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末日之书  作者:康妮·威利斯

树下的阴影和山脚下的夜色越来越浓。绮芙琳还没走到结冰的车辙之前就又开始头痛,这种头痛似乎与高度或光线的细微变化相关。

她回到那个小首饰匣标记的地方,却完全看不到马车,只好凭记忆穿过浓密的灌木丛,往黑暗中走去,这让她感觉更糟了。绮芙琳心想,如果这只是时间滑移的“轻微症状”,那症状严重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决定如果能从这片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挤出去,平安地回去,一定要跟阿伦斯医生谈谈这个问题,她显然低估了这些“轻微症状”对历史调研员所造成的影响,它们会降低人的体能,使人的身体变得疲惫。下山比上山更加消耗体力,绮芙琳感到呼吸困难,并且气温越来越低。

当她穿过灌木丛时,斗篷和头发挂在了柳枝上,胳膊也擦出一道长长的划痕,伤口立即疼了起来。她还绊了一下,差点摔个嘴啃泥。她的身子一踉跄,这让头疼暂停片刻,然后又加倍席卷而来。

空地那儿几乎已经全黑了,不过她视力范围内的东西还是能看得很清楚。森林里的各种色彩并没有消退,而是变深了,接近黑色——墨绿色、棕黑色和黑灰色。鸟儿们落在枝头歇息,它们一定是习惯了绮芙琳的存在,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停止睡前的歌唱和梳理羽毛。

绮芙琳匆匆抓起散落的盒子和木桶碎片,将它们扔进倾斜的马车里。她抓起马车的辕杆,开始把它拖向车道。马车在地上刮擦着挪动了几英寸,滑过一堆树叶后突然卡住了。绮芙琳稳住脚步,继续用力拉,马车又向前刮擦了几英寸,并且歪得更厉害了,车上的一个盒子掉了出来。

绮芙琳把盒子放了回去,然后绕着马车转了转,看看是哪里卡住了。原来是马车的右轮卡在了一个树根上。如果她用力得当,就可以把马车顶起来,从上面滚过去,可是她不能直接搬这边,因为中世纪研究组在马车的这边砍了一斧头,为的是让马车看起来就像是翻倒在地时摔坏了。他们的伪装工作干得不错,马车这一侧几乎裂成了木片。我跟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说过应该给我戴一副手套,她心想。

绮芙琳绕到另一边,抓住轮子推了推,车轮一动不动。她把裙摆和斗篷拉到一边,跪在轮子旁边,想用肩膀往上顶。这时,她看到了一个鞋印。

脚印就在轮子前面,那一小块地面裸露着,没有被落叶覆盖,恰好露出一个鞋印。两旁的叶子飘到了两侧的橡树树根上,灰蒙蒙的光线下,绮芙琳看不到落叶下是否还有其他鞋印,但地面上的这一个看起来非常清晰。

这可能不是鞋印,绮芙琳心想,因为这个季节的地面应该已经冻结了。她伸出手去摸那个凹痕,怀疑那是影子或者光线昏暗所造成的假象。她刚刚去过的车道那里的车辙都冻硬了,人在上面走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印记。但绮芙琳伸手去按了按才发现,这里的泥土很软,足以留下鞋印。并且这个鞋印很深,她能用手轻易地分辨出鞋底凹凸的表面留下的印痕。

它是由没有鞋跟的软底鞋踩出来的,这人的脚很大,甚至比绮芙琳的脚还大,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脚。但根据史料记载,14世纪英格兰男人的脚比较短小,跟绮芙琳身高差不多的男人一般没有绮芙琳的脚大,所以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留下的鞋印。

绮芙琳有些惊慌失措,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也许在她来之前就有这个鞋印了,也许这是樵夫的脚印,或者是农夫寻找走失的羊时留下的鞋印,也许这里是国王的一片林地,人们在这里打过猎。但这不像追逐野鹿的人匆匆走过时留下的足迹,留下这个脚印的人在这里站了很久,也许一直在看着绮芙琳。“我刚才听到过他的声音,”绮芙琳想着,一阵恐慌压得她喉咙发紧,“我听见他站在那里。”

绮芙琳仍然跪在地上,抓住车轮保持平衡。如果这个男人(各种迹象表明这个人一定是名男子,个头高大的男子)仍然在这片林间空地观察着绮芙琳,那么他一定知道绮芙琳已经发现了他的足迹。绮芙琳站了起来。“喂!”她喊了一声,又把鸟儿们吓得不轻。它们拍打着翅膀“嘎嘎”叫了几声,然后又是一片寂静。“有人在吗?”

她等待着,倾听着。在这片寂静中,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呼吸声。“说句话!”绮芙琳喊道,“我遇到麻烦了,我的仆人们都逃走了。”

棒极了,绮芙琳话刚说出口就想到,这话正好让这个男人知道她现在正一个人,孤立无援。

“喂!”绮芙琳又喊了一声,然后开始谨慎地环顾林间空地,往树林里打探。即使那个人还站在那里,天那么黑,她也根本找不到人。绮芙琳无法透过林间空地看到任何东西,她甚至无法确定灌木丛和车道的位置。如果她再等下去,等天完全黑了,她把马车拖到车道上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但她现在拖不动马车。无论谁站在树丛间看着她,一定也看到了马车,甚至可能看到了马车像受到炼金术士召唤那样,从闪光的空气里突然冒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人现在可能是跑回去拿火刑柱了。丹沃斯先生很确定那时的人们时刻准备着这类刑具。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这个人刚才看绮芙琳的时候一定会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喔哟”或者“天父”,并且绮芙琳一定会听到这个人在灌木丛中跑动穿梭的声音。

然而,这个人并没有逃开,这意味着他没有看到绮芙琳凭空出现。这么看来,他是在绮芙琳被传送过来之后才来到她身边的。看着林间空地上一个失去知觉的女孩子躺在一辆散架的马车旁边,他会想些什么呢?他会想到,这个女孩曾在路上遭到袭击,然后被拖到这里以掩藏罪证吗?

那他为什么不试着帮助绮芙琳呢?为什么他站在那里,像橡树一样沉默。他站了那么长的时间,只是为了留下深深的鞋印,然后离开?也许他以为绮芙琳已经死了,也可能他认为这个女孩死前没有进行临终祷告,所以认为此地不宜久留。直到15世纪,人们还相信没有被妥善安葬的尸体会立即被恶魔侵占。

或许这人会向那些绮芙琳在史料中看到过的村庄里的人们寻求帮助,甚至可能他去的就是斯坎德门村,他很可能已经叫上了附近村镇里一半的人提着灯笼往这儿赶呢。

如果是那种情况,绮芙琳最好留在原地等他回来,她甚至应该再躺下。镇上的居民一到,就会对她进行种种推测,然后把她带到村子里,看看她说哪儿的方言,接着事情就能按照她的计划发展下去了。但如果这个人单独回来呢,或者带了一帮没打算施以援手的朋友来呢?

绮芙琳不敢再往下想,头痛渐渐从她的太阳穴蔓延到她的眼底。她用手按压着额头,感觉额头也开始抽痛,同时还感觉到浑身冰冷。这件斗篷虽然有毛皮衬里,但根本不暖和。人们穿着这样的斗篷是如何在小冰河时代活下来的?那些兔子又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至少现在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应对寒冷,她可以收集一些木头,生堆火。这样如果鞋印的主人心怀不轨地回来了,她还可以用燃烧的火把对付他。另一方面,如果这个人是去寻求帮助,而又找不到回来的路,那么火堆还可以为他指引方向。

绮芙琳再次环顾空地寻找木头。丹沃斯曾坚持要她学会在没有火种或燧石的情况下生火。“吉尔克里斯特居然打算让你在不会生火的情况下在冬天的中世纪四处游荡?”丹沃斯怒气冲冲地说。而绮芙琳曾辩解说,中世纪的女性不会在户外待那么长的时间。但中世纪研究组的人确实应该意识到天气会变得多么寒冷。

木柴摸起来冰凉刺骨。而每当绮芙琳弯腰捡起一根木柴,头就会感到一阵疼痛,以至于她捡到后面不再弯腰,只是微微弓背摸索着抓起折断的树枝,以保持头部尽量竖直不动。这样做稍微有点作用,但帮助并不大。一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才会出现这些感觉,也许头痛、呼吸困难都是因为受了风寒,她必须把火生起来。

木头摸起来又湿又冷,这种木头是烧不起来的;叶子也潮乎乎的,不能用来引火。绮芙琳必须找到干燥的引火物和一根尖尖的棍子才能生火。她把收集到的柴火捆成一堆,搁在一棵树的树根处,然后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晃动头部。

马车被砍过的那一侧有些碎木头可以用来引火。她用力往下扯着两块松动的板子。马车上的木头也冷冰冰的,但至少摸起来是干燥的。车轮正上方,一根粗木棍的尖头戳了出来。绮芙琳弯腰去抓它,结果差点摔倒。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恶心犯呕。

“你最好躺下。”她大声对自己说道。

她放松身体坐到了地上,抓住马车的侧框支撑着身体。“阿伦斯医生,”绮芙琳气喘吁吁地说,“你应该想想办法解决时间滑移对人体产生的负面影响。这太可怕了。”

如果她躺下一会儿,也许头晕会减退。那样她就可以起来生火了。但她不能做到在不弯腰的情况下躺下。一想到弯腰,她就又开始犯恶心。

绮芙琳把兜帽拉到头上,闭上了眼睛。甚至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她感到头疼欲裂,似乎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了她的头部。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这不可能是人体对时间滑移的反应。她应该会出现一些轻微的症状,并且这些症状会在她抵达后的一两个小时内消退,而不是恶化。阿伦斯医生说会出现轻微的头疼,以及疲惫,医生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恶心的事情,也没提到过会冷得打战。

绮芙琳感到无比寒冷,她把斗篷的下摆拉到身边,像裹毯子一样。但这个动作似乎让她更冷了。她的牙齿开始格格作响,就像她爬山时感觉到的那样,肩膀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会冻死在这儿的,”绮芙琳心想,“但我对此无能为力,我站不起来,不能生火,我做不到,实在太冷了。丹沃斯先生,真可惜,您对古人的推测是错的。”甚至连思考都让绮芙琳感觉头晕目眩,在现在的她看来,被绑在火刑柱烧死似乎还不错。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寒冷的地面上蜷缩着睡着了,这困意并不是来自任何逐渐扩散的暖意,因为即便她感觉到任何暖意,也只会担心这是体温过低导致的麻痹现象,并试着抵抗,但她还是睡着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林间空地已经是晚上了,此刻已是深夜,枝丫交织的网中,星星闪着寒光。绮芙琳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夜空。

她睡着后身子滑了下来,所以现在她的头顶靠在车轮上。虽然她的牙齿不再格格作响,但她还是冷得发抖,头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就像在敲钟一样。她全身都痛,尤其是胸部,因为她一直把那根用来生火的木头抱在胸口。

出问题了,绮芙琳心想。这一次,她自己也不由得恐慌起来。也许她对时间旅行有某种过敏反应。有这种可能吗?丹沃斯从未提及过敏反应,而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劝退绮芙琳的机会,比如他反复念叨的强奸、霍乱、伤寒和瘟疫的风险。

绮芙琳把手缩进斗篷,反转手臂去摸她接受抗病毒接种的地方。肿包还没消退,不过触摸的时候已经不疼了,并且也不再瘙痒。也许这是一个不好的迹象,也许这意味着接种的疫苗失效了。绮芙琳试着抬头,眩晕的感觉再次袭来。她低下头,将手从斗篷上慢慢放开,动作小心而缓慢,每动一下都感到一阵恶心。她双手交叠着贴在脸上。“丹沃斯先生,”她说,“希望您能尽快来把我接走。”

她又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声音,像是欢快的圣诞乐曲。哦,太好了,他们已经打开了时空传送网,绮芙琳心想。她试着坐起身来,靠在马车轮子上。

“哦,丹沃斯先生,我很高兴您来了,”绮芙琳强忍着恶心的感觉说,“我真担心您没收到我的消息。”

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大,绮芙琳还看到了晃动的光亮。她身子往上挺了挺。“您生火了,”她说,“天气的确越来越冷,您是对的。”绮芙琳隔着斗篷仍能感觉到车轮冰冷刺骨,牙齿又不由自主开始打战。“阿伦斯医生是对的,我应该等到肿胀消退再出发,我不知道时间滑移反应会这么难受。”

不过,绮芙琳看到的并不是火堆,而是一盏灯笼,丹沃斯正提着灯笼走向她。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感染了病毒?或者瘟疫?”她的牙齿抖得太厉害了,话都说不清。“那是不是很可怕?在中世纪染上瘟疫?至少这挺符合中世纪的特色。”

她笑了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尖声大笑。这种笑声可能会把丹沃斯先生吓个半死。“没关系。”她说道。她自己都不太明白在说什么。“我知道您担心我,但我会没事的。我只是……”

“丹沃斯”在绮芙琳面前停了下来,灯笼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摇曳的光圈。绮芙琳可以看到他的脚,穿着软皮鞋,就是留下之前那个鞋印的那种鞋。绮芙琳试图聊聊关于鞋子的事情,问“丹沃斯”是不是吉尔克里斯特先生让他穿上正宗的中世纪服饰来接她的。晃来晃去的光再次让她头晕目眩。

她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个人正跪在她面前,灯笼正放在地上,灯光照亮了他斗篷的罩帽和握拢的双手。

“没关系,”绮芙琳说,“我知道您很担心,但我很好。真的,我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

那个人抬起了头,说了一句绮芙琳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是一张冷峻的脸,脸上布满皱纹,显得凶狠残忍,一看就是匪徒的脸。傍晚时他曾看着绮芙琳躺在那里,然后走开了,等待天色变暗。现在,他又回来了。

绮芙琳试图伸出一只手来挡开他,但手不知为什么被斗篷缠住了。“走开!”她说道。她的牙齿抖得厉害,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走开!”

这个面相凶恶的人又说了几个词,这次的语调是上升的,像是在提问。绮芙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的都是古英语。她想,我学古英语学了三年,拉提默先生教了我所有关于形容词变形的知识,我应该能听懂他的话。一定是发烧的缘故,所以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个男人重复了他的问题,或者又问了一些其他问题,而绮芙琳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是因为我生病了,她想,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是因为我病了。“善良的先生,”她开口说道,但她一时想不起后面该说些什么。“救救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尝试着回想这句话用古英语该怎么说。但她除了教会拉丁语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主啊,我的主啊,请拯救我吧。”她用拉丁语说。

那个人低下头,额头紧贴着手掌,开始低声默念。他的声音太小了,绮芙琳听不清。接下来,他一把将绮芙琳抱了起来,扛到肩上。绮芙琳差点吓得再度昏过去。她仍然能够听到开放的时空通道另一端那叮叮当当的钟声。她试着分辨这些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但她的牙齿打战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影响到她听声辨位。

“我病了。”绮芙琳说,感觉自己似乎被那人扶上了一匹“白马”。在马上她向前倒去,紧紧抓住马的鬃毛,以防跌下来。男人把手放在绮芙琳身边,把她扶住。“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接种过所有疫苗。”绮芙琳说。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慢慢地牵着驴子往前走,缰绳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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