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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魔鬼受缚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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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深秋,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二十九岁。他身材瘦高,外表英俊,但不是大多数波希米亚人拥有的那种罕见的英俊:他的鼻子细长,有点像古代的贵族,乌黑的头发和弯弯的浓眉下面是冷酷的蓝绿色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颊。很多人在这个年纪看上去还很孩子气,然而他严肃的面孔使得自己的外表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伪装的成熟与偶尔展现的权威气派对他的工作很有帮助。作为一名精神病医生,他的职责是打开病人内心的秘密,把光明照进他们阴暗而戒备的内心深处;而病人是不会把内心深藏的秘密、最黑暗的绝望与欲望,放心地说给一个孩子听的。 维克多搬离租住的公寓的时候是个雨夜——凄冷的雨水告诉人们季节正在更替。因为有很多行李,再加上他要搭乘的省际列车不是从布拉格总站而是从海本斯卡大街的马萨里克车站出发,他叫了辆出租车。行李很多——一个大箱子和两个很重的手提箱,他知道很难找到搬运工,所以把到站时间提前了四十五分钟。拿到车费之后,不爱说话的出租车司机把行李搬到车站主入口外面的人行道上就驱车离开了。一切还算顺利。 维克多希望他的朋友菲利普·斯特罗斯塔能到车站为他送行,帮他搬搬行李,但是越来越不靠谱的菲利普在最后一分钟告诉他不能过来了。维克多别无选择,只好把行李留在原地,然后花了整整十分钟去找搬运工。他猜测找不到搬运工和车站里面的骚乱有关系——他现在能听到急迫的呼喊声和尖叫声,却什么也看不到。最后他终于找到一个大约十六岁的车站服务员,他戴着一顶大号的红色平顶帽,身材消瘦,却毫不费力地把他的几个箱子搬上了手推车。 他们正要动身进站的时候,一辆布拉格阿尔法牌的警车停进出租车刚刚所在的车位。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跳下车,一路跑进车站。 “发生了什么事?”维克多问道。搬运工男孩耸了耸肩膀,肩膀在宽大的制服夹克里面晃动。 “就在你叫我过来之前,”他说,“我听到好多人在大喊大叫。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维克多跟着男孩和行李车进了车站,他立刻看出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在远处中央大厅的一角,庞大的人群正在聚集,就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而大厅中央却空空荡荡。他注意到两位新来的警察已经加入警察队伍正在驱散人群。 人群里面有个男人在大喊。同样被人群遮挡的一个女人在恐惧地尖叫。 “她是邪灵!”被围观的人墙遮挡的男人声音咆哮道,“魔王撒旦派来的邪灵!”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急迫地发出可怕的警告,“他就在这儿——撒旦就在这儿!撒旦朝我们来了!” “你待在这儿……”维克多命令搬运工。他飞快地穿过大厅,一路挤到人群的前面。在警察的拦阻下,人群现在是半圆形。就在向前挤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女人轻声地对身边的朋友神秘而兴奋地说道:“你觉得真的是他吗?你觉得他是‘皮围裙’吗?” 他现在可以看到吵闹的源头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看上去都很恐惧:女人恐惧是因为被身后的男人劫持了,他手持一把大餐刀抵在她的喉咙上;男人恐惧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是邪灵!”男人再次咆哮道,“地狱来的邪灵!她会放火!” 维克多看得出来女人衣着光鲜,一副有钱人的样子;而劫持者则是一副工人的装束,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穿着无领衬衫、粗哔叽呢夹克和松弛的灯芯绒长裤。可以一眼看出他们不是两口子,维克多怀疑女人是被他随机劫持的。男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四处乱瞅,在维克多看来,这是某种精神分裂症发作时的恐惧表现。 有一个警察的位置比他的同事们距离两人更近,他的手放在没有拔出的手枪上。维克多认为把枪放在枪套里不会增加他对别人造成的威胁感。他挤到围观者的前面,立刻被两个警察阻拦,他们粗暴地将他抓住。 “回去!”一个带着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命令道,“你们这些混蛋为什么不能——” “我是博尼斯精神病院的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维克多抗议道,拼命挥舞双臂想挣脱警察的控制,“我是临床精神病医生。我想我能帮上忙。” “这样啊……”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对他的同伴点点头,然后两人松开手,“他是不是从你们医院逃出来的?” “我不知道。肯定不是我的病人。但不管他从哪儿来的,很明显他的精神病正在发作。妄想症,或者是精神分裂症。” “帕维尔!”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对着那位手仍然放在枪套上的警察喊道,“这儿有个精神病医生——” “让他过来。”那位警察说道,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劫持者和被劫持者。 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放维克多走了过去。 “我需要你驱散人群,”维克多走出来的时候小声对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说道,“大家把他围在人群里面了。他越是感到焦虑,就越会觉得受到了威胁,被劫持女子的危险也就越大。” 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点点头。事不宜迟,维克多当机立断,他和其余警察一道软硬兼施地把人群驱赶到了远离现场的一个休息区。 维克多走到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称为帕维尔的警察身边。 “你就是那个精神病医生?”他问道,双眼依然紧盯着拿刀的男子。 “我是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我是博尼斯精神病院的实习医生……准确地说,我以前是那儿的实习医生,”他纠正道,“事实上,我正要前往奥卢城堡刑事犯精神病院接受一个新的岗位。这也是我为什么在车站的原因。” “谢谢你不厌其烦的介绍,医生——但是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十分紧急。”他带着不屑的口吻说道,“等一等——奥卢城堡?那儿是不是关着‘六大魔王’的地方?这样的话,这件事情还真适合你做。你能帮忙吗?” “尽力吧,如果他是严重的幻想症患者,我不知道能不能突破他的心理防御。” “如果你突破不了,恐怕就只能让我来突破了。”他拍了拍自己的皮枪套。 维克多点点头,然后直接走到被劫持女子和劫持者的面前。他首先直视女子的眼睛。 “尽量不要害怕,”他镇定地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是,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要挣扎和尖叫。我不想他的情绪被激化。你要勇敢,听我的,明白吗?” 女子睁大的眼睛中满是恐惧,她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维克多说道。他注意到餐刀锋利的边缘已经在颈动脉上方的脖子上划出了印子,只需要哪怕一点点的力量,精神错乱的劫持者就能切断她的动脉。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几秒钟之内,她就会失去生命,再也没人能够救她。 他越过女子的肩膀向劫持者看去,也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年纪不大,也许比维克多小几岁。他的眼睛没有被劫持者睁得那么大,也没有被劫持者那么害怕,他的目光扫视着身边,没有盯着某个地方,甚至好像都没有看到回到现场的警察和紧张不安的人群,反而好像在注视着别人看不到的什么可怕场景。这一幕维克多在短暂的职业生涯中见过多次:精神病患者尽管身体处于当前的维度,他们的内心却处于另外一个维度。 “我是科萨雷克医生,”维克多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稳镇静,“我来这儿是帮助你的。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是邪灵!”男人喊道。 “你叫什么名字?”维克多重复着他的问题。 “她是火灵。你看不出来吗?他们到处都是。他们会吃掉我们。她就是被派来吃我的。派她来的人是魔鬼——” 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好像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或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他就在这里——”他急切地用很不自然的声音低声说道,“魔鬼现在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地方。我能感觉到——” “你叫什么?”维克多友好地轻声问道,“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持刀男子很困惑,好像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分散他的注意力。“西蒙,”他终于回答了,“我叫西蒙。” “西蒙,我需要你保持镇静。相当的镇静。” “镇静?”西蒙难以置信,“你要我保持镇静?魔鬼就在我们身边。还有很多邪灵。她就是邪灵。难道你看不到吗?” “不,恐怕我没看到。他们在哪儿呢?” 西蒙的目光仿佛探照灯掠过车站的大理石地面。“你看不见?你瞎了吗?他们到处都是。”突然他看上去更害怕、更紧张了,再次看到了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画面,“地面、地板,到处都能看到他们正在冒出来。他们从石头里渗出来,从地心的岩浆里钻出来,以气泡和泡沫的形态一路向上直到变成人形。就像这个一样。”他抱紧了被劫持的女子,拿刀的手在不停颤抖。 “西蒙,”维克多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自己搞错了吗?她就是个普通的女人而已,她不是邪灵。” “你疯了吗?你看不出来?你看不到她头上弯曲的火灵角吗?看不到她眼睛里的岩浆吗?看不到她滚热的白色铁蹄子吗?她是个低级邪灵。一个火灵。碰了她以后我被严重烧伤了。我必须阻止她,我必须阻止他们每个人。他们来这儿是想吃掉我们,烧死我们,把我们送进火湖,那儿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他停下来想了想刚才说过的话,突然在深思熟虑之后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轻声说道,“我明白了:我要把她的头砍下来——就这样干,砍掉她的头。这是杀掉邪灵的唯一方法。唯一的方法。” 女人按照维克多的要求一直努力地保持安静,这时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维克多向两人伸出手试图让他们镇静下来。他意识到男子是个严重的幻想症患者,也许只有等他杀掉被劫持者之后他才有可能去接触他饱经摧残的内心。 他朝身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对方点点头,悄悄地打开了枪套的翻盖。 “我向你保证,西蒙,这个女人不是邪灵,”维克多说道,“你生病了,因为生病,你的感觉欺骗了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只有魔鬼才会欺骗。欺骗之神能蒙蔽每一个人却骗不了我。我是上帝的使者,如果闭上眼睛,魔鬼就会偷偷地靠近我,把我拽进地狱。”他的声音变低了,听上去很痛苦、很害怕的样子,“我看见了欺骗之神。我看见了魔鬼。我看到了他的脸。”他绝望地喊了起来,“他用眼睛放火烧我。” “西蒙,请听我说。请认真听我说。没有魔鬼。所有这一切,你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你想出来的。你的思想——每个人的思想——就像大海,一片深海。每一天,每个人过着自己的生活,在自己的大海上航行。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西蒙?” 西蒙点点头,但是他的眼神依然充满狂躁和恐惧。 “但是在每个人的内心,”维克多说道,“都有不为人知的海底。有时候,可怕的怪兽就生活在那里——恐惧和欲望就是获得了身体的怪兽。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是个医生,我一直和这些事情打交道。而现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西蒙,是你的海洋掀起了一场大风暴,翻江倒海,到处是漩涡。你心灵深处的神秘怪兽苏醒了,冲破了海面。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希望你明白你现在害怕的所有事物,看到的所有事物,只是你心里面虚构出来的。” “我被骗了?”西蒙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害怕的、孤独的孩子。 “你被骗了,”维克多重复了一遍,“你抓住的女人就是个普通人。你以为抓住的邪灵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邪灵。你害怕的魔鬼只是你心里隐藏的某个东西。拜托,西蒙,请闭上眼睛——” “我被骗了——” “闭上眼睛,西蒙。闭上眼睛,想一想风暴已经过去了,水面恢复了平静。” “被骗了——”他闭上了眼睛。 “让那个女人走吧,西蒙。求你了。” “被骗了……”他的手臂从女人的肩膀上耷拉下来,持刀的那只手缓缓地从女人的喉咙上松开了。 “快跑!”警察连忙向女人发出命令,“到我这儿来,快!” “被骗了……” 女人哭着跑到警察身边,被迅速带到警方警戒线的后面,人群中一个女人将她抱住,不断地安慰她。 “现在,”维克多对独自站在原处双眼紧闭的西蒙说道,“请你把刀放下。” 西蒙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手上的刀重复着那句话:“被骗了。”他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悲伤,恳切地伸出还拿着刀的双手。 “没事的,”维克多向他走了一步,“我会帮助你。” “我被骗了,”西蒙突然愤怒地说道,“欺骗之神,伪装之神,黑暗之神——他骗了我。”他紧盯着维克多,轻声笑了笑,“我没认出你来。为什么没认出来?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西蒙的眼睛突然变得无情,充满仇恨,“现在我懂了!我知道你是谁!”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维克多根本无暇反应。西蒙向年轻的维克多冲了过来,举起刀就要刺下去了。 维克多愣在原地,两个声音从他站着的地方响起,在车站大厅里久久回荡:警方尖厉的枪声和西蒙扑向维克多时厉声喊出的那个词。 “魔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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