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魔鬼藏身处  作者:克雷格·拉塞尔

安德烈·罗曼内克教授正在办公室等着他。和蔼可亲的罗曼内克教授五十多岁,留着胡子,个子不高,但是身强体壮。细细的金发从宽阔的额头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头发上用了发油,暗淡了满头的金色。他长着一张充满智慧与友善的面孔:就像个乡村医生,人们本能地会对他产生信任,维克多认为这也有助于赢得病人的好感。

这种优势恰恰是维克多所缺乏的:英俊的外表也许能帮他树立权威,但是维克多的病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几乎都很害怕,直到时间久了,对他有所了解之后才不会这样。

虽然室内的设计与员工的制服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看上去非常低调,但是看到罗曼内克仅仅穿着齐腿肚子的实验服的时候,维克多还是显得有些惊讶。这件实验服是中式带领款的,纽扣在肩膀上,里面的衣服被盖得严严实实,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临床医生或者外科医生,而不是精神科医生。

“亲爱的科萨雷克医生!”罗曼内克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从匈牙利风格的巨大红木办公桌后走出来和维克多握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用捷克语说道:“再次看见你真是太高兴了。我有个理事会走不开,所以很抱歉没能去车站接你。但是我肯定普拉特纳医生把你照顾得很好。”

“是的,”维克多笑着说道,“我也很高兴来到这里。”

“我不得不说见到你之后我才如释重负,特别是经历了车站那件可怕的事情之后。你一切都好吧?”

维克多点点头,把他对普拉特纳说过的西蒙的情况——车站里迷失在另一个维度、幻想自己被邪灵和恶魔追逐的年轻人——又重复了一遍。

罗曼内克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几分钟之前,我刚刚接到布拉格大学总院的电话,他们打电话是要告诉你那个不幸的年轻人终究没能挺过去。”

“他死了?”维克多大吃一惊。

“恐怕是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真是悲剧啊。”

“我动身之前还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说病情稳定。”维克多再次想起年轻人迷茫的眼神中因为巨大的痛苦而产生的恐惧,“我以为他能渡过这一关。”

“太不幸了,”罗曼内克说道,“如果他就是那个所谓的‘皮围裙’,警方就有机会审问他了。”

“我对这点非常怀疑,”维克多说道,“他的行为毫无条理性。他就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可怜人。据我对‘皮围裙’的了解,他是个做事极有条理的人。”

“嗯。不管怎样,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吧。就像在面试的时候告诉你的那样,我们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单位。请,请你先坐下来吧。”

“也是一个设备非常先进的单位。”维克多坐下来说道。普拉特纳一直站着没动。“普拉特纳医生很友好地带我四处转了转。没有不满的意思,但是我得说对六个病人而言这里的设备太多了。这儿是内科医生做梦都想来的地方。”

“嗯,”罗曼内克说道,“这里的确只有六个病人,但是这六个人犯下的却是中欧最臭名昭著的案子:六个犯下最恐怖、最惨烈罪行的人,六个行为最凶残、最野蛮的疯子。我真心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像在面试的时候说过的那样,作为这里的医生,你要讨论的病情、欲望、行为是外人根本无法形容与想象的。在这里,闲聊时谈到谋杀、强奸、折磨、恋尸、食人将会是家常便饭。恐怕对于我们这个小圈子外面的人而言,这里的常态外人会觉得是变态,产生厌恶。”

“我明白。”维克多说道。

“真的吗?我必须要提醒你,亲爱的科萨雷克医生:空洞地谈起这些行为很容易让人忘记这些病人真的做过这些事。有些病人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甚至还很有个人魅力。你的前任因此犯下一个错误,差点丢了性命。他付出一只眼睛为代价。你要时刻牢记这些病人被关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是能为他们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时时刻刻,我强调一遍,是时时刻刻,不能与外界接触。”

维克多点点头:这些在面试的时候都已经告诉过他。他要替代的精神科医生名叫斯拉沃米尔,他因为允许病人使用铅笔而失去了一只眼睛。面试的时候院方再三申明除非完全做好准备接受这里的工作伴随的危险,否则不要接受这个岗位。幼稚的人或者懦弱的人是干不了这份工作的。

面试的时候还解释过当前只有六个病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是人类最疯狂行为的代表,所以要把他们关在捷克最安全的地方。还有一个原因是要对他们进行特别研究:他们的疯狂行为在这里被检测,被研究,被解读,被分析,希望通过对这些病例的研究为轻度精神病患者提供更好的治疗。维克多被录用的原因是他最近发表的文章中提出的理论:和罗曼内克的理论相似,维克多提出的观点有人认为充满新意,更多的人认为充满争议。

“我们处于精神疾病研究的前沿,”罗曼内克解释道,“既然你已经加入了,我会把我的工作分一些给你。大部分精神病治疗工作都要遵守严格的治疗协议,在奥卢城堡,我们有机会去学习和解读最具挑战性的精神病例。另外,因为这些病人这辈子注定要留在这儿,作为补偿,我们要尽可能让他们觉得城堡就是他们的家。”

“要是把他们治好了呢?”维克多问道。

罗曼内克摇摇头。“很不幸,被这种疾病折磨的人不仅是他们,我们也是。如果用了某种神奇的疗法,我们把他们治好了,他们还是不能出去。他们犯下的罪行意味着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被外面的世界接受,那些可怕的罪行不可能得到宽恕。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减轻病情而不是彻底治愈,但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就有了难得的机会去研究新疗法,将来可以帮助到其他人。这些人我们无法拯救,但是也许将来可以拯救和他们一样的人。”

罗曼内克教授想了想说道:“在面试的时候,我对你的‘心魔假说’非常感兴趣。奥卢城堡的病人身体都非常健康,他们的幻想不仅极其匪夷所思,内在的逻辑还非常合理。这些病人有一个奇怪的共性。我认为你应该听过这样的谣言,外面的人说在城堡内部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就是所谓的‘六大魔王’实际上只是一个多重身份认同障碍症患者。奥卢城堡其实只关了一个人。”维克多说道。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在来这里之前,六个病人彼此并不认识,来了之后,他们的接触也很有限——你看一下病历就会发现他们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所有人都声称他们遇到了某种邪灵,一种类似魔鬼的四大元素[指土、火、气、水。]恶灵,是邪灵强迫他们犯下了那些罪行。无论这是他们凭空臆想出来的花招以为自己开脱罪责,还是你的‘心魔假说’有了最直接的案例,我敢肯定,你会明白为什么我认为这会是你进行精神综合疗法的理想病例。”

维克多点头说道:“我明白。”

“你知道吗,科萨雷克医生,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呢。在我的行医生涯里,我一直都知道存在着一些奇怪的,”他皱了皱眉头,努力思考一个恰当的字眼,“奇怪的共性。一些毫不相干的病例中会出现巧合和相似处。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疯病,嗯,是传染的:强大而扭曲的思维能够传染给意志力不强的人。”

“就像不健全的免疫系统易受感染一样?”

“没错。这种现象在物理医学领域很常见:暴露在病毒面前的一群人,有人会感染,有人不会。容易被感染的人常常是因为免疫系统不够健全。那么我们两人的理论就有共同之处了:如果你的‘心魔假说’是正确的,这种病与生俱来——我们所有人身上都有——只不过缺少机会爆发出来。每个人都有可能会发疯或者变坏,但是只有心理脆弱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完全的受害者。

“我希望你能利用这里的病人好好研究你的理论。你将拥有机会去验证你的想法——但是我要求你的治疗实验必须留下严格的记录和证明。同行们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呢,而且他们是不赞成我们的做法的。我就说这么多。”

“这点你可以放心。”维克多说道。

“如果我不相信你,你就不可能来这里了。”罗曼内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同时露出乡村医生一般的笑容,“你和我全权负责这里的精神病人治疗。另外我想现在你应该也知道了,普拉特纳医生负责这里所有人的身体健康,包括员工在内。”

“如果你喝醉了酒头疼,记得来找我,”普拉特纳开心地拍了下维克多的后背,“如果你不需要我,你自己治疗也成。”接着他用德语说道:“很高兴你能加入我们,森瑟曼医生。”

普拉特纳走后,罗曼内克皱着眉,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哦,那是我的姓氏的德语说法,”维克多笑着解释说,“普拉特纳医生好像很喜欢弄清我的家谱,不过恐怕它经不起推敲。”

维克多说得非常轻松,但是罗曼内克显然没有这样认为。有那么一会儿,维克多甚至开始担心这样说普拉特纳是不是太冒失了。

“我们认识时间不长,这样的交谈是很困难的,”罗曼内克说道,“但是我强烈建议不要和普拉特纳谈政治问题。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我们既是同事又是好朋友。他是个好人,但是就像其他德裔苏台德人一样,他对土地改革法案非常不满。最近的大选结果让我烦恼,我担心边境上的不稳定也许会影响到我们。我担心那个小个子奥地利下士[即希特勒。],非常适合成为我们这儿的第七个病人。”

“你觉得纳粹已经是捷克的威胁了吗?”

“我觉得他们是所有人的威胁,只不过我们距离他们更近罢了。我们的哲学家总统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希特勒的危险性。”罗曼内克拿起一个烟盒递给维克多,维克多取了一根烟,“苏台德德意志人党就是我国的纳粹党。普拉特纳医生对这个党的热情让我烦恼。我觉得城堡里面最好不要谈政治。”

“对不起,罗曼内克教授,我并不是想——”

“没关系,亲爱的孩子。”罗曼内克脸上的阴云已经消散,“我知道你不想。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说这些。不过近来时局维艰,我作为精神科医生,不管是个别现象,还是集体现象,要我对政治问题视而不见是很难的。如果因为我说了实话让你不舒服,我向你道歉,但是你能认识到我们这个新国家遇到了错综复杂的问题,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维克多点点头。他知道在新生的捷克斯洛伐克内部,各种力量在互相角力:像普拉特纳医生和他的助手卡拉克所代表的亲德派;泛斯拉夫派;狂热的捷克民族主义者;西里西亚的波兰分离主义者;甚至还包括大画家阿尔丰斯·穆夏——他的绘画作品主题总是唯美的纯斯拉夫神话故事。

罗曼内克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像在对自己生气。“请你原谅一位老人的偏执。”他按下办公桌上的一个嗡鸣器,过了一会儿,维克多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看到一个高个子、黑头发的苗条女人走了进来。她穿着黑裙子和夹克衫,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衬衫,维克多被她忧郁而神秘的美丽震撼了。

“布罗乔娃小姐,这是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科萨雷克医生,布罗乔娃小姐是这里的行政主管。”

维克多站起身和她握手。她的手纤细而柔软,脸上的笑容是在例行公事,她的嘴唇因为涂了深红色唇膏显得异常丰满,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明亮又充满智慧,一头乌黑的长发闪闪发亮,她拥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维克多有种强烈的与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你跟我的父亲学习过。”她说。

“你是约瑟夫·布罗乔的女儿?”维克多吃惊地问道。

“是的,我叫朱迪塔·布罗乔娃。”她再次露出微笑,没那么例行公事了。

“你父亲是我的伟大榜样:他带给我的影响和荣格博士给我的影响一样重要,”维克多说道,“我知道布罗乔教授有个女儿,但我以为你还在学医。”

她充满智慧的大眼睛闪过一丝防备,脸上的笑容随之不见。“我必须暂时停止学业。现在,我很高兴能为罗曼内克教授工作。”

“当然了,我也一样。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罗曼内克打破僵局,说道:“布罗乔娃小姐会带你去看研究用得着的设备,我敢肯定你会大开眼界:我们这儿有最新式的录音设备,AEG K1型磁带录音机,直接从今年的柏林国际无线电设备展上带回来的。它用磁带工作而不是线圈。”罗曼内克语气中的骄傲和普拉特纳一样,“布罗乔娃还可以为你提供秘书服务。”

罗曼内克走过来把手放在维克多的肩膀上。“现在,科萨雷克医生,”他笑着说道,“是时候踏进虎穴了。一起去见见你的新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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