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2 那个叫陶勇的人

目光  作者:陶勇

2003年,我第一次认识陶勇。那时我也在北大上学,接到了一个老师交代的任务——接待一队从美国来访的学者。结果接待的前一天,我家里突发急事,一下子让我分身乏术。我同学便向我推荐了陶勇,说他英文好,学识渊博,又懂美国文化,也熟悉北京历史,是个绝佳人选。果然,陶勇一上,事情完美收官,美国来的学者对陶勇赞不绝口,对北大和北京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欠了陶勇这么大一个人情,我自然要隆重答谢一番的,北大西门撮了一顿热辣辣的烤翅后,我俩就成了相见恨晚的朋友。我学文,他学理;我感性,他理性;我风趣,他古板。就这样,机缘巧合,各取所需,缘分天定。从此,他积水潭那个研究生宿舍成了我周末经常光顾的地方。他那个宿舍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宾馆改造的,外墙爬满了暗绿色的爬山虎,原本就处在一楼的宿舍更加幽暗,中午都难透进光来。厕所、淋浴间、洗漱间都是公共的,所以经常看到各种裸男在走廊里穿梭。楼管大娘见多了此类“香艳”场面,依然保持着一楼之主的威严。

我每次去陶勇宿舍都会被楼管大娘厉声盘问,有一次我和陶勇一同回来,一向凶巴巴的大娘见到陶勇就像见到亲儿子一般喜笑颜开,让我大为震惊。可见,陶勇这个中老年妇女之友的魅力从那时就显现出来了。陶勇脾气非常好,说话温柔,又能让人产生共情,同时面对老太太们反反复复的情绪,他还能干脆利落地给个主意,所以深得老太太们喜欢。果然,在后来十几年的时间里,陶勇陆续认了四五个干妈,有他的老师,也有他的患者,过年过节期间,不是这个干妈给送好吃的,就是那个干妈给买衣服,真是羡煞我等。

接触久了,发现陶勇是一个“非正常人类”。他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也是一本能直立行走的百科全书,是天天打满鸡血的励志达人,也是同情心泛滥的爱心大使。他仿佛天生就是为从医而生的。

我记得有一次大家谈到梦想,那时一贫如洗的我们大多都梦想着能发大财,只有他双眼饱含热情、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我要攻克癌症,留名史册。”把我们震得半晌没人接话。他有这个热情,并不是空口白说,而是真正落到日常行动中的。在书里看到这样的人我们会奉为偶像,但身边出现这样的人,大家会觉得非常“奇葩”。他每日从医院回来就一头扎在电脑跟前写论文、做课题到半夜一两点钟,然后早上五六点钟就起床,说是要去医院查房。周末好不容易休息一两天,他也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大早上就跑去郊区屠宰场买猪眼,然后血淋淋地带回试验室开始一天的研究。后来他又开始自己养猪养兔,身上总有一股猪屎味。有时,我们想拉着他去玩,他就会告诫我们:“一帮不学无术的家伙,不觉得浪费时间吗?”生活中听到这样的话,难免万分扫兴,有时真想揍他一顿。不过,他到底是人类,所以偶尔碍于情面还是会和我们出去吃饭、打电游、唱K。只不过有他在的场合,往往话题聊着聊着就变成了一场励志演说,搞得大家都热血沸腾的,纷纷表示,不行,我们太堕落了,从明天起,我也要早起学习!然而,这碗鸡汤也只不过管用了一晚,第二天大家就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内心十足挣扎。如此反复之下,大家开始避见陶勇,好像见了他就看见了心中那个吹牛的自己,略有惭愧。但堕落久了,又十分想念他,听他骂上几句好像又能打起一些精神。陶勇就是这么一个让我们又爱又恨,但又离不开的奇葩。

好像在陶勇身上发生什么奇迹,我们都不奇怪,因为早已被震撼过太多次,有些麻木了。别人发一篇SCI文章恨不得被剥一层皮,这家伙悄无声息地就发了七十九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惊讶纷纷,然后从惊讶到“羡慕嫉妒恨”,最后演变成只要听到他发表了一篇,我们下意识只有一句话:“在哪儿吃?”北大毕业那天,他作为全校毕业生代表上台讲话,不认识他的人都会惊叹,好厉害呀!只有我们波澜不惊,觉得不是他才奇怪。后来,他又获得了北京十大杰出青年医生、人民医院最年轻的副教授等殊荣,我们也已见怪不怪,逼他请客。在我们心中,这种牛人我们这辈子也赶不上,占点便宜最实惠,人性劣根性尽显。

除了在事业和学业上超乎人类地上进,陶勇的时间管理也令我们震惊。记得有一次我约他谈事迟到了十分钟,结果事没谈成,还挨了他半个小时的数落,到最后我简直恨不得跪下来向他承诺以后再也不迟到了。他自己是个非常守时的人,约好的时间绝不会迟到,有时他来早了,就会拿出电脑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尤其在人声鼎沸的饭店里,他那独自运指如飞的场景真是引人注目。他对时间的珍视远超我们平凡人,我们甚至有时会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以前我还偶尔给他打电话问候一下,近年来,没有重大事情我根本不敢给他打电话。他会在接起电话的第一时间急促地追问“什么事”“说”。这种气压下,没啥正经事的人根本不敢废话,感觉聊天是在浪费他的生命。

生活上的陶勇却可以称为一个白痴,但凡和工作、学业无关的事,他压根儿不会关心,对钱也没什么概念。读研时,他的床底下有一个很大的铁皮桶,他会把脱下来的脏衣服通通塞进去,直到塞得瓷实、再也塞不动了,才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房那种收费洗衣机里一通搅。有一次他准备参加一个全国医学领域的演讲比赛,为了准备充分,他喊我到他宿舍听他排练。听完我完全提不出任何意见,只好问了一句,你到时候穿什么。他从桶里扯出一件皱巴巴的衬衫给我看,被我当即否定,然后在我的怂恿下,他斥巨资添置了一身西服,当天他表现出色,顺利拿下第一。没过多久我再去他的宿舍,发现那身西服已经功成身退,被狼狈地塞进了铁皮桶。在吃的方面他更是“令人发指”,在他从德国留学回来后,因着好久未见,便相约到他的租住房聊天,电话中他兴冲冲地说:“我给你做饭吃!”我激动万分,想着能劳陶大师花一个小时做饭,我这面子真是比天都大了。到了他家后,我眼瞅着陶大师先是烧了一锅开水,然后把一堆从超市里买的丸子、饺子、冰冻海鲜等通通倒了进去,最后放了点酱油就给我盛出来了。我整个人都呆了,他还得意扬扬地说,我在德国学的,特别好吃,你尝尝。看我颤巍巍地拿起筷子,他恍然大悟,从身后拿出来一瓶辣椒酱,说蘸着吃更美味。我有些难以接受:“你在德国就吃这个?”他说:“是啊,你知道吗,德国人不吃鸡头鸡爪的,我很便宜就能买到,然后这样煮着也很好吃。”

陶勇对物质的要求一向极其简单,从上学到现在完全没有变过。这阵子因为要帮他写书,为了配合他的时间,我不得不暂住在他的宿舍。时间在陶勇身上仿佛是停止的,他的吃穿用度还和上学时一样,而我早已接受不了这种寒碜的生活:卫生间的淋浴头一看就是用了多年,水管僵化,水流凶猛,打开龙头水流像一条摇头晃脑的蛇;床上的床单、被子、枕头还是多年前的超市货,盖在身上又硬又滑,我一宿都没睡好。就在对面床的陶勇却睡得那般香甜,我就想,这家伙真是完全摆脱了物质的约束,活到了一种无敌的境界了。

陶勇是一个气场特别强的人,虽然个性古怪脾气臭(对外人正好相反),但大家都很喜欢他,有时被他数落几句还挺受用。因为他太坚定了,像一棵参天大树,根扎得极深,外界的风吹雨打根本动不了他分毫,和他在一起,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毕业多年,我们从二十多岁一步步走向不惑之年,岁月的洗礼让很多人都变了,只有他还像二十来岁一样活得那么朝气蓬勃。没有他的聚会,我们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生活的不易和自我的迷茫,只要他一到场,气氛会瞬间变化——他会对我们挨个儿进行灵魂拷问——你在做什么?怎么样了?取得了什么成果?你喜欢吗?为了应对他的提问,我们不得不再次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过近年来,他性格柔和了很多,也可以接受我们这种堕落的人生了。他说,只要你觉得开心就行。成年人如何能做到开心真的是一门大学问,每每午夜梦回,总会自我怀疑,这是我想要的人生吗?但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这时就会特别羡慕陶勇,觉得他活得最简单、最真实,赤子一样投入他的事业中,那是来自灵魂的充实和幸福。

此次陶勇被伤,真是震动了我们整个朋友圈,大家完全不相信会是他,直到在网上看到他血淋淋躺在担架上的照片,我们好多人都崩溃了。一时间胸口憋闷,眼眶发热,心情极为难受。其实这么多年因为他工作忙,我们也很少能见面,但他在我们心中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他仿佛活成了我们内心中的那个自己,只要他在,我们就还能感受到曾经的那份纯真与炽热,而如今他被伤了,我们有一种心底的梦被击碎的感觉。我当即就买了去往北京的火车票,到了火车站得到消息说,因为疫情,陶勇抢救的医院根本进不去,让我不要来了。我在火车站大哭,给他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给他家人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心慌得难以自持。整个春节,大家都在微信群里给他祈福,大年初一,还有几个朋友冒险开车去了一个野庙里烧香祝祷。终于,在初六那天,他在群里发了三个字:“我很好。”大家兴奋极了,赶紧追问他状态如何,他一直没有回复,想来是他的手根本没法打字。又过了两天,他才在群里又说了一个字:“疼。”这时,我也看到了几篇关于他的报道,想着他躺在ICU该有多么痛苦、多么绝望,眼泪还是止不住,边哭边一气呵成为他写下一首歌:

(献给我的好友陶勇)

词:李润


你问我,

为什么会有黑夜,

那是因为有光要进人间;

你问我,

为什么会有雨天,

那是因为,

太阳也会悲伤。


你问我,

为什么要去爱,

那是因为,

那是你心中的力量;

你问我,

为什么还要恨,

我说宝贝,

那只是暂时的逃亡。


你哭了,

你说你不坚强;

我笑了,

你的勇比光还辉煌。

只是你忘了,

勇是热血汹涌,

也是眼泪翻滚;

勇是你面对黑暗的英勇,

也是迎来光明的信念。


你问我,

为什么要有上帝,

那是因为这世界需要信仰;

你问我,

为什么从未出现,

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扮演。


你笑了,

你说你太渺小;

我哭了,

你的勇是上帝的光。

只是亲爱的你,

勇是担当前冲,

也有身后目光;

勇是你存在意义的功勋,

也是平凡生活的坚韧。

因为我太过清楚陶勇几乎把他的全部都投入了他的事业,所以,遭此劫难,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我害怕他从此一蹶不振,害怕我们心中的那份赤诚就此死去,害怕我们身边唯一一个坚持真善美的人得不到好报。我想告诉他,你依然是我们心中那个单纯的小孩,不管任何风雨,我们都会保护你。

然而完全超乎我们的意料,三个月后再见到陶勇,除了身上那些醒目的伤疤,他还和被伤前一模一样,甚至还胖了一圈。他自嘲道:“这三个月啊,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三个月,啥也不用做,吃了睡,睡了吃。”原本我们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家嘻嘻哈哈又扯回到少年时的那些话题,我们心中的一块巨石才缓缓放下。

一如我们的认知,陶勇实在太坚定了,他的这种坚定让所有困难都变得没有那么困难,也让他周围飘荡的心慢慢聚拢在他的身边。帮他写下这本书,其实就是希望能把他这种魅力放大,让更多的人感受到这种坚定,从而在迷茫、脆弱时感受到一点力量。

---李润


你是暗夜里的光

上天从来不吝于雪上加霜,

也鲜少对深陷苦难的人,

表现出过多的怜悯。

可是,

没有苦难,便没有诗歌。

我尊重那些即使明知自己身患重疾,

也仍然怀揣梦想、不断奋斗进取的人;

我尊重那些虽然家境贫寒,甚至一贫如洗,

却仍然坚持劳动、不放弃治疗的人;

我尊重那些被孤立、被误解、被伤害,

遍体鳞伤但仍心无恨意、笑对人生的人;

我也尊重那些用幽默填充身体的残缺,

用热情点燃生命之火的人。

---陶勇


目光
哲学家小径位于海德堡内卡河以北,圣山南坡的半山腰上,也被称作哲人之路。

目光
哲学家小径与海德堡城堡隔河相望,于哲学家小径上可俯瞰内卡河对岸的海德堡老城风光。

目光
手术前 陶勇为患者注射麻醉药

目光
陶勇于西藏拉萨进行手术义诊

目光
陶勇为北京地下通道的流浪汉准备被子

目光
薇薇送给陶勇的彩色橡皮泥

目光
陶勇与李润的合影

上一章:20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