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上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作者:保罗·柯艾略 |
||||
这个男孩名叫圣地亚哥。夜幕降临时,圣地亚哥赶着羊群来到一座废弃的老教堂前。很久以前,教堂的屋顶就塌掉了。原来圣器室的位置长出了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 男孩决定在这里过夜。他把羊群全部赶进破烂不堪的大门,随即挡上几块木板,防止它们夜间出逃。这个地区没有狼,但有一次一只羊在晚上逃了出去,害得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去寻找。 圣地亚哥将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躺了下来,把刚刚读完的一本书当作枕头。睡着之前,他提醒自己,必须开始读一些更厚的书籍:读厚书能消磨更多的时间,夜间当枕头用也更舒服。 醒来时,天还没亮。透过残破的屋顶,他看到星星在闪烁。 他心说:“真想多睡一会儿。”他做了个梦,和上周做的梦一模一样,而且又是梦没做完就醒了。 男孩爬起来,喝了两口酒,然后拿起牧羊棍,呼唤仍在沉睡的羊群。他早已注意到,只要他一醒,大多数的羊也都开始醒过来,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把他的生命同那些羊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两年来,那些羊跟着他走遍了这片大地,四处寻找水和食物。“这些羊太熟悉我了,已经了解我的作息时间了。”他喃喃自语。略加思索,他又想,事情也可能正相反:是他已经熟悉了羊群的生活习性。 然而,总有一些羊会拖延一会儿才醒。男孩就用牧羊棍挨个捅醒它们,同时呼唤着羊的名字。他一直坚信,羊能听懂他说的话。因此,他时不时给羊群读一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书籍的章节,或者对羊群诉说自己在野外的孤独和快乐,或者评论一下在经常路过的城镇见到的新鲜事。 不过,最近两天,他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女孩,一个商人的女儿,住在距离这里四天路程的一个镇上。他只到那里去过一次,是在去年。那个商人是一家纺织品店的老板。他喜欢看人当着他的面剪羊毛,以防别人弄虚作假。一个朋友指点男孩去那家店铺,于是他便赶着羊群到了那里。 “我有点羊毛要卖。”他对那个商人说。 店里人满为患,老板让圣地亚哥黄昏时分再来。男孩便到店铺前的斜坡上坐下,从褡裢里掏出一本书。 “我以前以为牧羊人不会读书。”一个少女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是个典型的安达卢西亚(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一地区)少女,一头黑发瀑布般垂下,眼睛使人隐隐约约想起古代的征服者摩尔人。 “那是因为羊群教给人们的东西远比书籍要多。”男孩回答。 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少女自称是纺织品店老板的女儿,还谈到镇上的事情,她说,这里的生活一成不变,天天如此。圣地亚哥谈起安达卢西亚的田野,谈起他经过的村镇里的新鲜事。他很高兴,因为不必总是跟羊群说话了。 “你是怎么学会读书识字的?” “和其他人一样,在学校里学会的。”男孩回答。 “既然会读书识字,为什么还当牧羊人呢?” 男孩随便岔开了话题,没有回答。他确信这个问题女孩永远无法理解。他继续讲述路上的经历。女孩那双酷似摩尔人的小眼睛一会儿因害怕而瞪得浑圆,一会儿因惊奇而眯成一条缝。时间流逝,男孩开始期盼这一天永远不要结束,期盼女孩的父亲一直忙碌下去,可以让他在此等上好几天。他感觉自己正生起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冲动:永远定居在这个镇子。他感觉,和这个黑头发女孩在一起,每天都会是新的一天。 然而那个商人最终还是来了。他让圣地亚哥剪下四只羊的毛,然后付了相应的钱,让男孩隔年再来。 四天后就要再次去那个镇子。圣地亚哥既兴奋又忐忑:也许那个少女已经把他忘了。有很多卖羊毛的牧羊人去那个商店。 “没关系。”男孩对他的羊群说,“我在其他村镇也认识别的女孩子。” 但是,他内心深处明白,这对他很重要。不管是牧羊人、海员,还是推销员,总会有一个地方令他们魂牵梦萦,那里会有一个人让他们忘记自由自在周游世界的快乐。 天刚破晓,圣地亚哥便赶着羊群朝日出的方向走去。这些羊永远不需要拿什么主意。他想,也许这就是它们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原因。羊唯一需要的就是食物和水。只要他了解安达卢西亚最好的草场,羊群就将永远跟随他。即使日复一日在日出日落之间苦熬,即使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从未读过一本书,也不懂人的语言,听不懂人们讲述的新鲜事,只要有水和食物,它们就心满意足。作为回报,它们慷慨地奉献出羊毛,心甘情愿地陪伴着牧人,时不时还奉献出自己的肉。 如果我变成魔鬼,决定把它们一只接一只杀死,它们也只在整个羊群几乎被杀光的时候才会有所察觉,男孩想。因为它们相信我,而忘记了它们自己的本能。这只是因为我能引领它们找到食物。 男孩对自己的这些念头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那座里面长着无花果树的教堂太残破不堪,他又做了一个与以前一样的梦,他开始嫌弃忠诚地陪伴他左右的羊群。他喝了一口酒—这是昨天晚饭时剩下的,然后裹紧外衣。他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会升到头顶,那时酷热难熬,他就不能领着羊群在旷野赶路了。夏季是整个西班牙睡午觉的季节。酷热会一直持续到入夜。而在酷热降临之前,他不得不一直披着外衣。然而,每当他想抱怨外衣沉重时,总会想起多亏这件衣服,才不会在清晨感到寒冷。 必须随时准备应对天气的突然变化,圣地亚哥想,并对外衣的厚重心存感激。 外衣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而男孩亦有其生活的道理。两年间,他走遍了安达卢西亚的平原大川,把所有的村镇都记在了脑子里,这就是他生活的最大动力。他盘算着,这一次要告诉那女孩,为什么他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牧羊人会读书识字:他曾经在一所神学院里待到十六岁。父母希望他成为神甫,成为一个普通农家的骄傲,而他们一生只为吃喝忙碌,就像圣地亚哥的羊群。他学过拉丁文、西班牙文和神学。但是,从孩提时代起,他就梦想着了解世界,这远比了解上帝以及人类的罪孽来得重要。一天下午,回去探望家人的时候,圣地亚哥鼓足勇气告诉父亲,他不想当神甫,他要云游四方。 “孩子,世界各地的人都到过这个村庄。”父亲说,“他们为追求新奇而来,但是他们没有差别。他们爬到山丘上去看城堡,认为城堡今不如昔。他们或是一头金发,或是皮肤黝黑,但他们和咱们村里的人没啥两样。” “但是我却没见过他们家乡的城堡。”男孩反驳说。 “那些人一旦了解了我们的田园和我们的女人,就会说他们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生活。”父亲说。 “我希望了解他们生活的地方和他们那儿的女人,因为从来没有人留在这里。”男孩说。 “那些人来时,口袋里装满了钱,”父亲又说,“而我们这里,只有牧羊人才四处游走。” “那我就去当牧羊人。” 父亲没再说什么。第二天,父亲给了男孩一个钱袋,里面有三枚古老的西班牙金币。 “有一天我在地里发现了它们。原本想因为你进修道院而献给教会。拿去买一群羊,云游四方吧。总有一天,你会懂得,我们的家园才最有价值,我们这儿的女人才最漂亮。” 父亲祝福了他。从父亲的目光中,男孩看出,父亲也想云游四方。这个愿望一直存在,尽管几十年来他一直将这个愿望深埋心底,为吃喝而操劳,夜夜在同一个地方睡觉。 地平线被染成一片殷红,太阳露出脸来。男孩回想起同父亲的谈话,心情愉快。他已经到过许多城堡,见过许多女人了(但没有一个能与那个等了他两天的女孩相比)。他有一群羊、一件外衣和一本书,用这本书可以换来另一本书。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在实现自己人生的最大梦想:云游四方。一旦厌倦了安达卢西亚的田野,他就可以卖掉羊群,去当海员。等厌倦了海洋,他早已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女人,经历过许多幸福时刻了。 此时,圣地亚哥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想:不知道神学院的人是如何寻找上帝的。只要有可能,他总要找一条新路走走。以前他多次路过这一带,但从未到过那座教堂。世界广袤无垠,如果他让羊群引领自己走上一段时间,定会发现更多有趣的事情。问题是羊群不会察觉它们每天都在走新路,不会发现草场在变化,四季有区别。因为它们一门心思想着喝水吃草。 也许我们大家全都如此。圣地亚哥心想,我就是这样,自从认识那个商人的女儿,我就再没想过别的女人。他看了看天空,估计午饭前会抵达塔里法(塔里法: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一城市。)。可以在那里用自己手上的书换一本更厚的书,把酒囊灌满葡萄酒,还可以刮刮胡子,理理发。他得准备好去见那个女孩,有一种想法让他觉得恐惧:另一个牧羊人在他之前,赶着更多的羊去向女孩求婚。 恰恰是实现梦想的可能性,才使生活变得有趣。男孩一边思索一边抬头看了看天,加快了脚步。他突然想起一位住在塔里法的老妇人,她会解梦。而头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曾经做过的梦。 老妇人领着男孩走进最里面的房间,那里与客厅只隔着一道用塑料彩带制成的帘子。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一幅耶稣圣心像,还有两把椅子。 老妇人坐下来,让男孩也坐下。然后,她握住男孩的双手,轻声祷告起来。 似乎是吉卜赛人的一种祈祷词。男孩在途中遇到过许多吉卜赛人。他们云游四方,但从不放牧羊群。人们说吉卜赛人靠骗人为生,还说他们与魔鬼订有契约,拐骗儿童,让孩子们在他们神秘的帐篷里当奴隶。男孩小时候一直非常害怕被吉卜赛人拐走。当老妇人拉住他的双手时,以前那种恐惧感又出现了。 不过这里有耶稣圣心像呢,男孩想,极力使自己镇定些。他不想自己的手发抖,不想让老妇人觉察出他很害怕。他默默地念诵了一遍主祷文。 “太有意思了。”老妇人说道,两眼一直盯着男孩的手,接着沉默了。 男孩十分紧张,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老妇人感觉到了。他急忙把手抽出来。 “我不是来这里看手相的。”他说,开始对走进这所房子感到后悔。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付了钱马上走人,哪怕一无所获呢。可他太在乎那个梦了,那个梦他做了两遍。 “你是来这儿解梦的。”老妇人说,“梦是上帝的语言。如果上帝用的是尘世间的语言,我就能解你的梦。但是,如果上帝用的是魂灵的语言,那就只有你自己能理解了。但不管哪种情况,我都要收咨询费。” 男孩心想,是一个圈套。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冒一下险。牧羊人总会遇到风险,要么是狼群,要么是干旱,恰恰是这些使放牧生涯更刺激。 “我接连两次做了同一个梦。”男孩说道,“梦见我和羊群在一片草场上。这时,来了一个小孩,和羊群玩耍。我不喜欢别人逗我的羊,它们害怕生人。但是小孩子往往能够和羊混在一起,而不让羊受到惊吓。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羊怎么会识别人类的年龄?” “接着说你的梦。”老妇人说,“我的炉子上还坐着锅呢。再说了,你只有那么点钱,不能把我的时间都占了。” “那小孩跟羊又玩耍了一阵子。”男孩继续说道,表情有些不自然,“突然间,他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去了埃及金字塔。” 男孩停顿了一下,想看看老妇人是否知道埃及金字塔。然而,老妇人沉默不语。 “埃及金字塔。”为了让老妇人听得明白,男孩缓慢地重复了这几个字。“那小孩当时对我说:‘假如你来到这里,将会找到一处隐秘的宝藏。’就在他要把藏宝的具体地点告诉我时,我却醒了。两次梦都如此。” 老妇人继续沉默,片刻后,她重新抓起男孩的手,仔细察看起来。 “目前我不收你任何费用。”老妇人开口道,“但是,如果你找到了那些财宝,我想要其中的十分之一。” 男孩笑了。他很开心。仅仅由于那个梦涉及财宝,他眼下就不必破费了!老妇人大概是个吉卜赛人。吉卜赛人都很愚蠢。 “那么,你解释一下我的梦吧。”男孩说。 “你得先发誓。发誓把财宝的十分之一给我作为交换,我就给你解梦。” 男孩发了誓。老妇人又要求他对着耶稣圣心像重复了一遍誓言。 “这个梦用的是尘世间的语言。”老妇人说,“我可以解这个梦,但解释起来非常困难。所以我认为把你找到的宝藏给我一份是理所应当的。 “这个梦表明,你应该前往埃及金字塔。我从未听说过金字塔,不过,既然是个小孩让你见到了它,那金字塔就一定存在。你将在那里找到宝藏,变成富翁。” 男孩感到有点意外,然后又很气愤。要是为这样一个解释,他根本没必要来找这老妇人。好歹最后他想起来,自己并未付任何费用。 “我没必要浪费时间来听这样的解释。”他说。 “所以我先前就对你说过,你的梦非常难解。简单的事情往往最异乎寻常,只有智者才能看透。我不是智者,所以必须有其他的能耐,比如看手相。” “那么,我怎样才能到埃及呢?” “我只管解梦,不会把梦变成现实。因此,我只能依靠女儿们养活。” “如果我到不了埃及呢?” “那我就拿不到酬金了。这是常事。” 之后,老妇人没再说什么。她让男孩离开,因为她在他身上花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圣地亚哥失望地走了,他决定永远不再相信梦。想起还有几件事需要办,他先去商店买了些吃的,又用手上的书换了一本更厚的书,然后坐在公园里一条长凳上品尝刚买来的新酿葡萄酒。是个大热天,葡萄酒使他的身体凉爽了些,其中的奥妙令人费解。羊群留在了城门外,关在他新结识的一个朋友家的羊圈里。在那一带,他认识很多人,这正是他喜欢云游四方的原因,因为总能结交新朋友,而且不必天天跟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当总是面对同样的面孔,像在神学院里那样,就会渐渐让那些人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由于他们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当然就想改变你的生活。如果你不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他们就会不高兴。因为,对于该怎样生活,所有人都有固定的观念。但是他们对于自己该怎样生活却一头雾水,就像那个给人解梦、却不会把梦变成现实的老妇人。 他决定等日头落一落,再领着羊群继续赶路。再过三天,他就能见到那个女孩了。 他开始阅读那本从塔里法的神甫手上换来的书。这是一本很厚的书,开卷第一页讲的是一场葬礼。人物的名字十分复杂。男孩想,倘若有一天我写书,就只写一个人物,好让读者不必费心去记人名。 他渐渐将精力集中在读书上。这书读起来很舒服,因为讲的是一场在冰天雪地里举行的葬礼。虽然坐在烈日下,竟也感到有些凉意。这时,一位老人在男孩身旁坐下来,开口与他搭讪。 “那些人在做什么?”老人用手指着广场上的人,问道。 “在工作。”男孩冷淡地回答,装作专心读书的样子。实际上,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在那商人的女儿面前剪羊毛,好让她亲眼目睹自己有多么能干。这情景他想象过若干次了,每次都是他向女孩解释,剪羊毛要从羊屁股往前剪,女孩听了,佩服得要命。他还准备了好几个有趣的故事,好在剪羊毛的时候讲给女孩听。大部分故事都是从书上读来的,不过,他讲起来仿佛都是亲身经历。反正她不会知道真相,因为她不识字。 但那老人不肯罢休,称他疲惫不堪,口干舌燥,请求男孩给他一口酒喝。男孩把酒囊递给了他,心想,也许这样一来,老人就会消停了。 然而,老人似乎打定主意要跟男孩聊天。他问男孩看的是什么书。男孩本想离开,不理睬老人,但是父亲曾教育他要尊敬老者。于是,他把书伸到老人面前。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不会念那书名;二是如果那老人也不会念,就会自动走开,以免尴尬。 “嗯……”老人颠过来倒过去地看着书,仿佛书是个奇怪的东西。然后他说:“这是本很重要的书,但是读起来很乏味。” 男孩有点惊讶。老人也识字,而且读过这本书。如果书真像他说的那样乏味,拿去换另外一本还来得及。 老者接着说道:“这本书和几乎所有的书一样,讲的是同一个道理,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它要使大家相信这个世上最大的谎言。” “什么是世上最大的谎言?”男孩吃惊地问道。 “在人生的某个时候,我们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掌控,命运主宰了我们的人生。这就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这种事没发生在我身上。”男孩道,“别人希望我成为神甫,而我决定当个牧羊人。” “这样最好。”老人说,“因为你喜欢云游四方。” 他竟猜透了我的心思,男孩想。老人翻阅着那本厚厚的书,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男孩注意到他的衣着有点奇怪,像个阿拉伯人。这种情况在本地并不罕见。塔里法距离非洲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去那里只需乘船渡过狭窄的海峡。城里经常出现阿拉伯人,他们来这儿购物,每天做好几次奇怪的祷告。 “先生是哪里人?”男孩问。 “我是许多地方的人。” “没有人能够是许多地方的人。”男孩说道,“我是牧羊人,到过许多地方,但是我只属于一个地方,那是一座古城堡附近的小镇。我就出生在那里。” “那么,可以说我出生在撒冷(撒冷:耶路撒冷古称,源于《圣经》。)。” 男孩不知道撒冷是哪儿,但是他不想寻根究底,以免因无知而丢脸。他望着广场,呆了片刻。人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似乎都非常忙碌。 “现在撒冷怎么样?”男孩问道,试图套出点线索来。 “跟往常一样。” 这说明不了什么。不过他明白,撒冷不在安达卢西亚,否则他早就知道了。 “在撒冷您是做什么的?”男孩又问。 “在撒冷我是做什么的?”老人第一次开怀大笑起来,“听着,我就是撒冷之王!” 男孩心想,人总会说一些刁钻古怪的事情。有的时候,最好与羊群为伴,羊群不声不响,只顾吃草喝水。与书为伴也行,书总是在人们最想听故事的时候,告诉你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当人与人交谈的时候,有些人说的话会让我们无所适从,不知该怎样把谈话继续下去。 “我叫麦基洗德(麦基洗德:《圣经》中的撒冷之王、上帝的祭司。)。”老人说,“你有多少只羊?” “不多不少。”男孩回答说。看来老人很想了解他的生活。 “那么我们就面临着一个问题。既然你认为你已有足够的羊,我可就没法帮你了。” 男孩生气了。他并未请求帮助,反而是老人主动跟他搭讪,跟他要酒喝,还翻看他的书。 “请把书还给我。”他说道,“我得去找我的羊群,然后继续赶路。” “你把十分之一的羊送给我,我就告诉你怎样找到宝藏。”老人说道。 男孩又想起了那个梦。突然之间,一切都明朗起来。老妇人没收取任何报酬,但这个老人却想用一个子虚乌有的承诺,从他这儿弄走更多的钱,说不定他就是那老妇人的丈夫,大概也是个吉卜赛人。 然而,未等男孩开口,那老人便俯身拿起一根木棍,开始在沙土地上写字。当他俯下身去的时候,怀里有个东西闪烁了一下,发出的光芒如此强烈,晃得男孩睁不开眼。但老人迅速用披风遮盖了那个耀眼的东西,动作之快,像他这把年纪的平常人绝做不出来。男孩的视觉恢复了正常,能够渐渐看清老人所写的字了。 在这座小城市中心广场的沙土地上,他看到了自己父亲和母亲的名字,看到了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童年时期的嬉戏玩耍,神学院里的寒夜青灯,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这是他原先不知道的。他还看到一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起过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偷了父亲的枪出去打梅花鹿。还有,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的性体验。 “我是撒冷之王。”老人说。 “为什么一位王要和牧羊人交谈?”男孩极为钦敬而腼腆地问。 “原因有好几个。不过,咱们先说最主要的,那就是,你已经能够完成你的天命了。” 男孩不知道什么是天命。 “天命就是你一直期望去做的事情。人一旦步入青年时期,就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天命了。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一切都那么明朗,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人们敢于梦想,期待完成他们一生中喜欢做的一切事情。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一股神秘的力量开始企图证明,根本不可能实现天命。” 老人所说的这番话,对男孩来说意义不大。但是他很想知道什么是“神秘的力量”,这要是讲给那个女孩听,她会惊讶得目瞪口呆。 “那是表面看来有害无益的力量,但实际上它却在教你如何完成自己的天命,培养你的精神和毅力。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一个伟大的真理:不论你是谁,不论你做什么,当你渴望得到某种东西时,最终一定能够得到,因为这愿望来自宇宙的灵魂。那就是你在世间的使命。” “就连云游四方也算吗?还有,跟纺织品商人的女儿结婚也算吗?” “寻找宝藏也算。宇宙的灵魂是用人们的幸福来滋养的,又或者是用人们的不幸、羡慕和忌妒来滋养。完成自己的天命是人类无可推辞的义务。万物皆为一物。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 他们沉默地待了一会儿,望着广场和广场上的人们。还是老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要牧羊?” “因为我喜欢四处游荡。” 一个卖爆米花的小贩把他的红色小车停在广场的一角。老人用手指着那人说:“那个卖爆米花的人小时候也总想出去游荡,但却选择了买一辆制作爆米花的机器,年复一年地攒钱。等到年老的时候,他将去非洲待上一个月。他从来就不明白,人们总有条件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应该选择当一个牧羊人。”男孩把心里想的话大声说了出来。 “他曾经想过当牧羊人。”老者说,“但是,卖爆米花的人比牧羊人有地位。卖爆米花的人有房子住,而牧羊人只能在野外露宿。人们宁愿把女儿嫁给卖爆米花的,也不愿嫁给牧羊人。” 男孩想起了那个女孩,心中一阵刺痛。在她居住的镇上,应该也会有卖爆米花的。 “总而言之,人们更重视对于卖爆米花的人和牧羊人的看法,甚至超过了对天命的重视。” 老人翻看着那本书,心不在焉地读着其中一页。男孩等了一会儿,随后便以老人先前对待他的方式,打断了老人的阅读。 “您为什么跟我讲这些事情?” “因为你意欲履行自己的天命,并差一点就放弃了。” “您总是在这种时刻出现吗?” “一向如此,但是,不见得总以这种方式出现。有时候,我的方式是一条好出路,一个好主意。还有的时候,我会在关键时刻让事情变得更容易。诸如此类。不过大部分人察觉不到这一点。” 老人说,上个星期他不得不变换方式,以石头的面貌出现在一个掘矿人面前。那个掘矿人抛家舍业去寻找绿宝石,在一条河边干了五年。为了找到绿宝石,他敲开了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石头。还剩一块石头,只差那一块石头,他就能发现他要找的绿宝石了。恰恰在这个关口,掘矿人打算放弃了。这个人为实现天命已经牺牲了一切,因此老人决定帮他一把。他变成一块石头,滚落在掘矿人脚下。白白浪费了五年时光的掘矿人,带着积蓄已久的绝望和怒气捡起石头,朝远处扔去。这一掷力量极大,那石头砸在另一块石头上,竟把另一块石头砸得爆裂开来,砸出了世上最美丽的一块绿宝石。 “人们很早就学会了生活的道理。”老人说,眼中露出一丝苦涩,“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早早地就放弃了它们。世界就是如此。” 男孩突然想起此番交谈的起因是关于隐秘宝藏的话题。 “财宝可能被水流冲出地面,也可能被洪水掩埋在地下。”老人说,“如果你想知道你那批财宝的下落,就必须把你羊群中十分之一的羊给我。” “把财宝的十分之一给你不行吗?” 老人看起来很失望。 “如果东西还没到手,你就先许诺于人,那你就不会积极去争取了。” 男孩说,他已经答应把财宝的十分之一给那个吉卜赛老妇人了。 “吉卜赛人都是机灵鬼。”老人叹了口气,“但不管怎样,这是件好事,它让你明白了,生活中一切都要付出代价。这正是光明斗士意图教导人们的。” 老人把书还给了男孩。 “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你把羊群中十分之一的羊带来给我。我将告诉你如何找到那批财宝。再见。” 随后,他消失在广场的一角。 男孩想继续读那本书,然而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心里乱哄哄的,放松不下来。因为他明白了,那老妇人说的是真话。他走到卖爆米花的小贩跟前,买了一包爆米花,考虑着是否应该把那位老人刚才说过的话告诉小贩。有的时候最好让事情保持原样,想到这儿,男孩便没有开口。如果他说出来,这个卖爆米花的将一连三天考虑是否舍弃现有的一切,然而,他对推着小车卖爆米花早就习以为常了。 男孩不想让卖爆米花的小贩左右为难。他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港口。港口有一所房屋,房屋有一个窗口,有人在窗口卖船票。埃及在非洲。 “要买船票吗?”售票窗口里的人问道。 “也许明天吧。”男孩说着,走开了。只需卖掉一只羊,他就可以到海峡的对岸去了。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 “又是个痴心妄想的家伙,他根本没钱去旅行。”见男孩离开了,售票窗口里的人对他的助手说道。 在售票窗口前的时候,男孩想起了他的羊群。此刻他有些惧怕回到羊群身边。过去的两年中,他学会了牧羊的所有诀窍,学会了剪羊毛,照顾怀孕的母羊,以及如何对付野狼,保护羊群。他熟悉安达卢西亚所有的原野和牧场,了解每一只羊买进和卖出的公平价格。 他决定绕最远的那条路返回朋友家。这个城市也有一座城堡。他决定沿着石头斜坡爬到城堡的一段高墙上去坐坐。从那上面,他可以望见非洲。有一次别人告诉他说,当年摩尔人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许多年间,几乎整个西班牙都被他们占领了。男孩讨厌摩尔人。吉卜赛人就是他们带来的。 从那上面,也能看到城市的大部分,包括他刚才跟老人交谈时所在的广场。 这次遇见老人可真不是时候,他想。此行的目的仅仅是想找那个会解梦的老妇人。他是个牧羊人,可那老妇人和那老人全都拿这个事实不当一回事。他们形单影只,已经对生活失去信心,不明白牧羊人最后的归宿是与他们的羊群相依为命。他熟悉每只羊:知道哪只羊瘸腿,哪只羊两个月后会下小崽儿,哪几只羊最不愿走路。他还知道如何剪羊毛,如何宰羊。如果他决定离开,羊群将会受罪。 起风了。他熟悉这种风。人们将其称作“地中海东风”,因为当年异教的乌合之众就是乘这种风来的。在来塔里法之前,他从没想到非洲竟然近在咫尺。这可是个巨大的隐患:摩尔人完全可以卷土重来。 地中海东风越刮越猛。面对羊群和宝藏,我现在进退两难,男孩想。在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和意欲得到的东西之间,他必须作出抉择。还有那个商人的女儿。不过,她不像羊群那么重要,因为她并不依赖他。说不定她都不记得他了。他敢说,如果两天后他没出现,女孩也不会有感觉。对她来说,生活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实际上,每天都一成不变,是因为人们已经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敏锐感觉。然而,只要有明媚的阳光,人们的生活中就会出现美好的事物。 我离开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家乡的城堡。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我自己也习惯了。羊群没有我,也会习惯的。男孩想。 他从城堡上朝广场望去,那小贩仍在原地卖爆米花。一对年轻恋人在先前他和老人聊天的长凳上坐下来,长时间拥吻着。 男孩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卖爆米花的人……”,便没再说下去,因为劲风扑面而来,地中海东风刮得更加猛烈了。这种风曾带来了摩尔人,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它也带来了沙漠的气味,蒙着纱巾的女人的体味,还有男人的汗味和梦想。他们离开了家乡,去寻找宝藏、黄金、奇异的经历,以及金字塔。男孩面对自由自在的风,羡慕之情油然而生。他意识到,他也可以像风一样自由。什么也不能阻止他,除了他自己。羊群、商人的女儿和安达卢西亚的大地,只不过是他在达成天命的途中留下的足迹。 第二天中午,男孩又遇见了那位老人。男孩如约带去了六只羊。 “出乎我的意料,”男孩说,“我的朋友立刻就买下了羊群,还说他一直都想当牧羊人,这是个好兆头。” “事情往往如此。”老人说,“我们把这称作‘良好的开端’。第一次玩纸牌,多半会赢。这就是新手的运气。” “这是为什么?” “因为生活希望你去实现自己的天命。” 接着,老者开始检查那六只羊,他发现其中一只是瘸腿。男孩解释说腿瘸无大碍,因为那是最聪明的一只羊,而且羊毛产量很高。 “财宝在什么地方?”男孩问道。 “在埃及,金字塔附近。” 男孩吓了一跳。那吉卜赛老妇也是这么说的,但她没收任何报酬。 “要想到达那里,你必须循迹而行,上帝为每个人预示了应走的道路,你只需看懂上帝给你的预示就行了。” 男孩正要说话,但尚未开口,却飞来一只蝴蝶,在他和老人之间上下翻飞。他一下想起了祖父。小时候,祖父对他说过,蝴蝶预示着好运将至,就像蟋蟀、蝈蝈、蜥蜴和四叶草一样。 “的确如此,就像你祖父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好运将至的兆头。”老人说。他能看透男孩心里的想法。 老人打开遮在胸前的披风。男孩看到眼前的情景,深感惊讶,想起前一天他曾经见到过的发光物。老人竟戴着一块缀满了宝石的纯金胸牌。 他真的是一位王,装扮成这副模样,大概是为了躲避强盗。 “给你。”老人一边说,一边将纯金胸牌中央镶着的一块白色宝石和一块黑色宝石取下来。“这两块宝石名叫乌凌和图明。黑宝石的名字意味着‘是’,白宝石的名字意味着‘否’。当你辨别不出预兆的时候,它们就能派上用场。你提出问题时永远要客观。但是,一般情况下,你要尽量自己拿主意。财宝就在金字塔附近,这你已经知道了。不过你得拿出六只羊做报酬。因为我帮你作出了一个决定。” 男孩将两块宝石放进褡裢里。从今往后,凡事就要自己做主了。 “不要忘了万物皆为一物,不要忘了各种预兆的表达方式,不要忘了去完成你的天命。不过,分手之前,我还想给你讲个小故事。 “一位商人派他的儿子去向人类的智慧大师讨教幸福的秘密。少年在沙漠中跋涉了四十天,最后来到一座美丽的城堡。城堡坐落在高山之巅,少年寻找的智慧大师就住在那里。 “少年没有遇到圣人,却走进了一个大厅,看见一派热闹的场面:商人进进出出,四周角落里的人在聊天,一支小乐队演奏着曼妙的轻音乐,桌子上摆满了当地的美味珍馐。智慧大师在同所有的人交谈,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轮到少年。 “智慧大师认真地听完少年陈述此番来访的目的,却说他此刻没时间给他讲解幸福的秘密。他建议少年先在他的城堡里转一转,两个小时之后再回来见他。 “‘同时,我想请你办件事。’智慧大师说着,递给少年一把茶匙,并在茶匙里滴了两滴油。‘你走路的时候拿着这把茶匙,不要让油洒出来。’ “少年开始沿着城堡的大小台阶上上下下,两眼始终盯着那茶匙不放。两个小时之后,他回到智慧大师面前。 “大师问道:‘你看见我餐厅里的波斯壁毯了吗?你看见园艺大师耗时十年培育的花园了吗?你留意我图书馆里那些漂亮的羊皮纸文献了吗?’ “少年很不好意思,坦白说他什么也没看到。当时他唯一关注的是不要让那两滴油洒出来,因为那是智者托付他办的事。 “‘那你就再去看一看我城堡中的奇珍异宝吧。’智慧大师说,‘如果你不了解一个人的家,就不能信任他。’ “少年放松下来,拿起茶匙,重新开始在城堡里漫步。这一次,他注意到了挂在天花板上和墙壁上的那些艺术品,看到了花园,看到了周围的山岭,看到了娇嫩的鲜花,看到每件艺术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再回到智慧大师面前时,他详细地叙述了刚才看到的一切。 “‘可我托付你拿着的那两滴油在哪儿呢?’智慧大师问。 “少年一看那茶匙,发现油已经洒光了。 “‘这正是我要给你的唯一忠告。’智慧大师说,‘幸福的秘密就在于,既要看到世上的奇珍异宝,又要永远不忘记勺里的那两滴油。’” 牧羊少年没说话。他听懂了老人讲述的故事。牧羊人喜欢四处游荡,但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羊群。 老人看了看男孩,伸出双手,在他头顶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然后便赶着羊群,扬长而去。 在小城塔里法的制高点有一座旧城堡,那是当年摩尔人修建的。坐在城堡的高墙上,可以看到一个广场、广场上卖爆米花的小贩,还可以隐约看到非洲大陆的一角。撒冷之王麦基洗德那天下午正坐在城堡的高墙上,地中海的东风吹拂着他的脸庞。他身旁那几只羊由于害怕新主人,一直骚动不安,频繁的变化刺激了它们的神经。它们想要的仅仅是水和食物。 麦基洗德看了一眼正驶离港口的那条小船。在得到了男孩十分之一的羊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那男孩了,就如同再也见不到亚伯拉罕(亚伯拉罕: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传说中希伯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一样。然而,他就是干这一行的。 神不应该有欲望,因为神没有天命,但是撒冷之王却由衷地祈愿牧羊少年得偿所愿。 他想道,遗憾的是男孩很快便会忘掉我的名字。当时我应该多重复几遍,那样的话,他今后提到我的时候,就会说我是麦基洗德,是撒冷之王。 他抬头望向天空,有些后悔地说道:“主啊,正如您所说,这是纯粹的虚荣,我明白这一点。不过一个老迈的王,有时需要为自己感到骄傲。” 非洲真是太奇怪了,圣地亚哥心想。 他坐在一家酒吧里,这个酒吧与他在这个城市狭窄的街巷中见到的其他酒吧一样。有些人在抽巨大的烟袋,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他见到男人手牵手,女人则都蒙着脸,阿訇爬到高高的塔顶上去唱弥撒的同时,所有人都跪在塔周围,以头抢地。 “异教徒的玩意儿。”圣地亚哥自言自语道。小时候,在家乡的教堂里,他总看到一尊圣地亚哥·马塔莫罗斯(圣地亚哥·马塔莫罗斯:传说中带领基督教军队重新征服西班牙的英雄。)的雕像骑着白马,拔剑出鞘,脚下就是那些异教徒的形象。异教徒的目光都很阴险。男孩感到很不舒服,有一种可怕的孤独感。 除此之外,因急于赶路,他忘记了一个细节,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可能会使他拖延很久才能找到那批宝藏。这细节就是:在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只讲阿拉伯语。酒吧老板走过来时,男孩指了指邻桌人点的饮料。那是一种苦涩的茶。而男孩更喜欢喝葡萄酒。 但是,眼下他不应该关心喝什么饮料,而必须专心考虑一下宝藏以及如何获取宝藏。卖掉羊群之后,口袋里有钱了,男孩知道金钱是有魔力的:只要有了钱,谁都不会孤单。也许几天之后,他就到金字塔跟前了。一个佩戴纯金胸牌的老人,没有必要为得到六只羊而撒谎。 老人跟他谈起过预兆。在穿越海峡的途中,圣地亚哥曾思考过预兆的事。是的,他知道老人说这话的意思。在安达卢西亚原野上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观察大地和天空,据此判断必经之路上的各种状况。他知道什么鸟预示着附近有蛇,哪种灌木表明几公里之外有水源。这都是羊群教会他的。 既然上帝把羊群引领得这么好,也一定会引领好人类。这样一想,男孩心里就坦然多了,茶也显得不那么苦了。 “你是谁?” 男孩正思考着,忽然听到一个人用西班牙语问道。 男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正想着征兆的事,就有人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会说西班牙语?”圣地亚哥问。来的是个洋打扮的少年,但他皮肤的颜色表明,他应该是这个城市的人。他的年龄和身高与圣地亚哥相差无几。 “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说西班牙语。从我们这儿到西班牙也就两个小时。” “请坐,我请你喝一杯,你自己点吧,也给我点一杯红酒,我讨厌这茶。”男孩说。 “这个国家没有红酒。”少年说,“教会不允许喝酒。” 圣地亚哥告诉少年,他必须前往金字塔。他差点就说出财宝的事,但最终决定保守秘密。这阿拉伯人很可能会向他要一部分财宝,作为带他去金字塔的报酬。他想起了老人对他说过的话,东西未到手,不应轻易许下诺言。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你带我去那里,我可以付给你报酬。你知道怎样才能到达那里吗?” 圣地亚哥发现酒吧的老板就在近旁,正注意倾听他们谈话。这让他觉得很别扭。不过,为了找到向导,不能错失良机。 “你必须穿过整个撒哈拉大沙漠。”少年说,“穿越沙漠需要钱。我想知道你是否有足够的钱。” 男孩认为这个问题有点怪。但是他相信那位老人,老人曾对他说,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 男孩从兜里掏出钱,给那少年看。酒吧老板也凑上前来。他们俩用阿拉伯语交谈了几句,酒吧老板似乎生气了。 “咱们走。”少年说,“他不愿意让我们待在这里。” 男孩松了口气,起身去付账,但是酒吧老板拉住他,开始不停地说着什么。圣地亚哥身强力壮,然而此刻是在别国土地上。他的新朋友将酒吧老板推开,拉着他跑到外边。 “他想要你的钱。”少年说,“丹吉尔(丹吉尔:摩洛哥北部港口城市,隔直布罗陀海峡与西班牙相望)和非洲其他地方不一样,这是个港口,港口总是有很多贼。” 男孩相信他的新朋友,因为少年在关键时刻帮了自己。男孩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了数。 “明天我们就能到达金字塔。”那少年边把钱抓到自己手里,边说道,“不过,我们需要买两头骆驼。” 他们在丹吉尔狭窄的街巷里走着,每个街角都有卖东西的棚子。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此时成了集市,数千人在那里讨价还价,买进卖出。卖蔬菜的中间夹杂着卖短剑的,卖地毯的旁边就是卖各种各样烟袋的。但是,男孩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他的新朋友,不管怎么说,男孩所有的钱都在他手上呢。他本想把钱要回来,但又觉得那样做不太礼貌。他并不了解这块陌生土地的风土人情。 盯住他就行,圣地亚哥暗自思忖,反正自己比他强壮。 在纷繁杂乱的商品中间,他突然看到一把剑,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剑。包银的剑鞘,黑色的剑柄,柄上嵌有宝石。男孩暗暗发誓,从埃及回来的时候,一定要买下这把宝剑。 “请你问一下摊主,这把剑多少钱。”圣地亚哥对他的朋友说。有那么两秒钟,他只顾盯着看那把剑了。 没听到回答,男孩的心一下揪紧了,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他不敢扭头,因为他知道将会看到什么。他的视线继续在那把漂亮的宝剑上停留了片刻,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转过身。 他的周围,集市上的人熙来攘往,高声喧哗,地毯摊中间夹杂着卖榛子的,生菜堆旁边摆放着各种铜托盘。街上的男人手牵着手,女人则都以面纱蒙头,异国的菜肴散发着香味……他那位伙伴的面孔消失无踪。 圣地亚哥仍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只是偶然失散了。他决定留在原地,等着少年回来。过了一会儿,有个人爬上一座高塔,开始诵经。所有人都双膝跪倒,以头触地,亦跟着诵经。随后,人们像勤劳的蚂蚁般,拆掉摊位,四散而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男孩望着太阳,望了许久,直到它隐藏到广场周围那些白色房屋的后面。男孩想起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还在另一块大陆,还是个牧羊人,拥有六十只羊,而且要依约去见一个女孩。早晨,他走在田野上,那时,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全都知道。 然而,太阳落山的此时此刻,他却已置身于异国他乡,身为异乡客,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在这里,他甚至听不懂人家说话。他已不再是牧羊人,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连回程的钱都没有,何谈实现心愿? 一切都发生在太阳东升和西落之间,男孩想。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过。在生活中,事情有时会在一瞬间发生变化,人们根本来不及去适应这种变化。 他一向羞于流泪,甚至从未在他的羊群面前哭过。但此时,集市已散,广场上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身在异地,远离家乡。 男孩哭了。上帝如此不公平,竟以这种方式回报相信梦想的人。从前跟羊群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而且总是把快乐传达给周围的人。大家看到我出现,都会热情款待。但是现在,我既伤心又郁闷。我该怎么办呢?我会更加痛苦不堪,不再相信任何人,因为有人背叛了我。我会仇视那些找到秘密宝藏的人,因为我未能找到自己的宝藏。我永远要尽全力保住手中所有,哪怕是很少的一点。因为我太渺小了,无法将整个世界揽在怀里。 圣地亚哥打开褡裢,看看里面,或许还有点在船上吃剩下的三明治。然而,他只找到那本厚书、那件外套和老人送给他的两块宝石。 一看到宝石,他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用六只羊换来了这两块宝石,它们是从一面纯金胸牌上取下来的。他可以卖掉宝石,买一张回程的船票。这回我可得机灵点,男孩一边想,一边将宝石从褡裢里拿出来,藏进衣服口袋里。这里是港口,这是那少年对他说的唯一一句真话:凡是港口,总免不了盗贼充斥。 现在,他明白了酒吧老板发脾气的原因:那老板试图告诉他不要轻信那个少年。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总是以理想的眼光看待世界,以为事情会按理想的方式发展,而不会用现实的眼光看待世界,看不到事情真相。他想。 圣地亚哥再一次察看那两块宝石,小心翼翼地依次抚摸它们,感觉到了宝石的温度和光滑。这是他的一笔财富。单是摸摸它们,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宝石让他想起了那位老者。 “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老人曾这样对他说。 圣地亚哥很想弄明白那句话是否真实。他正站在一个空荡荡的市场上,身无分文,今晚也没有羊群需要他照管。然而,他曾遇到过一位王,这宝石就是明证。王知道他的经历,知道他父亲有支枪,还知道他的第一次性经验。老人还告诉他:“这两块宝石是占卜用的,名叫乌凌和图明。”男孩将两块宝石放回褡裢,他决定做个试验。老人说过,问问题要清楚明白,因为宝石只对知道自己欲求的人起作用。 男孩先问,老人对他的祝福是否依然有效。 他掏出的是那块意味着“是”的黑宝石。 “我能找到我的财宝吗?”男孩又问。 他把手伸进褡裢,刚要拿起一块宝石,两块宝石却从一个破洞漏了出去。男孩从未发现他的褡裢有破洞。他弯腰去捡乌凌和图明。但是,当看到掉在地上的宝石时,他脑海里又浮出另一句话。“要学会尊重预兆,循迹而行。”麦基洗德曾说过。 这是个预兆。男孩暗自笑了。然后,他从地上捡起那两块宝石,放进褡裢。他不想把那破洞缝上,只要宝石愿意,尽可以从那里溜出去。男孩已经明白了,有些事情是不应该问的,不能逃避自己的天命。我曾许下诺言,自己的事自己作决定,他暗自思忖。 宝石已经告诉他,老人并未抛下他不管,这令他信心倍增。他重新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市场,先前的绝望已经荡然无存。这不是陌生的世界,这是个崭新的世界。 其实,他期望的恰恰就是认识新天地。即便永远到不了金字塔,他也比任何一个他认识的牧羊人走得远。要是他们知道两个小时船程的地方,竟有这么多新鲜事物,该作何感想啊? 展现在他面前的新天地虽然只是个空荡荡的市场,但他已经领略过了充斥市场的勃勃生机,并永远不会忘怀。他想起了那把宝剑,看它一眼所付出的代价可谓高昂,但他毕竟见到了他过去从未见识过的稀罕物。他突然觉得,被骗之后,他可以像个倒霉的受害者一样看待世界,也可以像个寻宝的冒险家那样观察世界。 在筋疲力尽,进入梦乡之前,男孩想:我是个寻宝的冒险家。 有人把圣地亚哥捅醒了。刚才他在市场里睡着了,这会儿广场正重现生机。 他四下张望,寻找着他的羊群,后来才意识到此刻正身处另一块土地。他不但不觉得伤心,反而感到高兴。不必继续寻找水源和草场了,他要去寻找一笔财宝。他身无分文,却对生活充满信心。他已经在头天晚上作出了选择,要效仿他经常阅读的那些书中的人物,当个冒险家。 男孩不慌不忙地在广场上溜达着。商贩们纷纷支起售货棚。男孩帮一位甜食商贩支起货棚,那商贩脸上露出不同寻常的笑容:商贩很高兴,在生活的激励下,即将开始一整天的劳作。笑容使男孩想起了那位老者,就是他先前认识的那位神秘的王。这个甜食商贩没有制作甜食,因为他想去旅行,或者想跟一个商人的女儿结婚;这个甜食商贩正在制作甜食,因为他喜欢这份工作。男孩想着这个,发现老人能做的事,他也能做到。比如,知道一个人是在接近还是远离其天命,只需观察一下他就行。这很容易,而我以前却从未察觉这一点,男孩想。 搭好售货棚子之后,甜食商贩把做好的第一份甜食给了男孩。他心满意足地吃了,谢过商贩,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段路之后,他才想起 ,两人在搭售货棚子的时候,一个讲阿拉伯语,一个讲西班牙语。而他们却完全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除了语言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表达方式,男孩想,我已经在羊群身上体验了这种方式,现在正在人类身上体验这一点。 他正在学习一些新的事物。这些事物他以前曾经体验过,但是,仍然是新事物,因为他当时对所经历的这些事物熟视无睹。之所以熟视无睹,是因为对它们习以为常了。 要是我掌握了这种不用语言的表达方式,我就能解读整个世界。 “万物皆为一物。”那位老人说过。 男孩决定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地在丹吉尔狭窄的街巷中转一转。只有以这种方式,他才能发现所有的预兆。做到这一点需要极大的耐心,不过耐心是一个牧羊人首先要具备的品质。圣地亚哥再次发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正运用着羊群教给他的经验。 “万物皆为一物。”那位老者说过。 水晶店的老板眼瞅着天放亮了。每天早晨,他都会一如既往地感到心烦意乱。他的店铺在一座山丘的顶部,几乎三十年了,一直在这个地方,很少有人光顾。现在作任何改变都为时已晚,他这辈子唯一的本事就是做水晶生意。过去有一段时间,很多人知道他的商店,有阿拉伯商人,有英国和法国的地质学家,还有口袋里从不缺钱的德国士兵。那年头卖水晶风险很大,他曾盘算着发财,在晚年的时候有美女相伴。 尔后,好景不长,风光不再。整座城市都是这样。休达市发展得更快,超过了丹吉尔,商机随之发生变化。邻居纷纷搬走,山丘上只剩下少数几家店。由于商店太少,很少有人到山坡上来了。 但是,水晶店老板别无选择。三十年来,他一直靠卖水晶维持生计,现在改弦易辙为时太晚了。 整个上午,他都在望着行人稀少的街道。这种情形已经有些年头了,他甚至熟知每个行人的作息时间。 还差几分钟就该吃午饭的时候,一个外国男孩在水晶店的橱窗前停了下来。他的穿着很平常,阅历丰富的水晶店老板认定男孩没钱。老板决定回到店里稍等片刻,待那男孩离去后再吃饭。 商店门上的一张招贴注明,这里可以讲好几种语言。圣地亚哥看到了柜台后面那个男人。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把这些水晶器皿擦干净。”男孩开口道,“像现在这副样子,没人愿意买它们。” 那男人看着圣地亚哥,没说话。 “作为交换,您得管我一顿饭。” 那男人仍旧沉默着。男孩觉得必须自己作决定了。他的褡裢里有一件外套,在沙漠里用不上了。他拿出外套,开始擦拭那些器皿。他用半个小时擦干净了柜台里所有的器皿。在这段时间内,进来过两个顾客,买了水晶制品。 全部擦完之后,男孩要求那男人管他一顿饭。 “咱们吃饭去。”水晶店老板说。 老板在门上挂出一块告示牌后,便和圣地亚哥来到山丘顶部的一间小酒吧。里面仅有一张桌子,他们刚一落座,水晶店老板就笑了。 “其实什么也不用擦。”他道,“《古兰经》规定必须给饥饿的人饭吃。” “那您为什么不阻止我呢?”男孩问。 “因为那些水晶脏了。而无论是你还是我,都需要清除头脑里的坏念头。” 吃过饭之后,水晶店老板对男孩说:“我希望你在我店里打工。今天你擦水晶的时候,进来了两个顾客,这是个好兆头。” 人们总是谈论预兆,男孩想,但却不知道自己在谈什么。我也一样,没意识到许多年来,都在用一种非语言的表达方式同我的羊群交流。 “你愿意为我干活吗?”水晶商人问。 “今天可以。”男孩回答说,“天亮前,我会把店里所有的水晶都擦干净。作为交换,我需要盘缠,明天我得赶到埃及。” 水晶商人笑了。“哪怕你一整年都给我擦水晶,哪怕你从每一件卖出去的商品中都能挣到可观的佣金,仍必须借一笔钱才能去埃及。从丹吉尔到金字塔,要穿过几千公里的沙漠呢。” 一时间,周围一片寂静,似乎整个城市都静止不动了。集市里的货摊、商人们的吵闹、爬到清真寺尖塔上诵经的人、剑柄上镶着宝石的漂亮宝剑,全都不复存在了。希望和冒险、老迈的王和天命、宝藏和金字塔,全都不复存在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停滞了,因为男孩的心已经死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失望,只有透过酒吧小门投向外面的失神目光,只有寻死的强烈愿望,只有让一切都在这一刻永远结束的强烈愿望。 水晶商人惊恐地看着男孩。上午在男孩身上见到的快乐,突然之间不见踪影。 “孩子,我可以给你回家的钱。”水晶商人说。 男孩仍旧沉默着。随后,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他的褡裢。 “先生,我将为您打工。”他说。 又沉默了一阵之后,他说道:“我需要钱,好去买些羊。” |
||||
上一章:引子 | 下一章:下部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