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末日之书  作者:康妮·威利斯

绮芙琳和洛奇神父把萝丝蔓德带到了卧房里,在床边的狭窄空间里为她铺了一个地铺。洛奇神父先垫上了一块亚麻床单,然后去谷仓的阁楼取来了床罩。

绮芙琳一直担心萝丝蔓德看到文书后会吓得躲开。文书现在耷拉着肿胀的舌头,全身发黑,样子十分恐怖。但萝丝蔓德几乎看都没看他一眼,她脱掉自己的外套和鞋子,不胜感激地躺在狭窄的地铺上。绮芙琳从床上取下兔皮褥子盖在萝丝蔓德身上。

“我会像文书一样尖叫并且往别人身上撞吗?”萝丝蔓德问道。

“不会的,”绮芙琳说着,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好好休息,你哪里疼吗?”

“我的肚子疼,”说着,她把手放到了肚子上。“还有头也疼。布洛特爵士告诉过我,发烧会让人跳起舞来。我觉得他不过是故意吓唬我。他说那些人会一直跳舞,直到血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然后他们就死掉了。艾格妮丝在哪儿?”

“与你母亲一起待在阁楼里。”绮芙琳说。她嘱咐艾莉薇丝将艾格妮丝和埃梅里夫人带到阁楼上,在里面不要出来。艾莉薇丝立即照办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萝丝蔓德。

“我父亲很快就回来的。”萝丝蔓德说。

“你现在得安静下来,好好休息。”

“奶奶说害怕自己的丈夫是一种致命的罪孽,但我就是控制不住。他总是摸我,非常无礼,还给我讲一些唬人的故事。”

我真希望爵士在痛苦中死去,绮芙琳想,我希望他已经感染上了这种病。

“我父亲现在一定在路上了。”萝丝蔓德说。

“你现在必须睡上一觉。”绮芙琳说。

“如果布洛特爵士现在在这里,他肯定不敢碰我了,”她说着,闭上了眼睛。“现在该轮到他害怕了。”

洛奇神父走了进来,抱来一大堆被褥,然后又出去了。绮芙琳把被褥盖在萝丝蔓德身上,把褥子的边缘压在她身下,然后把自己刚才从文书床上取下来的毛毯重新盖到文书身上。

文书仍然静静地躺着,但他呼吸时又发出了嗡嗡声,还时不时咳嗽着。他的嘴张着,舌根处出现了一层白色的毛状物。

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萝丝蔓德身上,绮芙琳心想,她才12岁。她一定可以做些什么。做什么呢?鼠疫杆菌是一种细菌,链霉素和磺胺类药物可以杀死细菌,但她不能自己制造这些药物,并且她不知道传送点在哪儿。

格温又骑马去了巴斯。他当然会去,艾莉薇丝跑向他,抱住了他,他会为艾莉薇丝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即使是把她的丈夫带回家。

绮芙琳试着计算格温骑马到巴斯往返一趟需要多长时间。两地之间的距离有70公里。如果骑得快,一天半的时间就可以到。那么往返就得3天,如果他没有延误,能找到纪尧姆勋爵并且他自己没有病倒的话。阿伦斯医生曾经说过,未经治疗的瘟疫患者一般会在4~5天内死亡,但她看不出文书怎么能持续那么久,这时他的体温又升起来了。

绮芙琳把萝丝蔓德带进来时,把埃梅里夫人的药箱推到了床下。现在,她又把药箱拉了出来,翻看着晒干的草药和粉末。瘟疫期间,当时的人们使用了本土的药方救助患者,如圣约翰草和白毛藤,但它们跟绿宝石粉一样没有效果。

紫莞可能会有点用,但她在那些小小的亚麻布袋里找不到任何粉红色或紫色的干花。

洛奇回来时,绮芙琳派他去溪边砍些柳枝,并用它们泡了些苦茶。“这泡出来的是什么?”洛奇问道。他尝了一口,苦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是阿司匹林,”绮芙琳说,“我希望是。”

神父给文书喝了一杯,他已经没法品味其中的味道了。这杯苦茶似乎让文书的体温降了一点,但萝丝蔓德的体温整个下午都在稳步上升,最后浑身发起抖来。当洛奇离开去做晚祷时,萝丝蔓德的身体已经热得发烫了。

绮芙琳把她身上的被子都掀开,并试着用凉水擦拭她的手臂和腿来降温,但萝丝蔓德愤怒地挣脱开。“你这么碰我实在太无礼了,先生。”她说着,牙齿格格作响,“我父亲回来后,我一定会告诉他的!”

洛奇神父晚祷后没有回来。绮芙琳点燃了牛脂灯,把萝丝蔓德周围的被单掖了掖,猜测着洛奇神父出了什么事。

萝丝蔓德的脸庞在弥漫着烟雾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暗沉苍白,病恹恹的。她自言自语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艾格妮丝的名字。有一次她烦躁地问:“他在哪里?他应该早就来这儿的。”

他的确应该早就来了,绮芙琳想。半小时前洛奇神父就敲响了晚祷钟。神父一定是在厨房,绮芙琳自我安慰地想,一定是在为我们煮汤,或者他正在跟艾莉薇丝汇报萝丝蔓德的情况。他一定没有病倒。但绮芙琳还是站了起来,爬到靠窗的座位上,朝院子里望去。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夜幕笼罩着大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都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洛奇神父打开了房门,绮芙琳从座位上跳下来,笑了起来。“您去哪儿了?我……”说着,她停了下来。

洛奇神父穿上了他的法袍,带来了圣油和圣餐。不!绮芙琳看了一眼萝丝蔓德,惊恐地想:不!

“我刚才跟村长乌尔夫在一起,”神父说,“我听了他的忏悔。”

谢天谢地,不是萝丝蔓德,绮芙琳心想。接着,她才意识到神父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鼠疫已经传播到村子里了。

“你确定吗?”她问道,“他有没有鼠疫发热?”

“有。”

“他家里还有多少人?”

“他妻子和两个儿子,”洛奇神父无力地说,“我吩咐她戴上口罩,还让他儿子去砍柳枝了。”

“好。”绮芙琳说道。并没有什么好的,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过至少这是腺鼠疫,不是肺鼠疫,所以村长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仍然有机会幸免。但是乌尔夫又会传染给多少人呢,是谁传染给他的呢?乌尔夫不会跟文书有任何接触。他一定是从某个仆人那里感染上的。绮芙琳问:“还有其他人生病吗?”

“没有。”

这话没有任何意义。村民们只有病得很严重的时候,或是害怕的时候,才会去请神父。村子里可能还有三四个其他病例,或者十几个。

绮芙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什么也做不了,她想,你什么也做不了,鼠疫会席卷一个又一个村庄,杀死一家又一家人,毁掉一座又一座城镇,最终杀死欧洲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口。

“不行!”萝丝蔓德尖叫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绮芙琳和洛奇神父都朝女孩跑过去,但她很快又躺了下去。他们帮她把被子盖上,但她又踢开了。“我会告诉母亲的,艾格妮丝,你这个坏孩子,”她低声咕哝道,“让我出去。”

夜晚变得越来越冷,洛奇神父带来了更多的炭火添到火盆里。绮芙琳再次爬上窗户,将涂了蜡的布固定在窗户上,但房间里仍然冰冷刺骨。绮芙琳和洛奇神父轮流坐在火盆旁边想要睡一会儿,但很快就像萝丝蔓德一样颤抖着醒过来。

文书没有颤抖,但他用醉醺醺的声音含混不清地抱怨着好冷。他的脚和手都是冰凉的,而且没有知觉。

“他们必须烤火,”洛奇神父说,“我们得把他们弄到大厅去。”

你不明白,绮芙琳心想。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将病人隔离起来,不让鼠疫蔓延开,但它已经蔓延开了。绮芙琳转念又想到,乌尔夫的四肢是否会变冷,他会怎么烤火。她曾经在一间棚屋里烤过火,那火连给猫取暖都不够。

猫也会感染鼠疫而死的,绮芙琳看了一眼萝丝蔓德,不由得想。颤抖折磨着萝丝蔓德可怜的身体,她似乎已经开始变瘦了,变得憔悴不堪。

“生命正从他们身上流走。”洛奇神父说。

“我知道,”绮芙琳说,然后捡起那些被子。“告诉麦丝丽把稻草铺在大厅的地板上。”

文书还能够走下台阶,绮芙琳和洛奇在两边搀着他。但轮到萝丝蔓德下楼时,洛奇不得不把她抱着送下去。艾莉薇丝和麦丝丽正在大厅的另一头撒稻草。艾格妮丝还睡着,埃梅里夫人跪在前一天晚上她跪着的地方,双手僵硬地在脸前方交叠着。

洛奇神父把萝丝蔓德放在地上躺好,艾莉薇丝给她盖上了被子。“我父亲在哪里?”萝丝蔓德嗓音嘶哑地问道,“为什么他不在这里?”

艾格妮丝动了动。她可能很快就会醒过来,然后爬上萝丝蔓德的地铺,盯着文书发呆。绮芙琳必须找到一些方法让艾格妮丝安全地同他们隔离开。她抬头看了看横梁,但横梁太高了,几乎紧贴着阁楼,不能用来悬挂隔离布帘。并且已经没有可用的被单和毛毯了。她只好把长凳放倒,用它们摆出一道隔离护栏。洛奇神父和艾莉薇丝也过来帮忙,三人把桌面翻过来,靠在长凳上。

艾莉薇丝来到萝丝蔓德身边坐下,萝丝蔓德睡着了,脸上映出炉火的红光。

“您必须戴上口罩。”绮芙琳说。

艾莉薇丝点了点头,但没动。她把萝丝蔓德脸上搭着的头发理顺到脑后,说:“她是我丈夫最喜爱的孩子。”

萝丝蔓德几乎半个上午都在睡觉。绮芙琳将圣诞柴拉到炉膛靠前的位置,并在火上放了一些劈好的木头,然后把文书脚部的被子掀开,好让他的双脚感受一下热气。

在黑死病流行期间,教皇的医生让他坐在一个房间里,并在房间的两边各生了一个巨大的火堆,于是教皇最终没有感染鼠疫。一些历史学家认为是高温杀死了鼠疫杆菌。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远离了具有高度传染性的教众,因此没感染上这种病。不过这个方法值得一试,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试。绮芙琳看着萝丝蔓德,往火炉里塞了更多的木头。

洛奇神父去做晨祷了,尽管上午已经过了一半。钟声唤醒了艾格妮丝。“谁把长凳弄倒了?”她一边问一边跑向临时搭的隔断护栏。

“禁止越过这个护栏,”绮芙琳站在护栏后面说,“你必须留在奶奶身边。”

艾格妮丝爬上一个长凳,往桌面底部瞅,说:“我看到萝丝蔓德了,她死了吗?”

“她病得很重,”绮芙琳严厉地说,“你不能靠近我们,去玩你的推车吧。”

“我要看看萝丝蔓德。”说着,她一条腿跨过了桌面。

“不行!”绮芙琳大声喊道,“去坐在奶奶旁边。”艾格妮丝看上去很意外,“哇”地哭了起来。

“我想看看萝丝蔓德!”她哭号着,但还是走了回去,闷闷不乐地坐在埃梅里夫人旁边。

洛奇神父进来了,说:“乌尔夫的大儿子病了,他生了肿块。”

除此之外,上午还有两例,下午有一例,其中包括管家的妻子。除了管家的妻子外,其他人都在淋巴结部位长出了肿块或是种子大小的疙瘩。

绮芙琳和洛奇神父一起去探望管家的妻子。她正在给宝宝喂奶,原本瘦削的小脸变得更尖了,但没有咳嗽或呕吐。绮芙琳希望管家妻子得的仍是腺鼠疫,只是淋巴部位的肿块尚未长出来而已。“戴上口罩。”绮芙琳无助地对管家说道,“给婴儿喂牛奶,让孩子们远离她。”6个孩子挤在两个房间里。别让她得肺鼠疫,绮芙琳暗暗祈祷着,别让他们都感染上。

至少艾格妮丝是安全的,自从绮芙琳对她喊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走近隔离护栏。她坐了一会儿,瞪着绮芙琳,表情很凶。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那一定会让人觉得很滑稽。之后她就到阁楼上去拿她的推车了,她在高桌上为推车设置了一个座位,假装正在举行盛宴。

萝丝蔓德醒了,嗓音嘶哑地找绮芙琳要水喝。绮芙琳刚给她喝完水,她就又安静地睡着了。就连文书也打起瞌睡来,他呼吸时的嗡嗡声也不那么大了。于是绮芙琳心怀感激地在萝丝蔓德身边坐了下来。

她应该出去帮助洛奇神父照看管家的孩子,至少确保神父戴着口罩并且洗了手。但她突然感觉累坏了,动弹不了。如果我能躺上一分钟,她想,或许我可以想出一些办法。

“我想去看布拉基。”艾格妮丝说。

绮芙琳猛地抬起头往四周看去,她差点睡着了,然后被艾格尼丝惊醒了。

艾格妮丝穿上了她的红色斗篷,戴上了兜帽,站在她敢走到的离隔离护栏最近的地方,说:“你说过会带我去看猎犬的坟墓的。”

“嘘,你会把你姐姐吵醒的。”绮芙琳说。

艾格妮丝开始哭起来,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不顺自己的心意就号啕大哭。这次她只是低声抽泣着。她也撑到极限了,绮芙琳想,她整天都被冷落在一旁,萝丝蔓德和洛奇神父还有我都不能跟她接触。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神志涣散,恐惧不安。可怜的小家伙。

“你发过誓的。”艾格妮丝说道,她的嘴唇颤抖着。

“我现在不能带你去看你的小狗,”绮芙琳柔声说道,“但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不过,我们必须非常安静。”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们不能吵醒萝丝蔓德或文书。”艾格妮丝用手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说:“您能给我讲那个森林里的少女的故事吗?”艾格妮丝在试图悄声说话,不过那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悄悄话一样,声音还是大得足以让整个剧院的人都听见。

“是的。”

“推车也可以听吗?”

“是的。”绮芙琳低声说。艾格妮丝跑过大厅去拿她的小马车,然后又跑回来,爬上长凳,准备爬到隔离护栏上。

“你必须坐在桌子对面的地板上,”绮芙琳说,“我会坐在另一边。”

“那我会听不到您的声音的。”艾格妮丝说着,脸又沉了下来。

“你当然能听到,如果你非常安静的话。”

艾格妮丝从长凳上爬下来,坐到了地板上,迅速挪到了桌子旁边。她把推车放在身旁的地板上,对推车说:“你必须非常安静。”

绮芙琳走到文书和萝丝蔓德身边,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坐在桌子旁边,身子向后靠着,她感觉自己再一次筋疲力尽了。

“从前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艾格妮丝提示道。

“从前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有一个女孩,她住在一片大森林的旁边。”

“她父亲说:‘不要到树林里面去。’但是她很任性,不听父亲的话。”艾格妮丝继续说道。

“她很任性,不听父亲的话,”绮芙琳说道,“她穿上了她的斗篷。”

“她那件带兜帽的红色斗篷,”艾格妮丝说,“她走进了那片树林,尽管她父亲告诉她不要去。”

尽管她父亲告诉她不要去。“我会完全没事的,”绮芙琳这样对丹沃斯先生说过,“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是不是不应该进入树林?”艾格妮丝问道。

“她想看看那里有什么,她以为她只会往里面走一点点。”绮芙琳说。

“她不应该这样做,”艾格妮丝评价道,“我就不会这么做,树林里太黑了。”

“树林里很黑,充满了可怕的声音。”

“是狼群。”艾格妮丝说道。绮芙琳可以听到她又朝桌子挪近了点儿,想尽可能地靠近绮芙琳。绮芙琳可以想象女孩正蜷缩在木桌边,膝盖竖了起来,紧紧抱着那辆小推车。

“女孩对自己说:‘我不喜欢这里。’她想要回去,但她看不到路。森林里太黑了。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林子里跳了出来,跳到了她的身上!”

“一只狼。”艾格妮丝屏住呼吸说道。

“不是,”绮芙琳说,“是一只熊,那只熊说:‘你到我的森林里来干什么?’”

“女孩吓坏了。”艾格妮丝用一种受惊的语气小声说道。

“是的。‘哦,请不要吃我,熊,’女孩说,‘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头熊是一头善良的熊,虽然它看上去样子凶恶。他说:‘我会帮你找到离开树林的路。’女孩说:‘怎么找?这儿太黑了。’‘我们可以去问猫头鹰,’熊说,‘它可以在黑暗中看到路。’”

绮芙琳继续讲了下去,一边讲一边往下编。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因为这个故事而得到了安慰。艾格妮丝再也没有打断她。过了一会儿,绮芙琳站起来,一边继续讲着,一边往隔离护栏外看去。“‘你知道走出树林的路吗?’熊问乌鸦。‘是的。’乌鸦回答。”

艾格妮丝在桌子旁边睡着了,她的斗篷散开在身边,胸前抱着她的小推车。

应该给她盖上点东西,但绮芙琳不敢碰她。所有的被褥上都布满了鼠疫病菌。她看向埃梅里夫人,老妇人还在角落里祈祷着,脸冲着墙。“埃梅里夫人。”绮芙琳轻声喊道,但这位老太太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

绮芙琳往火炉里放了更多的木头,然后靠着桌子坐下,把头往后仰去。“‘我知道走出树林的路,’乌鸦说,‘我会告诉你的。’”绮芙琳温柔地继续讲道,“但它从树梢上飞走了,飞得太快了,他们完全跟不上。”

绮芙琳感觉自己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她睁开眼睛时,炉火已经变得很小了,她的脖子也酸痛不已。萝丝蔓德和艾格妮丝还睡着,但文书醒了。他在叫绮芙琳,但他的话根本听不清。他的整个舌头都长满了白色的毛状物,呼出来的气臭极了,绮芙琳不得不转过头去呼吸。他的肿块又开始流脓了。那是一种浓稠的黑色液体,闻起来像腐烂的肉。绮芙琳给他换了一个新的绷带,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吐出来。她把那个旧布条扔到了大厅最远的角落里,然后跑到外面的井边洗了洗手。她先把桶里冰凉的水倒在一只手上,然后又洗了另一只手。她一边洗一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冷空气。

洛奇神父走进了院子。“哈尔的儿子乌尔里克,”他一边跟绮芙琳一起走进屋里,一边说道,“还有管家的一个儿子,最大的那个,沃尔特弗都病倒了。”他在离门最近的长凳上重重地坐下。“您太累了,”绮芙琳说,“您应该躺下休息。”在大厅的另一边,埃梅里夫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好,好像她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然后一瘸一拐地穿过大厅,走向他们。

“我不能待在这里,我是来拿刀砍柳树枝的。”洛奇神父说道,但他仍坐在火边,茫然地盯着炉火。

“至少休息片刻,”绮芙琳说,“我去给您拿些啤酒。”她把长凳推到一边,往外走去。

“是你带来了这种病!”埃梅里夫人说。

绮芙琳转过头去,老太太站在大厅中间,瞪着洛奇神父。她双手把经书捧在胸前,圣物匣从手上垂了下来,说:“是你的罪孽把这个病带到了这里。”

她转向绮芙琳,说:“他在圣欧瑟伯节上念诵了给圣马丁的祷词,他的法袍是脏的。”她的语气就跟向布洛特爵士的妹妹抱怨时一样。她的手摸索着圣物匣,似乎用链条一节一节计算着洛奇神父的罪过。“他把蜡烛捏熄,弄坏了灯芯。”

绮芙琳看着老太太,心想:她是想要平息自己心中的内疚之情,是她写信给主教,要求派一位新的随行牧师来,是她把他们的位置说出去的。她无法忍受是自己招来了瘟疫。但绮芙琳无法对埃梅里夫人产生任何同情。你没有权利责备洛奇神父,她想,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你只会跪在角落里祈祷个不停。

“上帝并没有把这场瘟疫当作一种惩罚,”绮芙琳冷冷地告诉埃梅里夫人,“这只是一种疾病。”

“他念《悔罪经》的时候忘词了!”埃梅里夫人说,但她还是蹒跚地走回她的角落,重新跪下。“他把祭坛蜡烛放在了十字架屏风上。”

绮芙琳走向洛奇神父,安慰道:“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此受到指责。”

洛奇神父盯着火堆。“如果上帝的确在惩罚我们,”他说,“那一定是因为某些可怕的罪孽。”

“没有罪孽,”绮芙琳说,“这不是一种惩罚。”

“上帝啊!”文书大喊道,试图坐起来。他又咳了起来,发出一阵剧烈而可怕的咳嗽声,听起来就像是他的胸都被撕裂了,不过并没有出现什么别的情况。咳嗽声弄醒了萝丝蔓德,她开始低声呜咽。就算这不是惩罚,绮芙琳心想,但这情形看起来也跟惩罚差不多了。

萝丝蔓德睡了一觉也没能改善她的情况,她的体温又升高了,眼睛也凹陷了下去。哪怕是最轻微的动作也会引得她猛地一缩,就像被鞭子抽了一样。

这病正在吞噬她的生命,绮芙琳绝望地想,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当洛奇神父再次进来时,绮芙琳去了楼上的卧室,将埃梅里夫人的药箱拿了下来。埃梅里夫人盯着她,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但当绮芙琳把药箱放在她面前并问她亚麻布袋里有什么东西时,她把交叠的双手举到脸的前面,闭上了眼睛。

绮芙琳认出了其中一些药,阿伦斯医生让她研究过草药,她认出了紫草和艾蒿,以及艾菊的碎叶。药箱里还有一小袋粉末状的硫化汞,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给人吃这东西。还有一包洋地黄,跟硫化汞差不多。

绮芙琳烧了一点水,将她认得出的草药都倒进去泡着。草药茶的气味很棒,就像夏天的气息。这茶尝起来跟柳树茶差不多,但也一样没有效果。到了晚上,文书不停地咳嗽,萝丝蔓德的肚子和手臂上都出现了红斑,她的肿块已经变得像鸡蛋那么大了,也像鸡蛋那么硬。当绮芙琳触碰肿块时,萝丝蔓德痛苦地尖叫起来。

在黑死病期间,医生们将药膏涂抹在肿块上,或者将它们切掉。他们还给人们放血,给他们服用有毒的砷,绮芙琳不断回忆之前学到的知识。文书的肿块破裂后似乎好了些,而且他还活着。但切下肿块可能会导致病菌传播开,或者更糟糕的是导致病菌进入到血液中。

绮芙琳用热水打湿了一块布,把它敷到萝丝蔓德的肿块上。但即使水温正好,萝丝蔓德也一碰就尖叫起来。绮芙琳不得不重新用冷水给她敷,这也没什么用。

没有任何办法有用,绮芙琳把打湿的布按在萝丝蔓德的腋下,心想:没有任何办法。

我一定得找到传送点,她想。但树林绵延数英里,有几百棵橡树、几十块空地。她不可能找到传送点,也不能就这么扔下萝丝蔓德。

也许格温会回来。当时,人们关闭了一些城市的大门,也许格温会因此无法进入巴斯,或许他会和路上的人交谈,意识到纪尧姆勋爵一定是死了。回来吧,绮芙琳默默催促着他,快点回来。

绮芙琳又翻了一遍埃梅里夫人装药的布袋,尝了尝袋子里面的东西。黄色粉末是硫黄。医生们在流行病期间也使用过硫黄,他们燃烧硫黄来熏蒸空气。她记得在医学史上学习过硫黄会杀死某些细菌,但她不记得是不是硫化物起的作用,然而,显然这比切开肿块更安全。

绮芙琳在火上撒了一点点硫黄粉末来测试。粉末翻滚成了一团黄色的烟雾,透过绮芙琳的口罩灼烧着她的喉咙,文书大口喘着气,埃梅里夫人在角落里也不停地干咳起来。

绮芙琳本来预计几分钟后这种臭鸡蛋的气味就会消散,但黄色的烟雾像尘霾一样悬在空中,灼烧着每个人的眼睛。麦丝丽跑到外面,咳得弯下了腰。艾莉薇丝把埃梅里夫人和艾格妮丝带到了阁楼,以逃避这团毒烟。

绮芙琳把大门打开,用一块厨房布扇动空气。过了一会儿,空气好了一些,但她的喉咙仍然感到又干又疼。文书继续咳嗽着,但萝丝蔓德没有咳,她的脉搏很缓慢,一直慢到绮芙琳几乎感觉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绮芙琳握着萝丝蔓德又热又干的手腕说道,“我已经把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

洛奇神父进来了,他也咳嗽起来。

“是硫黄。”绮芙琳说,“萝丝蔓德情况更糟糕了。”

神父看了看萝丝蔓德,摸了摸她的脉搏,然后出去了。绮芙琳认为这是好迹象,如果萝丝蔓德的情况真的很糟糕,洛奇神父就不会离开。

但几分钟后洛奇神父又回来了,他穿上了法袍,带来了圣油和圣餐。

“怎么了?”绮芙琳问道,“管家的妻子死了?”

“不是的。”洛奇神父说着,视线越过了绮芙琳,看向萝丝蔓德。

“不,”绮芙琳说,她爬起来站在洛奇神父和萝丝蔓德之间,“我不能让您这么做。”

“她不能不做忏悔就死。”洛奇神父说,眼睛仍然看着萝丝蔓德。

“萝丝蔓德没有死。”绮芙琳说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她看起来就像是已经死了,干裂的嘴唇半张着,眼睛失去了光泽,一眨不眨。她的皮肤染上了一层黄色,紧紧包裹着她瘦削的脸。不,绮芙琳绝望地想,我必须做点什么,她才12岁。

洛奇神父端着圣杯朝前走去,萝丝蔓德举起了手臂,好像在祈求,然后又将手臂放了下来。

“我们必须切开鼠疫肿块,”绮芙琳说,“我们得把毒放出来。”

绮芙琳以为神父会拒绝,会坚持要求先听萝丝蔓德的忏悔,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将圣餐和圣杯放在石头地板上,然后拿刀去了。

“拿把锋利的,”绮芙琳在他身后喊道,“带上葡萄酒。”她又把烧水的锅放到了火上。当洛奇带着刀回来后,绮芙琳用桶里的水把刀清洗了一遍,然后用指甲把刀柄附近结成块的污垢抠了下来。绮芙琳用外套包起刀柄,把刀刃放在火里烧了烧,然后将沸水倒在上面,接着用葡萄酒冲了冲刀刃,又用沸水冲了冲。

他们把萝丝蔓德搬到了离火近一些的位置,让她侧面的肿块朝向火堆。这样他们就可以利用尽可能多的光线。洛奇神父跪在萝丝蔓德的头旁边。绮芙琳轻轻地将女孩的手臂从内衣中抽出来,然后把袖子揉成一团垫在下面。洛奇神父握住萝丝蔓德的手臂,把它拉起来,让肿块露在外面。

这个肿块现在几乎有苹果大小了,萝丝蔓德的整个肩膀都又红又肿。肿块的边缘是软的,几乎成了凝胶状,但中心部位仍然很硬。

绮芙琳打开了洛奇神父带来的一瓶酒,在布上倒了一些,然后用它轻轻地擦拭肿块。这个肿块就像一块石头嵌在皮肤里,绮芙琳不确定刀能不能切动它。

绮芙琳拿起刀,停在了肿块上方。她害怕自己切到动脉,害怕细菌感染到别的地方,使情况变得更糟糕。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洛奇神父说。

绮芙琳低头看着萝丝蔓德。现在即使绮芙琳按压那个肿块,萝丝蔓德也一动不动,她的视线好像越过了他们两个人,盯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我不可能弄得更糟糕,绮芙琳心想,哪怕我把她杀了,跟现在这种情况比也坏不到哪儿去。

“握住她的手臂。”绮芙琳说。洛奇神父抓住了萝丝蔓德的手腕和前臂,将她的手臂平放在地板上按住,萝丝蔓德仍然一动不动。

干净利落地切两刀就行,绮芙琳想。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刀放到肿块上。

萝丝蔓德的手臂抽动了起来,她的肩膀本能地扭动着躲开刀子。她瘦削的手握成了爪子形。“你们在干什么?”她用嘶哑的嗓音吼道,“我要告诉我的父亲。”

绮芙琳猛地把刀子收了回来,洛奇神父抓住了萝丝蔓德的手臂,把它推回到地板上。萝丝蔓德用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打着神父。

“我是纪尧姆·德伊夫利勋爵的女儿,”萝丝蔓德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绮芙琳连忙退到萝丝蔓德碰不到的地方,然后爬到她的脚那边,避免刀子接触任何东西。洛奇神父探身向前,用一只手轻松抓住了女孩的两个手腕,萝丝蔓德虚弱无力地踢着绮芙琳。圣杯被踢翻了,酒洒了出来,形成了一个暗色的小水坑。

“我们必须把她绑住。”绮芙琳说道。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高举着刀,就像杀人凶手一样。她把刀包裹在艾莉薇丝撕下来的一块布里,并将另一块布撕成条状。

洛奇神父将萝丝蔓德的手腕绑在头顶,而绮芙琳将她的脚踝绑在一个朝上的长凳脚上。萝丝蔓德没有挣扎,但是当洛奇神父把她的内衣拉到裸露的胸口上方时,她突然说:“我认识你,你就是抢劫凯瑟琳小姐的匪徒!”

洛奇神父倾身向前,将全部的重量压在萝丝蔓德的前臂上。绮芙琳趁机对准肿块,一刀切了下去。

血液先是渗出,然后快速地喷了出来。绮芙琳心想,我切到了一条动脉。绮芙琳和洛奇神父都奔向了布堆,绮芙琳抓起一大团布条,压在伤口上,布条立刻被血浸透了。当她松开手去拿洛奇神父递来的另一团布条时,鲜血从那个小小的切口喷了出来。绮芙琳用自己的外套下摆堵住了切开的地方。萝丝蔓德呜咽起来,就像艾格妮丝的小狗一样,发出微弱的无助的声音,她似乎要晕倒了,虽然她已经躺在了地上,没法晕倒。

我杀了她,绮芙琳惊恐地想。

“我止不住血!”她说道。但实际上血已经止住了。绮芙琳用自己的外套下摆堵着切开的口子,先数到一百,然后又数到二百,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角从切口上移开。

血液仍然从切口中涌出,但它与浓稠的黄灰色脓液混合在一起。洛奇神父探身向前想去摸,被绮芙琳阻止了。“不要碰,那全是鼠疫细菌。”她说着,把布远远拿开。“千万不要碰。”

她擦掉了那令人作呕的脓液,脓液又渗了出来,然后是水状的血清。“毒应该都排出来了,我觉得,”她对洛奇神父说,“把酒给我。”她环顾四下,想找一块干净的布,把酒倒在上面。

但一块也没有,他们一直在用布止血,把布全用完了。绮芙琳小心地倾倒酒瓶,让深色的液体滴到切口上。萝丝蔓德一动也没动,她的脸是灰色的,好像所有的血都从她身上流走了。就像我担心的那样,并且我没有办法给她输血,现在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绮芙琳想。

洛奇神父解开了绑在萝丝蔓德手腕上的布条,把萝丝蔓德无力的手放在他巨大的手掌中,说:“她的心脏现在跳得有力一些了。”

“我们必须再弄些亚麻布来。”绮芙琳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我父亲会为此将你们送上绞刑架的。”萝丝蔓德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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