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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莫失莫忘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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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尼有驾照,他跟沿路下去几英里之外的麦琪利的农场工人说好,当天借一部车给我们用。以前他总是用这方法找车用,但这一回,就在我们计划出发的前一天,约定有变,那辆车不能借了。尽管说事情解决得还算轻松——罗德尼亲自去了那个农场,人家承诺再给他另一部车用——在那悬而未决、整个行程可能被取消的几个钟头里,露丝的反应很有趣。 直到那之前,她始终表现得仿佛整件事无非是个笑话,她要参与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让克里茜高兴。她总是说我们离开黑尔舍姆以来,完全没有充分利用自由探索的机会;说她反正也一直想去诺福克,“找回我们丢掉的一切”。换句话说,她是不遗余力要让我们相信,对于找到她的“可能的原型”这件事,她不是很认真。 就在我们出发的前一天,我和露丝曾出门散步,进了庄院的大厨房,菲奥娜和几个老生正在里面做一大锅炖菜。事情是菲奥娜本人告诉我们的,她正在干活,头都没抬告诉我们说,农场的小男孩刚刚来过,说了这事儿。露丝就站在我前方,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脸,但她整个姿态都僵掉了。然后她没说话,只是转身推开我,跑出了庄院。那时我瞥到一眼她的脸,才意识到她有多难过。菲奥娜开始说“唉,我不知道……”之类,但我马上说:“露丝难过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别的事,早先的事儿。”这遮掩很无力,但情急之下,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最终,正如我说的,车辆的危机得以解决,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一片漆黑我们五个就钻进了这辆有撞痕却依然很不错的罗孚汽车上。上车以后,克里茜和罗德尼并排坐在前面,我们三个坐后排。这样感觉很自然,我们想也没想就这样坐了进去。但几分钟之后,当罗德尼开车带着我们开出黑暗的小路,上了大路之后,坐在中间的露丝就俯身朝前,双手放在前面座椅上,开始跟两个老生讲话。这样一来坐在她两边的我跟汤米就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内容,而且因为她坐在我俩中间,我们也没办法互相聊天,甚至看不到对方。很偶然的时候,她会靠到后面,于是我就试着找点话题三个人聊,可露丝根本不接茬,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再次倾身朝着前面,把脸扎在两个前座中间了。 大约一小时后,天色开始放亮,我们停车下来伸伸腿,让罗德尼去撒尿。停车的地方在一大块空地旁边,于是我们跃过壕沟,花了几分钟时间搓搓手,眼看着口中呼出的热气升上去。一度我留意到露丝跟我们其他人散开了,朝着空地的方向望着日出。于是我走上前,提议说反正她只想跟老生们聊天,那不如跟我换换位置。那样她至少可以继续跟克里茜聊天,我和汤米也可以说说话,解解路途乏闷。还没等我说完,露丝就低声说: “你怎么这么难弄?尤其是现在!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要惹事呢?”说完她拉了我一把,这样我们俩都背对着其他人,别人看不出我们在争吵。她这个动作,而不是她所说的话,突然让我看到了她的视角;我明白露丝花这么大的气力不仅仅是为了在克里茜和罗德尼面前表现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大家;而我却在这里,威胁要给她搞破坏,出洋相让她难堪。我看明白了这些,因此就摸了摸她的肩膀,又回到了其他人身边。当我们回到车上的时候,我特意确保我们三人还跟之前一样的次序就座。可是接下来的行程里,露丝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沉默,靠后挺直坐着,即便克里茜和罗德尼从前座朝我们后面大声喊叫,她也只是闷闷不乐地以单字作答。 可是当我们一来到这座海边小镇,气氛就提振了不少。我们大约是午饭时间到达,然后将罗孚汽车停在了一个满是小旗飘舞的小型高尔夫球场边上的停车场。天气阳光明媚,响晴的天。在我的记忆中,刚开始的那个钟头大家都因为出门在外而感到非常兴奋,并没有多想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一度罗德尼还曾经大喊了几声,挥着双臂带头领大家沿路平稳爬坡,经过一排排的房屋和零星店铺。天空一片无垠,毫无遮掩,于是你能感觉出这是在朝大海边走。 实际上等我们真的来到海边时,发现自己所在的这条公路似乎径直伸到悬崖边。乍一看仿佛从公路边陡峭下降就是沙滩,但一旦翻过了路边的围栏,就发现有些曲折的脚印,带领你从陡峭的悬崖壁一直走到海边。 这时我们已经饥肠辘辘,于是进了一间小咖啡馆,小店坐落在悬崖边,就在那脚印踩出来的小路起始的地方。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两个戴围裙的胖女人,是店里的员工。她们在一张桌边抽烟,但很快就起身,消失在了厨房里,因此整间店堂里就只剩下我们。 我们选了最后面的一张桌子落座——这就意味着我们坐在最靠近悬崖边缘的探出部分——我们坐下来,感觉真的好像悬在大海上方一样。当时我没有什么比较,但现在我知道,那家店非常小,只有三四张小桌子。他们开着窗——可能是为了避免店里炸东西的油烟味太重——因此时常有阵风穿过房间,吹得各种优惠活动广告四处乱飘。账台上有个别针固定的纸板招牌,是用签字笔写的广告词,顶端有个“看”字,“look”的两个O里面,分别画了一只瞪大的眼睛。现在这样的东西我看得多了,甚至都不留意了,但当时,我从没见过这种花样。因此我很赞赏地看个不停,正好撞上了露丝的目光,发现她也对此赞叹不已,我们齐声哈哈大笑。那是个温暖的时刻,感觉在车里时两人之间的不愉快仿佛已经抛在身后了。可是后来的事表明,那次出门的其余时间里,那是我跟露丝之间最后的亲密时刻了。 自从到了小镇以来,我们都没提过“可能的原型”,我猜想等大家坐下来就终于可以认真谈谈这件事了。可是,当我们刚开始吃三明治的时候,罗德尼就开始讲他们的老朋友马丁,他是前年离开农舍的,现就住在镇上某处。克里茜忙不迭地接上他的话题,很快两个老生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讲马丁做过的那些搞笑的事。大多数段子我们都听得不甚了了,但克里茜和罗德尼真的是乐在其中。他们不停地交换目光,相视而笑,虽然他们假装是为我们讲的,其实很明显他们是在为了彼此回忆故人。现在想起来,我才意识到,在农舍里大家几乎完全不提起已经离开的人,这样的禁忌可能也让他们甚至彼此之间都无法谈论共同的朋友,只有当我们出来之后,他们才感到可以这样纵容自己。 他们笑的时候,我出于礼貌也会跟着笑笑。但汤米似乎比我还搞不清状况,时常慢半拍,犹疑该不该笑。可是露丝却笑了又笑,不论人家说到马丁什么事,她都跟着使劲点头,仿佛她也记得这些事。有一次,克里茜特别含混地说起一件事——大概是这样说的:“啊,没错,就是他拿牛仔裤出去的那次!”——露丝爆发出大笑,并且朝我们示意,仿佛是对克里茜说:“继续啊,快给他们解释下,让他们也乐乐。”我装作没看见,但克里茜和罗德尼就开始讨论,大家是否应该去马丁的公寓。这时我才开口,也许有点太冷漠地说: “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为什么会有套公寓呢?” 回答我的只有一片沉默,然后我听到露丝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克里茜隔着桌子朝我靠近,小声地说话,仿佛是解释给小孩听:“他在当护理员。不然你以为他在这里做什么?他现在是正式的护理员了。” 经过一会儿调整,我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能去找他、去看他。” 克里茜长叹一声说:“好吧。我们不应该去拜访护理员。严格来说是这样。当然不鼓励这种做法。” 罗德尼轻笑着补充道:“绝对不鼓励。去看他是很淘气、不像话的行为。” “太淘气了,”克里茜说完,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 这时露丝加入进来,说道:“凯西讨厌淘气。那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拜访他了。” 汤米一直望着露丝,显然感到很困惑,不明白她是支持哪一方,其实我也拿不准。在我看来,她不希望这次出行改变路线,因此虽然不情愿,却还是站我这边,因此我朝她微笑,但她并没有回应我的目光。这时汤米突然问道: “你到底在哪里看到露丝可能的原型的,罗德尼?” “噢……”如今我们已经到了镇上,罗德尼仿佛对找原型这件事完全丧失了兴趣,我看到露丝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色。最终罗德尼说:“就在主街拐角的地方,那头再往前一段。当然,今天她可能休息。”没有人插话,他又接着说:“他们有休息日的,你知道。他们不总是待在办公室里。” 当他讲话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我们错误地判断了形势;就我们所知,老生们经常谈论可能的原型只是为了找理由出门旅行,并没有真心想深究这些原型。很可能露丝也是持同样的想法,因为她现在看起来忧心忡忡,但最后她还是挤出一丝笑容,仿佛罗德尼刚刚说了个笑话。 这时克里茜换了副不同的腔调说:“你知道的,露丝,过几年我们就可能到这里来拜访你。在一间漂亮办公室里工作。到那时我倒不信谁能拦住我们不让来看你。” “没错,”露丝立刻回答说,“你们都能来看我。” “我看行,”罗德尼说,“没有规矩说不能去拜访在办公室上班的人。”他突然大笑起来。“我们不知道。我们从前都没经历过这种事。” “没事的,”露丝说,“他们允许的。你们都能来看我。就只除了汤米之外。” 汤米满脸震惊。“为什么我不能来?” “因为你已经跟我在一起了,傻蛋,”露丝说,“我要留住你。” 我们都笑了,汤米似乎还是落在别人后面,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听说威尔士有个姑娘,”克里茜说,“她是黑尔舍姆的,可能比你们高几级。据说她现在在一家服装店工作。她真的很聪明。” 有人嘟囔着表示赞同,片刻间,大家都如坠梦中一般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彩。 “你们黑尔舍姆就是这样啊,”最后,罗德尼开口道,说着,不可置信一般摇了摇头。 “还有另外一个人,”克里茜转头朝着露丝——“你那天跟我们讲过的那个男生。那个比你高两年,现在当公园管理员的。” 露丝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时我想到应该给汤米递个眼色,警告他一下,但不等我转过身去,他已经开口讲话了。 “那是谁啊?”他迷惑不解地问道。 “汤米,你知道的呀,”我马上说。我想踢他一脚,但那样做风险太大了,甚至可能让我的话音不稳,克里茜能立刻觉出不对来。因此我就径直反驳,带着点厌烦的腔调,仿佛我们都受够了汤米总是忘事情。但这就意味着汤米还是没搞清状况。 “我们认识的人吗?” “汤米,我们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好不好,”我说,“你得去查查大脑。” 终于汤米似乎转过弯来,乖乖闭上了嘴。 克里茜说:“我知道自己很幸运,能够到农舍来。但你们黑尔舍姆的,你们才真叫幸运。要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又朝前倾斜过身体。“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们讲。可是在农舍那边根本不可能。总会有人听得到。” 她环视桌边众人,最后将目光凝聚在露丝脸上。罗德尼突然紧张起来,也将身体朝前倾。我感觉,克里茜和罗德尼终于要暴露他们此行的核心目的了。 “我和罗德尼当初在威尔士的时候,”她说,“就是我们听说那个在服装店工作女生的时候。我们还听说了别的事,是关于黑尔舍姆学生的。据他们说,过去曾有些黑尔舍姆的学生,在特殊情况下曾得到过延期。如果你是黑尔舍姆的学生,就可以做到。你可以申请将捐献时间推迟三年,甚至四年。这不容易做到,但有时候他们会许可。只要你能够说服他们。只要你满足条件。” 克里茜稍作停顿,抬眼看看我们每一个人,也许是为了强调戏剧效果,也许是查看我们是否露出了解的表情。我和汤米很可能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但露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理活动。 “他们的说法是这样的,”克里茜继续说,“如果男生女生是一对情侣,两个人相爱,真心正式地相爱,如果能证明这一点,那么黑尔舍姆的负责人就会帮你搞定。他们帮忙安排好,让这两个人可以共同生活几年,然后才开始捐献。” 这时桌边萦绕着一种陌生的气氛,仿佛周围有轻微的波动。 “我们在威尔士的时候,”克里茜接着说,“是大白楼的学生,他们听说黑尔舍姆有这么一对,男的只剩最后几周的时间,就要去做护理员了。然后他们去找了人,把安排延后了三年。他们获准继续共同生活在那里,就在大白楼里,整整三年不需要继续训练,或者做别的事。三年完全属于他们自己,因为他们证明自己是真心相爱。” 就在这时,我留意到露丝很有权威地点头表示认可。克里茜和罗德尼也留意到了,几秒钟内他们呆呆地望着她,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仿佛看到克里茜和罗德尼两人,早在这之前几个月里,在农舍里,两人就悄悄在调查和刺探这个问题。我仿佛看到他们两人刚开始小心翼翼地提到这件事,耸耸肩,放到一边去,然后再次提起,完全无法做到把这事抛下不管。我仿佛看到他们设想着要如何跟我们谈这件事,看到他们认真策划要怎么做,到底要怎么说。我再次看到面前盯着露丝的克里茜和罗德尼,试图读懂他们脸上的表情。克里茜看起来既害怕,又满怀希望。罗德尼看起来紧张不安,仿佛信不过自己,怕自己会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这并非我第一次听到有关延期安排的流言。在过去的几周内,我在农舍越来越多地听到人谈起。总是老生们自己在聊这话题,如果有我们中的人出现,他们就会显得有些尴尬,并且闭嘴。我听了太多,足以理清要点;也知道这事跟我们这些黑尔舍姆的学生尤其关系密切。可是尽管如此,只是在那天,在那个海边的咖啡馆里,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对于某些老生而言,这整套理论究竟有多重要。 “我猜想,”克里茜继续说,她声音有点颤动,“你们几个知道这事,知道规则什么的。” 她和罗德尼挨个看着我们,然后目光又锁定在露丝身上。 露丝叹了口气,说道:“很显然,他们跟我们讲过一点。但是,”——她耸了耸肩——“关于这事我们知道的有限。其实我们从不谈论这事。话说我们得赶紧走了。” “应该去找谁?”罗德尼突然发问,“如果你想要,你懂的,想申请的话,他们说你该去找谁?” 露丝再次耸肩。“唉,我跟你说过了。我们从来不多谈这件事的。”她几乎是本能地望着我和汤米,寻求支持,这很可能是个错误,因为汤米说: “坦白讲,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这些是什么规则?” 露丝狠狠瞪了他几眼。我赶紧说:“你知道的,汤米。当初在黑尔舍姆流传的那些说法。” 汤米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他毫无表情地说。这次我看出来了——露丝也看出来——他并不是反应慢。“我完全不记得黑尔舍姆有这样的事。” 露丝转过脸去不看他。“你得明白,”她对克里茜说,“虽然汤米人在黑尔舍姆,他其实不像是真正的黑尔舍姆学生。凡事他都不参加,人家总是笑话他。所以这种事情问他是没有意义的。现在,我想去找找罗德尼看到的那个人了。” 汤米眼睛里浮现出一种神色,让我屏住了呼吸。这种神情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属于当初那个踢倒课桌、被阻挡在教室里面的汤米。然后那神色消失了,他转头望着外面的天空,沉重地叹息。 老生们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切,因为露丝这时已经站起身,在拿外套了。随后我们大家起身,同时将椅子推离小桌边,带来了片刻的混乱。我是负责管账的,于是我站起来去付钱。其他人跟在我后面鱼贯而出,我在等找零的时候,从一个雾蒙蒙的大窗户里,看到他们在阳光下来回踱步,都不讲话,望着下方的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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