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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莫失莫忘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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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极少去金斯费尔德,所以我和露丝一路上只得多次查阅地图,最终还是迟到了几分钟。这家康复中心没有很清楚的标注,要不是因为后来我跟这地方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也不是一个我会期望造访的地方。它地处偏僻,不便到达,可是当你到了之后,这里又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平静安详。你总能听到围墙外大路上的车声,总体上感觉他们好像始终没有全部完成这地方的改造工程。许多捐献者的房间轮椅无法出入,不然就是不通风,或者太漏风。浴室总是不够,仅有的几间很难保持清洁,冬天冷得要命,还总是距离捐献者的房间太远。换句话说,金斯费尔德跟露丝在多佛的康复中心简直有天壤之别,那边瓷砖耀目,双层玻璃,只需轻轻一拧窗户把手,就可以关得严丝合缝。 后来,当金斯费尔德变成了那个我熟悉而宝贵的地方之后,我在其中一座办公楼里看到了一张这地方改造之前的黑白照片,镶在镜框里。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座普通家庭的度假营地。照片拍摄的时间可能是五十年代后期,或者六十年代早期,上面有个很大的长方形游泳池,许多快乐的人们——孩子和父母亲——在四处泼水,尽情玩乐。池边都是水泥,但人们架起了折叠椅和日光浴躺椅,还有很大的遮阳伞,将他们罩在阴凉里。我刚看到这画面的时候,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我看到的就是现在捐献者们称为“广场”的地方——你开车到这座中心的时候,先要开到这里来。当然,现在游泳池已经填起来了,但轮廓依然在,而且在泳池一端还依然树立着——改造未完成的例证之一——跳水高台的金属架。直到我看到照片才明白那框架是什么,为什么会在那里,而今天,每次我看到它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出游泳者从顶部一跃而下,却只能撞在水泥地面上的画面。 要不是画面上背景中分布在游泳池周围三面的那些碉堡似的白色两层建筑,我本来没那么容易能辨认出照片里广场的位置。这些想必就是当年那些家庭的度假公寓,虽然我猜想房屋内部一定改变很大,但外立面基本保持原样。我想,就某些方面而言,今天的广场跟当初的游泳池也没有那么大的不同。这里是当地的社交中心,捐献者们从房间里出来透透气、聊聊天的地方。广场周围有几个木制野餐长椅,但——尤其是阳光太热,或者下雨的时候——捐献者们还是喜欢到远处那头老旧跳水台架子后面,在娱乐室向外延伸的平屋顶下面聚会。 我和露丝到达金斯费尔德的那天下午,天气多云,略有寒意,当我们车子开到广场上的时候,那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小群六七个人,影影绰绰在那边屋檐下方。当我将车停在旧泳池上某处时——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身影离开了人群朝我们走来,我认出那正是汤米。他身穿一件褪色的绿色运动服上衣,看起来比我最后见他的时候,重了大约一英石 (1) 左右。 坐在我身边的露丝似乎开始慌了神。“我们怎么办?”她说,“我们下车吗?不,不。我们不要下车。别动,别动。” 我不知道自己本来打算怎么做,但当露丝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想也没想就下了车。露丝仍是坐在原地,所以当汤米朝我们走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也因为如此,他首先拥抱的是我。我能闻到他身上隐约有某种医药的气息,但我不确定是什么。随后,尽管我们彼此什么都没有说,却都感到露丝在车里看着我们,于是分开了。 车窗玻璃上映出很大一片天空的倒影,所以我无法看清她的模样,但在我印象中,露丝的表情很严肃,几乎凝固一般,仿佛我和汤米是她在看的剧中人物。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让我感到不自在。然后汤米绕过我,到了车旁。他打开后门,坐到了后排座椅上,这时轮到我来观察他们在车里交谈,礼貌地轻吻脸颊。 广场那边,屋檐下的捐献者们也在观看,虽然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恶意,突然间却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我尽量让自己放慢脚步走回车上,好让汤米和露丝多一点时间单独相处。 我们先是开车经过了几条狭窄曲折的小路,然后豁然开朗,进入了千篇一律的乡间大道,行驶在几乎没有车辆的路上。关于我们去看搁浅渔船的那次旅行,我所记得的就是,很长时间的阴霾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阳光穿透了灰暗的天色,每次当我转眼去看坐在旁边的露丝时,她脸上总是浮现出淡淡的平静的微笑。至于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反正我记得我们都表现得仿佛大家都常常见面一般,好像没必要聊别的,只是眼前这点事儿就够我们说的。我问汤米他是不是已经去看过那条船了,他说没有。他曾经有几次机会,但都没去成。 “倒不是我不想去,”他说着,从后座朝前倾身,“我懒得费那个心。有一次我打算去的,跟另外两个人,还有他们的护理员,但后来我有点出血,就没办法再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早没有这种问题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继续穿行在空旷的乡间,露丝从座位上向右转身,直到她面朝汤米,就那样一直看着他。她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但什么也没说,我从后视镜中看到汤米本能地看起来很不自在。他不断地朝旁边的窗户往外看,然后转眼看看她,然后再转眼看看窗外。过了一会儿,露丝还是没有将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她开始聊别人的八卦轶事,她那个康复中心的某个捐献者,一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人,期间她始终都在望着汤米,淡淡的笑容也始终没有离开过脸庞。也许因为她的这些八卦让我觉得无聊,也许因为我想帮汤米解围,大约一分钟之后,我打断了她,我说: “好啦,好啦,我们用不着知道关于她的所有事。” 我说这话完全没有恶意,说真的也没有任何其他意思。但是还没等露丝住嘴,甚至我话音还没落的时候,就听汤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爆炸般的笑声,我以前从未听到他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他说: “我正想说同样的话。我刚刚有点走神了。” 我的眼睛望着路面,因此拿不准他是冲我说的还是露丝。无论如何,露丝不再说了,她慢慢地转回身体,直到重新面朝前方。她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沮丧,但那笑容不见了,她眼神飘得很远,看着我们前方某处的天空。可我得坦白讲:那一刻我根本没想到露丝。我的心轻轻跳了一拍,因为这一来,这微不足道的表示赞同的一笑,感觉仿佛这么多年之后,我和汤米再次走到了一起。 从金斯费尔德出来之后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找到了需要拐弯的路口。我们沿着一条被树篱遮蔽的蜿蜒窄路朝前开,然后在一丛西克莫槭树旁停了下来。我在前面带路,走到树林边,但这时,我们面前有三条小路朝着林间不同方向,我只好停下来研究随身带的指路说明。当我站在那里,努力辨认那人手写的字迹时,突然意识到露丝和汤米站在我身边,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像孩子一样,等着我来告诉他们该往哪边走。 我们走进了树林,虽然路还算好走,但我注意到露丝呼吸越来越沉重了。相比之下,汤米却看不出任何难受的迹象,只是脚步隐约有点跛。后来我们走到了一面铁丝网栅栏前,栅栏倾斜生锈,网子被掀开,东倒西歪。露丝一看到,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哎呀,不行,”她焦虑地说。随后又朝我转过身。“你没说过会有这个。你没说过我们得过铁丝网呀!” “不难走的,”我说,“我们可以从下面过。只要互相帮忙撑一下铁丝就行。” 可是露丝看起来真的很难过,她动也没动。就在这时,当她站在那里,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时候,汤米仿佛才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虚弱。也许他之前也留意过,但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可是现在他瞪着露丝认真看了几秒钟。接下来发生的——当然我无法确知就是如此——就是我们俩,我和汤米,两人都想起了刚刚车里发生的事,我们多少算是合伙对抗她了。两人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向她走去。我搀住她一只胳膊,汤米从另一侧扶住她的肘部,我们开始慢慢地引着她朝栅栏走去。 只有当我需要自己先过栅栏那边的时候,才放开了露丝。然后我就尽力将铁丝网举高,我和汤米共同帮她走了过来。最终这对她也没有那么难:这更多是个信心的问题,因为有我们扶助,她似乎抛下了对栅栏的恐惧。到了另一侧,她还出了把力,跟我一起把铁丝网举高,让汤米过来。他过得很轻松,露丝对他说: “原来只要这样弯下身就可以。这种事我有时候真是不在行。” 汤米看起来有点怯意,我疑心他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不好意思,还是又想起了我们俩在车上合伙对付露丝的事。他朝我们面前的树点了点头,说道: “我猜是往这个方向。对不对,凯丝?” 我瞥了一眼那张纸,再次开始头前带路。越往树林深处走越是幽暗,地面也越来越潮湿。 “希望我们不要迷路,”我听到露丝笑着对汤米说,但我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片空地。经过片刻回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车里发生的事让我这么耿耿于怀。不单单是因为我们合伙对付露丝:关键在于她的反应。从前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她会听凭这样的事发生,而不予以反击。想明白这点之后,我在小径上停下了脚步,等着露丝和汤米跟上来,然后伸出胳膊环住了露丝的肩膀。 这并不会显得太煽情;这只是护理员的日常工作,因为现在她的脚步真的有些不稳,我疑心是不是我先前对她虚弱的程度严重缺乏预料。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她脚步趔趄,时不时靠到我身上。但随后我们就走出了树林,到了空地上,我们看得到那条船了。 实际上,我们并不是真的走到了一片空地:而是我们刚刚穿过的那片树木稀疏的林地在这里到了尽头,我们面前触目所及都是一片沼泽地。天空苍白辽阔,一片一片倒映在沼泽中嵌着的水洼里。不久之前,树木想必还曾经延伸得更远,因为时不时还可以看到泥土中冒出来幽灵一般的枯树干,大多数都在离地几英尺高的地方断掉了。这些枯死的树干再远处,大约六十码开外,就见那条船,映着微弱的阳光,陷在沼泽里。 “哎呀,跟我朋友说的一样,”露丝说,“真的很美。” 我们周遭一片寂静,当我们朝那条船走近的时候,能听到脚下鞋子在吱嘎作响。没过多久我就留意到踩在草丛上的脚开始下陷,于是喊道:“好了,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另外两个人在我身后,都没有表示反对,当我回头朝后看时,见汤米再次搀着露丝的胳膊。但显然这只是为了扶住她。我迈着大步走到距离最近的枯树干旁,这里的泥土比较结实,然后靠着树干平衡身体。汤米和露丝也学我的样子走到另一棵树旁,那棵树都空了,比我这棵更枯瘦,在我后方左边。他们分别靠在树的两边,似乎安顿下来。然后我们望着搁浅的船只。现在我看得到船上漆都剥落了,小船舱的木板框架都开裂了。船舱原来是漆成天蓝色的,但现在映着天空看起来几乎是白色的。 “不知道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说。我提高了声音,想让其他人听到我说的话,我以为还会有回音。可是发出的声音非常切近,令人意外,仿佛我是在一个铺着地毯的房间里。 这时我听到汤米在我身后说:“也许现在黑尔舍姆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为什么黑尔舍姆会是这样?”露丝听起来是真心感到不解,“就因为关门了也不会变成沼泽地啊。” “我想不会。我没动脑子。但我现在总是觉得黑尔舍姆变成了这样。完全没逻辑。实际上,这跟我脑子里的画面很相像。只不过那里没有船,当然了。那倒不是太坏,如果变成现在这样的话。” “这倒滑稽,”露丝说,“因为有一天早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在楼上十四号教室。我知道整个校园都被关闭了,可我就在十四号教室,我朝窗外看,看到外面发大水了。就像一大片湖水一样。我能看到各种垃圾从我窗户下面漂过去,空的饮料盒什么的。但我完全没有惊恐什么的感觉。一切静好,就像现在这样。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危险,变成那样只是因为学校关门了。” “你知道,”汤米说,“梅格·B在我们中心待过一段时间。她现在走了,去北方什么地方做第三次捐献。我再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你们俩有听过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没有听到露丝说话,于是回头去看她。开始我还以为她仍然在望着那条船,但后来我发现,她是凝望着远处空中一架慢慢爬升的飞机留下的尾迹云。然后她说: “告诉你们一件我听说的事吧。我听说了克里茜的消息。我听说她在第二次捐献中就完了。” “我也听到过,”汤米说,“想必这是真的。我听到的跟你一模一样。太遗憾了。才第二次而已。很幸运我没发生这样的事。” “我觉得这种事发生得肯定很多,只是他们不告诉我们,”露丝说,“我那边的护理员。她可能知道真相。但她不肯说。” “这里头没有什么大阴谋,”我说着,转回身朝向那条船,“有时会发生这种事。克里茜的事很令人难过。但这种事并不常见。现在他们真的都很小心。” “我敢肯定这种事发生的远远多于他们透露给我们的数量,”露丝再次说道,“每次捐献之间他们总是把我们搬来搬去,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我碰到过罗德尼一次,”我说,“就在克里茜完结之后没多久。我在北威尔士的一家诊所里碰到他的。他还不错。” “但我敢肯定克里茜的事让他伤透了心。”露丝说完,又对汤米说:“他们半点都不会告诉你的,明白吗?” “实际上,”我说,“他没有太难过。很明显他很伤心。但他应付得还算可以。再说他们已经两三年没见面了。他说他认为克里茜不会太在意。我认为他说的应该有道理。” “凭什么他说的就有道理?”露丝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克里茜的感受?知道她想要什么?躺在台子上,拼命挣扎着活下去的又不是他。他怎么会知道?” 这迸发的怒火更像是旧日的露丝,闻言我不禁再次朝她转过身去。也许只是她眼中满含怒火,但她回望我的目光带有一种严厉苛责的表情。 “这不可能好受,”汤米说,“第二次捐献人就完了。不可能好受。” “我就不相信罗德尼对此感觉还可以,”露丝说,“你只是跟他聊了几分钟而已。几分钟你能知道什么?” “没错,”汤米说,“但是正如凯丝说的,他们已经分手了……” “那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露丝打断了他的话,“一定程度上来看,那样反而更难受。” “我见过许多人处在罗德尼这种情况,”我说,“他们的确能够接受现实。” “你怎么会知道?”露丝说,“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才是个护理员。” “我作为护理员见过很多人。真的很多。” “她不会懂的,对不对,汤米?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会儿我们俩都望着汤米,可他仍是凝视着那条船。后来他说: “我所在的中心有个人。他总是担心自己撑不过第二次捐献。总是说他骨子里都能感觉到。但后来证明根本没事。他刚刚做完第三次捐献,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他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我做护理员不大行。连开车都没学会。我认为正因为如此我的通知才来得这么快。我知道按道理不是这么操作,但我相信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其实我也不在乎。我作为捐献者很不错,但我是个很差劲的护理员。”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丝开口讲话了,她的语气这次平静了许多: “我觉得我做护理员还算称职。但五年我觉得也足够了。我跟你一样,汤米。我成为捐献者的时候已经基本上做好了准备。觉得挺好。毕竟我们就是应该干这个的,对不对?” 我拿不准她是否期望我对这话做出回应。她讲的没有任何明显的导向意思,很有可能这只是习惯成自然随口一说——你总是听到捐献者们互相之间说这种话。我再次转身去看他们,见汤米依然举着手遮住眼睛。 “可惜我们不能离船再近一点,”他说,“等到再干燥点的天气,也许我们可以再回来。” “来看过这条船我已经很高兴了,”露丝轻柔地说,“真的很好。可是我觉得我想回去了。风还挺冷的。” “至少我们现在看过了,”汤米说。 走回车子的路上,我们比来时更加随意地聊了起来。露丝和汤米在比较他们的康复中心——食物如何,毛巾,诸如此类——我总是参与进来,因为他们不断地问我其他康复中心条件如何,或者这种那种现象是否正常。露丝现在脚步稳得多了,等我们走到栅栏那边的时候,我举着铁丝网,她几乎没犹豫就过去了。 我们上了车,还是汤米坐后面,有一会儿我们感觉都很好。回想起来,也许有点欲言又止有口难言的气氛,但有可能我现在这么想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 开始的时候,有点像先前情形的重复。我们重又回到了空旷的长路上,露丝说起了我们先前路过的一幅大海报。现在我都不记得那张海报什么样了,只不过是路边树立的那种大广告画。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天呐,看那个。你以为他们至少得试图搞点新花样吧。” 但是汤米在后面说:“其实我还蛮喜欢那张画的。报纸上也登过。我觉得有点意思。” 也许我想再次得到那种感受,我和汤米再次团结在一起的感觉。因为虽然说走去看船的那段路本身没什么,可我开始觉得,除了一开始我们俩的拥抱,以及早先在车里的那一刻,此外我和汤米没有任何真正的交流。总之,我不由得开口道: “其实我也蛮喜欢的。制作这种海报要比你想象得更费劲。” “没错,”汤米说,“有人跟我说要花很多个礼拜才能把这样一幅画面弄好。甚至好几个月。人们甚至要彻夜开工搞这个,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为止。” “开车路过的时候随口批评一下,”我说,“倒是很容易。”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汤米说。 露丝没说话,眼睛盯着我们前方空旷的路面。然后我说: “既然说到海报。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过一幅。很快又要出现了。这次是在我们这一侧。现在随时可能会出现。” “关于什么的?”汤米问。 “你会看到的。很快就会出现了。”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露丝。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是有些戒备。我想甚至有几分希望,希望海报出现的时候,会是幅无伤大雅的画面——让我们联想到黑尔舍姆。我从她脸上读出了所有这些念头,她脸上表情飘忽不定,莫衷一是。期间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我减慢了车速,靠边,然后一脚油门开上了长着杂草很不平整的路边。 “我们为什么停下了,凯丝?”汤米问。 “因为从这里看得最清楚。要是再近我们就得使劲抬头才能看清楚了。” 我听到汤米在后面挪动身体试图看得更清楚。露丝没有动,我甚至拿不准她到底有没有在看海报。 “好吧,并不是完全一样,”过了一会,我说,“但是这幅海报让我想起从前。开放式办公室,优雅、面带微笑的人们。” 露丝一声不吭,但汤米从后面说道:“我明白了。你是说,就像我们那次去过的地方。” “不止如此,”我说,“跟那张广告很像。我们在地上发现的。你记得吗,露丝?” “我记不太清楚了,”她平静地说。 “哎,得了吧。你肯定记得。我们在一条小路上发现的,一本杂志上。一个水洼旁边。你深受吸引。别假装你不记得了。” “我想我记得,”现在露丝话音十分微弱,如同耳语。一辆大货车经过,震得我们的小车摇晃一阵,几秒钟里遮挡了我们看海报的视线。露丝低垂了头,仿佛希望货车将这幅画面永远带走,当我们再次清楚看到画面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目光。 “很好笑呢,”我说,“现在想起来哦。记不记得你总是怎么说的?说有一天你也要在像这样的办公室里上班?” “哦,对了,所以那天我们才会去的,”汤米说,仿佛他这一秒才记起来,“我们去诺福克的那次。我们是去找你可能的原型人物。她在一间办公室工作。” “你有时会不会想,”我对露丝说,“应该继续查下去的?说来你可能是第一个。我们所有人听说过的第一个做这种事的人。但你本来可能做得到的。你会不会有时候也想,要是努力尝试过,会怎么样?” “我怎么去尝试?”露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了,“这只是我曾经的梦想。仅此而已。” “但是如果你至少做过调查的话。你怎么知道就不行?也许他们会批准呢。” “没错,露丝,”汤米说,“也许你至少应该去试试。你絮絮叨叨说过那么多。我觉得凯丝说得有道理。” “我没有说很多,汤米。至少我不记得絮絮叨叨过。” “可是汤米说的没错。你至少应该去试试。那样的话,什么时候你看到像那样的海报,就会记起那是你曾经想要的生活,至少你曾经尝试调查过……” “我怎么可能去调查?”露丝的话音第一次变得强硬,但随后她却叹了口气,又垂下了眼帘。后来汤米说: “你总是说得好像自己应该享受特殊待遇似的。反正在你看来,你可能能做到。你至少应该去申请一下。” “那好,”露丝说,“你们说我应该去调查一下是不是可行。怎么查?我去哪里查?根本没有渠道可以去查这事。” “可是汤米说得对,”我说,“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不一般,你至少应该去申请。你应该去找夫人申请。” 我这话一出口——一提到夫人——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露丝抬头看着我,我看到她脸上有类似胜利的表情闪过。有时你在电影里会看到这种镜头,一个人举枪对着另外一个,拿枪的人逼着另外那个人做各种各样的事。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错误,或是扭打起来,枪就到了第二个人手里。于是这第二个人就朝第一个人得意地笑,露出一种“我竟会运气这么好,简直不可置信”的表情,预示着他的各种报复行动。露丝就是这样突然地望着我,虽然我没有提到延期的事,但我的确提到了夫人,我知道这下我们一起跌进了某个新的领域。 露丝看出我的惊恐,在座位上转了个身面朝着我。因此我做好准备承受她的打击;同时忙不迭地心想不论她说出什么话来对付我,现在情况不同了,她不能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我正在心里想着这些,所以她说出来的话让我毫无准备。 “凯西,”她说,“我真的永远不能指望你会原谅我。我甚至觉得你凭什么会原谅我。但我还是要请求你原谅。” 她说得我震惊不已,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很无力地反问道:“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什么?好吧,首先第一件,关于你的性冲动,我一直都在撒谎。那时候你跟我说有时候冲动太强烈,你随便跟谁都可以做。” 坐后排的汤米再次动了动身体,可现在露丝身体前倾,直视着我,仿佛这一刻汤米根本没有在车上跟我们一起。 “我知道这事让你很担心,”她说,“我本该如实告诉你的。我本该跟你说我也是一样,跟你描述的一模一样。我知道,这些你现在都明白了。我本该告诉你,虽然当时我跟汤米在一起,但还是控制不住有时候要跟其他人做。我们在农舍的时候我至少还跟另外三个人做过。” 她说这些的时候,仍然没有朝汤米的方向看。但她并非故意无视汤米的存在,而是强烈地专注于把她的意思表达给我,对其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有几次我差点就告诉你了,”她接着说,“可我没有。即便是当时,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为此责怪我。可我还是什么都没对你说。这件事你没有理由原谅我,但我现在想求你,因为……”她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什么?”我问道。 她笑了,说道:“不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我不指望你会。总之,这才连一半都没有,实际上,连一丁点都算不上。最主要的是,我把你跟汤米分开了。”她的话音再次降低,几乎成了耳语。“那是我干过最坏的事。” 她稍微转身,第一次将汤米纳入了视线之中。但随即,她立刻重新将视线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但感觉她现在是对我们两个人说话了。 “那是我干过最坏的事。”她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我根本不能求你原谅我。上帝啊,这些话我自己在心里说过太多遍了。真不敢相信我真的说出来了。应该是你们俩在一起。我不是假装过去始终没看清楚这点。我当然知道,打从记事开始我就看得清清楚楚。可我逼你们分开。我不是求你们两个原谅我这件事。现在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要你们改正这个错误。改正我对你们做错的事。” “你什么意思,露丝?”汤米问道,“你什么意思,怎么改正?”他的话音温和,充满了孩子似的好奇心,我想就是这话弄得我哭泣起来。 “凯西,你听我说,”露丝说,“你和汤米。你们得去试着申请延期。如果是你们俩,一定会有机会的。真的有胜算。”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但我粗暴地甩开了她,透过泪水怒视着她。 “现在说这些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还不晚,凯西。你听着。还没有太迟。就算是汤米已经做了两次捐献,可是谁规定这样就不可以了?” “现在说这些太迟了。”我又开始哭泣,“有这种想法就很蠢。跟想在上面这种办公室里上班一样蠢。这些都离我们太远太远了。” 露丝大摇其头。“还不晚。汤米,你跟她说。” 我靠在方向盘上,根本看不到汤米。他发出了一种迷惑的哼哼声,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听着,”露丝说,“你们俩都听我说。我想要咱们一起出这趟门,就是因为我想说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但我想做这件事还因为我想给你们件东西。”她伸手在外衣口袋里翻找,很快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汤米,你最好收好。拿好。等凯西改主意的时候,你就拿出来。” 汤米向前探身,蹭到我们两个座位中间,接过了那张纸。“谢谢你,露丝,”他说,仿佛她递过来的是块巧克力。过了几秒钟之后,他说:“这是什么?我看不懂。” “这是夫人的地址。就像你们刚刚对我说的那样。你们至少得去尝试一下。” “你怎么弄到的?”汤米问。 “不容易的。我花了很长时间,也冒了些风险。但我最终弄到了手,我是为你们俩弄来的。现在该你们去找她了,试试看。” 这时我已经停止了哭泣,发动了引擎。“够了,”我说,“我们得送汤米回去了。然后我们自己还得回去。” “但你们要考虑这件事,你们俩都要,好不好?” “我现在只想回去,”我说。 “汤米,你来保管好这个地址,可以吗?万一凯西回心转意。” “我来收好,”汤米说。然后他比前次更为郑重地又说了一次,“谢谢你,露丝。” “我们看过那条船了,”我说,“但现在我们得回去了。可能要两个钟头才能回到多佛。” 我再次开车上路,在我的记忆中,在回金斯费尔德的行程中,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们来到广场的时候,那边屋檐下依然聚集着一小群捐献者。我先将车调头,然后才放汤米下车。我们俩谁都没有拥抱或亲吻他,但当他朝那些捐献者同伴走过去的时候,停了一下,朝我们粲然一笑,挥了挥手。 这可能有点奇怪,但在回露丝康复中心的路途中,我们也没有认真讨论过刚刚发生的事。部分可能是因为露丝筋疲力尽——刚才在路边的那段对话似乎耗尽了她的气力。但同时,我想两人都觉得一天里严肃谈话已经够多了,若还要多说,可能话题就要走偏了。我不知道开车回家的路上,露丝感觉如何,至于我,一旦所有那些剧烈的情感平复下去之后,随着夜幕渐渐笼上来,沿途两边的路灯一一点亮,我就感觉没事了。就好像某种悬在我头顶很久的东西终于消失不见了,虽然事情远未理清,但现在的感觉就好像至少是开了一扇门,通往更美好的地方。我倒不是说自己情绪高昂或者怎么样。任何涉及我们三个人关系的事都很微妙,我觉得很紧张,但总的来说这种紧张并不坏。 我们甚至没有多谈汤米,只是说他看起来不错,不知道他体重增加了多少。随后大段的行程中我们都默默地看着前方的路面。 只有到了几天之后,我才明白这次旅行带来了怎样的变化。我和露丝之间所有那些防备、怀疑都烟消云散了,我们似乎记起了对彼此都是怎样重要的存在。这就是新的开始,那个新的阶段,随着夏天到来,露丝的健康至少是平稳恢复,我总是傍晚时分带着饼干和矿泉水来看她,我们并肩坐在她的窗边,看着夕阳从所有屋顶上落下去,两人谈起黑尔舍姆、农舍,想到什么聊什么。现在当我想起露丝的时候,当然我很难过她不在了;但能有最后那段时光,我真的很感恩。 即便如此,有一个话题我们始终也没有好好讨论过,就是关于那天在路边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只不过偶尔露丝会将话题隐约带到这里。她会这样说: “你有没有再想过去给汤米当护理员的事?你知道的,只要你想,就能办成这件事。” 很快,这个说法——我去给汤米做护理员——就变成了整件事的代表。我就跟她说我在考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哪怕是我,也没那么容易办得成。然后我们通常就把这话题搁下了。可我能看得出,露丝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这个念头,正因为如此,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虽然她没办法讲话,我还是明白这就是她想对我说的话。 那是她第二次捐献之后的第三天凌晨时分,他们终于放我进去看她。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看起来他们能做的都已经为她做了。事到如今,我根据医生、协调员和护士的举止,明显看出他们都认为她撑不下去了。这时,我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躺在医院治疗床上的她,立刻就辨认出她脸上的那种表情,这表情我在捐献者脸上看到太多次了。就好像她命令自己的眼睛去看透自己,才可以更好地巡视和引导身体各个部位的疼痛——就像是一个焦虑的护理员跑遍全国,来回穿梭照顾着三四个病痛中的捐献者那样。严格来说,她还有意识,但我站在她躺的金属床边时,已经没办法让她明白我的存在了。可我还是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每当阵痛袭来,她扭动身体的时候,我就轻轻握一下她的手。 只要他们允许,我就一直像这样守在她身边,待了三个小时,也许更久。正如我说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只有一次,她痉挛得厉害,身体扭曲到了很不自然的可怕姿态,我即刻就要叫护士给她增加镇痛药了,这时,仅有不多的几秒钟时间,她直直地望着我,确切地认出了我。在捐献者们骇人的挣扎过程中,偶尔会达到这样汪洋大海中小岛一样的短暂清醒,她看着我,就在那一刻,虽然她讲不出话,我却明白她眼神里的含义。因此我对她说:“好的,我会去的,露丝,我会尽快去当汤米的护理员。”我压低了声音轻轻说了这话,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大声喊出来,她也听不到实际的话音。但我希望在我们目光交汇锁定的几秒钟内,她能准确读懂我的表情,正如我读懂她一样。随后那个时刻就过去了,她的意识再次飘远。当然我永远无法确知,但我认为她知道了。即便她没有明白我的话,我现在才想到,可能她始终就知道,先我之前就知道,我会成为汤米的护理员,我们会“去尝试一下”,正如那天在车里她对我们说的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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