”

手岛表情没有变,只是眉毛动了一下。

“我想那种事被报道出来,高井小姐广受责备,大概很难跟她说话吧。所以在这之前,我想跟她见面,听听她的说法。高井小姐好像跟前畑小姐很熟,可不可以麻烦身为上级的您对前畑小姐说,让我和高井小姐见面呢?拜托。”


在等待前畑滋子期间,手岛几乎没有跟义男谈什么有内容的话题。只是纠正了义男刚才的话,说他不是前畑滋子的“上级”,所以没有义男所谓的上对下下“命令”。前畑滋子是自由撰稿人,如果不同意手岛的做法,她可以反对,甚至可以把文章投给别的杂志社。只是手岛有责任安排一个让义男和滋子好好说话的场所,所以愿意帮义男叫来滋子。

这个姓手岛的人,对饭前桥饭店发生的骚动也毫不知情。若果真如他所说滋子不是他的属下,倒是很有可能。而且感觉他很生前畑滋子的气,至于为什么生气,他没有必要跟义男解释,因为那是他和前畑滋子之间的问题。

好不容易赶来的前畑滋子一头乱发还来不及梳理,也没有化妆,脚上穿着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意外的是,那个受伤的少年塚田真一也一起来了。少年的穿着干净利落,色调显得灰暗。考虑到他的情况也理所当然。

手岛首先责难前畑滋子竟带真一同行。滋子正准备解释,真一抢先说明因为想对有马义男日前在急救医院的照顾表示感谢而硬要跟来。太阳穴上的伤口已经好多了,肉色绷带藏在发际,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因为不知道有马先生的联系方式,一直没有机会道谢。”真一说得很诚恳,并看着义男,“当时实在很感谢你。”

义男摇摇头道:“没什么。看你伤口好多了,真是太好了。”

“可以了吗?你可以离开这里了。”手岛说得很干脆,“的确麻烦你传话,而且你也成功了,但是到此为止。有马先生和前畑小姐有事要谈。”

塚田真一并不想离开。“饭田桥饭店的骚动,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可以说明情况。”

手岛眉毛动也不动地说:“有马先生不是为那件事而来的,跟你没关系,请你出去!”

真一的眼睛机灵地闪动,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这孩子在以他的方式保护前畑滋子。虽然很勇敢,在义男看来只觉得很痛心。真是个命运不济的孩子!失去了家人,必须独自负担普通人没有的操劳和担心。此前一直无暇询问他为什么寄住在前畑滋子那里,难道没有其他更可靠的大人吗?所以他才会那么感激滋子、愿意为她效力?

真一被赶出会客室后,手岛神情严厉地看着滋子,说出义男此行的目的。滋子惊讶地睁大眼睛说:“有马先生,关于这件事,那时候在医院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认为您跟高井由美子见面是好事,两人都会受伤。总编……”

一见手岛凌厉的表情,滋子说:“高井由美子的事,是我的错,我不会多加辩解。但是为什么把有马先生牵扯进来呢?”

“我不是被牵扯进来的,我是自己来这里的。”义男镇定地说,“你的电话打不通,我以为这里的总编是你的上级,就来看看。若不赶快和高井由美子见面,她今后会很麻烦。警察可能会调查她。像她那样的女孩,也可能跑得行踪不明。这是不行的,所以我要尽早跟她见面。”

“可是……”前畑滋子用力说,“我不是说过不行吗!不管说几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让你们见面,只是让由美子怀抱着哥哥是无辜的梦想,让您怀抱着活捉杀害外孙女凶手的梦想,并不能解决事情!”

“有马先生并没有说要解决事情。”手岛冷静地插嘴道,“他只是想听听高井由美子的说法。你无权阻止他,你又不是刑警或心理医生。”

“总编……”

“如果不是因为那次跟高井由美子直接见面,有马先生也不会考虑他现在提出来的事。既然已经见面,有马先生不得不有所确认。你必须对不小心惹出这种状况负责,所以你无权阻止有马先生!”

前畑滋子脸色发白,闭口不言。她举起手拨开杂乱的头发,手势充满了愤怒与疲倦。

“有马先生会这么依赖你,是因为你和高井由美子有所接触。找不到其他跟高井由美子接触的渠道。并非因为你是可以给有马先生特别忠告的人,这一点请你不要弄错!”

控制住场面后,手岛问义男:“只是万一调查总部知道你和高井由美子见面,大概会不高兴吧。这没问题吗?”

义男点头道:“警方已经不派人监视我了,我想可以偷偷见面吧。”

“可是如果被发现,你恐怕会挨责备。”

“这种小事没关系。”

手岛的表情有些扭曲。“对不起,你不信任警方的调查吗?”

“不,他们做得很好。最近警方是没什么进展,但是在案发时,凶手不是打电话到我家吗?警方很热心,我是亲眼目睹警方做得很好。”

义男不清楚手岛是否知道那个警察害得真智子变成现在这样,但是他决定不再提起此事。那个姓鸟居的刑警的确很可恶,但是因为他而责怪调查的质量是不对的。尽管义男遭受了这么多打击,这点差异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在医院时前畑滋子也曾说过,目前并没有发现足以推翻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共同犯案的事实。警方的搜证调查,也都是沿这条路线进行。滋子说得没错,如果找到他们作案的秘密基地,目前罪证稀少的高井和明,应该也会被起出难以推翻的铁证。这一点丝毫不令人怀疑,听起来也不觉得牵强附会。义男也从来没想过凶手不是他们而是其他人。

因此说得具体一点,义男根本就没有听取高井由美子说法的理由。他真的没必要跟高井由美子见面。

可是因为跟高井由美子见过一面,见过她那几近疯狂的表情,听她诉说哥哥无辜,或许义男便被下了一种咒语,觉得她说的可能是真的,说不定栗桥浩美的同伙真的另有其人,现在正躲在一旁窃笑不已,也许……也许……也许……

要解开这个咒语,就必须多听听高井由美子诉说。只要她说的内容错乱,义男就能一举得救。其实这或许就是义男的希望。义男或许希望跟她见面,听她说些令人热血沸腾的胡话!

义男试着将他的想法传达给手岛。他也知道很难说清楚,但手岛的神情认真而严肃。一旁的前畑滋子半是责怪半是歉意地看着义男的脸颊。

手岛好像在内心确认什么似的,不停点头。他重新坐好,对着义男探身说:“有马先生,你读过前畑小姐的报道吗?”

“没有,对不起,我还没有全部读过。骚动之后,我买了这个星期的杂志来读。”

“哦?所以你并不清楚前畑站在什么立场上?”

一直保持沉默的前畑滋子终于抬起头来。“我是基于栗桥和高井是凶手的前提写这篇报道的。我也对有马先生说过对于这个立论没有丝毫怀疑。”

手岛没有看滋子,继续对义男说:“前畑之所以坚持这个方针,自有她的根据。也就是来自警方调查行动的内容、相关人士的证词,以及我们编辑部通过特殊渠道搜集来的信息。其中也包括高井由美子接受警方侦讯的报告。本来这是不能对外公开的资料。”

“是,我知道。搞媒体的人比较特别,要不然就不能写东西了。”

义男质朴的说法,让手岛第一次浮现出苦笑。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不是前畑的上级。关于前畑独自调查的采访内容,我不能让你过目。但是从我们的渠道搜集来的信息就不一样了。这些先让你看看吧。请看看高井由美子对警方说了些什么。看过之后,如果还是决定跟她见面,我可以帮你们安排。我直接联络高井由美子并说服她。这种情况下,不经由前畑。但是因为高井由美子好像很依赖前畑……”

手岛语带讽刺,前畑滋子因此咬了一下嘴唇。

“在跟你见面时,她可能会希望前畑一同列席。到时候再商量吧。另外还有一件事。”手岛举起食指,“关于这次骚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前畑必须向我们编辑部作详细报告。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是上级与属下的关系,而是因为她对签订连载合约的媒体有解释的义务。过去隐瞒不说,可谓十分失态的愚行。”

义男明白手岛的意思,也很同情前畑滋子。不管在什么情况下,看着有人被斥责毕竟不是轻松愉快的经历。

“编辑部也会对这一事件作出独立的调查,并将结果公布在杂志上。前畑以后也必须在报道中对读者说明。这两件事势在必行。现在我们的电话就已经吵个不停了。”

和会客室仅隔着一扇屏风的地方果然传来不绝于耳的电话铃声。而且不是一部,是好几部同时响起。

“有的电话是来采访的,有的则是读者打来的抗议电话。实际上过去读过前畑报道的读者,对于前畑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让高井由美子跟受害者家属见面,也有知情权。”

前畑滋子疲倦地垂着头,但语气坚定地说:“我没有让高井由美子接近有马先生。那是个错误,绝对不是故意的。”

“关于这一点以后再向你问清楚。”手岛干净利落地回到主题,“这样可以吗,有马先生?”

言下之意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义男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低着头说:“我知道了。真是麻烦您了。”

“不,这是应该的。请抬起头来,该道歉的人是我们。给您带来麻烦,实在很不好意思。”


见手岛一行从会客室来到编辑室,坐在最近的椅子上的塚田真一赶紧站起来,看着义男。义男想起来了,在救护车上,这男孩说曾于大川公园案发当天在墨东警局前和义男擦肩而过。当时义男没有什么印象,现在看到这孩子的表情,他想起的确如此。那时这孩子也是这种表情,好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企图寻求母亲安慰。

“前畑小姐好像还得留下来说话。”义男说,“我不是责备你,你今天早点回去吧。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小孩子不该介入大人的事情。如果要去车站,我们可以一起走。”

两人走出大楼。一开始两人都沉默不语。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有一个碧草如茵的公园。在进入公园之前,义男开口说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真一神情有些恍惚。义男又问了一遍,他才听见。少年有些惶恐,但是比起他思前顾后的脑袋,他的胃已经如实说出了答案。

义男笑道:“那就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公园入口旁有个用车卖汉堡和热狗的移动摊贩。现在已是下午两点,摊贩大概也要休息了,车上的广告牌已经收起。义男上前大声询问:“还卖吗?”

穿着红色围裙的男子回答:“汉堡已经没了。咖啡只剩下一杯,牛奶也还有。”

“那就这些吧。”

义男买完东西,抱着食物回来,看见真一一脸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

“不吃吗?你讨厌热狗?”

“不,不是。”真一战战兢兢地摇摇头,“对不起。”

义男率先走进了公园,还好向阳的长椅上没有人。一坐上去,便看见对面的长椅上躺着一个穿着西装、大衣的中年男子,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周刊杂志,好像睡得很熟。

两人开始吃午餐。真一将咖啡递给义男,义男却说牛奶对老人家的胃比较好。

“有马先生今年多大岁数了?”像是忽然想到一样,真一开口问。

“七十二。”义男咬着热狗回答,“你呢?”

真一好像在做很难的心算一样侧着头说:“十七。”语气中有种惊讶,一如猛然发觉自己才活了十七个年头。

“前畑滋子小姐多大,你知道吗?”

“我想大概是三十吧。”

“她有丈夫吗?”

“你是问她结婚了吗?如果是这样,她结婚了。”

“也是写文章的人吗,比方说是报纸或杂志记者?”

“不是。”真一微笑道,“是铁工厂的小老板。”

“哦?”义男颇为吃惊,他一直以为写东西的人会跟写东西的人共度人生。

“他们有小孩吗?”

“没有,结婚还没很久。我也不是很清楚。”

见真一开始慌忙设下防线,表示自己不谈论闲话,义男觉得好笑。

“你别担心,我无意刺探前畑小姐的私事。”

“我没有那意思……”

“你为什么会住在前畑小姐那里呢?你的父母遭遇不幸,但总还有其他亲戚吧?”

真一将热狗的包装纸揉成一团,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但是脸上没有“关你什么事”的表情。大概是不知道义男为什么要问,所以难以决定回答的方式。

塚田真一身上缺乏同龄的年轻人都有的“随意”。这种随意,常常是造成重大事故的原因。但少了这个,年轻人也就不像年轻人了。事实上这个少年在义男眼中显得太过老成。

义男想起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事情。那是报道某个国家内战之后遗留的地雷造成的问题的节目。战争结束了,地雷还埋在地里遗留下来,于是曾是农田、住宅区的土地不能自由使用,也不能放养家畜。甚至在村庄周围未经安全确认的地方也不能涉足,而通过安全确认的道路宽不过三十厘米,其余全部都是危险地带。

对真一而言,他的生活就像那样。电视画面中,孩童们为了带牛去喝水,小心翼翼地在高高的草丛中踏着有人走过的“安全道路”。他们有着和真一同样的表情。那神情好像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什么事不能做,但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现状,所以只有忍耐。

义男觉得奇怪,为什么塚田真一那条只有三十厘米宽的道路会通往前畑滋子这个报告文学作家所在的地方呢?如果是犯罪,过去降临在他身上的不幸就已足够。

“我也……不是很清楚。”

忽然真一说话了,边看着手上揉成团的包装纸。他的声音真的很小,小到义男一开始并没意识到是对刚才询问的回答。

“不清楚是指什么?”

“我在帮前畑小姐的忙。”说到一半,真一用力摇头,“我根本帮不上忙,只是住在她家给她添麻烦。前畑小姐的婆家有一栋公寓,我住在其中的空房间里。她只收我一点房租,几乎等于是免费。”

“生活费怎么办?”

“我在打工。”

“自己做饭吃吗?”

“一半吧。其他都靠滋子姐照顾。”

义男也将包装纸揉成团,用空出来的手擦了一下鼻子。“学校呢?”

“没去,很久了。”

“已经上高中了吧?”

“是的,我办了休学。”

“那么想回去的话还是能回去喽?”

真一耸了一下纤细的肩膀。

“除了前畑小姐,没有其他大人照顾你吗?”

义男尽可能不让语气显得啰唆、有指责的意味,问得很小心。

“叔叔和阿姨是我的监护人。”真一说完,又摇摇头,“但我回不去了。”

“是不想回去还是回不去?”问完之后,义男自己回答,“或许两者都有。反正就是那么回事。”

“有马先生!”真一忽然严肃地说道,抬头看着义男,“你真的要跟高井由美子见面吗?”

此前都是规规矩矩下棋,突然之间不按棋理下棋。为什么将棋子放到那个位置?义男注视着少年,想看出他的心意。虽是冬天,今天却没有风,阳光照射下的长椅显得十分温暖。真一看起来却很冷。

义男漫无目的地举起手,摸了摸后脑勺。脖子上刚理过的发根有些扎手。

“我只是想听她说话。”义男慢慢地回答,“那孩子应该也有很多话想说吧。”

“你不生气吗?”真一愤然问道,“由美子说她哥哥什么都没做。”

“生气。”

“那你为什么……”

“万一那孩子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

真一欲言又止。于是义男继续说:“如果真凶没被捕,躲在别的地方,会怎样?我其实更害怕这种情况。晚上也会睡不着觉。”想到这里,情不自禁有些激动。义男为了不让自己生气,故意一字一句地说话。“想到真的坏人还逍遥法外,心情就不对劲。”

“可是和高井由美子见面也不能怎样!”真一头一次表现出任性的小孩子口吻,“外行人无法看穿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交给警方处理不就好了吗?”

“一开始都是这样处理的,但还是心有不甘。”

“所以,就算见面也不见得有用!”

“前畑小姐也这么说。她说只会让我和那女孩抱着自私的希望而已。”

“我也这么认为。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义男笑道:“哦?那也无所谓,如果这样做能满意。反正又不会麻烦警方。”

这时对面长椅上熟睡的中年男子忽然仰着头闭着眼大声喊道:“混账东西!”

义男和真一吓得差点跳起来。男子脸上的周刊杂志不知何时已经掉到椅旁,所以能够清楚看见他的脸。

“大概是梦话吧。”义男笑道,“在公司里大概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真是丢脸!”真一不屑地说。

“醒来时或许会觉得抱歉吧。这也是没办法。”

义男将垃圾集中起来,并将真一手中的包装纸拿过来,不小心触碰到少年的手指,感觉十分冰冷。

“也许是被裁员的上班族吧。除了在这把长椅上打发时间外,没其他地方可去。”

义男站起来将垃圾扔进最近的垃圾箱。这里的垃圾箱和大川公园的不一样,是用铁丝网做成的,可以清楚地看见内部。回来时,发现真一的眼眶有些泛红,也许是因为风沙。义男取出香烟,点燃了。

“你吸烟吗?”

少年低头表示不吸,随后吸了吸鼻子。义男一边观察那个还在睡觉的中年男子的脸颊,一边缓缓地吞云吐雾。

“明明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却又不知道其他该做些什么。”真一说话时依然在吸鼻子。鼻尖红红的,看起来年纪真小。

“如果你想帮前畑小姐,那就做嘛。”义男捺熄香烟,“我想你对她一定有所帮助。”

“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

“做了一半觉得不对劲吗?”

“好像是吧。”

“一开始你的想法是什么?”

真一用手背擦擦鼻子,笑道:“我记得我说过,想知道残酷的犯罪是怎么发生的。

“这想法不错。”

“不错是不错,但我在撒谎。真是可笑,我只是想把话说得好听而已。”

义男侧着头问:“是这样吗?”

“没错。”

“现在听起来像是撒谎,可有些事说出口便是真的了。经过些时日后,想法也会改变。所以不见得以前说过的全部是谎话。”

真一用手抹抹脸。

“对自己的想法不要太过于钻牛角尖,你们是怎么说的?分析吗?做那种事没什么好处。”

义男看着垃圾箱。

“那个垃圾箱已经满了,可因为是铁丝网做的,里面扔了些什么也看得见。看不见内部的垃圾筒更漂亮吧。没有人会因为看得见,就把已经扔掉的垃圾再拿出来用。就算是曾经很好用的东西,变成了垃圾就是垃圾,何必故意再把它挖出来呢!”

真是奇妙的说教方式。真一沉默不语。长椅上的中年男子还在睡觉。义男心想,这样睡觉会感冒,也许应该叫他起来。

真一咳嗽片刻,声音沙哑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由美子那么宽容。我做不到,杀……杀……杀人犯的说法,我不愿意听。”

真一的眼角激动地上扬,嘴巴就像身体不适快要呕吐一样不停颤动。接着他开始诉说自己家发生的不幸,提起自己的过失、樋口惠的纠缠、为逃避樋口惠的纠缠而有了现在的生活,以及目前他所走过的那条宽三十厘米的道路。虽然已经不再泛泪,但是其间几度哽咽。每次他都用力抹脸,令人担心是否会压坏他那漂亮的鼻子。

真一正在诉说时,对面长椅上的中年男子醒了,一脸没睡饱的样子。那人站起身,一手抓着蓬松的乱发,同时斜眼看着真一,神情显得有些纳闷。

好不容易等到真一大喘一口气说完话,中年男子跟着打了一个大哈欠。少年吃惊地看着他,他拉平大衣上的皱折,好整以暇地往公园出口走去。义男和真一几乎是怀着感动的心情目送他离去。

“既然那个叫樋口惠的女孩那么固执,”义男说,“那本写真周刊上提到你目前住在前畑滋子那里,不就曝光了吗?到时候她又会找上门。”

“嗯。”真一深深地点点头,表情好像忽然发现目前最令他头疼的问题其实就摆在垃圾箱最上面、最显眼的位置。

“有地方去吗?”

“不知道。”

“既然这样,要不要来我家?”话一出口,义男惊讶地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临时提议!真一也吃惊得瞪大眼睛,一时之间让义男鲜明地回想起记忆中鞠子清澈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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